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一輝
趙豐先生是一個富于探索精神,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散文家,也是一個堅持不懈的精神修煉者,他的高度自由的敘述方式和精美的散文語言讓我們看到了他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所達到的藝術高度。他花了六年時間,專心研讀了四十位西方哲人的相關著述,從古代的泰勒斯、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等到近代的蒙田、培根、斯賓諾莎等,再到現(xiàn)代的伏爾泰、叔本華、弗洛伊德、羅素等,最后到當代的斯賓格勒、羅爾斯等。作者掙脫塵世的煩擾,潛心叩問西方歷史上那些熠熠生輝的巨星,以一顆虔誠之心與西方哲人進行精神的對話,用非凡的想象力構建了一幅幅跨越時空的人物生存共生狀態(tài),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哲學的慰藉》以西方哲學家的生平和思想為素材,鋪展思維和想象,這樣的選材對散文作家來說是一個冒險行為。因為哲學是一種高度抽象,極其嚴密的邏輯思維,而文學是形象思維,這是兩個領域的事情,掉進哲學里,就會失去文學性,顯得枯燥;而偏于文學,則有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惹哲學領域的專業(yè)人士恥笑。其實,之前趙豐先生曾透露要寫這樣的文章,我在心里并未看好。因為我一直堅持文學是用心的,并不是用腦的。再說了,哲學家的小傳比哲學家本人還多,而介紹西方哲學思想的學術文章,在《讀書》雜志上期期都有,非常專業(yè)。也實在想不出第三種樣態(tài)的文章?,F(xiàn)在我不得不承認,趙豐先生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探索,并且是成功的。在他的這部著作里,文學和哲學并沒有打架,而是完成了一次華美的高潮迭起的交合。產下的文字既不是哲學家小傳,也不是哲學論文,而是充滿著生命力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和獨特氣質的散文作品。這樣的作品,無論是藝術性還是思想性,都有十足的分量。讀完全書,給了我一次全新的閱讀體驗。我想能產生這樣的作品,首先源自作者對人生的深切疑問和對真理的急切追尋。在這個被物欲和庸俗淹沒的世界里,一個人,尤其是一個作家要對抗庸俗哲學和功利化人生,非得有堅實的思想根基和強大人格不可。作者選擇了從西方先哲那里汲取精神力量,其心之誠,其情之切,化為生動的藝術想象和理性叩問。呈現(xiàn)在作品里,我們看到的是作者以招魂般的虔誠,從遙遠的時空把一位又一位西方哲人請出來,或者是穿越時空去造訪那些古老的國度,叩見一個個先哲,親見其肉身,親見其悲喜和苦悶,領受其思想的光芒。正是作者的虔誠和渴望,讓一個個思想家在作者的精神世界里活了過來,發(fā)生心靈與心靈的碰撞,思想與思想的交匯,目光與目光的對視,乃至肢體與肢體的相觸。先哲的思想成果融注于其人生命運和生命體驗中,同時也映照了作者的人生際遇和人生體驗,并賦予其存在的意義。這些作品是思想者的生命贊歌,同時也昭示著作者追求真理的堅定和執(zhí)著。作者以其非凡的想象力構建了一幅幅跨域時空的人物共存共生狀態(tài),為作品建立起非凡的文學品格。我覺得共存共生的創(chuàng)作主體精神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文學命題。共生不是冷冰冰的對象化,它是讓對象活在自己的精神生命里,與對象共同構成自己新的精神境界。近似于佛教里的“心、佛、眾生原是一體”。
在一個作家的精神世界里,有多大的時空狀態(tài),誰與他共存共生,有多少人與他共存共生,能否與天地萬物共存共生,是否有這樣的自覺,這些共同決定著一個作家生命的廣度、深度和生命體驗的飽滿程度,既決定著他的生命品格,也決定著文學作品對于人類的意義。對于散文這種直接呈現(xiàn)心靈狀態(tài)和精神歷程的文體,作家更應該有共生的自覺。這是《哲學的慰藉》給予我們的文學啟示。把一次次哲學閱讀化成一個個風生水起,昂揚低回的生命歷程,構建起一幅幅跨越時空充滿生命張力和思想交鋒的圖景,這在當前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可以說是別開生面的,其獨創(chuàng)性令人矚目;它為日益浮泛的散文創(chuàng)作帶來了思想的力量,其價值不可低估。
面對哲學原典,大致上有三種“接受美學” :學院的專家研究、文學的審美對話和生命的本體相遇。趙豐先生的《哲學的慰藉》,如同布羅次基《文明的孩子》、周國平等《詩人哲學家》一樣,則屬于文學的審美對話。文學的審美對話之于哲學解讀,雖然沒有學院的專家研究那般系統(tǒng)化,卻往往更富于洞見和創(chuàng)造性,也更接近哲學原典的靈魂。那么,哲學原典之生命的本體相遇又是什么呢?
