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腹部提問

［美］A. T. 格林布拉特 翻譯 / 許言

黑暗之中，他腦海里的聲音又在尖叫了。

健次用指關(guān)節(jié)按壓著太陽穴，盡管疼痛（或是聲音？）并非真實來自太陽穴。但痛苦來得如此無情，如此無理;它在體內(nèi)來回游走，疼得他緊繃肌肉，咬牙切齒。尖叫聲還在，哦，老天，尖叫聲還在。他腦海中的尖叫如此響亮，完全蓋過了前方中央舞臺上金屬樂隊狂熱的演奏聲。周圍的所有觀眾身體都發(fā)著光，光亮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閃爍，就像顫動的心跳——健次疼得緊閉雙眼，眼前的人群消失了。

僅僅過了一秒鐘，當腦海中的聲音暫停了尖叫，健次再次睜開眼，只見伊娃站在面前，面露關(guān)切。來演唱會的路上，她采了一顆生物發(fā)光蘑菇來打扮頭發(fā)，看起來美得脫俗。她聽不到他腦海中尖叫聲，但從他臉上的表情能看出來。

她感覺情況不對勁。

“我去透透氣，”他嘴里說著，指著門的方向。伊娃開始用肩膀頂開觀眾發(fā)光的身體往外走，但他向她揮手示意，喊道，“沒事的?！?/p>

腦海中的聲音又開始尖叫。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出口，推開發(fā)光的人群，費力地向前邁步，感到肌肉一直在抽搐，腦海里回蕩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尖叫聲。這一切都很反常。但是健次沒有停下腳，繼續(xù)走。

走到會場外邊，尖叫平息下來。他的肌肉開始放松，呼吸也放緩了。腦海中的聲音聽起來很嘶啞，那聲音已經(jīng)在低語：“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p>

健次垂頭喪氣地靠在建筑外墻上，滿頭大汗，拼命呼吸著溫暖而悶熱的空氣，宛如險些溺斃的人。他感覺自己壓到了身后墻上生長的多孔菌1，有幾處已經(jīng)壓斷。他的聲音不是第一次這樣尖叫，如果這次和之前相同，幾分鐘后一切就會恢復(fù)正常。

再過幾分鐘，就會像無事發(fā)生一樣。

健次很想吐。他最怕謊言、懷疑和虛假的安全感，如果他的聲音出了問題……那么……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人的腦海中若是沒有聲音便活不下去。

演唱會的外邊一片黑暗，他感覺到路邊招牌在隨著音樂震動。百步之外，是無盡河那奔流不息的水聲。相比之下，音樂聲成了背景里的噪音。也就是說，尖叫一旦停止，周圍便顯得異常安靜。

獨處讓健次感到舒服，現(xiàn)在暫時不用回去聽演唱會，回到生活的謊言中——那個告訴他一切都好的謊言。在路上，高聳的真菌樹隨處生長，微風吹拂之下輕柔地沙沙作響。四下無人。

有一個女孩在徘徊;顯然是個學生，看起來像是在尋找什么，略顯絕望。她的身體只是微微發(fā)光，所以他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她。

相比之下，健次的皮膚散發(fā)著強光，宛如該死的燈塔。他想，我今晚得解決一下。發(fā)出這樣的強光是很不體面的。女孩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微笑的樣子就像獵人碰上了獵物。她迅速繞過一棵棵真菌樹，一口氣跑到他的面前。

“對不起，打擾一下，”話雖如此，但她的語氣并無歉意，“可以看一看我的課堂作業(yè)嗎，你覺得怎么樣？”她將一顆蘑菇頭塞到健次的手里，他很想找借口拒絕，或者請她離開。他現(xiàn)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談?wù)撍囆g(shù)。

“不是每個人都想談?wù)撍囆g(shù)嗎？”腦中的聲音陰險地低語著，盡管只有他能聽到，“這不就是你生活的目的嗎？”

是的。

或者，至少每個人都是這么說的。

健次盯著蘑菇頭，努力保持住雙手的平穩(wěn)。一個普通的棕色蘑菇頭，經(jīng)過加工后涂上了水藍色和淡紫色，上面寫著一排娟秀而發(fā)光的字：獲得/回饋。作品本身很可愛，完成度很高。但健次見過類似的作品。太常見了。

“很棒，”他說，“線條利落，色彩對比得當。不過，文字的背景細節(jié)可以稍微弱化一下。這樣更能夠凸顯文字?！?/p>

他的評價差強人意，沒什么啟發(fā)性。健次覺得藝術(shù)今晚無法打動他。在這世界上，有一千顆這樣的蘑菇頭，有一千名藝術(shù)家傳達著同樣的作品理念。

女孩認真地點了點頭。她向健次提了一些問題，問了怎么構(gòu)圖，還有如何完整地展現(xiàn)作品理念。但是健次的回答有些不耐煩，她原本友好的態(tài)度轉(zhuǎn)為了警惕。

“謝謝你的反饋，先生?！迸⒀杆僬f完。速度太快，她已經(jīng)在往后退了。

“祝你順利完成作業(yè)?！苯〈握f，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愿意談?wù)撍囆g(shù)表明你的聲音正在消失。

等她一離開視線，健次就把吃的東西吐到了就近的一棵樹底下。

他用手背擦嘴的時候，聲音輕柔地喃喃道：“沒事的。沒事的?！甭犉饋砗馨没?。健次希望真的會沒事。

他舒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像在祈禱。在他頭頂上方，世界的肉身隱約可見;那活生生的肉身穹頂呼吸著，無數(shù)蘑菇點綴在穹頂上。健次久久地看著穹頂，用手觸摸著自己的頸根。

“你沒事吧，親愛的？”

他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伊娃站在身后。在室外遠離人群的地方，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的左臉上酸液燒傷留下的斑點狀傷疤，緊皺的眉頭因而看起來有些舒展，但還不足以掩蓋擔憂的情緒?！霸趺椿厥?？”她再次問道。

健次感覺到他的聲音在使喚他的嘴唇，想讓他念出“沒事”。但他憋住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斷你看演唱會。”他說。

伊娃聳了聳肩，輕輕地一聳，顯出了她美麗的寬肩?！耙魳穭勇?，但仍然不過是原流派衍生的靈感產(chǎn)物。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聲音輕聲說：“一切都好。我保證。”

好像是真的。就在剛才，痛苦和尖叫還讓健次抓心撓肺，現(xiàn)在卻只剩下回聲。三天以來，聲音已經(jīng)尖叫了三次，這次也是目前最嚴重的一次。

“健次，告訴我?！彼f。

他們說，當你的聲音就要死亡的時候，會發(fā)出尖叫。而當你的聲音死了，你也隨之死去。

不管是以何種方式死去。

健次握住她的手，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拔覀冃枰?wù)劇！彼f。

健次從來不是什么藝術(shù)家，盡管他付出過努力。一次又一次。但他在詩歌、繪畫、音樂方面再用心，創(chuàng)作的也凈是些平庸之作，說平庸都算是口下留情。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有人問他為什么要讀古時的工具書時，他說研究歷史可以獲得靈感。有人問他手頭的是什么鬼東西時，他說自己在搗鼓新的工具，以便更好地創(chuàng)作藝術(shù)。

