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喬
父子
田埂上,父親扛著鋤頭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兒子,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里的鋤頭拖在地上。窄窄的田埂坑坑洼洼,鋤頭極不耐煩地跳來蹦去,但也從沒滑下田埂。兒子認(rèn)為自己成年了,娶妻生子了,不能再像被父親牽著一樣走在后面。想和父親直接說這事不太好,他的辦法是盡量少和父親一起走,實在躲不過時,他還在后面,但一定和父親錯開。
這兩年,父親總是拽兒子到地里干活。每回到田埂前,父親總說,你走在前面吧,我老了。兒子嘴里說,哪能,我在后面跟著。他心里想,我走在前頭,像是我想干活似的,我才不呢。
地在山坡上。山不高,是座土山。山頂上,原來有三戶人家,他家是其中之一。五年前,村里鼓勵大家從山上搬下來集中居住。鼓勵是真的鼓勵,不強求,完全由自家決定。宅基地和以前的一樣大,還給幾萬塊錢的建房補貼。
兒子不想搬,山上好啊,那兩戶人家搬走了,更是清靜。這里離山下的集中居住地并不遠(yuǎn),也沒什么不方便的。父親堅決要搬,住在山上,孤苦伶仃的樣子,兒子找媳婦都是難事。人這一輩子,得給兒子留個好房子,得讓兒子成家。
房子大了,從平房到二層小樓,居住條件明顯提升,只是欠下了十多萬塊錢的債。
村里在打造鄉(xiāng)村旅游,集中居住區(qū)前面就是廣場式的花園,周圍的山谷里鮮花遍地,景觀式農(nóng)業(yè)種植,既有直接的經(jīng)濟(jì)收益,又是鄉(xiāng)村旅游的看點。這地方,有山有水,雖說在深山里,交通極為方便,邊上又是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近年來旅游休閑的外地人越來越多。兒子要把家里做成農(nóng)家樂,可為游客提供就餐及住宿。父親不愿意,家就是家,讓外人住進(jìn)來,還要伺候人家,沒家樣了。再說了,城里人還稀罕我們這山溝溝,走走轉(zhuǎn)轉(zhuǎn)還行,住在我們家里,人家也不習(xí)慣的。
兒子說,不想法子掙錢,光靠幾畝地,猴年馬月才能把債還了?他不和父親講道理,這么多年來都是如此。十來歲的時候,有天和父親擺事實講道理。父親沒等說幾句,一個巴掌就狠狠落在他的臉上,和我說五說六的,你是我兒子,這輩子休想。父親很少打他,那個巴掌打得他頓時眼冒金星,紅紅的巴掌印第二天才消了。
父親說,不下山蓋新房子,你能討到媳婦?我能這么快有孫子?他說話時,從不看兒子,多半還把后背丟給兒子。只是現(xiàn)在說話的口氣沒有以前壯了,但一字一句比以前清楚。
兩人各說各的,捅的都是對方的軟肋。
農(nóng)家樂終究是做成了。父親說,我老了,以后你來當(dāng)家。兒子說,我是學(xué)校老師,不能經(jīng)商,農(nóng)家樂的法人還是你,其實,我是在替你打工。
父親輕輕一笑,到臨了,這家全是你的,說打工,也是我在為你打工。這人一當(dāng)了父母,后半輩子就是為子女活了。
廣場花園里有個亭子,可以擺個茶攤。兒子租了下來,賣茶賣飲料賣水果,還賣些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
父親說,這事,你該和我商量的。
攤子都擺了兩天,兒子也沒和他說。這天,溜達(dá)到亭子附近,見兒子一個人坐在那兒,以為有什么事呢。
兒子說,是你非要搬下來的。
父親說,做農(nóng)家樂就要投資,好的是被褥家具什么的,一時半時壞不了,飯菜有客人來再買菜做。可這擺攤,進(jìn)的貨賣不出去,日子久了不就廢了,這得花錢的。
兒子說,種地有時還虧呢。
父親說,你什么時候見虧?要真說虧,也只是有些力氣白費了。你能長這么大,靠的就是種地。這莊戶人家離了地,什么也不是了。我可告訴你,以后不管你做什么,哪怕像你說的能賺到大錢,咱們家的地不能丟,得自己種。
這莊稼地的事,父親和兒子說過很多回了。兒子好幾次讓父親別種了,現(xiàn)在可以把地租給別人種,也就是土地流轉(zhuǎn)。兒子的意思是,租給別人種,自己不花力氣,旱澇保收。父親堅決不答應(yīng),自家的地不種,做什么去?不行,這事絕不行。我可告訴你,咱們家的地,就得我種你種,我種不動了,就你種。
這幾年,父親就是房子和地的事,完全自己拿主意,根本不聽兒子的任何想法。
兒子說,這攤子你也得幫襯。他是老師,擺攤做買賣,即使用的是業(yè)余時間,也說不過去。這人來人往的,想遮也遮不住。照現(xiàn)在的情形,鄉(xiāng)村旅游越來越紅火,占個好位置擺個攤,哪怕現(xiàn)在掙不了什么錢,以后一定能掙錢。再說了,擺攤,除了賣貨,還能向游客推薦自家的農(nóng)家樂。這些,他沒和父親說。
父親說,守個攤子,我這老臉還要不要?
