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的躍進

藍詩玲 余承法譯

內(nèi)容摘要：由于“冷戰(zhàn)”、中西文化差異、翻譯質量和編輯水平等因素，中國文學作品的英譯一直沒有引起英國讀者的重視，但錢鍾書的《圍城》首次登上“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的榜單，標志中國小說開始躍進式地進入英語讀者的視野。這部小說取材于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一段悲慘境遇，字里行間流露出接受西化教育的青年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桎梏的反叛。作品對人物心理的細膩刻畫、對時空變幻的強烈感悟、對人類現(xiàn)狀的哲學洞察，都具有文學普適意義，但書中的大量雙關語和典故對譯者構成了巨大挑戰(zhàn)。

關鍵詞：錢鍾書;《圍城》英譯本;中國文學;躍進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海外‘錢學文獻系統(tǒng)整理、研究與開發(fā)”（19AWW003）。

作者簡介：藍詩玲（Julia Lovell），倫敦大學伯克貝克學院，英國漢學家、翻譯家。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國文學與文化史。余承法（譯者），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翻譯學、翻譯傳播學、“錢學”。

Title： Great Leap Forward—A Book Review of Fortress Besieged Published by Penguin Books

Abstract： Due to such factors as “The Cold War”， cul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translation quality and editors capability，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Chinese literature have not attracted much attention from British readers for a time， but the new edition of Fortress Besieged written by Qian Zhongshu and co-translated by Jeanne Kelly and Nathan K. Mao was added to the list of Penguin Modern Classics， marking the beginning of a leap forward for Chinese novels to enter the vision of British readers. Based on a tragic setting of the Chinese Peoples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the novel reveals between the lines the rebellion of young intellectuals who received Westernized education against the shackles of the Chinese tradition. Its delicate portrayal of the characters psychology， strong perception of temporal and spatial changes， and philosophical insight into the human survival are of universal literary significance， but a large number of puns and allusions in the original pose a great challenge to the translators.

Key words： Qian Zhongshu; English version of Weicheng （or Fortress Besieged in English）; Chinese literature; great leap forward

Authors： Julia Lovell is Sinologist and translator at Birkbeck College， University of London （London WC1B 5DQ， UK）， whose main research areas ar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Yu Chengfa （translator）， Ph. D.， is professor and Ph. D. supervisor at Foreign Studies Colleg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whose main research areas are translation studies， translational communication studies， “Qian Studies”.

中國文學一度被西方忽視，但一部經(jīng)典小說的新英譯本可能改變這一狀況?！}記

為什么日本現(xiàn)代小說在英國擁有較多讀者，中國小說卻無人問津？為什么許多英國讀者熟悉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村上春樹等日本作家，卻對沈從文、錢鍾書和莫言等中國作家?guī)缀跞徊恢?/p>

這跟冷戰(zhàn)有很大關系。1950年代，美國為了抗衡“共產(chǎn)主義中國”，將日本改造為不具威脅的地區(qū)盟友，實施了一系列計劃，其中之一就是翻譯文學作品。紐約諾普夫書局精心挑選和翻譯了部分日本現(xiàn)代小說，向西方展現(xiàn)了一個唯美溫情、充滿異國情調的國度，這完全不同于日本戰(zhàn)前窮兵黷武、大國沙文主義的國家形象。曾幾何時，三島由紀夫、川康端成等成為柔弱、憂郁的代言人，但其作品后來成為英國“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和“人人文庫經(jīng)典”。如今，在西方最富盛名的日本當代作家中，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等人在創(chuàng)作主題和風格方面跟沉默寡言、難以捉摸的三島由紀夫相去甚遠，卻擁有大量讀者，這應該歸功于三島由紀夫等前輩開創(chuàng)的道路。A519E82C-1B87-49C6-BFAC-477663B4CB42

“冷戰(zhàn)”幫助日本小說進入西方大型商業(yè)出版社;幾乎與此同時，毛澤東的“竹幕”席卷了整個中國，使得西方讀者無法接觸和了解最富有情趣、最擅長自由思考的一批中國作家。大約在此時，英國高校開設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程多數(shù)是被中國政府宣傳的現(xiàn)代名篇和政治正確的教材。英國讀者向來謹慎選擇閱讀翻譯作品，由于出版和教育兩個方面的原因，他們在短期內(nèi)對中日兩國文學形成了兩種刻板印象：中國文學是枯燥乏味的政治宣傳品，日本文學是美學意蘊豐富的人文主義作品。四年前，在英國一家主流評論期刊上，有人將一部日本小說稱贊為“人類精神韌性的頌歌”，但在評論一位中國作家時用更多篇幅將中國大陸的所有小說斥為“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作品”。