他就這樣對所有人說謊，但主要是說給自己聽。

三年前，健次發(fā)明了人們從未見過的紙，比以往任何紙張都輕薄、潔白。好吧，與其說是發(fā)明，不如說是發(fā)現(xiàn)。在初代給予者的文獻資料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本有關(guān)造紙的古籍。

造紙需要不斷實驗，長達數(shù)小時甚至數(shù)十個小時的實驗。他必須弄清楚制?？蚝湍＞摺⒓垵{和伏輥1。冊子里要求使用樹漿作為造紙原料，而文獻中提及的桉樹與健次所知的真菌樹完全不同。最困難的部分是找到合適的蘑菇制作紙漿。最初數(shù)次實驗的成品沒有成形，直接就在他的手里散掉了。

云芝蘑菇制成的紙漿卻不同。

他把自己的發(fā)明稱為藝術(shù)項目。伊娃拿著第一札成品的時候，手里還是濕濕的。她說：“不是藝術(shù)勝似藝術(shù)。”

“何物方能勝似藝術(shù)？”他的聲音如此問道。健次隨之高聲重復(fù)了這個問題。

他現(xiàn)在后悔了。那一刻，伊娃正拿著他的成品構(gòu)思靈感，他卻在質(zhì)疑她的評價。

她花了幾個小時做實驗，失敗了無數(shù)次。兩人的父母、朋友和導(dǎo)師都不明白，客廳地板上的紙堆怎能成為藝術(shù)。他們悄悄地告訴伊娃，以為健次聽不見，他們說也許健次妨礙了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

但在伊娃完成了第一個紙雕作品之后，再也沒有人質(zhì)疑伊娃獨到的眼光，還有健次搗鼓出來的材料。

健次還記得，當他手拿紙雕作品時，自己是如此驚訝。一顆仿真云芝蘑菇，染上了紫紅色，將原材料進行轉(zhuǎn)化，以此重生。舉世無雙的作品。

為什么我們不愿意多了解一下我們的歷史呢？他心生疑問，默默感謝自己發(fā)現(xiàn)的那本古籍。

“了解歷史沒有什么好處。不要再問了。”聲音警告他，很像他父母會說出的話。

但當健次舉起手中的紙雕時，第一次好奇為什么他的聲音要說謊。

家家戶戶都有一個洞，大到能容下一個成年人平躺進去。洞也許會在客房、衛(wèi)生間原本放浴缸的地方，或壁櫥的墻壁上。洞口露出世界柔軟、黏稠的肉身，總是長著一叢叢真菌。

在伊娃和健次的小公寓里，世界位于他們客廳最靠里的角落里。

健次赤身裸體站在洞前，洞里是世界裸露的黑灰色活體組織，在他面前展開。他的皮膚毫無掩飾地散發(fā)亮光，從毛孔中閃出光芒的是來自體內(nèi)的營養(yǎng)物質(zhì)。他不想要這些營養(yǎng)物質(zhì)，也不想發(fā)亮。他用雙手抓住窗簾，窗簾一向用來隔開世界和他們的客廳。

他明白，自己與世界共生共存。生活在世界之腹，生來就為了獲得與回報。世界喂養(yǎng)它的所有子民，提供了食物，包括各式蘑菇和無盡河的水生生物。而子民也要用自己的養(yǎng)分來喂養(yǎng)世界作為回報。盡管還有一個巨大的生命之謎：為什么只有在你頭腦中的聲音活著的時候，世界才會接受你回報的養(yǎng)分。也許這將是他下一個項目的研究對象。

因此，如果今晚世界接受了他的養(yǎng)分，他就會平安無事。

他的心臟有節(jié)奏地跳動。健次拉上身后的窗簾。伊娃抓住他的手。

“等等，我想看。求你了。”

她剛才在演唱會上戴的發(fā)光蘑菇發(fā)飾還沒摘下。她臉上的表情，就像遇上最苛刻的藝術(shù)評論家一樣——她以為他會拒絕。

健次點頭，拉開窗簾。通常情況下，回報世界是很私密的事情，但今晚，他不想拒絕。如果這次他的聲音真的要死了，他不想獨自面對。

他先用腳趾觸碰世界。肉身溫暖而潮濕。感受到了他的重量后，肉身壓低了一些，像在發(fā)出邀請。慢慢地，他輕輕將一只腳的后跟放進活體組織里，然后是另一只腳。他向后倚靠，張開雙臂。他想，也許這次不會那么糟糕。

他總是這樣想。

他低下頭，讓后頸接觸世界。

接觸之后，腦海中的聲音爆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快樂且放蕩，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除此之外，健次從沒有聽過它笑。

回報的過程中，世界會貪婪地將你緊緊抓住。就像抽走你體內(nèi)全部的善意，一點一滴都不放過。就像將你吸干的同時還要淹死你。腦海中的聲音全程都在咯咯笑，低聲說著毫無說服力的陳詞濫調(diào)。

這個過程宛如永恒，但總共大約需要20到25分鐘。健次抽身而出的時候，渾身滿是汗水和世界的唾液，他的皮膚不怎么發(fā)光了。

他聽到伊娃松了一口氣，接著給他拖來一條毯子，把他扶到他們的臥室里。他看見了她眼中的淚水。

健次聽著她赤腳走在地板上的聲音，她回到客廳的門洞邊，走了進去。他等待著。他聆聽著。在敞開的窗邊，是他手工制作的長紙條發(fā)出的沙沙聲，還有窗外遠處無盡河的水聲。他聞到了膠水的臭味，來自伊娃創(chuàng)作的新紙雕所用的樹液膠水，她把半成品放在臥室的地板上，還沒有組裝。此刻健次倒喜歡上了這種臭味。沒有這味道，這里就不像家。盡管他很疲憊，但依舊沒睡，等著伊娃結(jié)束回報后回來。

他的聲音仁慈地沉默著。

最終，他感覺到她上了床，蜷縮在他身后。

“我這周一直很怕?！彼?。他們躺在一起，肌膚相親，她溫熱的呼吸就在他的肩上。她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但如果可以，他愿意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如果我的聲音快死了，我可能只剩一周可活，也許兩周。”健次低聲說，把她的胳膊拉到身邊，忽然很想讓她抱住自己，“我們該怎么辦？”這個問題他們今晚已經(jīng)相互問了十次或是十一次了，就像在來回拋球。

伊娃觸摸著他的后頸，摸到了一個凸起的小肉塊。腦海中的聲音實際上來自這里。

他用拇指摩挲著她左手上那起伏的舊傷疤。“我們能怎么辦，伊娃？”

在黑暗中，兩人此時疲憊的身軀形成一片陰影，她的手就在健次的手中，健次看不清。但他聽到她聲音如此堅決。她輕拍他后頸處，說道，“將它切下來，換個新的?！?/p>

五年前在無盡河上，健次劃船遇到了伊娃?；蛘哒f她遇見了他。在他筏子附近，她意外地浮出水面，游了過來，?“我可以上來坐坐嗎？”當時她在發(fā)光，臉上的傷痕還是新的，而且紅紅的。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嗯，當然?！彼麤]想到有人會在河中央游泳，這里連漁船都懶得來。健次喜歡來這里，是因為看不到任何和藝術(shù)或是食物有關(guān)的東西。

