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

·盤鴻寶

瑤族，1966年生，廣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歷任教師、新聞干事、公務(wù)員。曾在《民族文學(xué)》發(fā)表小說，獲得2019年首屆全國“清白泉杯”廉政征文散文類一等獎。

1

“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情與貌，略相似?！?/p>

這一天，是2020年農(nóng)歷正月初二，尚未立春。

上午八點半鐘。站在石壺嶺蓋頂上，借一闋宋詞，我替趙疙瘩大喊了一通。

越城嶺腹地，數(shù)百里青山綿延，如綢緞，拋波引浪。隱約間，一彎江水斗折蛇行，明滅可見;清晰處，一條公路玉帶飄飛，撲胸而來。

冰結(jié)得厲害，風(fēng)也吹得緊俏。山頂上，幾棵吊柏喜顏盡開，虬枝齊刷刷甩向南邊，針葉花白銳利，像一把朗逸的胡須。在公路兩側(cè)，毛竹深度鞠躬，竹梢差點點地，像一對招財童子低著頭，打著拱手，畢恭畢敬地迎接尊貴的客人。

撿著公園老頭練聲的樣子，我又扯開嗓門“哦嗬嗬”喊了一通，眼前似乎被我喊出一串串彩色的氣泡，我看見無數(shù)的彩球，發(fā)散著，浮游著，鋪滿了天空。

宿酒徹底從胃里蘇醒，呼吸之間，一團一團白霧往外冒，我聞到滿嶺的酒香。

清冷的早晨，老簡會趕早么？趙疙瘩高興得昏了頭，七點鐘就用燒火棍挑開我的蓋被，把我從床上撬起來。我憐憫他從來沒有這么興奮過，不想逆他興致，換了別人，我準(zhǔn)沒有好聲氣。

“鳥還守在巢里過年吧！”連只鳥的影子都看不見。

九點半鐘，摩托車沖上坡頂，趙三多一個急剎，雙腳撐地，熄了油門，停在我身邊，他老婆被弄得前俯后仰，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大侄子啊，等老簡吧?！?/p>

石壺水的村民腦袋不笨，但也不甚聰明。每年大年初二，趙疙瘩讓我到石壺嶺蓋頂?shù)壤虾?，這都像雁過衡陽一樣。四年了，不用猜。

“你終于也有地方去拜年了?！?/p>

“是咧，托老簡洪福，回外家拜年去咯?！?/p>

趙三多今年三十八歲，前年老簡牽的線，去年臘月辦的酒。我每次打開抖音，最先看到的視頻總是趙三多。趙三多兩公婆夠癲的了，生怕別人看不穿，天天穿著瑤族的節(jié)日盛裝，把石壺水抖得群山沸騰，壺里翻滾。在他的婚房，在我們村口，在石壺水瀑布下面，在他的食用菌基地，有時也在我現(xiàn)在站的這個地方，他倆在視頻里不是用手指蘸著口水?dāng)?shù)錢，就是想方設(shè)法抖淘氣。我印象中最可笑的，是他斜著身子，一手拎著蛇皮袋，非要外出務(wù)工，臉上繃著一副決絕遠離誓死不歸的僵硬表情，他老婆在地上滾，頭發(fā)散了，頭巾掉了，雙手還死死地拽著他的褲腳。視頻中兩公婆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著《你莫走》：“你莫走/我不走/點個燈/修個屋/生個娃/養(yǎng)條狗/你莫走/我不走……”寓喜于哀，得意得有些不像話。

“大侄子，來，幫我抖一個，效果和潘長江那樣的，《妹妹門前有條彎彎的河》?！?/p>

趙三多把手機遞給我，抱著他的新娘，扭一陣腰，親一口。他老婆也太會配合了，眉飛色舞的，喊叫聲更是曖昧，像發(fā)情期的母獸。我的心又窘又羞又癢，這種視頻發(fā)出去，還不丑死全世界？但我還是真心羨慕這個老光棍，他把石壺水的一山一水，一風(fēng)一俗傾情演繹，在抖音平臺，粉絲居然飆漲到數(shù)十萬。我北京很多同學(xué)看了他的抖音都說，此生必走一趟石壺水才不冤枉。我怕他們說笑，又怕他們當(dāng)真，他們果真來了，吃我的，住我的，當(dāng)時吊腳樓那樣寒磣，我沒有底氣。

折騰了幾分鐘，趙三多把油門往死里封，摩托車轟轟大叫。

“走嘍，大侄子，老簡來了，你要留住，說我趙三多明晚請他喝酒?！?/p>

趙三多消失了，他的開心讓我忘記了寒冷，風(fēng)雪中，我有半個小時掉在蜜罐里，爬不出來。

石壺水村莊不大，37戶人家，22戶貧困戶。這個地方最大的優(yōu)點是齊心、講臉面。像今天趙疙瘩辦酒，除了新人拜新年的，全村各家各戶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停擺，大大小小都歸到趙疙瘩新房子幫忙。

按石壺水的風(fēng)俗，大年初二是往外家拜年的日子，從初二到初五，除了往外家拜年，也等著親人到自家拜年。家家戶戶把火塘燒得旺旺的，一家人守著火塘，不輕易出門。過了初五，親人拜年結(jié)束，村民之間才可以相互走動，叫走破大門。如果過了元宵節(jié)還沒有走破別家的大門，意味著該丟的關(guān)系就丟了。在我的記憶中，正月里的大門我們總是走不出，別人也邁不進。趙疙瘩說，串門就是串窮。他不愿意接受別人的好，也不愿意被別人寒磣。這么多年來，我家正月里的大門是被老簡走破的，從2016年起，老簡準(zhǔn)時在大年初二給趙疙瘩拜年，2018年我考上中國科大，我們家那塘陰冷的灰燼似乎又熱起來了。往日生火，眼淚流盡，幾根焦柴凄凄慘慘地冒著煙，現(xiàn)在哪怕生柴嵌在灶口，用吹火筒一吹，火就呼呼地嘯，火一嘯，客人就來了。最初是遠嫁的小姑大姑，接著是入贅?biāo)l(xiāng)的二伯三伯，緊接著是村民，本來一盤散沙的親戚朋友，喊聲聚攏就聚攏了。

