從立功立言的關系看曹丕人品與文品矛盾性的成因

張月宜

中國古代歷來有“人品即文品”或者“文如其人”的說法。但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有部分文人在歷史上形成的人品形象和文學氣質有所差異，曹丕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本文由此試圖探究曹丕人品和文品矛盾性的成因，從立功和立言差異性的角度給出一定的解釋，希望以此為其他人品和文品具有一定矛盾性的文人在研究上提供一定幫助。

矯情自飾，心狠手辣：曹丕人品形象構成

我們可以將曹丕經(jīng)過歷史學家的加工后現(xiàn)在留給我們的印象統(tǒng)而概括為“矯情自飾，心狠手辣”。矯情自飾的評價來自《三國志·任城陳蕭王傳》：“文帝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并為之說，故遂定為嗣?！薄度龂尽吩u價曹丕虛偽矯飾，因而曹丕作為虛偽的形象代表也一直留存在后世人們的心中。同時與之相伴的還有殘害骨肉、逼迫禪讓等“劣跡”，以及這些行為所帶來的人們對他心狠手辣的印象。

不過這些評價也不能說是空穴來風。曹丕和曹植的關系可能存在一些歷史加工的成分，也就是說曹丕對曹植并不至于趕盡殺絕，恨之入骨。但他對于曹植殘余勢力的處理，確實狠毒了幾分。楊俊只是在曹操面前夸贊了曹植的文學才華：“俊雖并論文帝、臨菑才分所長，不適有所據(jù)當，然稱臨菑猶美，文帝常以恨之?！彼⒎遣苤矂萘Φ年P鍵人物，卻被下罪致死。

退一步說，楊俊可以說是與曹植、儲位之爭有一定的關系，但鮑勛被處死卻于情于理很難令人接受。鮑勛屢次勸諫曹丕，引得曹丕不滿，曹丕大怒稱：“勛無活分，而汝等敢縱之！收三官已下付刺奸，當令十鼠同穴?！弊罱K鮑勛被處死，引得人人惋惜。鮑勛的父親曾經(jīng)為曹操戰(zhàn)死沙場，因此他可以說是忠臣之后，卻被曹丕負氣殺死，惹得陳壽感慨“鮑勛秉正無虧，而皆不免其身”。

關于曹丕的這一形象，還可以被提及的是曹丕對其父親曹操的態(tài)度。在曹操剛剛去世的時候，曹丕將心思更多地放在了處理政治事務上：“甲午，軍次于譙，大饗六軍及譙父老百姓于邑東?！边@顯示出了曹丕作為政治家的手段和策略，卻獨獨沒有儒家所推崇的對于父親死亡的哀悼和真情。

關于曹植的很多故事大多來源于《世說新語》，比如逼迫曹植寫七步詩，用毒棗毒死任城王等。雖然這些說法的可信度令人懷疑，但是其在民間流傳頗廣，任城王一事將曹丕描寫得極為狠毒殘忍：“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預敕左右毀瓶罐，太后徒跣趨井，無以汲。須臾，遂卒?！?/p>

這些一同促成了曹丕較為負面的人品形象的形成。

便娟婉約，情誼深摯：曹丕詩文的情感基調

與其人品形象有著很大矛盾的是曹丕的詩歌寫得便娟婉約，情誼深摯。

比如曹丕這首《雜詩》：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

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

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

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xiāng)。

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

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這首詩的具體寫作年份還不能確定。但無論如何，詩歌透露出了詩人的悲傷情緒。這些情緒是緩緩推動的，并且是細膩悠長的，不是強烈的呼喊、直入主題，而是通過景物和動作的變化層層烘托的。從秋夜北風的空寂和悲涼，到明月和天際的通透，再到草蟲的蕭瑟，描寫出了悲傷的千種層次，就像是冰冷從外到內，透過一層層布料，漸漸接觸到了肌膚，因此顯得婉轉和多情，細膩中顯現(xiàn)出秀麗來。其作品《燕歌行》同樣是用象征悲涼的景物進行烘托：“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君何淹留寄他方?！?/p>

正是因為這些特點，后人給予了曹丕“便娟婉約”的文品評價。

另外，與其為人被稱為“心狠手辣”相反，曹丕在詩文中透露出了他對生命的體會和對親人的深摯情誼。

曹丕生活在戰(zhàn)亂的時代，加之他自身擁有詩人的觀察視角和獨特的共情，對生命有著自己豐富和深刻的體會，如“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與王朗書》）；“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終制》）。他看到的事物大多是變動的、流逝的，永恒感體現(xiàn)得很少。因此情誼對于曹丕而言是寶貴的，因為隨著人和事物不斷消逝，心中最終留下的就只有情緒罷了，這些真情在他的詩歌中也充分表現(xiàn)了出來。