伊娃雙手撐起身子上船，動作大體流暢。盡管她將身體的重量從左臂轉(zhuǎn)移開的時候，左臂畏縮了一下。她潛水服的袖子滴著水，袖口里伸出的手上有傷疤，發(fā)紅、皺巴巴的。他挪了挪身子，給這位渾身滴水的神秘女人騰出位置。

“謝謝。”她說，將頭發(fā)上的水擠掉。

“你離岸很遠，”健次說，“你是想游到對岸去嗎？”他聽說過，有些人為了運動訓練會這樣做。健次從不理解其中的魅力。河水如此冰冷，劃船過河更容易。

“不，”她說，“我是想往河底游。”健次的聲音噓了一聲，他驚訝地睜大眼睛。他正要勸她愛惜生命，伊娃舉起一只手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想聽聽世界的心跳聲。有人說，你可以在河中央聽見?！?/p>

“為什么？”他問。試圖聽到世界更多的聲音，真是古怪而迷人的想法。他有點希望自己能這樣想。

“為什么不呢？”她打量了他一會兒，“你怎么知道這個世界是活的？我們看到的只是它的冰山一角?！?/p>

“太可笑了，”他的聲音低聲道，“世界當然是活的?！钡〈我а辣镒×?，專心地看著這個發(fā)亮的陌生女人。她有關(guān)世界的發(fā)問是在危險的邊緣試探，就像手拿著黑色顏料，過分靠近一幅純白無瑕的畫。從她謹慎的表情來看，她也心知肚明。

健次的父母總是說他的好奇心太強，會危害到自身的安全。

“如果它是一具有生命的尸體呢？”他問。

她的表情放松下來?！耙苍S它是一只死掉的大蘑菇。”

“或者是某人扭曲的藝術(shù)項目?！?/p>

“哦，該死，你能想象嗎？簡直是個變態(tài)的混蛋。”他們咯咯地笑起來，而腦海中的聲音則發(fā)出了嘖嘖聲以表抗議。

“所以呢？”健次問道，身子向前傾。

“什么？”

“所以你聽到了嗎？”

伊娃咧嘴一笑。“我聽到了顫動聲，緩慢、漫長。如果那是世界的心跳，那它跟我們的心跳完全不同?！?/p>

“當然。世界是你無法理解的存在。”他的聲音說。但健次當時的心思已不在于此。

“這樣，我劃船帶你上岸去。你要到哪個碼頭？”他問，拿起船槳。

她不笑了?！澳膫€都行。去哪兒都一樣?！彼恼Z氣顯得生硬、平淡。

健次知道自己問錯了。他希望自己沒問出這句話，繼續(xù)和她隨意地笑談世界。

但他已經(jīng)問了。

于是，他劃船去了樸蘑1碼頭，那是他的目的地。兩人沉默著航行了一段時間，最后離岸只有幾分鐘的距離。

“你不好奇嗎？”她開口道。

他猜想，她是說自己的臉和胳膊，有著灼傷的疤痕，如蠟一般新長的皮膚?！爱斎?，”他說，“當美人魚是什么感覺？”

伊娃挑了挑眉毛。“美人魚是什么？”

“在初代給予者的民間傳說里，美人魚是一種美麗、致命的生物，生活在水中，半人半魚?！?/p>

“聽起來沒什么新鮮的。你讀過以前的傳說？”她問，“為什么？”

健次對著她似笑非笑?！盀槭裁床荒?？”

伊娃這下笑了，笑容如此燦爛，勝過身上的光芒。那一刻，健次知道自己終于找到了同類——她同樣懷著危險的好奇心。

“你說，河的盡頭有什么呢？”她問。

“也許有另一個殖民地?！?/p>

“是啊。住滿了劃船技術(shù)差勁的人?！?/p>

他們大笑起來，健次的聲音又在發(fā)出嘖嘖的聲音。不過這一次，他很輕易忽略了腦海中那惱人的聲音，聲音一直在阻止他繼續(xù)問荒謬的問題。他的心思全在眼前的美人身上，試圖將她刻進記憶，因為他確信兩人以后不會再相見。她會悄悄地離他而去，就像他關(guān)于藝術(shù)的夢一樣。

“什么時候再見面吧。”在碼頭上岸時，她提議道。

健次心頭一震。

換一個新的聲音。健次無法想象。這種感覺就像眺望無盡河的上游，望向文明之外無盡的黑暗，并一頭鉆進去。想到這里，健次感到惡心。

“如果我的聲音只是病了，而不是要死了呢？”健次問道。他擺弄著盤子里的早餐，一口也沒吃。

今天早上他的聲音很安分;只用困倦的語氣說話。他的皮膚變暗了。鄰居還在熟睡。前一晚演唱會發(fā)生的事感覺像一個丑陋的夢。

“你自己說的，一切只是時間問題，”伊娃反駁道。她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他們倆都沒睡好，兩人的爭辯變得尖銳而絕望，“你怎么不吃？”

“不餓。此外，如果我不吃飯，就不會發(fā)光。”身體攝入的營養(yǎng)物質(zhì)越少，他能回報給世界的也就越少。健次知道這并非長久之計，但比起換掉腦海中的聲音似乎更可行。

“也許你可以換上我的聲音?！币镣拚f，自然得像建議他換上她的外套或鞋子。

“什么？不！這不是什么奇怪藝術(shù)實驗。伊娃?！?/p>

“萬事萬物皆為藝術(shù)，難道不是嗎？”她回答道，語氣怪得像他以前的導(dǎo)師，“去他媽的，我也不吃了?！币镣迣⒆约旱脑绮屯崎_，站了起來，在公寓里來回踱步，就像突然困在籠子里，“再待在這里我會瘋的。出去走走吧?！?/p>

他們之間有一個屬于他們的笑話：只要鞋底走破，什么僵局都能打破。

健次默默地跟著伊娃。他很累很氣，也很害怕，沒法再和她爭論換聲音的事情。

兩人漫無目的地朝下游走去，穿過一如往日的文明盛景。數(shù)以百計的高層建筑局促地林立在無盡河兩岸，隨著世界拱形的輪廓輕輕地彎曲。在建筑物之間的數(shù)十條小巷里，樂隊在狹窄的道路上練習曲目，盡情創(chuàng)作。蘑菇和發(fā)光人的墻面涂鴉隨處可見，色彩和形狀相互混合、交融。即使在這樣一個睡意沉沉的清晨，每個角落都有詩人和舞者展示各自的作品，渴望得到人們的關(guān)注。也可以看到學生在完成作業(yè)，手里滿是蘑菇，爭先恐后地尋求他人的反饋。有些人發(fā)光，有些人不發(fā)光，但沒有誰的光芒太過奪目。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此情此景，難道不美嗎？”他的聲音輕聲說道。

