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秋日的上午,我和同事到棠下村采風,車子在村道中行駛,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當與她接近時,我認出了對方,搖下車窗,大聲招呼:素華,張素華,你到哪里去?
同事見我遇到了熟人,趕緊停車,讓我有機會跟對方說話。
張素華穿一件紅色的線衫,戴著白色邊框的眼鏡,撐把橘紅色的陽傘,手腕上戴著五彩手鏈。
呀,這個張素華挺精神的。我高興地說:好久不見了,素華,你今年幾歲了?
她答:76歲。
問了她幾句話,她前兩句是正常的,后幾句就不對勁了。我笑笑,這人還是那樣,逛蕩了四十幾年,還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同事用手機抓拍,這張照片拍出了她的美。
晚上,我把她的照片發(fā)在橋頭人微信群里。這個群是在周鐵鎮(zhèn)東西南北四條街、迎陽門、閔家場、大園里這些地方長大的人,看到素華的照片,大家恍然,真是一個時代的深刻記憶。
志鵬大哥說:那時候我們在王茂村插隊,十七八歲,在農(nóng)田里勞動,經(jīng)常餓得頭昏眼花,張素華是村醫(yī),對知青挺照顧的。我們經(jīng)常找理由跑村醫(yī)務室,去了,她總給我們泡點葡萄糖水,喝了挺舒服的。臨走時,她還要給我們配幾粒潤喉片,囑咐我們晚上看書、寫文章時吃。
錫芬妹妹說:我1982年參加工作,往后好多年里,素華每天都來西街郵局門口逗留,不斷地往外寄信,有時一天好幾封,字寫得很漂亮,信紙信封都畫上配圖。郵票是她自己畫的,還畫錢,夾在信里面寄給人家。如果沒有貼真郵票,我同事都一一挑出來留存。大家都與她開玩笑,但從不呵斥她,欺負她?,F(xiàn)在她見到我,總是用一句“郵局的”來打招呼。聽說現(xiàn)在她每天出來逛,午飯家人給她準備好的,放在隨身的包里面。好在乎,家里人對她不錯。
馬院長說:我當初到王茂村蹲點,帶出幾個赤腳醫(yī)生 ,其中一個就是張素華。她手巧,織毛衣、做鞋子又快又好,寫的字也挺漂亮,幫人看病認認真真。后來,她與丈夫都落難了,我對他們并無兩樣看法。我現(xiàn)在經(jīng)??吹剿?,她叫我小馬醫(yī)師,我叫她素華。
馬院長是我們鎮(zhèn)上醫(yī)院的老院長,老派人。所謂老派人,就是處事古道熱腸,待人平等和氣。
這天晚上,群里都在說著張素華。
我記憶中的素華,總是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衫,有時候頭上戴一個花環(huán),有時候發(fā)辮上插一朵花?;ōh(huán)是自己編的,撿根樹枝彎個圈,包裝絲帶繞繞。發(fā)辮上插什么花,沒個準。紅色的喇叭花,黃色的油菜花,白色的梔子花,順手采到什么花就戴什么花。她總是自言自語,說著稀奇八怪的話,晴天沒太陽的時候,她撐傘,下雨她反倒不撐傘了。
那時候沒有電視看,沒有游戲打,她游走在街巷村落,身后常常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孩子們看她怪誕的樣子,好奇又好笑。
大人們也喜歡逗她:張素華,來,唱個歌。
她嘻嘻笑著,當眾唱了起來。大大方方,字正腔圓。
人們就惋惜起來:這么一個漂亮的人,腦子壞了,太可惜了。
她原來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20世紀70年代有部電影叫《春苗》,好多人會唱里面的主題曲:翠竹青青喲披霞光,春苗山土喲迎朝陽。頂著風雨長,挺拔更堅強……李秀明主演的春苗背著紅藥箱,跟社員在一起。想必素華那時候也是如此吧。能當赤腳醫(yī)生的人,一般是農(nóng)村中比較優(yōu)秀的人。這個,即使在她腦子壞了后,依然能看出一二來。她寫一手好字,會畫畫。
我十幾歲時就見她在路上傻逛,后來聽說她家里出了幾次事。有次父親說,鄉(xiāng)下人用野雞銃打獵,夜里看到前方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閃著藍光,他們以為是狗獾,瞄準目標就開槍。誰知,他們打倒的不是狗獾,卻是上茅坑的張素華的老公。不知道他手里點的是香煙,還是其他什么照明物,那光亮讓人誤以為是狗獾的眼睛,銃的子彈發(fā)出去就是上百粒小鐵子。人送進醫(yī)院,吃了好多苦頭才將小鐵子取出來。
素華就生活在這樣多難的家庭里,能夠走到今天,真的非常不容易。無論怎樣艱難,親人不離不棄是最寶貴的。
而橋頭人的微信留言,也讓人感慨又感動:一個地方的民風淳良與否,不只是對正常人,還體現(xiàn)在對弱者的態(tài)度上。多少年過去了,從少年走到老年,還記得人家曾經(jīng)的美,念著對方的好。即使人家落難了,對他們也并無兩樣看法。
我想,這就是人世間的樣子。
樂心:本名馮樂心,資深媒體人,著有長篇小說、散文集多部。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