兒子說,你看看現(xiàn)在的社會,不說遠(yuǎn)的,說了你也不曉得。光說我們村,你瞧瞧,大姑娘小媳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擺攤做買賣的?,F(xiàn)在誰還怕錢燙手?從縣城退休下來的干部,還在那兒賣烤串呢。兒子又故意說,人家是干部,可不是你這樣的農(nóng)民。
來了兩個游客,兒子趕緊招呼,父親閃到一邊靜靜望著。游客先是買了兩瓶水,看干蘑菇挺好,買了三袋??吹近h參,又買了三袋。
游客走后,父親說,這黨參,其實我們家也可以種的。兒子說,不折騰了,這進(jìn)的貨也是山后那村種的。人家是大面積種植,成本低,我們家地少,種了不劃算。
父親坐在攤前的板凳上,整理起原本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娘嬃?、山貨等。這回,他盯著兒子的眼睛說,以后這攤主要我來擺,地里的活兒全交給你了。
兒子說,擺攤有講究的,我得幫幫你。地里的活兒你在行,得你多教教我。
做羊蹄的后生
從愛吃羊蹄到靠做羊蹄脫貧,他用了五年時間。
愛吃羊蹄,附近縣鄉(xiāng)飯館里的羊蹄,基本都吃過。沒錢,再愛吃,也沒法子經(jīng)常吃。他的厲害之處,是能記住每家羊蹄的味道,這家與那家有什么不同。
一天,鄉(xiāng)里的扶貧干事找到他,你這么愛吃而且會吃羊蹄,怎么不自己做了賣到飯館去?他說,我只是愛吃,我可做不來。扶貧干事鼓動他試試,做羊蹄沒什么難的。過了幾天,扶貧干事問他想得怎么樣了。他說,試試也行,只是我這窮得叮當(dāng)響,想吃只羊蹄都費勁,哪有錢弄那么多羊蹄回來。扶貧干事讓他打申請,鄉(xiāng)里會為他提供脫貧專項資金。不過,這錢不多,五千塊,而且以后是要還的,只不過不要利息。后來,他掙到了錢要還這筆錢時,才知道當(dāng)初扶貧干事為了給他壓力,故意騙了他,這五千塊錢是作為扶貧補貼給他的,不需要還。E073E634-09BB-4BC5-A392-66095A608BA0
拿到錢后,他到生意最好的一家飯館吃了三只羊蹄。這是他有生以來吃得最慢的一次,每吃一口,都仔細(xì)品味,用了什么佐料?;丶液?,試著做了兩只羊蹄,可與人家的味道差得太遠(yuǎn)。好吧,自己折騰不了,就去打工學(xué)。他在那家飯館打了三個月的工,沒事就往后廚跑,終于學(xué)得了竅門。
回來后,一次只做兩只羊蹄,用他特別的記憶力和靈敏的辨別力找出與飯館的差距。十來天下來,他做的羊蹄的味道,已經(jīng)和飯館的不相上下了。那天,他拿著羊蹄找到飯館老板,說想為飯館提供現(xiàn)成的羊蹄。老板吃了他做的羊蹄,感覺比自己飯館的還好些,再一想,從采購生羊蹄到成品,確實花費很多的人力,而且成本與直接買現(xiàn)成的羊蹄基本相同。省事,不多花錢,這生意能做。蹚出了路子,越來越多的飯館成了他的客戶。
人家飯館的羊蹄原來是什么味道,他就做成什么味道。他媳婦勸他,這樣太麻煩,你統(tǒng)一做成一種味道,不就得了。他不這么認(rèn)為,都是一種味道,那就沒各家飯館的特色了,沒了特色,飯館的生意會受影響,到頭來,說不定就不要他的羊蹄了。
他做羊蹄小有名氣了,就有人上門來買,還動員他把批發(fā)與零售一塊做,只要把羊蹄賣了,把錢掙到手,賣給誰不是賣。他心想,搶飯館的生意,就是砸自己的飯碗。他不干。
做羊蹄,自然需要技術(shù),可處理和清洗著實是個細(xì)活兒累活兒。把松香熬化后,然后將羊蹄浸在里面,尤其是夾縫處得浸到,讓其蘸滿松香。取出晾干后,剝?nèi)ニ上?,這是去毛的第一步。接著用火烤羊蹄,燒到炭黑為止,燒的時候翻著燒,每一處都要燒到,確保羊毛都被處理完,又不能燒得太狠。燒完之后還要把羊蹄甲中間的部分清理干凈,把燒焦的部分都剪掉。剪好之后用刀把羊蹄表面黑色刮掉,放進(jìn)熱水里面清洗干凈,之后再用刀把表面剩余的羊毛刮干凈即可。這套程序下來,才能把羊蹄處理干凈。每只羊蹄都得如此,一天如此這般收拾幾百只,極費心力和時間。