確實很美，但他也看見了一個被藝術(shù)困住的世界。他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他和伊娃穿過歷史區(qū)。初代給予者之船的龍骨聳立在狹窄的建筑之上，龍骨的金屬結(jié)構(gòu)底下是博物館和集市。這些船是一種象征，名為“過去”的幽靈被層層剝離，變成跟它毫無關(guān)系的藝術(shù)作品。不知怎么的，健次每次看到這些遭到拆卸的船，心里總是很難受。

他想，為什么我們的藝術(shù)能吞噬一切？

“獲得，回報。”他的聲音輕聲說道。

健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全心要跟上大步向前走的伊娃。

其中一艘船的陰影下，往道路中間望去，是令人煩擾的各色藝術(shù)作品——渴望得到關(guān)注的顏色、散文、旋律——其中有一件作品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伊娃的杰作，高聳入云。

一座巨大的雕塑，沒有上色，與周圍其他作品那惹眼的亮色形成鮮明對比。一個完美的紙雕，還原出初代給予者之船的造型。那是宛如幽靈的蒼白，是想象補全的整體。紙雕的底座上還塑造了一群紙人圍繞的情景。紙船的頂部有一個向上延伸的梯子。梯子的頂端有一個孩子伸出手臂，紙做的手指幾乎撫摸到了世界的穹頂——快要碰到每個藝術(shù)家神往之處，但卻從來沒有真正觸及。

“不知道是哪位瘋狂雕塑家的杰作，”健次低聲說，用手肘頂了頂伊娃，忘記了他們剛剛的爭論。

“我的搭檔發(fā)明了全世界最薄最白的紙之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币镣薨櫰鸨亲樱疤炷?，我那時的粘接技術(shù)真是太差了?！?/p>

“太差了。你讓公眾怎么想？”伊娃推了一下健次的肩膀，他咧嘴一笑。即便過了這么多年，每次他站在紙雕底座面前，胸中還是會迸發(fā)出自豪感。他花了十四個月為她做了那么多的紙。她則將他的簡單發(fā)明變成了非凡美景。

上次他們肩并肩一同站在這里，好像是很久之前了。感覺很好。

接著，他想起了他們不常來的原因。

歷史街區(qū)這會兒多了不少人。有人認出了這位紙雕天才和她那極受歡迎的作品。突然間，一個人向他們走來，接著是兩個，五個……人們都想和伊娃談?wù)勊膭?chuàng)作和手藝，或者希望聽到她對他們作品的反饋。

伊娃姿態(tài)僵硬，身子輕微往后仰。健次能看出，她現(xiàn)在最不想做的就是談?wù)撍囆g(shù)。但她保持著禮貌，聊了一兩分鐘。健次很快找了個借口，說家里還有事要做，帶著伊娃往前走。這個方法屢試不爽。但他們好不容易走了一個街區(qū)左右，又有人攔住了他們。

接著，健次有了最絕望的借口。毫無預(yù)兆，他的聲音又開始尖叫。

他支吾著向伊娃和她的崇拜者道歉，躲進兩家商店之間的一條小巷。伊娃臉上閃過一絲恐懼，她動了一下身子，好擋住他不讓他人察覺。他渾身發(fā)抖，心怦怦直跳，努力保持正常，不讓別人注意自己。

“他吃壞肚子了。”他聽到伊娃對他人解釋。他腦海里的聲音叫得更響了。

尖叫持續(xù)了一分鐘。一個小時。一個世紀。健次疼得肌肉抽搐，差點自己也跟著叫起來。

終于，尖叫停住了。健次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手肘支膝，雙手抱頭。他抬頭一看，只見伊娃擔心地蹲在他身邊。

“我們逃走吧，再也別回來了?！彼饴曊f道。

伊娃停頓了一下，答道?！跋然丶以僬f?！?/p>

就在他們快要順利回家的時候。

他們碰到了一場葬禮。

無盡河的岸邊漂著一個小筏子，還圍著一小群人。很明顯，即使他們不走近也能看出，死者腦海中的聲音已經(jīng)死了，因為他身上的光芒是如此奪目，幾乎到了刺疼雙眼的地步。不過，死者本人仍舊活著。他努力掙脫身上的束縛，想要離開筏子，嘴里咒罵著、嘶吼著。

“背叛者?！苯〈蔚穆曇魢u道，尖叫之后有些嘶啞。

送葬者們挺直身子，圍成一圈，盡可能擋住小船，不讓圍觀者看到。他們都抬頭看著，向頭頂那拱形的世界祈禱，失聲者發(fā)出的光照亮了他們的臉。漸漸地，失聲者收起了原本的憤怒，哭泣著開始哀求。

健次不愿看下去。但他似乎無法挪動雙腳，無法移開視線。他盼著會有送葬者憐憫這個失聲者，將他解救下來。

可是沒有。

祈禱結(jié)束了，送葬者隨意地順水推舟。人群一會兒就散了;只留下幾個人看河水載著死者的筏子去往河中心，將他和他的淚水一并帶走。

“罪有應(yīng)得。”健次的聲音輕聲說，在健次聽來暗含威脅的意味。

健次一路小跑著回家。他的脈搏狂跳，牙齒咬得緊緊地。他聽到伊娃跟在身后的腳步聲，但沒有回頭看。他不能回頭。

回到自己的公寓，關(guān)好房門上好鎖，沒有外人的時候，他才轉(zhuǎn)身對她說，“我怎樣才能找到一個替換的聲音？”

“你可能會因此恨我?！?/p>

伊娃站在他們公寓的客廳門洞，雙手叉腰，嘴角掛著微笑。到了現(xiàn)在，他們在一起已經(jīng)兩年半。自從健次制作出第一張紙以來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幾周前他們剛剛搬進新公寓，但這里已布滿了他們各種項目的殘渣。

“可能吧?！苯〈芜肿煨Φ?。他坐在沒有任何家具的客廳地板上，周圍是一桶桶紙漿、制?？蚝湍＞?，以及十幾個用來干燥紙張的托盤。他正在調(diào)制一種新的混合紙漿，希望能造出更結(jié)實的紙張。在他的一生中，他的聲音——或者他的親友——第一次沒有責備他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碌碌無為。他心里很自在。

“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對嗎？”伊娃說，走到健次身邊，將下巴靠在他的脖子上。

“哦，該死，你在給我打預(yù)防針么。我這下可要恨你了。有靈感了嗎？”

通過脖子的觸感，他感覺到伊娃在微笑?！耙粋€紙雕。巨型紙雕。”

健次看著周圍亂七八糟的半成品。他突然知道了接下來幾個月要做的事。他笑了?！熬唧w是什么？”

“一艘船，初代給予者之船。做得和真的一樣大小，船頭指向上游。一切基于歷史故事?！?/p>

健次的心跳加快，甚至要炸開了。因為他喜歡研究歷史，他找到了有關(guān)初代給予者的記載，全部都給伊娃看。實際上，伊娃早就了解過。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為什么船頭指向上游？”他問。

“為什么不呢？”伊娃回答說，伸出手指在一桶漿液中攪動，“他們進入了這個世界，不就意味著他們也可能會離開嗎？”

