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散文）

中山連日有雨，不大，時而晴一下，算是給我一個面子。此刻窗外光亮，不熱。早上起來，我和女兒聊了會兒天。女兒說，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起得越來越早了。這從我開始。我原本很能睡覺，無事睡到上午十點問題不大。這兩年來，先是七點多醒，然后六點多，最近又提前到五點多了。再這么下去，我懷疑我不需要睡眠了。在這兒，我想引用一下《思南》的結(jié)尾，也算是給自己賣個廣告。

趙大碗從酒店出來，街上人來人往，天上白云朵朵。路旁的大王椰高大挺拔，樹冠像一把綠色的大傘懸在半空。剛剛哭了一場，趙大碗不想再哭了。他想買把刀去公園砍石頭，直到刀刃卷起來，直到他沒有力氣。他看著天上的云朵，每一朵云都像在嘲笑他。趙大碗空著手去了公園，他坐在公園的草地上，望著藍得耀眼的天空。他看見一個草帽狀的飛行物從深圳上空飛過，它飛得那么快，像是一道閃電。趙大碗喊了聲，B，是你來接我了嗎？我想和你去外星，我相信你是外星人了。飛行物快速地消失，陳若來的臉冒了出來，他笑著對趙大碗說，大碗，你要錢嗎？我有，我給你。趙大碗，你要的，我都能給你，只要你把我要的給我。趙大碗跪了下來說，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陳若來說，現(xiàn)在說這些，來不及了。趙大碗低下頭，使勁地捶打自己的腦袋。里面有一個聲音在喊他，大碗，大碗，你把頭抬起來。趙大碗抬起頭，看到了他爸趙愛豬。

幾年不見，趙愛豬反倒顯得年輕了，一頭白發(fā)精神抖擻?？吹节w愛豬，趙大碗的眼淚下來了，他從褲袋里掏出信封說，爸，你的兩千塊錢人家還回來了，你拿回去吧。

趙愛豬說，你拿著吧，我不缺這點錢。再說，你這錢，我們這兒也用不上。

趙大碗說，爸，你還好吧？

趙愛豬說，我好得很，放心。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趙大碗說，爸，你問。

趙愛豬說，大碗，你當(dāng)上官了嗎？

趙大碗說，沒有，我當(dāng)不了官。

趙愛豬說，那你混得不行啊……你怎么連村長都沒當(dāng)上呢？

趙大碗說，我沒用。

趙愛豬說，那你發(fā)財了嗎？

趙大碗說，沒發(fā)財，我怕是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了。

趙愛豬說，那你混得不行啊。一個男的，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難怪女的不要你。這兩千塊錢，我送你做本錢，把生意做起來。

趙大碗說，爸，兩千塊錢做不起生意。

……

趙愛豬說，算了，算了。我再問你一句，你能天天吃上肉嗎？

趙大碗說，只要想，肉倒是天天能吃上。

趙愛豬聽趙大碗說完，臉上有了欣慰的表情。

他說，那也還好，總算是一代比一代強了。

——摘自馬拉長篇小說《思南》最后兩頁

是啊?？偹闶且淮纫淮鷱娏耍馕页陨狭?。我爸是個特別沉默寡言的人，我媽幾乎天天批評他。這個我不大高興，兩個人處了這么多年，還這樣，不好。我和女兒就不一樣了。話說我爸吃過糠，我問過他，糠什么味道？他說了三個字，不好吃。又補了幾個字，還吃不飽。如今，只要他愿意，肉想吃就吃。我媽小時候過得比我爸好一點，也好不到哪兒去。她牙不好，吃得也節(jié)制。她比以前瘦了，有越來越瘦的趨勢。我經(jīng)常對他們說，能吃就吃點兒，別那么刻薄自己，不值當(dāng)。他們不聽。不聽就算了，我還不愛講呢。按說，他們?nèi)兆舆^得比以前好很多了，他們還是不高興。他們想盡各種辦法不高興，似乎他們一高興就對不起他們吃過的苦了。一看到他們不高興，我也不高興。