曾經(jīng)有人上門想跟著他學(xué)做羊蹄,見他坐在羊蹄堆里的辛苦勁兒,加上聽說一只羊蹄末了最多凈賺五毛錢左右,便搖搖頭走了。
有段時間,他想讓媳婦負(fù)責(zé)收拾羊蹄。畢竟家里還有莊稼地,他一個男人不能坐在家里擺弄羊蹄,讓媳婦下地干農(nóng)活。他媳婦起先也覺得收拾羊蹄遠(yuǎn)比做農(nóng)活輕松,可在家做了幾天就受不了。媳婦有句話很有意思,一天下來,等他把羊蹄送去飯館回到家,他自己倒像只羊蹄了。
我去他家時,他坐在院門外的空地上收拾羊蹄。我蹲在那兒和他聊天,他手里的活從未停下。他說,得罪了,這堆羊蹄今天晚飯前要送到飯館。他是一個憨厚的后生,不愛說話。我跟他開玩笑,你這么內(nèi)向,怎么和人家飯館打交道的?他沒抬頭,只是揚了揚手里的羊蹄,人家看的是這個,我說出花花也不頂用的。
他身后的院子里剛鋪上水泥地,三間矮小的房子,過去是人住的,現(xiàn)在完全成了廚房。新房子已經(jīng)蓋起來了,只是里面還是毛坯,家具還是過去的。我在院子里遇上了他媳婦,說,你家掌柜的能掙錢啊。正在翻曬青稞的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掙到錢啊,真沒掙到。她的口氣有些慌張。
我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來到后生面前,他說得比他媳婦實在。以前欠了些債,還掉后,也只能把房子弄成這樣了。接下來,得先把廚房好好搞一下,像個做羊蹄工作間的樣子。明年就可以裝修正屋了,后年,保準(zhǔn)全新的家具到家。
我問他有沒有打算自己開個飯館,他說沒想過,開飯館的風(fēng)險比做羊蹄大得多,他現(xiàn)在還應(yīng)付不來。先這樣做幾年,掙點錢,把家弄得像個樣子,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
我說這幾年做下來,挺好啊。他笑了,是啊,真沒想到我這農(nóng)民也能做生意,還掙了錢。只是,唉,幾年羊蹄做下來,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想吃羊蹄了。
我從他家出來,拐過一個彎,走到了另一戶人家門口。一個中年男人看了看我,然后自言自語道,現(xiàn)在窮倒成了好事,有人幫了,掙上大錢了。
其實我知道,這話是說給我聽的。這中年男人就坐在門旁,臉白白凈凈的,和手里的香煙紙一樣白。我步子稍有些慢下來,轉(zhuǎn)念又走快了。有些人,你不能和他多說話,更不能試圖辯論。
這時,我聽身后有人說,你除了說這不好那不好,你做點啥了,有本事你也做羊蹄。不是小瞧你,你沒那本事,也吃不了那份苦。
聽得出,說話的是這家女主人。
刻剜匠
他在院子里不停地移步觀察剛剛安放好的房子大梁,表情從認(rèn)真到輕松。后來,他正對大梁站著,雙手抱在胸前,滿臉的成就感。從背影看,他這架勢一如指揮者。事實上,在安放大梁的過程中,他就是指揮者。
過去在臨潭,蓋房主要分為采地、動土、鋸木、立房四道程序。那時房子框架都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地基做好后,就將加工好的柱、梁、檁條等房屋框架構(gòu)件拼套支立、搭接固定起來,然后置放大梁。上大梁是整個建房過程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最具儀式感。大梁置放好后,就是房子建起來的標(biāo)志。所以,這一過程稱為“立房”,也叫“立木”。前些年,新建的房屋已經(jīng)改為水泥框架結(jié)構(gòu),墻也由土墻升級為磚墻,舊式的蓋房,幾乎沒有了。近幾年,人們又懷念起當(dāng)年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子,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一結(jié)合,水泥框架與木質(zhì)框架并駕齊驅(qū),前者保安全,后者更多的是負(fù)責(zé)美感。
