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不驚
我們的一生就像流星,穿梭在邈遠(yuǎn)浩瀚的宇宙,在寂靜中消逝。但我們曾經(jīng)存在過,那與大氣摩擦迸出的火花、拖帶的星軌可以證明。于是,我們穿行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綻放出火花,然后銘記。
但那段時光對我來說,像夢一樣不真切。
柵欄門上有鐵鏈拴著,最多只能打開一人多大小,鉆過去后,耳后糾纏著門鏈相撞的“丁零”聲和街上雜亂的聲音。
從大門前第一個路口左轉(zhuǎn),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門前有兩棵核桃樹的就是我家。一共三層樓,蝸居著七戶人家。樓對面是另一棟一模一樣的樓房,也藏著七戶人家。外墻本來漆成紅青相間的顏色,但都已不規(guī)則地褪去。每棟樓側(cè)邊都有數(shù)字,趾高氣昂地掛著。墻磚冷冷地暴露在外,磚縫間不齊整的水泥已脫落,留下淺淺的黑痕。
陰暗的白熾燈慘淡地映著地面,凹痕深陷、積滿灰塵的木把手和潮濕的墻面一齊散發(fā)著一股霉味,墻角的電線亂纏著,其間幾根斷掉的垂下,吊在人眼前。
回家后,我倒在床上,盯著龜裂的天花板。我的房間有兩扇窗戶,嵌在書桌前和床邊,它們透過的光線還算仁慈,不至于讓房間也昏昏沉沉。我轉(zhuǎn)向床邊的那扇窗子,它一半被舊紙板糊住,另一半透出天空,但天已經(jīng)陰了很久,灰蒙蒙的。
不一會兒,煤氣灶點(diǎn)火的聲音順著門縫傳過來。我拿出練習(xí)冊,胡亂寫了幾筆,便打開房門,走向飯廳。我們一家圍坐在桌旁,父母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扒拉著晚飯。
“我有東西落在西門口,你吃完飯去取一下?!备赣H說。
“哦。”我抬頭看看外面,陰沉的天空又黯淡了幾分。
要去西門口,需從我家走約莫二里路,路過小學(xué)和一個園圃。我收拾衣服的時候從書桌前的窗戶望出——從這里恰可以看見園圃,影影綽綽的,露出石廊的一角。那里的路燈還沒亮,只能看見灰暗的一片,不時有人從那片昏暗中走來,或是徑直踏入那片灰暗中。
天上一片灰蒙蒙,不剩多少亮光,路兩旁的梧桐樹葉在這灰色的天幕下顯得黯淡陰森。沿著路走,不時有人經(jīng)過,他們步履匆匆,眉頭緊鎖,或是慌慌張張,前顧后盼……
所有人都很疲憊,包括我。我們?yōu)榱嗣β刀β?,像時鐘上的指針一樣精確而單調(diào)地一圈一圈走著。偶爾癱在沙發(fā)上不厭其煩地?fù)Q著節(jié)目,也只是上發(fā)條間隙的短暫停頓,繼而重新運(yùn)作。
轉(zhuǎn)過街角,左手邊是一個園圃。園子不大,左側(cè)是一條石廊,正是我剛剛從家中看見的那條。有條小徑從路邊通入園中,兩旁錯落著半人高的灌木。小路在園子中間的地方分成兩條,一條轉(zhuǎn)向遠(yuǎn)處再折回,通往石廊,另一條折到路邊。兩條小徑上都有一條長椅,長椅之間的草坪上種著一片山茶。這些山茶厚重飽滿,枝干彎曲垂下。
我從這里經(jīng)過時,園里有一些人,大多是為走近路取道的。幽綠色的園子里綴滿了流動的紅色、紫色、橘色的人,但在風(fēng)中搖曳的山茶卻顯得孤獨(dú)寂寞。
我返回家時已經(jīng)很晚,灰沉沉的天空徹底染成了黑色,老式路燈在黑色的海洋中柔柔地灑下橘黃色的光,像雨中一個個孤零零的傘篷。讓我意外的是,在靠近園子的一個傘篷下,一個橘黃色的孤單的身影久久地站在那里。
我不敢相信這個時間會有人在園子中駐足,于是便站在路邊,饒有興趣地看向那個背影。那是一個個子不高的女孩,略顯纖弱消瘦,整整齊齊扎好的馬尾懸在腦后,在脖子上懶懶地披散開。她整個身子向灌木叢微微傾斜著,兩手背于身后,右手食指聽話又俏皮地銜在左手中,雙腳微微踮起。傍晚的燈光溫和地披在她身上,泛起一層金色的漣漪,默默地在夜空下閃耀。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她大概是在看那幾叢山茶。山茶花沉沉地壓著枝條,被繁茂的葉片拱著,輕柔的花瓣一片片團(tuán)起,繡球樣慵懶地開著,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出橘黃色。它們掩映在披著金光的葉中,恰似海洋里遍布的明亮的小島。
也許是察覺到我的腳步聲,她輕輕站定,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因為覺得唐突,我扭正身子,緊了緊父親的東西走回家去。
家里新?lián)Q的白熾燈不像樓道中的那個一樣茍延殘喘,反倒亮晃晃的,照得人眼疼。我盯著慘白的天花板,腦海中滿是那個背著手、踮著腳、在燈下看山茶的背影。