石壺水的鞭炮聲一陣陣傳來，躥起的濃煙有的被竹林吞噬，有的彌漫在石壺水上空。

這么寒冷的天氣，老簡應(yīng)該不會來了吧。我雙手握著，哈一口氣。

趙疙瘩打來一個電話，我用兩個字回答他，他沒有掛機，我似乎又看到了他眉目間結(jié)成的痛風(fēng)石一樣的疙瘩。他這個令人討厭的疙瘩一喊出來就出來，仿佛是二郎神楊戩的第三只眼。他用第三只眼看別人，別人也用第三只眼看他——都是疙瘩。

趙疙瘩眉目間的疙瘩是先天性的，只不過小時候不扎眼，不傷人。

我爺爺叫趙富貴。最捉弄他的，是他干瘦無頰，一身骨頭，頗似韌勁十足的刺榆，綽號“牛筋欖”?！芭＝顧臁彼廊ツ悄辏地?zé)任制分田到戶，家里能主舵的只剩下趙疤臉和趙疙瘩。趙疤臉三十出頭，趙疙瘩不滿十二。趙疤臉讓趙疙瘩去借棺材，那一刻起，趙疙瘩眉目間遽然隆起一團皮肉。事實上在石壺水借棺木是很容易的，有些老人還在壯年就早早備好棺木，一般擱在牛欄上。如果有人借棺，主人是歡喜的。在主人看來，棺木被人借走，病痛和災(zāi)難就借給了死去的人。因為這個兆頭，主人不但歡喜，還親自把棺木卸下來，送出去。

幾锨薄土埋了“牛筋欖”，趙疤臉和趙疙瘩當(dāng)天分了家。房屋家產(chǎn)、山林田地，全部對半。趙疙瘩鼎鍋架不起，跟小姑去了。16歲那年，他隨大姑父到湖南扛木頭，打了十多年工，28歲時居然用一條絲巾騙得鄰村水妹，強行把生米煮成熟飯，自此才回歸石壺水。

被趙疙瘩用生米煮熟的“那團飯”就是我。2000年春天，我哭著來到世間，趙疙瘩的笑卻洋溢在石壺水。那年月他可真能笑啊，大冬天的光著膀子劈柴，頭頂冒出絲絲熱氣，仿佛他體內(nèi)蹦跳著一汪溫泉。他笑了11年，眉目間的疙瘩好像到韓國做了整形手術(shù)，平展展的，亮光光的，誰知2011年在建筑工地踏空墜落，一根鋼筋從肩膀穿出前胸，傷了肺部，就再也笑不起來了。為了治病，三萬元積蓄花光，還欠下一屁股債。水妹借口說回娘家借點錢，一借就是八年，生不見人，死不見鬼。有的說她在東莞，有的說她在浦東，還有的說她在贛州，描眉畫眼，半真半假，趙疙瘩聽一次，眉目間的疙瘩緊一回，久而久之，那雙本來還耐看的雙皮眼被擠成了三角眼。這些年倘若沒有老簡，我想那雙三角眼一定變成了豆眼。

老簡名叫簡如一。臉皮下拉，眼睛細小。眼睛始終播放著慈光，似乎在笑，雙唇始終緊閉著，似乎又很嚴(yán)肅。他是縣委宣傳部的老宣傳干事。據(jù)說，老簡在報刊發(fā)表了很多文章，但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他為人不活絡(luò)，沒有人情味。從1991年社教開始，他就負(fù)責(zé)單位包村，是正宗的老“包頭”。2015年掛派我們村擔(dān)任第一書記，我們村從來不叫他書記，叫他老簡。

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老簡把我?guī)У绞瘔貛X蓋頂，也就是現(xiàn)在我站的這個位置。老簡說，石壺水像一個寶壺，一條清澈的溪水自壺嘴注入，壺腹有日月，有乾坤，石壺水村民將來的生活肯定也會有滋味，只是眼前石壺里煮著餃子，卻倒不出來。他依形賦思，硬化了溪堤，保留了壺腹四周的青石板，從壺嘴到壺腹，豎起的燈柱綴飾了中國結(jié)，晚上一開燈，一盞酒壺透明在山洼，天空喝了這一壺酒，天空都是醉的。

放暑假我必須回到石壺水，其實替趙疙瘩看管魚塘是沒有必要的。趙疙瘩天一開亮就上山割草，每天割三四擔(dān)撒在魚塘。他在魚塘邊搭了一個茅棚，盡管魚塘離木樓不過10米，晚上他仍然睡在茅棚里。

夏夜漫長，踩著燈影，我一個夜晚要轉(zhuǎn)無數(shù)個圈。我不是睡不著，也不是精力充沛，我是舍不得石壺水夜晚的亮光，這么多這么亮的路燈，它應(yīng)該照亮很多的夜行人吧，可是只有飛蚊縈繞，一個人也沒有，路燈釋放如此巨大的光芒，如果我不讓它吻遍額面，暖透心室，我擔(dān)心我會失去今后的幸福。老簡說這不叫浪費，是吸引。吸引？吸引誰？吸引到什么時候？老簡答不上來，只說未來未來，一定會來。

東邊竹山下，過去是一個菜園子，有400平方米，老簡幫趙疙瘩選擇這個屋場，作了短期規(guī)劃和長遠規(guī)劃。除了現(xiàn)有住房占用160平方米外，還空余240平方米。老簡說，空余的場地可以做菜園，也可以做花園。大年三十晚上，趙疙瘩說今年要砌兩個大水池，修一座涼亭，有噴泉，有假山，有蓮池，有石壺魚。人真的不敢有錢，有點錢想法就大到無邊。