生于木匠世家的他,從小跟著爺爺、父親學(xué)徒,深得真?zhèn)鳌S腥苏f,他的手藝不但超過他爺爺和父親,在這一帶也是最攢勁的。
自己剛單干了幾年,木匠活越來越少了。為了生計,他外出打工,扛過麻袋,搬過磚,后來還當(dāng)過瓦匠。對他來說,所謂的瓦匠就是砌墻,沒技術(shù)含量,沒意思。
農(nóng)村的日子越過越好,房子越蓋越漂亮,用木頭的人家越來越多。手藝又能用上了,他重操起木匠這個老本行。對他來說,做柱、梁、檁條這些活兒,只是最基本的,稱不上“匠”。擅長木雕,是他手藝的精華部分,用他的話說,這是他真正吃飯的家伙什兒。
臨潭的民居,木雕有的用于外在裝飾,比如門樓、門廊、房檐、屏風(fēng)、隔板等,有的還用于木件間的連接,多在梁、枋、檁、檐柱的空隙之間,集實用與裝飾于一體。在處理雕刻技法上有陰線刻、浮雕、鏤空、半圓柱等,在平面細(xì)部雕刻中講究主、副、子三線分明,寬窄、大小、深淺、高低錯落有致,在三度空間的掌握上層次分明,做工精細(xì)。至于圖案,真是融合多民族的風(fēng)格,以龍鳳、松鶴、花卉、云紋、回紋等為主。整個風(fēng)格,有古典的細(xì)密,又加入了一些現(xiàn)代元素??雌饋?,既蕩漾江淮風(fēng),又有高原獨特的韻味。在這方面手藝好的,人們不叫“木匠”,而是稱為“刻剜匠”。E073E634-09BB-4BC5-A392-66095A608BA0
他自然喜歡被人稱“刻剜匠”。
當(dāng)年,他父親在雕刻時,最講功力最出彩的活兒都是背著人悄悄做的。他不這樣,就在蓋房人家,當(dāng)作眾人的面,一點都不藏著掖著。他說,這手藝,也不是誰都能學(xué)會的。真能遇上個學(xué)得會學(xué)得精的,也是緣分。
他手里有一套他祖爺爺傳下來的木雕刀具,小的細(xì)如針,大的就是砍刀。這套刀具,他從不肯讓別人摸。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氣,也沒人伸手。常常是大家各忙各的,刀具就擱一塊布上。布是老舊的帆布,刀尖和刃處光亮無比,其他地方則閃爍著歲月的幽光。旁邊是木工工具,斧、鋸、刨、鑿、銼、規(guī)、矩、墨斗、拉桿鉆、木旋、錘、刀等,一應(yīng)俱全?,F(xiàn)代的也不少,比如電鉆、臺鉆、修邊機、電木銑、電刨、帶鋸、臺鋸、斜切鋸、砂帶機等。
有點空閑時,他喜歡坐在這些工具間,點上一支煙,目光隨意落在某一件工具上。干起活來,不管現(xiàn)代的還是傳統(tǒng)的,他用起來都得心應(yīng)手。刨木頭時,木花飛舞,木屑飛濺,身在其中的他恍如在云朵里。俯下身子雕刻時,他的身子常常彎成一張弓,手部的動作很細(xì)微,遠(yuǎn)處望去,他自己成了一尊雕像。
木料,由他負(fù)責(zé)買,也就是包工包料。整個下來多少錢,也是他出價,不帶還價的。他說話不留余地,信得過我就用我,要不然你們另找人吧。這方面,他很軸。幸好,還從沒有人家請了他又辭了的。沒辦法,他手藝好,價錢又公道。
要雕什么,當(dāng)然得征求主家的意見。在哪兒雕個什么,大概雕多大,只能這么多,其他的必須由他做主。他從不給人家畫小樣,有的人家想讓他畫出來,他說,東西都在我肚子里,只能由刀刻出來,我畫不來。是的,他從不用筆,自然也不會先勾勒出圖案,而是直接下刀。大處,用電工具;細(xì)處以及最后打磨時,一定只用刀。