天上的云層厚得像是要滴出水來,陽光被層層銷蝕殆盡,以往昏沉的四周更加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薄紗,看不真切,所幸我們大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昏天黑地。
自從那晚看見她后,那個背影便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于是我有意在放學(xué)后經(jīng)過園子,想要再遇見她—— 我連她的長相名字都不知曉。
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仿佛籠著一層陰云,像是被陰沉的天氣傳染了一樣。我提著書袋,打量著書店的發(fā)票——上面印著二號。我是那家書店的??汀共蝗缯f是屈指可數(shù)的顧客——今天并沒有看見以前那些經(jīng)常買書的人,我是趕著下午剛開始營業(yè)的時間來的,因此不由得對那個在我之前的人產(chǎn)生好奇。
再抬頭時,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那片園圃,綠葉仿佛染上了灰塵,無精打采的。走近時,我才看見花叢中幾朵淡粉色的山茶花羞澀地露出,像剛到新地方的小女生一樣畏畏縮縮,再遠(yuǎn)看時,我看到了一條熟悉的整齊的馬尾辮。
她今天換了一身粉紅的衛(wèi)衣,坐在園子靠里的那條長椅上,修長的脖頸微微彎下,低著頭。我從小徑踱近,走到了另一條長椅邊,隔著灌木與花叢看她,原來她正捧著一本書細(xì)細(xì)讀著。天氣雖說陰沉,但光線還不算太暗,四周無人,只有微微泛起的風(fēng)聲和山茶花悠悠的香氣。我輕輕坐在椅子上,拆開書翻看起來。
在兩道灌木、一叢山茶后面,是她在靜靜閱讀,我依稀能聽到她輕翻書頁的聲音。晚春略顯躁動與張揚(yáng)的風(fēng)陣陣掠過,拂動了草條與枝葉,山茶醇美芬芳的香氣伴著醉人的晚風(fēng)緩緩彌漫開,我似乎能看見那厚大繁美的花朵在眼前綻放。枝葉晃動的窸窣聲和斜墻后流浪貓的呢喃混著,聲聲送入耳中。
沒一會兒,我就變得心神不寧,眼睛掃過一行行文字,雙耳卻支棱起來,在風(fēng)聲中分辨著她的聲音。書本上的一個個字似乎在匯聚,在糅合,在展開,在紙上織成了一個背影——一個挺拔的背影,一個梳著馬尾靜靜翻著書頁的粉色背影。風(fēng)朝我刮來,似乎變得更大更急。我看見一朵朵山茶花不住地在風(fēng)中點(diǎn)著頭,在葉片上休憩的蝴蝶、花間游嬉的群蜂都飛向我的身后,它們在呼喚。身后是一個我并不知曉名字的陌生人,本應(yīng)忽略的陌生人。但她的一舉一動都吸引著我,她偏離常規(guī)的行為,或者說本應(yīng)算正常的行為像皎潔的月光一樣給我?guī)硪豢|光亮,讓我沉醉。其實也不難想為何一個背影令我癡纏不已,因為我們反倒把那些在蕪雜與急迫中偶爾放慢節(jié)奏、收拾心情的人看作異類。
我緩緩偏過頭去,盡力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卻看見她正看向我這邊,不過眼神落在別處。那雙闖入我眼簾的眼睛,那雙烏黑深邃、覆蓋著長長睫毛的眼睛使我心神一蕩。雙眸中的溫和與幽深散發(fā)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如同林間深潭一樣幽寂。同時,思索的神情又給她添上了一點(diǎn)理性和冷峻。
我們都在思索,但常常是木然機(jī)械地循規(guī)蹈矩。而她靈動澄澈的眼神令我完全地沉淪,以至于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她已經(jīng)把視線移向了我。當(dāng)我察覺自己的唐突,不得已和她對視時,那雙眸子變成了玩味和好奇。這次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慌亂,像打了敗仗的士兵一樣逃離。我起身時,發(fā)現(xiàn)她身旁有個和我一樣的書袋。幾片山茶花瓣輕輕飄落,像在輕笑,又像在祝賀。
家對面的樓房每一扇窗戶都亮著燈,看上去像漫漫長夜中的一座座孤島。父親窩在沙發(fā)上不厭其煩地?fù)Q臺——他似乎已經(jīng)翻第三遍了。我看著他,許久才說:“爸,花園的茶花快落完了?!?/p>
“唔,快夏天了,這很正常?!?/p>
他的話簡約得過分。
隨后又是沉默,除了電視里主持人賣力的應(yīng)和聲。
我緩緩走回臥室,看著外面漆黑的天空,沒有星星,沒有風(fēng)——大概要變天了。我突然想到,落下的花瓣也會憐憫與默哀。
噼里啪啦的聲響并不只來自熱鬧的鞭炮,反而更多源自冷清的雨聲。
大雨連著下了幾天,天空徹底蒙上了一層深灰的面罩,世界在紛繁的雨點(diǎn)中變得模糊與陌生。熙來攘往的人群與平日一樣,但都多了一把深灰色的傘和一分煩躁的心情,他們踏出的水花聲,響成一片不和諧的鳴奏曲,不斷敲擊著本就所剩無幾的耐心。