相較于趙疙瘩的美夢，我對新房子還沒有融入，更沒有親切如歸的感覺。我承認(rèn)趙疙瘩說的，窮人懷念過去是件極其無聊而又可悲的事，但我至今無法割舍的，仍然是那座叫人又愛又難受的吊腳樓，那里的痛點太多，印戳彌新，我常常在半夜里醒來，把吊腳樓的木板震得咚咚作響。

吊腳樓緊靠西邊石山，石山上的石頭被原始生態(tài)林密密覆蓋。不深入其間，你不知道那是石山，但是站在吊腳樓前，你不但會發(fā)現(xiàn)山上怪石嶙峋，更會驚訝于吊腳樓頂上突兀著一塊已經(jīng)裂縫的大石頭。2015年夏天，老簡第一次到我們家，他所擔(dān)心的不是天干物燥，也不是雙手套進袖筒萎縮在墻根下行將就木的趙疙瘩，而是這塊蠢蠢欲墜的大石頭。老簡說，它一直像緊箍咒一樣咒著吊腳樓，你不明白嗎？它的威脅是要命的。那天老簡指著大石頭，想把趙疙瘩叫到偏離遠一點的桂花樹下問詢，桂花樹已經(jīng)死去四分之三，趙疙瘩賴在墻根閉著眼說：“桂花樹的朽枝照樣會砸下來，砸爆你的頭。”老簡說桂花樹沒死，還有新枝，還有春天?？赡芾虾喍嗾f了兩句，趙疙瘩隨手一揚，扶貧手冊扇著翅膀飛落在門前的大丘，也就是現(xiàn)在的魚塘。

當(dāng)時趙疙瘩的過分讓我難以為情，而老簡的過分同樣也讓我嗤之以鼻。不就是一塊石頭嗎？從我爺爺“牛筋欖”至今，吊腳樓三十多年了，還不是安然無恙？再說，如果哪天大石頭坍塌下來，那也是趙疙瘩心里最巴不得發(fā)生的事情。

我很快原諒了老簡。

2016年農(nóng)歷初二，我聽見大門被推開時發(fā)出磨牙的響聲，老簡低頭進來，打著拱手說，新年好啊，恭喜發(fā)財啦！趙疙瘩一看老簡雙手又是空的，還說恭喜發(fā)財，心里一口惡濁氣咽不下，翻出扶貧手冊，一撕兩半，扔進火塘。老簡慌忙搶救，扶貧手冊還是燒缺了兩個角。

趙疙瘩說：“別的幫扶人逢年過節(jié)送米送油送衣被，你送給我什么？每次進門就知道登數(shù)登數(shù)，我屋頂上長著幾根青草我不清楚嗎？我今天燒了，我讓你登，登個夠！”

老簡捂著胸口，平靜了一會兒?！柏毨粲植皇墙谢ㄗ?，打發(fā)一次飽一天，如果送你兩條魚能保你一輩子有魚湯喝，我就謝天謝地了，最后你想吃魚，還不是要靠自己去釣？”

“那你幫趙三多趙六八釣了五萬元貼息貸款，我呢？你幫我‘釣’了什么？”

“你現(xiàn)在走一步路都喘不過氣，辦貸款干什么？”

“我買酒喝呀，喝光這五萬塊錢，我就死！”

我覺得趙疙瘩真該去死，我怎么上的高中，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凈。

趙疙瘩坐著，老簡站著，兩人在火塘邊杠了半天。我把一張用衣袖擦拭干凈的凳子讓給老簡，趙疙瘩說，讓他站著。我端一碗溫水遞給老簡，趙疙瘩說，渴死他。

老簡坐下來，從口袋摸索出幾顆白色的藥片，仰頭，淺淺抿一口水，咽下。他叫我也倒給趙疙瘩一碗溫水，說：“咱倆把它當(dāng)酒喝了吧，喝了這碗水，咱們是兄弟。我?guī)闳ナ欣?，去省里，市里省里治不好你的病，我?guī)闳ハ嫜?，去華西，去北京協(xié)和，我不相信，天底下治不好你的病?！?/p>

老簡走的時候，趙疙瘩還揮著掃把，喘著粗氣：“你眼睛笑什么？我討厭你?！?/p>

老簡說：“我再討厭你，但還是要牽掛你?！?/p>

后來正如老簡說的，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再討厭也要貼近，想不沾親已經(jīng)帶了故。

2

上午十一點半鐘。

趙疙瘩打來第六個電話。我懷疑我的眉目間也長出疙瘩了。這輩子有這樣的父親，遺傳是有可能的。

“你眉目起什么疙瘩？叫你等一個人，就受苦了？”

我承認(rèn)，我的童年是沒有貧窮和苦難的，所謂貧窮和苦難，那都是人長大以后跟別人比較出來的。

趙疙瘩就是愛比較。他不僅把自己跟別人比較，對別人的前前后后也要比較，像研究棋譜一樣。老簡就是這樣被他比較出來的大哥。

水妹失蹤了一個月，趙疙瘩就想找死。趙疙瘩想找死，又缺乏勇氣，只能用薯片割脈，用豆腐砸腦袋，用面條勒脖子，這些荒唐事做過幾次之后，所有人都量趙疙瘩死不了，趙疙瘩還要作賤自己，一個勁兒地喝劣質(zhì)酒。他有一天沒一天地醉在床上，醒來就抽煙。越抽越咳，越咳越抽，直到咯血。