“不，”他的聲音說，“太荒唐了。想都別想?！?/p>

但健次已經(jīng)在計劃，在幻想了。

第二天早上，健次和伊娃借了一條船，向上游而去。

健次一直不喜歡溯流而上。上游一片黑暗，傳說那里有深淵巨口。他想起了父母講過相關(guān)的恐怖故事，而他的聲音會在隨后幾周里重復(fù)這些故事，帶著威脅的語氣。

劃船時他們又碰到了葬禮。但這一次，不僅僅是聲音，連聲音的主人也死了，皮膚已經(jīng)暗淡無光。送葬者的臉上不帶冷冰冰的堅決，只有悲痛。

劃船經(jīng)過的時候，伊娃和健次都恭敬地點頭，但沒有表示哀悼。死者在船上看起來很平靜。

希望我們都能如此幸運地結(jié)束一生。他想著，劃得更賣力了。

他們繼續(xù)劃船。

幾個小時過去了。無盡河如此無盡。

在文明的邊緣地帶，眾多的泊船處都冷冷清清，伊娃將船停在其中一處。岸邊的建筑比殖民地中心的建筑更小、更低矮，藝術(shù)作品也更大、更好玩，受到的評論也更少。這是最后幾處稀稀拉拉的住戶，上游是塊菌和塊莖農(nóng)場。

農(nóng)場的上游是什么？健次想知道。

“什么都沒有。那里什么都沒有?！彼穆曇魢u聲道。他往上游望去，只見無盡的黑暗。他不敢再多問一句。

伊娃毫不猶豫地走到其中一棟堅固的房屋前，敲了敲門。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健次問。他抓著自己的肘部，好讓自己別因緊張而亂動。直到昨天，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聲音還可以替換。他依舊半信半疑。

“你不是唯一一個提出危險問題的人?！彼卮鸬?。

“等等，你的聲音不會也快死了吧？”他問道，越發(fā)恐慌起來。他可以承受自己的死亡，但伊娃不行。

“你是說現(xiàn)在嗎？不，還沒有?！币镣拊俅吻瞄T，更加用力。

健次還沒來得及回話，門就開了。門口的女人就像她的家一樣矮小結(jié)實。她的衣服很整潔，只是有點褪色。她身上的光芒不弱不強，不惹眼。

“這么快？”看到伊娃時，她開口問道，驚訝地睜大眼睛。

伊娃搖搖頭。“不是我。是他。”

女人的目光轉(zhuǎn)向健次。“你是誰？”

“我的搭檔，我一生的摯愛?！币镣藁卮?，“健次?！?/p>

女人端詳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皩?，你提過他。發(fā)明家，但不是藝術(shù)家。進屋再說。”

她自稱卡洛。她家中鮮有裝飾;幾乎看不到藝術(shù)品。健次覺得不太習慣，同時也松了口氣。她的辦公室是實用的風格，有幾張舒適的塊莖座椅。隔壁的房間里，一個五六歲的女孩正趴在地上把玩著一小套音樂家的玩具人偶。

卡洛坐到桌邊。房間的角落里放著伊娃的一個紙雕，是初代給予者之船的縮模。等伊娃死了，這件作品會值不少錢。

“那就換一個新的聲音?！彼f。

健次猶豫了一下?！澳悴粫粫⑷税桑俊?/p>

卡洛皺眉道：“我是替人辦喪事的。自然死亡在這里比較常見。例如，昨天農(nóng)場里有個男孩死了。面罩沒戴好，吸入過多的孢子，窒息而死?！?/p>

“他的聲音還活著？”伊娃問道，一只手托著下巴，雙腿交叉，表現(xiàn)出輕松和自信。但她騙不了健次，他注意到她那只傷痕累累的左手握得手指發(fā)白。她越是擔心，越會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

“應(yīng)該還在。通常人死后的四十八小時左右，聲音才會死?！笨寤卮鹫f。

“你到底做過幾次換聲手術(shù)？”健次問，本能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頸，那個突起的小肉塊。

“兩次?！?/p>

“都成功了？”

卡洛搖搖頭?！暗谝淮问中g(shù)，那人換了聲音卻還是死了。不知道為什么?！?/p>

“但第二次成功了。”

“是的，給我女兒做的?！八蚺赃叺姆块g瞥了一眼。女孩沒有注意到他們，開心地自言自語著。

健次努力收斂震驚的神色。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出生時腦海里就有一個聲音。聲音與你一起長大成人，就像你的父母、老師或是朋友。但健次以前從未聽說過一個孩子的聲音會死掉。

他開始懷疑，這個世界上自己沒聽過的丑陋之事還有很多。

“手術(shù)很危險?！彼X中的聲音低語道。

健次閉上眼睛。成功概率只有一半;他從未如此怕過。但接著他想象自己身體發(fā)出強光，被人綁在一艘葬禮船上，無助地順流而下。在他去往下游之前，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

“好?！彼f。

他感覺到伊娃的手指按住自己的手指，不讓他亂動，保持穩(wěn)定，坐在這里。

她在客廳的墻上畫下關(guān)于紙雕的創(chuàng)作靈感，這是日后眾多設(shè)計草稿的第一幅。她在邊上畫了一個人作為參考比例。

“我的天！”健次意識到了伊娃要做的作品有多大。

“現(xiàn)在恨我了嗎？”伊娃略顯猶豫問道。

他將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坝肋h不會?！?/p>

“我需要先做一個縮模，”她做了個鬼臉，“希望這次他們能看重我的作品?！?/p>

伊娃與公共區(qū)域委員會的首次碰面并不順利。她展示用健次的紙設(shè)計的首個雕塑作品時，他們說能給她的展示空間很有限。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她的傷疤。

健次和她總是形影不離，因此健次會看到，在街上有人見到伊娃的手或臉時表現(xiàn)出的輕微厭惡。他還看到了伊娃的父母是如何躲避她的目光，仿佛她的傷疤反映的是她的性格或者藝術(shù)能力。

他這才明白為什么伊娃在他們初見時不愿意回到岸上。

“如果這次他們再拒絕我們這一代最有前途的藝術(shù)家之一，那就是犯蠢?！苯〈握f。伊娃哼了一聲，但并沒有否認。她的紙雕是殖民地的人們以前從未見過的，現(xiàn)在他們開始注意到了。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我想展現(xiàn)初代給予者試圖離開的場景。”伊娃說。

健次的聲音低語道：“為什么會有人想離開？”

他能想出幾個原因，但他沒有想下去，而是突然感到了焦慮。

“你要加上深淵巨口的牙印嗎？”健次問道。世界存在一個強大的深淵巨口，成了殖民地重要的傳說和人們最怕的噩夢。

“還沒想好，”伊娃說，敲了敲下巴，“如果巨口只是編出來的呢？”

“如果它根本沒有牙齒呢？”健次答道。他的聲音嘟囔著表示抗議。但健次現(xiàn)在已經(jīng)努力學會去忽略它。特別是他這樣做的時候，伊娃會因此微笑。

但他腦海里的聲音自有道理。

“委員會討厭藝術(shù)作品將世界展現(xiàn)得這么冷酷。"