維特根斯坦在戰(zhàn)俘營用手電筒照亮《邏輯哲學論》手稿,帕斯卡爾在塞納河的翻車不死,海德格爾的死亡谷幽居,奧古斯丁的花園哭泣,圣保羅的征途天光,就是哲學家的本體相遇,就是哲學發(fā)現(xiàn)上的“尤里卡”時刻。在《哲學的慰藉》里,趙豐先生寫到了帕斯卡爾塞納河的翻車不死,寫到了奧斯丁的皈依基督,寫到了海德格爾、尼采,寫到了阿基米德的“尤里卡”時刻。問題只在于本體相遇之后的存在解釋學?!墩軐W的慰藉》并不提供存在解釋學。它選擇的是文學的審美對話。
作為和思想家的審美對話,《哲學的慰藉》旨在描述個人真實的相遇過程。它的描述具體真切,使之富有鮮明的審美特征。它的敘述高度概況,使之具備思想的對話氣息。和余秋雨《文化苦旅》等著作的汗漫無邊相比,《哲學的慰藉》具有專題性的緊致和嚴整。和周國平等《詩人哲學家》的文本解讀相比,它具有當下化的生活與心情,是哲學著作審美閱讀的冒險之旅,是散文寫作思想提煉的智慧之作。面對哲學原典著作,《哲學的慰藉》是進行審美觀照的佳作,是思想對話的創(chuàng)作;是面對哲學原典完成審美對話的高度成功作品。其一,無論是《讓我們抬頭仰望星空》中寫泰勒斯的天空和水坑還是《走出黑暗的洞穴》中的陽光和暗影,無論是《人生而自由,卻往往不在枷鎖之中》中盧梭的孤獨和高傲還是《不應該生活在“糟糕的信念”中》中薩特的存在和虛無,都提供了非常豐富的細節(jié)和情節(jié)。審美需要知識,更需要想象?!度f物皆流變,無物常駐》,作者為不知哲人門前河流的具體名稱而抱憾。抱憾中洋溢著審美的自由情趣和執(zhí)著想象。其二,《哲學的慰藉》是作者用自己的生活世界來解讀哲人的思想世界。他從自己的初中課本向畢達哥拉斯的算術哲學進發(fā),從關中小城聯(lián)想康德的格尼斯堡,由故鄉(xiāng)的河流解析“赫拉克利特的河流”和“黑格爾的河流”——即辯證法的存在境域。特別是,當看到澇河的干涸,他馬上就代以澇河岸上的清風。作者多么不愿赫拉克利特之思斷流啊,又與張志揚“家、路、風”的哲理概況多么深契??!其三,從《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到《“存在”是萬物的本源》,再到《人是一個能思想的葦草》,我們既可以看到當代中國西學的“流播史”,更可以體會作者個人思想的“接受史”。
我也非常喜歡帕斯卡爾及其《思想錄》。我卻厭惡蘆葦,大概源于少年時看到的毛澤東的一句話:“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地淺?!壁w豐先生喜歡的蘆葦,也“不是獨立存在的蘆葦,而是由蘆葦組成的那一片風光。2007年6月,在飛往南寧的火車上我翻閱著一本雜志,其中有一篇配著圖片的文章,題目忘了,那一幅幅蘆葦?shù)膱D片陶醉了我的眼球。我曾想,如果有一片蘆葦?shù)?,我也許會放棄了寫作,把生命匍匐在其中。”作者對西方哲學家有著審美的細膩感覺:“在帕斯卡爾之前,我很早就閱讀了《培根論人生》,《蒙田隨筆》是去年夏天里我的盛宴,而《帕斯卡爾思想錄》的姍姍來遲是一個定數(shù)。因為沒有思想的積淀,就無法接近他。這是我自己的感覺,并非厚此薄彼”。趣味無爭辯,審美呈自由;在哲學家的思想世界,《哲學的慰藉》不愿“厚此薄彼”。進入了赫拉克利特、奧古斯丁和帕斯卡爾的靈智世界,作者還能津津有味地欣賞培根、蒙田和羅素的經驗智慧,真豁達啊,真幸福?。∵@也是審美對話解讀思想家的自由性和包容性吧。
在《哲學的慰藉》里,趙豐先生用故鄉(xiāng)的澇河解讀西方哲學的河流,用故鄉(xiāng)的藍天解讀西方哲學的曙光,用秦嶺終南山的蘆葦風光和山洞經歷解讀帕斯卡爾和柏拉圖的哲學思想,非常生動精彩,非常痛快曉暢。按照海德格爾的“此在”呼喚,澇河就是帕斯卡爾的塞納河,終南山就是海德格爾的幽谷棲居,就是奧古斯丁的花園哭泣和圣保羅的征途天光。
思想包容著天空,思想涵蓋著時空,思想證實著生命。在《哲學的慰藉》中,作者既介紹著哲人的思想,又用想象的思維方式再現(xiàn)了他們的生活、思考的環(huán)境,并融入作者自己的生活及生命體驗。作者與那些巨星促膝而談,同命運,共呼吸,每一位哲人的生活經歷及思想都能給作者以頓悟。與哲人對話,作者達到了忘我的境界,忘記天氣的寒冷,忘記生活的瑣碎,以一個孤獨者的姿態(tài)特立獨行地品味哲學。過著像周作人先生一樣的苦雨齋的生活,卻別有一番滋味。