2013年中秋節(jié)，趙疤臉砍了一斤肉。我對趙疙瘩說，大伯家里有肉吃。就一句話，趙疙瘩的腳筋仿佛被誰挑斷似的，飯碗往火塘一扣，躥起一股火灰，我猝不及防，手里的飯碗被趙疙瘩搶過去，接著又是一扣，火灰紛紛揚揚掉在鈀鍋里。妹妹嚇得哇哇大哭，喊著要媽媽，趙疙瘩火中澆油，妹妹的飯碗也被扣在火塘里。三只倒扣的飯碗沉默在火塘，像清明節(jié)我們到爺爺墓前祭奠結(jié)束后三只倒扣的甌子，回望一眼，陰風(fēng)習(xí)習(xí)，透出無盡的凄涼。

中秋節(jié)第二天，妹妹到了小姑家里，我過繼給趙疤臉。趙疙瘩讓我叫趙疤臉“爸”，叫他小叔。初中三年，每次周末回家，我不知道走進哪一邊屋子。

略微值得寬慰的是趙疤臉和趙疙瘩又一次成為難兄難弟。過去他兩兄弟就像一棵樹上的兩根枝椏，盡管都已經(jīng)枯萎，卻偏要砍掉對方一杈，再禿禿地招搖自己一邊。2010年，趙疙瘩攢了一些錢，水妹說，趙疤臉房子旁邊有塊地，40平方米左右，過去分家也沒分?jǐn)?，不如我們在那里搭個茅棚，將來孩子長大了，趙疤臉?biāo)懒?，還可以整出一塊大的宅基地。趙疙瘩想想也是，趙疤臉光棍漢一個，一巴掌地對他也沒有什么作用，于是他扛了一把洋鏟平地。趙疤臉知道了趙疙瘩的想法，兩兄弟光動嘴皮不過癮，還動手打了一架，打得鼻青臉腫嗚呼哀哉。趙疤臉說，我打單身不好過，但也不會讓你好到哪里去。結(jié)果水妹和趙疙瘩為了將來活得更好，反而活得很不自在。

有一回傍晚趙疤臉在外面喝酒，趙疙瘩以為他在房間，早早叫我閂了大門。趙疤臉晚上回來也沒叫門，他從柴垛爬上二樓，再從二樓下來回到房間。第二天早上趙疙瘩起床一看，趙疤臉那邊的半扇大門被卸下來了。吊腳樓的大門缺了一邊，另外半扇門掩著也沒有什么意思，趙疙瘩索性也將它卸下來了。如果我沒有過繼給趙疤臉，我們家的大門就像一直張著沒有門牙的大口，什么妖風(fēng)都敢往里面灌。

我過繼趙疤臉后，陰沉、孤傲、固執(zhí)的趙疤臉因為我一聲“大爸”，內(nèi)心的柔軟仿佛用筷子一夾就斷的面條。他為我單獨拾掇一間房，窗子上了玻璃，比起趙疙瘩為我用稻草鋪成的地鋪，真是天壤之別。夏天，趙疤臉用艾草為我驅(qū)蚊，冬天，趙疤臉用白炭給我添暖。一日三餐，都是趙疤臉搶著我的飯碗給我舀的“三垛”飯：舀一勺飯，用飯勺壓實，叫一垛，再舀一勺，再壓實，叫二垛;第三垛用菜蓋面?！叭怙垺焙艹?，壓得緊實，飯碗朝下，飯菜都不掉。我吃飯的時候，趙疤臉嘴里叼一支“喇叭筒”，咀嚼寂靜，也咀嚼趙疙瘩的疾病。趙疤臉不吃飯，我特別不安他看著我吃飯。趙疤臉蘇醒的父愛，如蘊藏在深山的金礦，因我現(xiàn)世，掘出之礦隱日耀月，我只恨自己鍍滿金光也是泥身;如蓄積在高原的湖泊，因我決堤，決堤之水浩浩蕩蕩，我深深慚愧我的河床太窄、太淺。我吃完飯，趙疤臉從瓦罐倒出小半碗藥汁，讓我送到趙疙瘩床前。趙疙瘩偏著臉，閉著眼，手臂像自由落體的朽木，一垂，看似無力，沒長眼睛，卻能準(zhǔn)確地把我端著的瓷碗摔碎在地上。

有時我也忍不住大膽地看一眼趙疤臉，他那向上翻轉(zhuǎn)的眼皮，紅色的眼球，塌陷的鼻頭，扭曲的嘴角，白中帶粉的臉皮，仿佛讓一個怕酸的人喝了一口陳醋。趙疙瘩說，他那張臉是兩歲時大火燒的，那天爺爺奶奶在生產(chǎn)隊打谷子，他睡在火塘邊的木條上。趙疙瘩還說，趙疤臉不僅是臉疤，一身都是疤。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看見趙疤臉洗過澡。

2015年春天，趙疙瘩被精準(zhǔn)識別為A類低保戶。在石壺水村民眼里，低保戶和五保戶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都是古井枯竭，江河斷流。趙疙瘩不吃低保的時候，村民走過路過還進門歇息一會兒，陪他坐坐，抽支煙，說些軟綿綿的話寬慰他，如今趙疙瘩有低保吃了，村民路過，明明知道趙疙瘩縮在墻根，但誰的臉都不偏，誰的眼都不斜。村民們私地里議論，趙疙瘩已經(jīng)有政府關(guān)心，對他同情半點都是多余的。

我決定高一輟學(xué)，全拜趙老滿所賜。趙老滿從大門幾進幾出，叫他兒子去趕鴨子，叫了三次，他兒子還在玩手機，趙老滿把肩上的木頭卸在院子，用手甩一把汗，咬著牙說，照這樣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條，像趙疙瘩一樣吃低保。

“我不吃低保！”

跪在趙疙瘩床前，我說我要到深圳。趙疙瘩也許真的死了，在床上一聲不吭。趙疤臉卻跪在旁邊摟著我，說深圳太深，我進不去的。又說，別看外面的世界很大，可是能容納一個人的地方卻很小。只要我讀高中，他就敢砸鍋賣鐵，把老骨頭燒成灰。他不知道，我哪里還有臉待在石壺水啊。我把幾件舊衣裳塞進蛇皮袋，一口氣沖上了石壺嶺蓋頂。