回中山大半個月了。真快啊，我可什么都沒干呢。也不是什么都沒干，還是寫了個短篇，我覺得挺好的。這期間，我喝了一些酒，和朋友們玩啊玩啊，真開心啊。我也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越來越少了，這主要表現(xiàn)在約我喝酒的人越來越少了。我沒那么愛喝酒，我只是喜歡和朋友們待在一起?；氐郊?，兒子鐵錘哥喜歡和我說話，最喜歡的還是我抱著他，給他找東西吃。他和我說很多話，有些我聽不懂。他很著急，我也著急。我是他爹呢，聽不懂他說話，這有些說不過去。這個月還有十四天，我算了下，要出去浪差不多十天。留給我的工作時間只有幾天，想到這個，我有點焦慮。

（隨想篇：爸媽雖然身體不好，只要他們活著，我就很放心，好像我還是個孩子，可以任性點兒。如果他們不在了，我就不得不成人了。所以親愛的爹娘，雖然我們彼此并不能互相理解，你們還是要長命百歲啊。

憶舊篇：小時在村里，有一人長得一般且窮，好不容易討了一個外地老婆，育有一兒一女。老婆不安分，經(jīng)常往外跑，每次回來，男人都歡天喜地的，也不惱。后來聽說，女人帶著女兒走了，再沒回來，男人很快死掉了。我記憶深刻的是他們家兒子，因家庭原因，很受小朋友歧視，經(jīng)常有人打他，打他似乎成了一種娛樂。小孩很犟，也很能打，從不屈服的樣子。他應(yīng)該是天天挨打，有時還是一群小朋友圍毆他，從未見過他哭，從未求饒，眼里臉上全是硬氣。有一天，我踢了他一腳，他的眼神讓我心頭升起一股寒意，突然意識到這樣非常不應(yīng)該，愧意一直存到現(xiàn)在?，F(xiàn)在他應(yīng)該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樣，真希望長大后他被世界溫柔對待。

感懷篇：什么叫歲月，就比如十六歲時讀“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想到的是鄰家小妹。）

這些天心里頗不寧靜。前天喝了點酒，醉且吐了。這很少見，尤其是近些年。大江大湖已遠，剩下的全是小日子。比如說今天早上，去市場附近吃了碗腌面。腌面客家人喜歡，面說不清楚做法，加了豬油來拌，香氣喜人。回到家里，泡了杯茶，西湖龍井，新茶。茶喝得越來越多了。我?guī)缀醪怀粤闶?，水果也吃得少，除非洗好去皮了，不然也是不碰的。就說讀書，對有些書也有了厭棄和排斥。這大概是閱歷和經(jīng)驗的緣故，洞穿世事還早，卻多少有了些自己的印痕，知道刻骨之處各有不同。天還是熱，過幾天要去內(nèi)蒙古，據(jù)說那里冷了，有的地方還下了雪。我沒有去過內(nèi)蒙古，想去。蒙古之北，屬俄羅斯的地界。我寫過一首詩《我沒有去過俄羅斯》，沒去過，這次可以遙望一下。寒與冷，對南方來說算是難得的體驗，綠和暖就再正常不過了。4D0A12F0-B024-4D33-BECF-69D19EDF0C7A

（隨想篇：經(jīng)常有些人對作家說，你們要甘于寂寞，甘于清貧。甘于寂寞我還能理解，甘于清貧我就想不通了。作家和你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人家過好點你就那么不樂意了？

流水篇：飯后，泡了小丫頭寄來的西湖龍井，果真清新宜人。正聞著香氣，女兒吃完榴蓮千層過來了，輕啟朱唇，對著杯子吹了幾口氣，滿杯的清香頓時化作一缸臭豆腐味兒。

隨想篇：我買了幾個德國鍋回來，時用時不用。有天，我用原來的鐵鍋炒菜，我媽看了之后會心一笑說，舍不得用好鍋了吧？當(dāng)時沒在意，回頭一想，這句話里包含了我們所有分歧的原因。在我的觀念中，越貴的東西越要多用，這樣才劃算，平均成本也下來了，但我媽那一輩普遍不那么想，好東西是要供起來的，買件好衣服，平時舍不得穿，都是放衣柜里，一年難得穿一回，其實成本非常高。

隨想篇：我們看外國小說，看到人物法國德國英國跑來跑去，似乎很高級，有國際范兒。但中文小說里北上廣深跑來跑去似乎不那么高級，更談不上國際了。如果講物理空間，北京到深圳可比法國到德國遠。這種感覺的產(chǎn)生機制很好玩，值得研究。話說，歐洲人看到英法德跑來跑去會有國際范兒的高級感嗎？）