對待父親，他寫道：“仰瞻帷幕，俯察幾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神靈倏忽，棄我遐遷。”（《短歌行》）對待兄弟，他寫道：“兄弟共行游，驅車出西城……忘憂共容與，暢此千秋情?！保ā队谛溱樽髟姟罚Υ?jīng)同自己一起作詩的友人的死亡，他寫道：“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與吳質書》）但是他更多地將自己的情感深刻投射到了周圍人的境遇之中。面對戰(zhàn)士和妻子離別，曹丕透露出同情和感慨：“妻子牽衣袂，抆淚沾懷抱。還附幼童子，顧托兄與嫂。”（《見挽船士兄弟辭別詩》）看到白骨累累，曹丕感慨民生多艱：“白骨從橫萬里。哀哀下民靡恃?！保ā读钤姟罚┧那楦型渡洳幌抻谟H朋、士兵，也綿延到棄婦，抒寫女性的命運，因此曹丕是有著社會關懷的詩人。

立功之道，與立言異：曹丕人品與文品矛盾性的成因

立功與立言的本身需求不同

在歷史上，曹丕人品和文品矛盾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是評價的角度不同。文學批評家通過曹丕的詩歌來評價曹丕，而史學家通過曹丕的歷史形象來評價曹丕。文品是文學上的曹丕，也就是立言上的曹丕；人品則是政治上的曹丕，也就是立功上的曹丕。但是仔細分析，立功和立言所需要的特質是具有根本差別的，在這種根本差別中產(chǎn)生的不同側面也就構成了曹丕在文品和人品上的評價差異。

從誕生開始，詩歌就要求真摯的情感和有組織性的語言，也就是需要內容上和形式上的美，這種對內容和形式的注重從《詩經(jīng)》便開始了。而對曹丕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古詩十九首》，同樣強調情感傳達。詩歌風雅即是為情造文的典范。所以對于曹丕來說，若是想要在詩歌方面做出一定的成就，或者說想要立言的話，其就必須在詩歌中表達他的情感和個人觀念，同時也需要在詩歌的形式上有一些變化。

但是政治所需要的更多的是權謀和判斷，曹操的成功離不開運籌帷幄，矯情任算。在陳壽的評價中，矯情其實是對曹操克制自己的感情的一種褒揚，這和詩歌中所需要的感性化的成分是具有很大差異的。所以很難說曹丕“矯情自飾”不是政治生活中所需要的一種應對方式。

而且曹丕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是相對不利的，其經(jīng)受了大約十年之久的奪嫡之爭。在這其中，曹丕經(jīng)受著心理和政治上的雙重壓力，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的政治手段來幫助自己贏得勝利。

其父曹操有意地在眾多子嗣中展開挑選，除去曾經(jīng)的長子曹昂，還有少年聰慧但過早夭折的曹沖。曹操對曹植的期待一度超過了曹丕：“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痹谡鞣O權的時候，也讓曹植留守鄴城，而這原本是曹丕經(jīng)常擔負的責任。古籍中記載，“太祖答曰：‘植，吾愛之，安能若卿言！吾欲立之為嗣，何如？’”這些都說明曹丕一度在立嗣斗爭中處于劣勢地位。并且直到曹操死前，召喚的也并不是曹丕，而是曹彰。這說明曹丕直到真正坐上魏王的位子之前，他的地位一直都是不穩(wěn)定的。在這種隨時都面臨不確定性和強烈競爭的環(huán)境下，可以說不做出一些非常舉動就無法獲得關注。

而且，曹丕和曹植在奪嫡上都有各自的黨羽和派系，雙方都在各自黨羽的輔助下盡自己所能展現(xiàn)自己在政治上的優(yōu)勢。在這種情況下討論真情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們的很多行為都是為了獲得立嗣之爭的勝利而進行的。

曹丕對立言及立功的傾向性

立功和立言的人生理想，在曹丕的人生軌跡里，呈現(xiàn)出階段性的特點。曹丕詩歌便娟婉約、情誼深摯特點的形成，也和他個人對立言的追求有關。這種文品的形成是曹丕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努力鉆研的結果。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明確表示了自己立言的人生理想：“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且怨胖髡撸纳碛诤材?，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痹谶@當中，他將詩歌拔高到很高的地位，甚至拔高到與政治相等同的地位。