石壺嶺蓋頂是候鳥的驛站。石壺水的女人紅腫著眼嫁出去，石壺水的男人把一只手或一只腳甚至一只眼丟在異鄉(xiāng)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鄉(xiāng)，都要在石壺嶺蓋頂?shù)睦滹L(fēng)中憂愁一番。2012年冬天，水妹失蹤，我天天帶著妹妹爬上石壺嶺蓋頂，妹妹哭了三天，候鳥嫌石壺嶺蓋頂過于凄冷，改道了。

一個人回望故鄉(xiāng)總有一個可供選擇的角度，石壺嶺蓋頂就是我一生的角度。

我們村出了一樁怪事。2003年夏天的一個黑夜，石壺水與湖南交界的萬排村因為山林糾紛發(fā)生械斗，石壺水打死了對方一個村民。第二天派出所抓了20多個村民要帶走，趙青平追上石壺嶺蓋頂，請求民警放人，他承認(rèn)自己打死了人。公安民警把他帶走了，后來他被判了無期徒刑，至今還在監(jiān)獄。但是石壺水的村民心中有數(shù)，當(dāng)時趙青平剛剛高考落榜，連眼皮也懶得翻動，有時我看到瘦長的身影，就好像看到一條蛇的蛻皮荒涼地飄在木樓的晾衣桿上。那天夜晚他躺在吊腳樓上，透過木窗，看見許多村民打著手電操著棍棒從村巷涌出，他在黑暗中一路追隨，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時，一伙人熄滅了手電，正圍著一個躺在地上的人拳打腳踢，他說不能把人打死了，而一個后生還加了致命性的一棒……十年后他寫了一封信回家，石壺水村民唏噓不已。他說，他寧愿坐牢，哪怕死在監(jiān)獄的下水道，也不愿待在石壺水。

趙青平有一個習(xí)慣，每天睡到上午十點鐘起床，下午五點鐘的時候，總是腋下夾一本書，有氣無力地爬上石壺嶺蓋頂。

我相信一個人的命運是冥冥中注定的。那天要是我不在石壺嶺蓋頂對石壺水和趙疙瘩自作多情了一番，或者我提前二分鐘沿著小路而不走公路，老簡的摩托車就攔不住我了。

坐在老簡背后，我一路忐忑。這是一個僅僅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人，他會把我?guī)У揭粋€什么樣的世界？山風(fēng)勁烈，他的衣裾甩在我的耳邊，“砰砰”作響。

到了縣中大門，老簡遞給我一本寫著趙疙瘩名字的幫扶手冊，還有兩千塊錢。我當(dāng)時蒙透了，一句話沒給老簡。

想不到這本豬肝色的扶貧手冊真是靈驗啊，班主任注冊，總務(wù)處繳費，教務(wù)處領(lǐng)書，我以為我跨越的是劉翔的110米欄，誰承料想是一路綠燈，我甚至懷疑，在同學(xué)們的目光里，我有一種被憐憫的心虛。

老簡眼睛笑著，還在大門口等我。老簡說，他并不是不想帶我去報名，窮人家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應(yīng)該靠自己學(xué)著去經(jīng)歷，一個人無法知道將來是什么，但心里一定要清楚將來需要做什么，現(xiàn)在該做什么。這就是老簡給我上的開學(xué)第一課。他規(guī)定我每個月到他家里一次，每次袁阿姨留我吃飯，他不表示歡迎，也不表示反對。

他那雙很容易接近的眼睛，他那張很容易得罪人的嘴，讓我眷戀，又想逃避。

關(guān)于這本扶貧手冊，病愈的趙疙瘩反反復(fù)復(fù)向我津津樂道。他告訴我，不管是在市中醫(yī)院，還是在省醫(yī)科大附院，拿著這本扶貧手冊，掛號、問診、取藥、住院，在每一個醫(yī)院，都設(shè)有貧困戶康復(fù)的專門窗口。他說，他每天都要進高壓氧艙坐坐，要是我們家也有那么一座“房子”就好了，做事累了，進去坐坐，多么爽神。怪不得他的身體恢復(fù)得那么快，那么好。老簡說過，一個人的心病才是最大的病，心里沒有病，什么病都不算病。

趙疙瘩在市中醫(yī)院療養(yǎng)了三個月，出院后老簡問他還想不想貸款，趙疙瘩說，不貸了，一個人活成離不開藥罐的樣子，貸款做什么，貸了款將來也是要還的。然而老簡堅持要他貸款，他拿不定主意，征求我的意見，意思很明顯，他要是還不起，就父債子還。

石壺水借一條小溪，家家戶戶都挖了一個巴掌寬的魚塘。石壺魚是高山冷水草魚，它的味道是縣鄉(xiāng)干部吃出來的，它的名氣也是縣鄉(xiāng)干部叫出來的。每次有縣直部門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鄉(xiāng)干部就把他們往石壺水帶，縣鄉(xiāng)很多領(lǐng)導(dǎo)在石壺水結(jié)了窮親。石壺水村民一貫佩服領(lǐng)導(dǎo)們的味蕾，他們到了過年才舍得嘗一口的石壺魚，通過領(lǐng)導(dǎo)們的描述，平時就更舍不得吃了。老簡擔(dān)任第一書記后，他說，領(lǐng)導(dǎo)們吃了石壺魚，也要他們給石壺魚做點事才是。原來石壺魚是沒有價格的，即使有價格，也是和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草魚等價。老簡提出石壺魚的價格要翻倍，石壺水的村民說那樣太過分了，恐怕一條都賣不出去。老簡說，不過分，別人吃不起，咱們自己吃。奇怪的是，石壺魚的價格抬得越高，市場的需求量越大?？h城的魚市有賣草魚的，賣鯉魚的，賣鰱魚的，賣大頭魚的，賣塘角魚的，賣泥鰍的，賣王八的……獨獨掛滿了石壺魚的招牌，飯店的菜譜也把石壺魚作為壓鍋菜。許多城鄉(xiāng)居民生怕魚市藏有貓膩，逢年過節(jié)寧愿開著私家車多跑70公里也要爬上石壺水。