到人民大學(xué)讀書，對我來說是個意外，我感謝這個意外。這個意外充滿了迷人的奇幻色彩，一個將近四十歲的準中年男人再次回到學(xué)校，成為了一個嚴肅意義上的學(xué)生。到學(xué)校報到的那天，我有些恍惚和羞澀，我似乎更應(yīng)該是那些年輕臉龐的父輩。坐在課堂里的第一天，我望了望窗外，天空藍得一無所有，有種無枝可依的自由感。新的生活開始了。

每一種幸福都來之不易，尤其是在沉重而艱難的中年。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她對我清澈的愛讓我獲得了奢侈的自由和幸福。我也要感謝我的兩個孩子，他們?nèi)淌芎透赣H的分離，相聚的歡愉多過離別的悲傷。至于我的父母，他們對我的愛天經(jīng)地義，我不打算感謝他們。我想對他們說，在生命的譜系中，我是兒子也是父親，你們有過的，我也將會有。我的家人，我幸福和痛苦的秘密源泉，他們給我的任何一種感受都比別人給我的更多，家庭的意義正是在此。

靜園的銀杏落了三次葉，那金黃色的扇形葉面真是漂亮。我拍過好幾次。有一天，深夜歸來，我在滿地落葉中坐了一會兒，似乎想了很多事，又是空蕩蕩的。還好學(xué)校四周有不少餐館，閻老師和張楚都說過類似的話，和朋友們多交流，多喝幾次酒。這一點我做得真不錯。三年就要過完了，我有點感傷。以后再聚，我可能會說，朋友們啊，我有一個故事，想和你分享。

（隨想篇：有些批評家很好玩的，看到小說沒標點不分段打亂時間線，哇，先鋒文學(xué)！看到小說沒故事沒情節(jié)，哇，先鋒文學(xué)！小說里加了圖表注釋字母，哇，先鋒文學(xué)！知道先鋒文學(xué)什么意思嗎？起碼得有點異質(zhì)性獨創(chuàng)性吧。上面說的那點手法幾十年下來都被玩爛了，好些所謂的“先鋒作品”，本質(zhì)上不過是一些精致的復(fù)制品，有什么先鋒性可言？

流水篇：友圈說過的話，真正影響到我觀念行為的不過寥寥幾句。比如，符馬活說，你現(xiàn)在過的就是你能過的最好的生活，你一定經(jīng)過取舍才會這樣，不要狡辯。夏商說，我一個寫小說的，還能不懂你們那點人情世故？什么情商，吾不為而已。

省身篇：在友圈看到一句話，大好，抄錄?！靶睦韺W(xué)上有個名詞‘虛假獨特性，意思是我們常常會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的智商、情商、人品要比其他人高出很多?！边@句話說得那么好，以致我想送給所有人。

隨想篇：在遠古時代，原始人經(jīng)常在睡夢中被其它動物攻擊吃掉，打呼嚕的卻多半幸存，因為別的動物以為他們還醒著，呼嚕聲是警告或攻擊信號，于是這種優(yōu)良的基因便遺傳了下來。

流水篇：想起入學(xué)那天，閻連科老師說的話，解決你的想法和觀念，想明白了就好辦了，花幾年時間解決這個問題比寫幾個小說重要多了。我覺得我差不多想明白了，剩下的就是怎么做了，最重要的是要舍得對自己下手。

閑讀篇：看到一個句子“廚師推門，看見黃昏像一個小女孩/正用舌尖四處摸找著燈的開關(guān)”。蠻不錯的句子，是吧？當(dāng)代詩歌中這種看似優(yōu)異的句子太多了，技術(shù)上其實極其簡單，理清“廚師-舌尖，黃昏-燈，推門-開關(guān)，小女孩-摸找”幾對關(guān)系就好了，明白了運作原理，復(fù)制太容易了。詩的難度真不在這兒，我是懶得從技術(shù)上說破某些“詩歌大師”。

隨想篇：即使你是一個很好的作家，你能編最好的故事，當(dāng)你看到一個半截子小說，你依然很想知道接下來寫的什么。即使你親自動手續(xù)寫完了，你依然對沒看到的下半部充滿好奇。在我看來，這就是小說家存在的價值，未知與好奇。

感懷篇：很久以前，我以為我能做好很多事情，只是缺點機會，后來我知道不是。哪有什么懷才不遇，只是懶惰和不自知罷了。）4D0A12F0-B024-4D33-BECF-69D19EDF0C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