剛剛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首次允許一部20世紀中國小說登上榜單①。幾十年來，中國小說的翻譯作品在小型的、學術性的或者很共產(chǎn)主義的出版社出版（如《熊貓叢書》）;在日本小說進入西方并改變?nèi)毡拘蜗蟮?0年之后，一些中國小說的英譯也同樣被收入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中國現(xiàn)代小說，往好處說一直被當作介紹中國的教育資源;往壞處說簡直一無是處。如今這些小說開始躍進式地進入英國讀者的書架。

這部小說即是錢鍾書的《圍城》，它被收入“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是一個毫無爭議的選擇。這部小說出版于1947年，講述了一位玩世不恭的知識分子在1930年代的上海遭遇的愛情失意、工作失落、人性虛偽等一系列經(jīng)歷，一出版即大獲成功。錢鍾書作為中國20世紀初國際主義文化運動培養(yǎng)的杰出知識分子，諳熟中國和歐洲文學作品，卻被排除在國家文學經(jīng)典作家的名單之外。直到“文革”結束之后，思想上獲得解放的中國評論家和讀者才欣喜地重新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這部小說，將其贊譽為一部現(xiàn)代經(jīng)典。

這部詼諧、諷刺的小說取材于中國抗戰(zhàn)時期的悲慘境遇，它沒有成為狂熱謳歌愛國主義的作品，字里行間流露出西化的中國年輕人如何被束縛于傳統(tǒng)的家庭?！秶恰匪坪鯇γ總€人都有啟迪，跟其他中國現(xiàn)代小說相比，它當然更能深入英國讀者的內(nèi)心。

企鵝出版公司在出版這部外觀精美的《圍城》英譯本的過程中，做了大量艱辛工作（如保留原著的封面等），但遺憾的是，它采用珍妮·凱利（Jeanne Kelly）和茅國權（Nathan K. Mao）合譯的一部舊譯本②。該譯本在很大程度上還不錯，但有時難以再現(xiàn)原著飽含的令人眼花繚亂、暗藏譏諷的睿智，部分對話的翻譯呆滯木訥、不合規(guī)范，如：“Ive heard about you for a long time.”“This is certainly neglect of filial duties to the extreme！”譯本中還有一些毫無意義的副詞（如really、simply）、對漢語諺語采取的字面翻譯及其解釋性腳注。一些描述性的文字雖然很好，但也會偶爾讓讀者產(chǎn)生困惑，如：“sleep ... like a club suddenly knocked him into its dark bottom”③。

英國一些主流出版社極不尋常地冒險出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英譯本時，很容易表現(xiàn)出這種粗心大意。它們似乎確信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缺乏基本的審美意蘊，所以在鼓足勇氣出版時幾乎不關注翻譯質量。果真如此，它們就肯定不會采用嚴格的評判標準（這是它們在編輯其他書籍時都會考慮的）。在當前這種情況下，的確如此，也可看作對費伯出版社（Faber）和哈珀·科林斯出版社（Harper Collins）進行的同樣批評，而瑞貝卡·卡特（Rebecca Carter）在查托與溫都斯出版社（Chatto & Windus）工作期間付出的艱辛努力是一個極好的例外，包括出版馬建小說《紅塵》《拉面者》、郭小櫓小說《我心中的石頭鎮(zhèn)》的英譯本。

于是出現(xiàn)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通常被認為缺乏文學價值，無法吸引讀者，且鮮為人知，因此大型出版商都謹慎出版;一旦決定出版，由于編輯流程不甚嚴謹，一些差強人意的譯本就進入印刷環(huán)節(jié)。這就證明了普通讀者和一些編輯的本能想法：可以放心大膽地忽視中國新近出版的文學作品。

當然，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不受英語讀者的重視，除了翻譯質量和編輯水平之外，還有一些其他因素。一是地理原因。中西文化相距甚遠，西方讀者跟中國讀者的閱讀傳統(tǒng)有很大不同，理解中國文學時難免遇到困難。中國改革開放以后，一些電影制片人（尤其像張藝謀）獲得了全球性的巨大成功，包括獲得國際大獎、影片進軍好萊塢等，這絕非一種巧合，對其同行來說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國際電影貿(mào)易采取直接、通用的“圖像貨幣”，不必擔心在不穩(wěn)定的“翻譯匯率”中失去價值。《圍城》雖然包含一些喜劇人物和情景滑稽劇，可以直接轉換成英語而不會造成太多混亂，如：滾圓臉、浮夸的新詩人用毫無意義的外文單詞拼湊成一首冒牌的十四行詩《拼盤姘伴》;店主堅持認為一片風肉上從“膩睡”里驚醒的蛆蟲是沒有關系的“肉芽”。但是，書中還有大量雙關語和典故，即使對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譯者也是一個巨大挑戰(zhàn)。