石壺水村民的樂行善施得到了市場的良好回報，但是真正舍棄農(nóng)田養(yǎng)魚還是有顧慮。老簡相中趙疙瘩，一是趙疙瘩門前的大丘是二畝多的冷水田，種稻谷產(chǎn)量并不高，二是趙疙瘩這丘田荒廢多年，種不種田，他無所謂。老簡到國土部門申請辦好農(nóng)田改成魚塘的相關(guān)手續(xù)，趙疙瘩的大丘就變成了產(chǎn)業(yè)扶貧的風(fēng)景。

2018年臘月，趙疙瘩的三個魚塘產(chǎn)魚1500公斤，還清貸款，還凈賺2.5萬元。老簡說，你已經(jīng)脫貧了，脫貧了就要有個脫貧的樣子，應(yīng)該爽爽快快在脫貧雙認(rèn)定表上簽個名字。趙疙瘩說，政策不是規(guī)定“八有一超兩不愁三保障”嗎？低保金明年我不要了，但我住的吊腳樓還是危房呢，后山那塊大石頭說不定我一簽字它就砸下來了。

石壺水的村民就這點能耐好，人長得木訥，心里的小算盤卻打得精，精得讓你無話可說。趙疙瘩的體內(nèi)又跳著一汪溫泉，他的想法稀奇古怪，加工紅薯粉、芭蕉粉、蕨根粉、葛根粉、魔芋粉、百合粉……除了紅薯粉，其他的數(shù)量不多，老簡年前拍幾張照片，用微信發(fā)一個朋友圈，很快就斷了貨。如果遇上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展銷，農(nóng)業(yè)部門還要通過老簡叮囑趙疙瘩預(yù)留。趙疙瘩的臉面擺到了桂林和南寧的國際會展中心，讓他血脈僨張，他盤算著再撈個一二十萬，加上危改資金有四萬三，就能建一棟氣派的樓房。

3

下午一點半鐘。

我從石壺嶺蓋頂下來，紅彤彤的兩個大燈籠下面，趙疙瘩像門神一樣貼在大門口。

“你一個人跑回來干什么？你簡伯伯呢？”趙疙瘩臉上卷起一團烏云，眉目間的疙瘩又隆鼓出來了。

“我電話打爆了，簡伯伯不在服務(wù)區(qū)，簡云姐姐也不在服務(wù)區(qū)，你難道讓我癡漢等丫頭，早晚沒盡頭嗎？”

“等到白了頭都應(yīng)該?！壁w疙瘩頹唐地坐在地上，“你幫我洗過臉洗過腳嗎？我做手術(shù)時，你簡伯伯在市中醫(yī)院幫我擦過三次身，僅憑這一點，我這輩子就活在虧欠里了。”

我怕凍著趙疙瘩，想讓他站起來，說小叔，你年前剪了頭發(fā)，今天穿著唐裝，又刮了胡須，我給你在新房子門前照張相，你也上抖音抖抖。

“什么小叔，你小叔發(fā)抖，抖了大半輩子，早抖怕了，抖死了。從現(xiàn)在開始叫爸，我仍然是你‘爸’，記??！”

老簡沒到場，趙疙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親戚們要給客人打茶包，瓜子在哪里，糖糖餅餅在哪里，糍粑在哪里，他一樣記不住，親戚們?nèi)讨教幦フ?，到處去翻。還在去年臘月，趙疙瘩在村里張揚，說他簡大哥是貴客，一定會來給他剪彩的，到時還會給他送一份厚禮。村里有個愛鬧笑的人，一碰上他，故意用針扎他的氣球，傻乎乎地問，老簡呢？老簡怎么還不來?。〔硕及緺€了。

趙疙瘩的新房子并沒有想象中的氣派。他原先是想砌磚混樓房的，但老簡一定要他修木質(zhì)的吊腳樓，預(yù)留跳盤王舞和露天篝火晚會的場地。老簡說，石壺嶺蓋頂風(fēng)電場的項目一啟動，將來到石壺嶺瀑布休閑的游客一定很多，石壺水離縣城70公里，客人來了要吃要住要玩，山莊設(shè)計是不會錯的。按照老簡的創(chuàng)意，吊腳樓的走廊掛滿了紅紅的燈籠和金燦燦的苞谷棒子，堂屋左右兩面墻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竹編，甚至還掛出兩件蓑衣、兩副牛軛。

宴席早已擺好，大家都在等老簡。幾個年輕人耐不住寂寞，擺起小桌摸字牌，大部分客人坐在走廊長椅上，雙手捧著下巴。

有人在議論對聯(lián)。

大門口的對聯(lián)是我寫的。說來慚愧，我不會用毛筆，更不會寫對聯(lián)。但趙疙瘩說我的大學(xué)是怎么念的，硬要趕著鴨子上架。我說寫什么呢？趙疙瘩直截了當(dāng)指示我，就寫我爺爺1951年大瑤山翻身解放當(dāng)穩(wěn)了家，2019年他脫貧致富挺直了腰。照著他的意思，我撰寫的對聯(lián)是：

六十九年前牛筋欖翻身解放當(dāng)家作主得溫飽

十三五期間趙疙瘩柳暗花明脫貧圓夢奔小康

橫批是：

感謝共產(chǎn)黨

趙疙瘩說，石壺水誰不感謝共產(chǎn)黨，他要我把橫批改成“不忘簡如一”。我和他辯論了一番，但他說吊腳樓是他蓋的，他蓋的樓，在自己家門口寫字，他就要這么寫。他這樣固執(zhí)，我想老簡看了，一定會撕下來，用我原來的橫批。