他經(jīng)常會為人家多做些活,在人家沒要求的地方加個小的木雕,有些是個看得出的圖案,有時也就幾條線。他心里有數(shù),知道人家想要什么樣的。成品出來了,確實好看。有的人家面露難色,他嗓門頓時就大了,你就說好不好看,你中意不?人家連連點頭。他嗓門依然不減,那不就結(jié)了,說了包工包料,又不多要你一分錢。
他不做的,你加錢也不好使。一戶人家要在門廊上加兩只鴿子,說是額外補錢。他說,不行,沒這么干的,加鴿子整個東西就變了味,時代再變,有些規(guī)矩也是不能變的。
現(xiàn)在,找他做活的人越來越多。他高興,活多,就能多掙錢。唯一不太舒服的是,大家都喜歡讓他照著誰家誰家的樣子雕刻。都是一樣的圖案,對比起來,有時人家非說自家刻的沒前面那戶人家的好,其實在他心里,越是后來的他越滿意。還有就是,總是刻一樣的圖案,他反而覺得難,也沒有多少新鮮勁。
天天寫字的流浪漢
一年四季,一件黃色的舊式軍大衣不離身。一天到晚,趴在地上練字。地點就在縣城一家飯店一側(cè)的大理石板上,旁邊就是縣城的中心大道??h城里樓層和檔次都最高的飯店與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自然形成強烈對比。他那安靜的身影與熱鬧的大街,又是強烈的對比。在我眼里,他像一座孤島,又像遺落在白天里的夜晚。
他出現(xiàn)在縣城,應(yīng)該有些時日了。再新奇的人和事,時間長了,總會走向平淡無奇。他每天的形象都一樣,從沒有變化,就更容易被人們漠視。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沒人知道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沒敢靠近他,也沒敢停下腳步多看會兒。陌生所帶來的恐懼常常是巨大的。那天,我來來回回走了七八趟。
有時,我會專門去看看他。每次都是假裝路過,故意放慢步子,目光像偵察兵一樣精準(zhǔn)掃描,但又不被他發(fā)覺。其實,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基本上都是趴在那兒寫字,聚精會神,周圍再大的動靜也沒法吸引他。坐實了這樣的觀察,有時,我會站在他的身后,悄悄看一會兒。還有一次,我站到他的側(cè)面,以最近的距離看他究竟在寫什么。他面前是小學(xué)生用的那種作業(yè)本,也有白紙,還有一本小學(xué)課本,帶插圖和拼音的那種。他寫的字,都是課本上的。他趴得很低,筆頂端幾乎就靠著下巴,有時用鉛筆,有時用圓珠筆,字寫得歪歪扭扭的,但力道很足,每個字都像是刻的一般,一行一行排得還算整齊。他一直在寫字,姿勢沒有因為我在身邊而走樣。我堅信,他是知道我在看他的。
后來,我才知道,他以前寫的每一張紙,他都帶在身上。別看他天天寫很長時間,其實一天也就寫十來個字。那天,他從挎包里把他寫的紙全拿出來讓我看。那些紙就像他人一樣,皺巴巴的,臟兮兮的,可他寶貝著呢。我一頁頁翻了看,許多字都是重復(fù)的,我試圖找出規(guī)律,但終究沒能發(fā)現(xiàn)什么。
我?guī)状蜗牒退f說話,但一直沒有鼓起勇氣,因為我不知道能否走進(jìn)他的世界。入冬的第一場雪中,我沒見到他。這以后,我一個冬天都沒有見到他。有次和民政局的人聊天,不知怎么就提到了他。民政局的人說把他送到省里定點的遣送站了,但沒人知道他家在哪里,估計還在遣送站呢。
來年開春后,他又來了。