伊娃咬著牙，但目光炯炯有神，“好吧，那我得處理得高明點?！?/p>

他手中的東西黏糊糊的，宛如一條鰻魚，就是它一直在他腦海中發(fā)出聲音。健次盯著它，驚恐又入迷。它大約兩個手指寬，冷冰冰、灰溜溜的，已經(jīng)死了。他彎曲手指，將它翻了個面，好奇地拿近。

他花了點時間才看清它。它長著一張小嘴，嘴里還有幾百顆針狀的牙齒。

健次喘息起來，畏縮了一下。聲音的尸體從他的指間滑落，翻滾到了床底下。他迅速伸手摸了摸后頸，摸到了一排整齊的縫合線。手術(shù)毫無痛苦，也毫無知覺，只有一陣昏迷。不管卡洛給他注射了哪種蘑菇混合麻醉劑，看來都非常有效。

但不太對勁。他的腦海里感覺太安靜了?？湛盏摹?/p>

“我的腦海里有了一個新的聲音，對嗎？”健次問道。

卡洛點點頭。

“也許你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yīng)。”伊娃說。她盤腿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直等著。她緊握雙手，指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放在膝蓋上。

健次試圖起身，但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兩腳發(fā)軟。伊娃和卡洛扶住他，將他像個孩子似地安頓回床上。

“可能要等一天，”卡洛說，“或者兩天，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手術(shù)的結(jié)果還不確定?！?/p>

健次剛要點頭，頸部突然劇烈疼痛。他喘著粗氣，疼得流淚。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卡洛的女兒身上，她正從床腳看著他，和她的聲音輕聲交談。

“也許它只是需要時間來愈合?！币镣拊俅握f道。

“是的?！笨寤卮鹫f。但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太肯定。

“如果手術(shù)成功，新的聲音會一直活下去，對嗎？”健次問道。

卡洛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她咬著嘴唇，看著自己的女兒，她正在床底下鉆來鉆去，也許是在找那具黏糊糊的尸體——健次以前的聲音。

有那么一陣子，女孩沒有說話。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殖民地從來沒有新的發(fā)明？”?一天晚上，當他們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時，健次問伊娃。伊娃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的胳膊摟著她。那天早上他們爭吵過。伊娃新調(diào)制的樹液膠水在公寓里臭得像腐爛的魚，而健次的工具和蘑菇紙漿越來越多，搞得客廳亂糟糟的。

現(xiàn)在，在兩人做愛之后，先前的爭吵似乎顯得可笑。他們正朝著同一個目標努力。離他們不遠的工作室里，伊娃的初代給予者之船的紙雕正逐漸成形。

“一直在想，”伊娃回答，“像你這樣的人，像我們這樣的人，應(yīng)該再多一些?！?/p>

“一派胡言?！彼穆曇舻吐曊f。健次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盯著天花板。

“我已經(jīng)著手一個新研究。我一直在翻美術(shù)館的歷史記載，將這些記載與藝術(shù)家公開的記錄進行比對。然后……”健次拖長了聲音。

伊娃手肘支撐起身子，瞇起眼睛。“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每一個想弄清世界如何運作的藝術(shù)家，或者想深入研究歷史的，似乎最終都早早地過世了?！彼÷曊f出這句話，感覺像說出了一個丑陋的、可怕的秘密。

“是人死了還是聲音死了？”

“聲音，”健次說，“都是聲音先死掉。”

伊娃咬著嘴唇，健次心煩意亂地用手指撥弄她的一縷頭發(fā)。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公眾已經(jīng)開始稱呼他們?yōu)椤皩嶒炁伤囆g(shù)家和她的發(fā)明者”。

“我找到了一些記錄，其中一些藝術(shù)家決定溯流而上，而不是順流而下?！苯〈巫詈笳f道。

伊娃來了興趣，好奇地歪頭問：“為什么？”

“不知道。有一位藝術(shù)家留下了一張紙條，說正在尋找一條離開世界的路?！?/p>

“哈。不知道她有沒有找到。”

伊娃又將頭靠回到他的胸口。她有好一陣子沒說話。健次能感覺到她的心跳，知道她的大腦正在反復(fù)思考這些信息。

健次試著想象，如果溯流而上，經(jīng)過殖民地和蘑菇農(nóng)場之后會是怎么樣的景象?？山又窒氲剑拿髦氐纳嫌问巧畛炼鴿饬业暮诎?，便沒法繼續(xù)想象了。

當他思考那些好奇的藝術(shù)家的聲音為何會死亡，健次的聲音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勸誡他不要過分好奇，也沒有尖叫。他的聲音一言不發(fā)。

卡洛是對的：經(jīng)過一夜睡眠，健次感覺自己好多了。脖子很僵硬，但還能忍受。不過，當他們劃船回家時，他還是慶幸他們是在順流而下。

向下游漂去時，他們碰到了碼頭上的漁民，碰到了載著香菇和褐菇1的駁船上的農(nóng)民，碰到了在筏子上試圖捕捉水面光線的畫家。但他們沒有碰到葬禮。健次感到慶幸。

回到家時，兩人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渾身酸痛。感覺像剛剛擊敗了一個敵人，快要崩潰，又很想慶祝一下，盡管健次說不出心里到底是輕松還是緊張。

他的新聲音依舊一言不發(fā)。

他難得地買了一整條魚作為晚餐：一條銀白色的魚，很漂亮，在無盡河中不多見。他對漁夫撒了謊，說是用來慶祝結(jié)婚紀念日。說實話，他和伊娃都不記得是哪一天他們開始互稱搭檔的。從在無盡河中央邂逅的那天起，他們就一下子進入了對方的生活。

健次和漁夫討價還價的時候，河邊漂來了一艘送葬的船。在船上，失去聲音的女人沒有叫喊，只是悲慘地哭泣。她身上發(fā)出的強光照得水面亮閃閃的。健次和漁夫都沉默了。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希望有一天我的聲音死了，我還有力氣自行離開?！睗O夫低聲說。

“你覺得下游是什么樣的？”健次問道，等他反應(yīng)過來，話已經(jīng)出了口。他知道，自己問了危險的問題。他以為腦海中的聲音會對他的疑問表示抗議。

但他什么也沒有聽到。

“什么也沒有?！睗O夫答道，帶著一種優(yōu)越感。這也是健次腦海中以前的聲音常用的語氣。

健次又試了一下?！澳阌X得上游是什么樣的？”

他的聲音沒有反應(yīng)。

漁夫愣住了，滿臉懷疑，“你的問題太多了，不是嗎？”

健次嘆了口氣，“別人也這么說我?！?/p>

后來，煮魚的時候，健次問伊娃如何看待無盡河的盡頭。

“反正不會有什么好事?！彼硨χ?，在客廳的墻上畫一個新紙雕的概念圖。她拒絕用健次的紙來畫最原始的草稿，說絕不用丑陋的初始概念來玷污他美麗的成品。于是他們每隔一個月左右就會重新粉刷一遍客廳的墻壁?！昂苋菀拙湍芸闯鰜?，畢竟所有去過下游的人都沒有回來?！?/p>

“沒錯，”健次翻動著鍋里的魚，“……你害怕嗎，伊娃？"