村支書趙長寬也贊同我的意見。他說石壺水建村四百年了，今天有這么大的變化，沒有精準(zhǔn)扶貧，想都不敢想。

我看到村里有個老學(xué)究好幾次站在大門口晃著腦袋“平平仄仄”，圍在他旁邊的人隱隱發(fā)笑。他說笑什么，你們懂平仄么？末了，他捋著胡須，自言自語道：好啊，太好了，政府行雅韻，百姓頌好音。

我臉上一片緋紅。

趙疙瘩很不情愿地被趙長寬從地上扶起來，坐在上席，一臉的沮喪，仿佛今天進火的日子他定得太失敗了。大年三十晚上趙疤臉勸過他，說開年殺生，石壺水從盤古開天地都是沒有過的，彩頭不好。但是趙疙瘩堅信，老簡大年初二一定會趕到，還說初二殺豬有什么不好，年頭見紅，一年火紅，現(xiàn)在看來，趙疙瘩今天的心里只有一片陰暗。

在趙疙瘩的六個兄弟姐妹當(dāng)中，小姑說我最貼她的肉。妹妹跟了她，我常常去看妹妹。小姑人長得輕巧，嘴皮又薄，說話清脆。和后來的趙疤臉一樣，家里鼎鍋有飯，鈀鍋有菜。此時，小姑看我入席，拉著我坐在她旁邊，并為我留飯夾菜。

趙疙瘩吩咐我不要入座，就站著吃，隨便扒兩口，然后再上石壺嶺蓋頂?shù)壤虾?。小姑指?zé)他，他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雙手交叉在胸前，腦袋靠在木墻，那派頭，仿佛他在賣魚，秤砣壓前，秤桿高高翹起，重量足足的。

“今天，是大年初二，疙瘩哥鶯遷喬木，不容易啊?！壁w長寬說老簡沒來，他代老簡說兩句。事實上趙長寬清楚，即使老簡在場，主持人還是他。我記得趙長寬說過，每次村兩委召開班子會，老簡從來不主持會議。老簡說，第一書記的第一要務(wù)不僅僅是幫助貧困戶脫貧，更重要的是讓村兩委班子“脫困”，第一書記在村里是階段性的，而兩委班子才是鐵打的營盤。

趙長寬說他替老簡說兩句，剛說第一句，我的肩背就起了雞皮疙瘩，他說得太煽情了，大家眼花花地望著我們小時候夢寐以求的“十大碗”。小姑眼淚淺，開始還能忍住，用吊帕擦擦眼角，后來竟抽泣起來。我不知道她是在為趙疙瘩傷心，還是替趙疙瘩高興。

說起來，趙疙瘩的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不衰，而小姑最苦。她嫁到苦竹坪第三年，小姑父就病死了。她奉養(yǎng)小姑父兩老，下面還有兩個弟妹。小姑父死去那年，小姑對趙疤臉和趙疙瘩說，她走不起親戚，逢年過節(jié)就不回石壺水了。然而每年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和爺爺奶奶的忌日，她還是偷偷回到石壺水，在爺爺奶奶墓前化一沓火紙，然后又抹著眼淚潛回苦竹坪。2016年，鄉(xiāng)政府通知她搬遷，說是縣城給她分配了一套安置房，全村人搬得差不多了，但她不肯走，說縣城再好，她也感覺到冷，苦竹坪再冷，她還有一個暖心的角落。關(guān)于小姑搬遷的問題，趙疤臉和趙疙瘩過去沒有能力幫她，當(dāng)然也沒有權(quán)力指責(zé)她。

小姑在苦竹坪散養(yǎng)了200多只黑雞，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今天趙疙瘩進火，她隨禮1000元，是親戚朋友當(dāng)中掛禮最多的。我看趙疙瘩翻了一下禮簿，沒說什么，照他現(xiàn)在的處境，估計事后對小姑會有退禮的舉動。

趙疙瘩依然雙手交叉在胸前，瞇著眼，魂不守舍的樣子。他戒煙酒三年多了，今天是很想喝一杯的，老簡沒到，他連茶杯都懶得碰。他上翻眼皮，大口隨開，第三次催我快上石壺嶺蓋頂。

眾目睽睽之下，我拿他沒有一點辦法。

4

下午五點半鐘，下雪了。

天色昏暗，夜幕四合。雪花在飄舞，風(fēng)更尖銳了，剛剛還白得閃眼的霧凇，瞬間變成烏黑。

我以“半個小時”為單位，不知重復(fù)了多少個半個小時。手麻腳麻臉皮麻，路邊的宿草被我拔光，小石子被我踢得干干凈凈。手機電量顯示出紅色。

上午我發(fā)了一條信息給武漢的同學(xué)，她說他們那里要緊了，小門不邁大門不出。中午我把武漢的疫情告訴石壺水村民，不能扎堆聚會了。村民們滿不在乎哈哈大笑：武漢的疫情又不是貧窮，石壺水的貧窮才是疫情。

老簡是宣傳干部，是關(guān)心時事的，中央政治局在大年初一召開常委會，意味著大事來臨。大事來了，老簡就肯定不會來了。

我正想最后放棄，突然聽見摩托車的發(fā)動機聲，心里一陣悅動，說不定老簡就在這個時候到來呢。山里人趕飯，時間總是掐得很準(zhǔn)的。

一個男人搭著一個女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山彎，再轉(zhuǎn)一個山彎，就上了石壺嶺蓋頂。

又不是老簡！

這個男人年近不惑，我不認(rèn)識，可是這個女人是誰？臉皮起了白色的魚鱗，可以一片一片撕開那種的，厚厚的一層。她把我看傻了，我也把她看傻了。

“媽媽！”