在我看到他的當(dāng)天下午,我蹲在他對面,遞給他一支中華煙,他接過去看了看,就夾在右耳上了。他的頭發(fā)如雜草一般又臟又亂,臉上布滿污垢,那煙如一束光橫在耳朵上。我又遞上煙,這回是兩支,我的意思是他還可以在左耳上夾一支,另一支現(xiàn)在抽。他仍舊沒說話,但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湊上前替他點煙,他沒往前靠,抽了一口后,面對我坐了下來。我蹲在臺階上,他坐在平臺上,他高我低,就是這樣,我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是故意低著頭的。他偶爾會抬起頭看看我,眼睛里有光,我甚至從他的眼里看到了我。眼睛,是他身上唯一清澈的。顯然,他的精神很正常,不是人們認(rèn)為的瘋子,或者神經(jīng)多少有些不正常。我甚至想,他的思維比我還敏捷,只是他努力在隱藏。
我問他晚上睡在哪里,他指指遠(yuǎn)處一幢爛尾樓,還是不說話。
我說,你不愿意說話,是怕別人聽出你是什么地方的人,然后把你送回去。他把抽了一半的煙掐滅了,放在課本上,然后,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以為他至少年近六十,他用手勢告訴我,四十五。
我把口袋里那包中華煙全給了他,他沒接煙,而是看著我,露出疑惑的眼神。我說,給你,我還有呢,多著呢。他接過煙,裝入了大衣里面的衣服口袋里,然后雙手合十向我作揖。
那天,一直是我在說話,他像啞巴一樣點頭或做手勢。我起身走的時候,他突然說了句謝謝,但我沒能聽出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他那地兒,我很少走路時經(jīng)過,有時坐車經(jīng)過時我會看一眼他。匆匆而過,他是靜止的,可我覺得我們互為過客。
我當(dāng)然還會去看他的。不過,多半是裝著路過的樣子,故意貼著馬路邊走,這樣可以離他遠(yuǎn)些。我是不想被他發(fā)現(xiàn),可每次他都能知道我走過。他還是趴在那兒,左手壓在紙上,右手的筆按在紙上,只是頭稍稍抬起向我瞄一眼,然后繼續(xù)寫字。
我平均一周會專門去會他一次。周幾不固定,早中晚也不固定。固定的是,他坐在平臺上,我蹲在臺階上。我們就面對面抽煙,如同兩個相識多年的知心好友,一切盡在不言中。我說過送他衣服送他吃的,可他使勁地?fù)u頭,并舉高手里的煙。有次,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手帕,里面包了好幾百塊錢。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缺錢,不要我買東西。
我知道,我需要這樣的時刻。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忘記我在西部高原,可以忘記我在漂泊。有時,我的眼前不再是他,而是家鄉(xiāng)村里的某位老人。有時,他又是另一個我。每到這時,我極度恍惚,但內(nèi)心又無比安寧。
又到了冬天,他又從我眼前消失了。這一次是徹底消失了,直到離開臨潭,我再也沒見過他。
三年的臨潭工作和生活,當(dāng)然有許多人和事留在我的記憶中,而且會永遠(yuǎn)清晰下去。不過,極具畫面感的細(xì)節(jié)似乎不多,有些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和他在一起的情形,我一直記得很清楚,真的仿佛就在昨天。
現(xiàn)在,每當(dāng)想到臨潭,我一定會想到他,一定會想到我們一坐一蹲默默地抽煙。他的身后是縣城最好的飯店,我的身后是縣城最熱鬧的大街。
責(zé)任編輯:李穎超E073E634-09BB-4BC5-A392-66095A608BA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