伊娃扭過身子，與健次對視?！昂芘隆！?/p>

他們自顧吃飯，各自埋頭思索，心懷憂愁。最后，伊娃不經(jīng)意地問起他的新聲音情況如何。

“呃，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居然會懷念那些尖酸的話。”他告訴她。

她抬起眉毛?！澳阕屗湍阏f話？”

健次臉紅了?！半y道你的聲音不是嗎？當你思考一些危險問題的時候？”

“它曾經(jīng)會說話?！?/p>

“那你怎么讓它閉嘴的？”他詫異地問。所有人都說你的聲音是你藝術(shù)的靈魂。

“我沖它大吼大叫，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完全無法影響到我?！彼卮鹫f。

健次為此震驚了一會兒。這種做法非常符合伊娃的風格?！芭叮彼f。他從來沒有想到反抗他的聲音，“為什么？”

她瞥了一眼客廳墻上畫的草稿。她的新紙雕盡管線條模糊，但深淵巨口和站在里面的人卻很清楚。不，健次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人并不在巨口之中。

人在巨口的另一邊。在外側(cè)。

如果健次對尺寸的判斷正確，這件作品將比初代給予者之船更大。

伊娃說：“不知道。只是覺得我的聲音將我?guī)狭隋e誤之路?！?/p>

距離伊娃的紙雕在歷史區(qū)揭幕還有兩周的時候，她大步走進他們的臥室，氣沖沖地說道：“他們不讓我把你作為雕塑家共同署名！實在太扯了。這也是你的作品?！?/p>

“我不難過?！苯〈握f著，繼續(xù)在他們臥室的窗戶上風干紙條。他確實不難過，也不驚訝。

“嗯，但我很難過?！彼鸬?，一下子倒在床上。她盯著天花板，皺起眉頭，“他們聲稱，即便不跟一位非藝術(shù)家聯(lián)合署名，這幅作品已經(jīng)夠大不敬的了。盡管我還加入了梯子上的孩子來緩和煽動性。”

梯子上的孩子是后加的，孩子伸手去觸摸世界的穹頂，仿佛是在表達敬意，也能轉(zhuǎn)移人們的視線，以免過分關(guān)注船身深深的裂紋和船頭的指向。

“說實話，我很驚訝作品能夠順利展出，沒惹麻煩?！彼f。

伊娃將額前的發(fā)絲捋到一邊?！拔乙稽c也不驚訝。你的發(fā)明實在神奇，太有用了，而我用它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藝術(shù)。我們現(xiàn)在是社會中的重要成員?！?/p>

“就當你說的沒錯吧。”健次過來，也倒在床上，躺在她旁邊。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提出太多的問題，會發(fā)生什么？到了某天一定會如此。”伊娃低聲說。

“是的，到了某天。”健次握住她的手，“讓我好好猜一下?！彼嗣箢i，摸到了凸起的小肉塊，“關(guān)鍵在于，問題太多的時候，我們該怎么行動？”

健次赤身裸體站在客廳墻面裸露的地方，面前是世界的肉身。他用雙手抓著窗簾。手術(shù)已經(jīng)過去一周，全程由卡洛手工完成。他的脖子還有點僵硬。不屬于他的養(yǎng)分全都積累在體內(nèi)，因此他身上發(fā)出的光芒過于刺眼。

他腦海里的新聲音依舊一言不發(fā)。

人們說，如果你沒有聲音，你就無法回報世界。他想，現(xiàn)在是時候一探真假了。

伊娃在他身后來回走動，咬著大拇指，臉上的傷疤添了幾分憂愁。健次吸了口氣，將左腳踝放在肉身上，然后是右腳。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后倚靠，將頭依偎在溫暖的灰色活體組織中。

世界一下子推開了他，力量之大，動作之猛，讓健次為之一驚。他重重地摔在客廳的地板上，四肢攤開，目瞪口呆。透過一層薄霧，他聽到伊娃在咒罵，感到她將自己摟在懷里。

“實在太扯了！我們已經(jīng)滿足了世界的一切要求！”

健次無法呼吸。絕望突然降臨到他身上，宛如雪崩，要壓垮他。即使伊娃用力抱著他，他仍感覺到她在顫抖。他們就這樣待在原地，過了很久。

最后，他說：“你應(yīng)該進行你的回報了。我在臥室等你。”

“不要?！彼阉У酶o了。

“伊娃?！彼兆∷氖郑澳悴换貓蟮脑?，他們會把你綁在送葬船上。絕不可以?！?/p>

她有些抗拒，把他抱得更緊，又過了一會。她終于答應(yīng)了，放松了肩膀?！昂冒桑颐髟缫ヒ娍?。我們給你再換個聲音?！?/p>

那夜，他們不停地做愛，就像經(jīng)歷一場漫長的告別。難以罷休，難舍難分。在健次強烈的光芒下，他們臉上的任何情緒都無法隱藏。

健次撫摸她的肋骨，細看她臉上每一寸線條，將所有細節(jié)都刻進記憶。這時他說：“答應(yīng)我，一定要繼續(xù)堅持你的藝術(shù)。你是這個世界上特立獨行的真正藝術(shù)家之一?！?/p>

她也同樣熱烈地研究他身體的所有細節(jié)。健次幾乎能看到她正在心中的素描本上描畫他的臉。

"你知道我最不喜歡歷史區(qū)那座紙雕的哪一點嗎？”她說，“大家都在關(guān)注梯子上的孩子，但最重要的細節(jié)不在于此?！?/p>

“那么在哪里？”

伊娃沒有回答。

第二天早上，伊娃去了卡洛的家，打聽最近是否有人去世。傍晚時分，她回來了，一臉怒氣地關(guān)上門。健次并不驚訝，但還是心懷失落。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她說也許等幾天就有了。”

所以他們繼續(xù)等。健次拼命地制作紙張，對抗緊張的情緒。如果他對她的藝術(shù)還能做出最后一點貢獻，他想留下一份厚禮。

相反，伊娃則潛心創(chuàng)作客廳墻上的紙雕概念圖。深淵巨口長出了無情的牙齒，撕碎了困于其中的發(fā)光小人。除了站在巨口旁的兩個人之外，巨口吞噬了一切。作品展現(xiàn)的并非是世界溫和、仁慈的形象。

很多人看了這幅作品會不悅。但健次懷疑伊娃是故意為之。仿佛伊娃也在誘使她自己的聲音死亡。

健次很想告訴她，不要再這樣過火了。但是，他愛伊娃，正因為她是他見過唯一比他更好奇的人。他一直愛著她，正是因為她從未停止提出危險的問題。

看著她滿腔的憤怒和勇氣，他如今更是無法自拔地愛她。

日子一天天過去，健次身上的亮光越來越強，甚至隔著他們公寓的薄墻都能看見光亮。鄰居們開始敲他們家的門，先是露出關(guān)切的神情，然后是警惕。伊娃撒謊應(yīng)付，說她正在研究一個新的藝術(shù)形式。這個理由太牽強了，健次能想到門外每天有一群心懷惡意的人在發(fā)光。