我克制著情緒，差點喊出聲來。一想到她身旁的男人，我的眼里噴出一股藍色的火焰，虧了他還敢在我面前笑容滿面。

雪粒簌簌，如針砭面。

水妹低著頭，在大門外站著，雙腳猶豫。小姑接住她的行李，大姑摩挲著她的指關(guān)節(jié)，坐在走廊長椅的婦女紛紛起身，趨步前來噓寒問暖。水妹干脆蹲下，手掌蒙住眼睛，似乎頭疼得不行了。

自稱劉德柱的男人被趙長寬請到堂屋烤炭火。堂屋還有一桌沒有散席，正在猜拳。劉德柱說，老簡臘月退休后，他是我們村的第一書記，也是趙疙瘩的跟蹤幫扶人。

趙疙瘩知道水妹回來了，一個人在火塘假裝拿著火鉗若無其事地戳著地面。一股冷風(fēng)倒灌進來，好像有人把矮門推開。趙疙瘩后背顫抖了一下，火塘里白色的炭灰被風(fēng)拂凈，嶄新的炭火又隨風(fēng)燦爛起來。

劉德柱捂著半邊嘴湊近趙長寬的耳根：老簡找水妹找得苦啊，找了三年，到處放信。去年他回老家看望母親，偶然從村里割松脂的老鄉(xiāng)那里得知——老鄉(xiāng)賣松脂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人講桂柳方言，是鄰縣石壺水的，她當(dāng)時正在給收松脂的老板煮飯。老簡聽到這個消息激動不已，很快就聯(lián)系上了。

其實這么多年來，我也無時不刻地在心里聯(lián)系母親，有人說她嫁了，有人說她沒有嫁成，版本多多，莫衷一是。多少次我要狠心抹掉她，可是字跡已經(jīng)浸入血脈。

劉德柱走進火塘，從皮包拿出一個紅本本遞給趙疙瘩?！袄虾喺f，這是你的畢業(yè)證，還有水妹，都是老簡送給你進火的禮物，老簡反復(fù)叮囑，要我務(wù)必在今天交到你的手里。”

我眼尖，一眼認(rèn)出這是一張折疊好的脫貧光榮證書，根本不是什么貧困戶技能培訓(xùn)之類的畢業(yè)證。

“老簡說，不要以為口袋里有了兩個錢，所有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你趙疙瘩和石壺水的問題還多著呢?！?/p>

趙疙瘩捧著脫貧光榮證書，雙手哆哆嗦嗦?！拔业鹊木褪墙裉彀?！”說著眼淚好像被逼出來了。

趙疙瘩用手背揉揉眼角，問老簡呢，老簡不來，才是所有的問題中最大的問題。

“老簡病了，回老家調(diào)養(yǎng)去了，他說他已外出工作四十年，家里只有一個八十多歲的母親，他要陪著她到老。”

說起老簡的母親，劉德柱感慨萬分。有一年他母親生日，老簡下午三點鐘到家，四點半鐘接到信息，說自治區(qū)督察組第二天要對扶貧進行大督查，老簡匆匆忙忙陪母親吃了一餐飯，騎著摩托車連夜趕回石壺水。偏偏是那一次，老簡的母親把大門關(guān)了一個禮拜，村里人都以為老簡把母親接走了，誰知道她老人家腹瀉，連床都下不了。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一年還弓著背喘著氣種三畝玉米地，釀七八百斤紅薯酒，年收入達6000元。而那些有手有腳的年輕懶漢，坐在高壓氧艙內(nèi)，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負(fù)氧，真是不應(yīng)該啊?！?/p>

趙疙瘩一方面為老簡的母親心酸，一方面以為劉德柱對他的過去含沙射影，眉頭忍不住在抵抗：一個人身體沒有毛病，誰愿意去高壓氧啊，在里面坐一個小時要68元錢呢，要在2018年前，可以買五斤豬肉了。他問老簡得了什么病，劉德柱說，老簡心衰，得的是心肌梗塞，退休那天情緒一激動，喝了兩杯，幸虧救治及時，脫離了生命危險。

“那趕快呀！”趙疙瘩心火立即引燃，每一個字都閃爍著火焰，他那個一提到老簡就激動不已并且陡然狹窄的胸膛，像個熔爐上的風(fēng)箱，不斷起伏。他命令我馬上去租趙六八的面包車。

劉德柱說，老簡老家他去過，2007年老簡父親過世時去的。離石壺水有240公里，遠著呢，走高速也要三個半小時。他那地方手機信號特差，比石壺水的山還要高還要陡，夜晚開車，霧大得很，彎又多又急，安全是個大問題。

“何況，武漢封城了，形勢絕不允許?！?/p>

聽說劉德柱今天下來是傳達“封村”指令的，趙疙瘩像一只本來方向感很明確的螞蟻瞬間遭遇了一瓢冷水，他在堂屋里轉(zhuǎn)著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轉(zhuǎn)到大門口時，雙膝一軟，深陷在雪地上，很響。

我追到門口，問：“小叔，你摔著了嗎？”

“你給我跪下。”他雙手端正著脫貧光榮證書，莊嚴(yán)地向天空展閱。

我老老實實跪下。

趙疙瘩大聲誦讀道——

我……趙疙瘩同志：

你戶于2014年經(jīng)精準(zhǔn)識別為建檔立卡貧困戶。在各級黨委、政府和社會各界的關(guān)心幫扶下，你戶通過奮發(fā)努力，達到現(xiàn)行脫貧標(biāo)準(zhǔn)，光榮脫貧！光榮脫貧了……

話音剛落，轟的一聲巨響從老屋場方向傳來，我的心遽然抖了一下。石壺水所有的村民都跑出來探究竟。

“小叔，那塊懸在咱屋頂當(dāng)頭上幾千年的巨石坍塌了?！?/p>

我隨人流向木樓飛奔，事發(fā)現(xiàn)場很多人圍著木樓議論，都為趙疙瘩慶幸——巨石正砸在木樓中央。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