曹丕在曹昂戰(zhàn)死之前都不是長子，因此這時的曹丕并不會將立功或者繼承王位作為自己的人生追求。而文學是他消遣娛樂、立身揚名的一個重要途徑。

其組織文學聚會的時間與曹植受寵的時間恰好有所重合，這段時間是曹丕任五官中郎將之時?！度龂尽ぼ鲝髫Z詡傳》中提到：“是時文帝為五官將，而臨菑侯才名方盛，各有黨與，有奪宗之議?！边@段時間曹丕常常處于憂愁和患得患失之中?！睹突⑿小芬辉娝坪跬嘎读诉@一點：“與君媾新歡，托配于二儀。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梧桐攀鳳翼，云雨散洪池?！逼渲械摹吧笛煽芍笔墙栊禄閶D人的口吻暗自表達自己在政治斗爭中并不明朗的前途，所以他希望可以“云雨散洪池”，獲得父親更多的肯定。因此可以推測，在曹植的奪嫡優(yōu)勢威脅甚至一度超越自己時，曹丕可能將自己完成“三不朽”的重心放置到詩歌中，企圖通過詩歌來疏解自己的內心，替自己名留青史。

當然曹丕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對立功的追求。在《與王朗書》中，曹丕表示“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在獲得了奪嫡之爭的勝利后，曹丕將立功放到了立言之前，這表明了他對于立功的更多傾向和人生重心的轉移。作為建安時代的人，建安風骨那種積極昂揚、渴望建功立業(yè)的精神還是注入了曹丕的血液之中。作為曹操的兒子，曹丕在戰(zhàn)火紛飛中長大，曾經(jīng)從戰(zhàn)場上逃出，他也渴望在這個浩浩蕩蕩、肆意流淌的時代做出一番事業(yè)，就像他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的“量宜運權略，六軍咸悅康。豈如東山詩，悠悠多憂傷”一樣。為了能在功業(yè)上獲得更多的成就，曹丕需要鏟除其政治道路上的敵人，因此他做出許多在后世之人眼中的損害孝悌禮義的事，比如對曹植逼迫有加，還迫使?jié)h獻帝讓位，諸如此類。

曹丕在立功與立言中的人品文品統(tǒng)一性

曹丕人品文品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是因為立功和立言的實現(xiàn)途徑有著根本性的不同。但是這兩方面也不是完全割裂的，而是互有聯(lián)系的。無論是政治上的曹丕還是文學上的曹丕，都是曹丕人格的一個側面。其在詩文形象上的便娟婉約和在人品形象上的虛偽矯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統(tǒng)一。

統(tǒng)攬曹丕的思婦詩，與曹植的自比不同，他很少直接談及自己的境遇和隱秘的心事，而是多寫他人。如著名的《燕歌行》表現(xiàn)了婦人思念遠方丈夫的強烈深情：“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p>

曹丕的詩歌體現(xiàn)了其細膩的情感和強烈的共情能力，他能夠將自己放入他人的處境思考問題，并且往往表達得婉轉悠長。在看到阮元瑜的妻子去世時，曹丕會感其妻的悲苦，作《寡婦賦》及《寡婦詩》：“陳留阮元瑜，與余有舊，薄命早亡，故作斯賦，以敘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等并作之?！?/p>

他傾注自己的感情，因為這是作詩所必須做到的，但是他傾注得委婉且并不明顯，這一點和曹植很不一樣。所以其某種程度的掩飾也可以說是符合歷史上“虛偽矯飾”的形象。這些都是內斂的，他不過多地、明顯地表露自己的情緒，這似乎也可以說是曹丕的人格特質。也許曹丕在政治上學會了隱藏自己的同時，在詩歌中也同樣貫徹了這一點。

曹丕的詩歌中滲透著政治上的“虛偽矯飾”，但是其文人氣及更加肆意張揚的一面也體現(xiàn)在政治上。評價魏文帝一句“有公子氣，有文士氣”并不為過。其在荀彧面前自夸善左右射，也曾經(jīng)與鄧展用甘蔗比武，在即位后又親自下詔書稱贊他所喜愛的葡萄：“中國珍果甚多，且復為說蒲萄?！街瑢幱衅ブ?？”他在即位后不顧勸阻出宮打獵、賜死諸多臣子等種種行為，表現(xiàn)更多的可以稱得上是任性，而非虛偽矯飾。

曹丕身上有很多復雜而又矛盾的特質，其人本身也是多種矛盾性格的統(tǒng)一體，因此他并不是片面的、扁平的，而是歷史上存在過的一個活生生的、鮮活的人。我們可以從他的人品，從他的文品，窺見一個在打獵成功時沾沾自喜，在奪嫡受挫時哀嘆痛苦，對待友人推心置腹，對待大臣有時睚眥必報的一個可愛、可恨，可以細細品味的真實的魏文帝——一個在歷史上留下過政績的皇帝，一個偉大的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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