書中的西方先哲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孤獨。孤獨是一種狀態(tài),是內心里一道獨具魅力的風景,那些哲學家們享受孤獨,并從中得到滿足。孤獨是一種心境,不是可憐,不需要認同。它是高貴的,是特立獨行的,不可或缺的。尋找自我,發(fā)現(xiàn)真理,挖掘智慧本身就是一個修行的過程,修行的路總是孤獨的,因為智慧必然來自孤獨。孤獨。只有與眾不同,才能出類拔萃,很多時候,靈感都是來自孤獨。叔本華說“要么庸俗,要么孤獨。”他認為,孤獨是天才者的表現(xiàn),是一個人內心豐富的象征。孤獨也是沒有疆域的,而一個能認識孤獨、擁抱孤獨的人,便注定有大胸懷,大氣象。能把縹緲的思索、悠遠的意境,流淌成思想之河,并把河中的蘆葦變成文章的,便是哲思型作家趙豐。在文學之途中,趙豐無疑是一個孤獨者,他的孤獨,是一種詩化的人生境界,是現(xiàn)實與理想的交媾,是哲學與文學的相生,淋漓著蓬勃的哲思與禪意。
想象,是趙豐與思想家零距離接觸的唯一方式。閱讀這部集子中的《帕斯卡爾: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作者超拔的文學氣質和吸附時空的功力,讓我震撼。這篇進入全國各地高考語文模擬試題以及教輔書的文章,其行文的自由度前所未有。趙豐和朋友去家鄉(xiāng)的灃河里垂釣時看見了一片蘆葦,于是把它設想為帕斯卡爾的蘆葦?shù)兀了箍柧褪窃谶@片蘆葦?shù)氐贸隽恕叭耸且桓芩枷氲娜敳荨蹦莻€人類迄今為止的語言中最精彩、最偉大的一個比喻。
只有思想著,生命之樹才能長青,才會美麗。一個沒有思想的人,生活在世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社會需要那些有思想的人來發(fā)展。有思想的人是高貴的、可敬的。作者在這部書中也多次強調了“思想”的重要性,“思想”貫穿這部作品的始終,我們是在閱讀,同時,也是在享受作者為我們帶來的一場文學與哲學相交融的盛宴。
作者是一個貼心的善良人。為了滿足讀者的閱讀習慣,他以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來寫這部書,同時與那些哲人的思想達到一種共融的狀態(tài),使整部書的內容、思想更容易為中國讀者所接受,可見作者的良苦用心。在這部書中,我們還時不時地會看到一幅幅的圖畫,那些圖畫與作者的思想、那些哲人的思想相輝映,圖畫是靜止的、唯美的,給我們以更多遐想的空間,引領我們的思緒在哲學的領空里遨游。
《哲學的慰藉》這部書為中國讀者了解西方哲學經典打開了一扇門。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哲學隨筆著作,它又豐富了中國文學的寶庫。像一個智慧老人,它引領我們走入自己內心的深處,看穿現(xiàn)代生活帶來的逆境打擊,清掃心靈的負面污染,脫離心的束縛,找尋人生悲苦和困頓的慰藉。阿蘭·德波頓說:“哲學最大的功能就是以智慧來慰藉人生的痛苦”。追隨著作者的步伐,我進行了一次次心靈的哲學旅行,淘去了靈魂的塵埃,慰藉了日常的悲苦,堅信“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哲學的慰藉》題材新穎,寫法獨特,行文活潑,語言優(yōu)美,既有歷史的宏闊感,又有散文藝術的新境界。加之作者受終南山隱逸之氣的熏陶,使得這部書更富詩意和禪性。哲學與文學都是運用語言作為表達的符號和工具,自古就有文、史、哲不分家之說,可見,文學與哲學的的關系非同一般。文學因有了哲學的內涵而有了超越一般作品的深度和厚度,哲學因有了文學這個載體而得到更廣泛的傳播。在這部書中,作者使文學與哲學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從而使這部書既有哲學的深度,又有文學的審美性,形成了中西合璧、虛實交融的“文魂”。
趙豐先生是一位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散文家,也是一個忠實的精神修煉者。文如其人,他的隨筆同樣開拓出了自己獨特的路徑和風景,散發(fā)出獨特的藝術魅力。我們有理由期待他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開拓出更高的散文藝術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