二是歷史原因。中國在20世紀初開始尋求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道路，將無數(shù)作家卷入了幾十年的政治動蕩和焦慮之中，因為他們應該考慮以某種方式幫助國家擺脫民族危機。特別是1949年共產(chǎn)主義革命取得勝利之后，意識形態(tài)的壓力以及日益式微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嚴重擠壓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空間;1949-1966年間，小說創(chuàng)作大大減少。

1976年“文革”結束之后，中國當代文學開始反思曾經(jīng)失去的歲月。在“文革”期間，毛澤東號召知識分子下鄉(xiāng)接受“勞動改造”，作家們（本來應該在1970、1980年代達到創(chuàng)作成熟期）一直忙于打掃廁所、種植水稻、清除豬糞等，當然沒有時間考慮“怎樣寫一本好書”之類的資產(chǎn)階級問題。事實上，小說家在創(chuàng)作早期總是不斷地錘煉寫作藝術，錢鍾書即其中的典型作家。他在36歲時完成了唯一的長篇小說《圍城》，兩年后就放棄了小說創(chuàng)作。此后30多年，他除了在“文革”期間下鄉(xiāng)勞動、接受改造之外，都將大量時間用在參與國家機構組織的《毛澤東選集》《毛澤東詩詞》的英譯工作。A519E82C-1B87-49C6-BFAC-477663B4CB42

錢鍾書以懷疑中國1930年代歷史記錄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圍城》中，敏銳觀察到同齡知識分子的滑稽和虛偽?！秶恰纷鳛樗牡谝徊啃≌f，在結構安排上有一些明顯的敗筆，如：他的評論性文字過于頻繁地出現(xiàn)在尖刻的類比和旁白之中，他似乎總在情不自禁地欣賞自己的憤世嫉俗和聰明機智。當然，他很快就對這部作品不甚滿意。

不過，一些中國小說家有時也設法回避20世紀這個特殊時代所要求的緊迫任務，其作品可以與歐美作家比肩，受過教育的英國讀者應該對這些歐美作品有所了解。例如，錢鍾書堪稱中國版伊夫林·沃（Evelyn Waugh）;沈從文是湖南版屠格涅夫（Ivan Turgene），對飽受戰(zhàn)爭蹂躪的南方家園充滿矛盾的懷舊情結;張愛玲是患幽閉恐怖癥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因為她的上海家庭中錯綜復雜的種種故事令她備受壓抑。如今，最優(yōu)秀的譯者一定能夠為最優(yōu)秀的中國作品創(chuàng)作出好譯本，足夠吊起保守的英國讀者的胃口，但有一個前提：各大出版商愿意相信這些作品不僅能夠提供有關中國歷史的有價值的偽文獻信息，而且能夠提供對文學更加普遍的滿足感：對人物心理的細膩刻畫、對時空變幻的強烈感悟、對人類現(xiàn)狀的哲學洞察。

這正是英語讀者樂于閱讀中國新文學作品的必要條件。過去20多年里，中國小說的英譯作品一直在穩(wěn)步增多，但令人難以想象的是，只有一兩部作品獲得很高評價，一個原因就是中國當代小說的英譯進入了真空。雖然英國讀者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早期出現(xiàn)的作品缺乏參照，但他們無法理解和欣賞新近問世的作品。

我并不是說英國讀者有義務閱讀中國小說的英譯本。中國擁有時間最長的文學文明，中國是人口最多的國家，此類的討論或許能夠激發(fā)讀者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實際興趣，但小說終究必須靠自身價值才能立足于自由出版的市場之中。但這往往是出版商不允許做的事情，這至少無關于其競爭對手即英語小說或譯自其他語言的小說。多數(shù)大型出版商甚至不給中國現(xiàn)代小說提供一個讓它們與潛在對手公平競爭的平臺。

中國20世紀文學如果要讓外國讀者相信值得投入必要的時間和精力去了解，就必須采取與1950年代日本文學相同的做法。表面看來，企鵝出版公司已經(jīng)開始了這種有價值的嘗試，但它如果希望投資能夠獲得有意義的回報（如在滿足讀者渴望更多收獲等方面），它不僅需要提高中國20世紀文學英譯作品的封皮和紙張的質量，更需要錘煉翻譯語言，努力使這些譯作成為現(xiàn)代經(jīng)典。

注釋【Notes】

①See Qian Zhongshu， Fortress Besieged， Trans. Jeanne Kelly and Nathan K. Mao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2005）.

②See Chien Chungshu， Fortress Besieged， Trans. Jeanne Kelly and Nathan K. Mao （Bloomington & London： Indiana UP， 1979）.

③這句話的原文是：“睡眠悶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參見錢鍾書，《圍城》（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1）：143?！g者注

責任編輯：張?zhí)餉519E82C-1B87-49C6-BFAC-477663B4CB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