在撐著傘來石廊的途中,我明白了“白雨跳珠”的意蘊(yùn)。同樣,一叢叢本就日薄西山的山茶自然無法經(jīng)受住暴雨的摧殘。原本應(yīng)當(dāng)一片片凋謝的蕭索過程,變成一蓬蓬飽滿的花朵漸次墜落,沾泥帶露,淺淺泡在泥水中。
在四周紛雜的雨聲中似乎有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到她一手提著收起的雨傘,另一手背在身后,正輕輕地一步步走過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外套,映著身后石廊外傾瀉的雨幕,象牙般純凈的臉龐映著那閃爍的雙眸。見我發(fā)現(xiàn)了她,她微微偏頭,露出風(fēng)信子般甜美的微笑。大雨不斷沖刷著地面,噼啪聲不絕于耳,但我從未感到世界如此空曠。
她笑過后便輕抿嘴唇,緩緩踱開。我們之間仍是同那天一般,大約隔著一個花叢、兩道灌木,但又似乎從來沒有距離,一道游絲般不可見的線系在我們之間。我們一起看著山茶花的落下,它們下落時花瓣在空中輕顫,像在掙扎,又像解脫。但不同的是,有一朵白色的山茶花遲遲不肯歸于沉寂,倔強(qiáng)地懸在枝頭,等待花瓣一片片飄下。在最后一片花瓣飄落后,它才像斷了線的木偶,一頭扎入水中。這凄美的一幕結(jié)束之后,我們先后離開了花園,沒有告別。
日落之后,雨聲漸歇。不一會,世界又歸于沉寂。父親的鼾聲伴著檐水滴落聲,交織在夜色中。
輾轉(zhuǎn)之中,我發(fā)現(xiàn)柔順的銀白色月光灑落在我床上,映亮了我的房間。我以為月亮已經(jīng)出來,便翻起身倚在床頭,向窗外望去。
但并不是,積云掩蓋著半數(shù)天空,月亮整個被掩在云后,只是在天幕中瀉出明黃的一片,夜空被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塊,一半沉寂在陰云下,染上深沉的墨色,另一半被月光籠纏。夜空像是開啟了一扇無形的門,半灑的月光便是門中溢出的光亮,在呼喚我去追隨。我不由得伸出手,嘗試輕觸那飄灑的光暈。但我的手既不能融入無邊的寂寞的黑暗中,也無法觸碰那四射的光線。窗前瀉入的月光從我的指縫間淌過,緩緩流到我身前。我既沒能沉于黑夜,也未能追隨光明。
我不由得想起她,想起她的雙眼,想起她的微笑。我沒和她說過話,沒在花園以外的地方見過她,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在我腦中重現(xiàn)。
正回想時,那團(tuán)云掩住了整片月光,天空、窗欞、我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要像那扇門一樣關(guān)上,離我而去,像相交線經(jīng)過交點(diǎn)后便漸行漸遠(yuǎn)。我的手在空中抓了抓,但并沒有抓住任何東西,一股悵然若失感涌上來。我突然很想回到過去,回到那個夜晚,回到遇見她之前。
水跡未干,斑駁紛雜地鋪在路上。我聽見走路時雙腳和地面摩擦發(fā)出的咚咚聲正穿過樹葉的縫隙,再一點(diǎn)點(diǎn)傳回來。
花叢下是七零八落的茶花的殘骸,空氣里彌漫著雨后初霽的潮濕的泥土味,混著它們最后的馥郁。在園子靠里的長椅那,灌木叢上有一抹不和諧的白色。
一張紙條別在銜著晨露的灌木叢中,上面能看到未干的水痕。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匆匆掃了一眼,再遠(yuǎn)遠(yuǎn)看路上匆忙來往的人,我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但那不重要。她是誰,她從哪來,她要到哪去,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軌跡曾經(jīng)相交,在交點(diǎn)上迸發(fā)的火花像雨中的山茶花一樣凄美。
我們像山茶花一樣綻放、搖曳,也自然要在凋零前綻出芳華。
看看布滿青苔的檐頂,在層層石瓦后,一抹霞光正悄然綻放。
“爸,為什么園子里不種玫瑰要種山茶???”小時候,我坐在父親肩上,奶聲奶氣地問道。
“大概是因為,山茶花的花語是理想的愛,很美,很動人。”
“理想的愛是什么?。俊?/p>
“就像,就像那種只要遇見,就能感受到全世界的感覺吧。”
屋里寂靜無人,一道陽光射入,打在書桌上。上面有一朵干枯的山茶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花朵壓著一張紙條,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寫著: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