他們不能再留在這里了。

那天夜里，他們偷偷地乘船離開。即使健次身上裹了好幾層衣服，皮膚還是透過衣服層發(fā)光，出賣了他。伊娃將船推進河流的時候，他慌張地抓住船槳。

但是，失聲者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容身之處。

他們的鄰居、朋友和藝術(shù)家同行像孢子一般涌現(xiàn)，沖到碼頭邊。他們揪住健次的衣襟，大喊：“獲得！回報！”送葬的暴徒們都在發(fā)光，卻沒有他那么耀眼。

健次想推開他們，但送葬者和世界一樣貪婪無比。他們的手指撕扯著他，他們的聲音在他耳邊作響。他發(fā)光的皮膚照亮了他們憤怒而瘋狂的臉。

健次揮動手中的船槳，驅(qū)趕他們，腳步踉蹌地走到船的中部，為伊娃拖船入水爭取時間。

這么做很管用。他們掙脫了想抓住他們的人群，開始隨波逐流。

這時，碼頭上有聲音在尖叫，不停尖叫。

什么東西擊中了他的后腦。狠狠的一擊。突然間，他感到雙腿一軟。突然間，河水包圍了他。冰冷的河水，拽著他往下沉。

他感到伊娃抓住了自己身上包裹的襯衫的領(lǐng)子。他在水中擺動雙腳，但河水很冷，真的很冷。眼前的世界已經(jīng)模糊不清。

他聽到伊娃在喊：“不！還不行！”

他掙扎著，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手和腿。他感覺到了水，咸咸的水，冰冷的水，河流拉扯、推動身體的感覺。還有蘑菇的味道，夾雜著泥土的腥味。

他失去了知覺。

“你認為世界的外邊有什么？”伊娃的紙雕揭幕的前一天晚上，健次問道。

“什么都沒有?！彼穆曇魢u道。

伊娃咬了一口晚餐，是夾著褐菇和鰻魚的煎餅，想了一下。“什么都有可能。也許有其他的殖民地，但殖民地的人們都像初代給予者一樣住在船上？”

“如果只有美人魚存在呢？”健次答道。

“或者只有毒蘑菇？”

“或者是最普通的民謠曲調(diào)？”

“哦，那比毒蘑菇還可怕?！币镣揶揶淼?，“看來也許這個世界沒有那么糟。”

“是的?！彼穆曇粽f。

健次在盤子里捅開一塊鰻魚，想到了深淵巨口?！耙苍S我們在這里可以很快樂，開創(chuàng)新的藝術(shù)?！?/p>

桌子對面的伊娃微笑了?！笆堑?，也許如此?！?/p>

他感到后頸傳來熟悉的痛感。這是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他曾經(jīng)在這個房間的這張床上待過?？逵蒙钌暮翊昂熣谧×藟Ρ?，他聽到她女兒在另一個間里玩耍。健次呻吟著轉(zhuǎn)過身，以為會看到伊娃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然而卻是卡洛。

“我很抱歉，健次，”她說。她看起來很疲憊，臉色蒼白，十分悲傷，“我勸她別走，至少也要等你醒了再走?！?/p>

恐懼壓住了健次的胸口，令他難以呼吸。健次用顫抖的手摸了摸后頸根，摸到了新縫的線。

“你給我換了誰的聲音？：他問道，音量稍稍蓋過了低語。

是他腦中的聲音在低語：“她也從未停止過提問?！?/p>

健次喘息。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的心碎了。

是伊娃的聲音。

揭幕式那天，伊娃和健次并肩站在一起，站在喧鬧人群的稍遠處。仿佛殖民地的所有人都趕來欣賞這個壯觀的紙雕了。人們圍著紙雕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伸手觸摸著乳白色的紙面，有人瞠目結(jié)舌，有人恭敬地交談。在此之前，這般的壯美只停留在初代給予者的神話描述中。

“我想你的作品很成功?！苯〈螌σ镣耷那牡卣f。

“該死，他們都在關(guān)注梯子上的孩子，”伊娃皺著眉頭說，“可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什么？”

伊娃搖搖頭。

“誰若是能稍微湊近看，就會明白我的意思?！彼f。

“也許將來的某天，我會明白?！苯〈伍_玩笑說。

伊娃聽了，微笑著握住他的手。

“也許如此?！?/p>

伊娃不在了。

卡洛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她本來不想用伊娃的聲音，但伊娃抱著昏迷的健次進屋時是那么害怕。伊娃是那么固執(zhí)。她的聲音一直在反抗?？逶谶M行手術(shù)時特別緊張，這是帶著風險性的新科學，因此她沒意識到在給健次縫線的時候，伊娃已經(jīng)悄悄走了。

“我只是想學習如何拯救和我女兒一樣的人，”她說，“我想留下比藝術(shù)更美好的東西。

健次明白。完全明白。

幾天后，健次離開卡洛的家，爬上他們的船，劃到河的中心。在這里，世界靜寂無聲，然后他躺在船里。她去哪兒了？他想知道。

“她不在了。”她的聲音低語道。

“我不信?！彼靶Φ鼗貞?yīng)道。她要去哪里，為什么不告訴他呢？

“因為你拖累了她?！彼穆曇舸鸬馈Ｓ心敲匆豢?，健次那顆受傷的心因為這種可能性而發(fā)疼。

“別再撒謊了，”他咬牙切齒，“否則我就親自把你切掉?！?/p>

她的聲音噓聲抗議，但沒再說話。

他讓船順流漂到歷史區(qū)，漂到伊娃的紙雕所在之處。

他在就近的碼頭靠岸，爬上了岸，朝著那件杰作走去。

他身邊沒有伊娃，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多年來，他第一次能靜下心來，仔細欣賞紙雕的每一條折痕、褶皺和曲線。

于是，他找到了答案。

在船的底座周圍，在一群紙人之中，有兩個紙人小孩稍微離遠地站著，并沒有在看船，而是望向遠方。其中一個指向上游，擺出一副堅定的冒險姿態(tài)。健次注意到小孩的半邊臉上有皺紋和凹痕。她旁邊的另一個小孩，隨著她一起望向遠方，雙手拿著一張干凈的白紙。

健次這下明白了。徹底明白了伊娃的去向。

他面帶微笑，爬回自己的船上，溯流而上。

伊娃和他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上游。一直都是如此。

伊娃的聲音開始尖叫，讓他停下，讓他掉頭，讓他服從世界。但是健次不再害怕這個世界，即使他腦海中發(fā)出最響亮的尖叫，他也覺得它是如此微弱而無力。

健次大笑起來，開始劃船，向黑暗中駛?cè)?，去往那龐然喧嘩的未知之地。

責任編輯：鐘睿一

1多孔菌（polypore）又稱多變擬多孔菌，是引起木質(zhì)腐朽的有害真菌。

1造紙時的一種工具，用于脫水。

1樸蘑（enoki），原為日本北部山區(qū)土生的一種細長、有小帽形頂?shù)募儼咨⒐健?/p>

1褐菇（portobello?caps），寒溫帶至亞熱帶地區(qū)一種珍稀的食用菌，起源于南歐和東亞地區(qū)，是蘑菇類的一種大型褐色品種。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