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的夢想

趙卯卯

這是一片很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有一條小河，小河彎彎曲曲拐向森林深處，哦，就在那個拐彎的地方，有一塊光滑圓潤的石頭，石頭旁邊有一棵巨大茂密的樟樹，它們寂寞地生活了很多年。

起初石頭就是一塊石頭，普通的石頭，沒有生命的石頭，可有一年，這片森林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智者們曾說，世界萬物存活時間久了，就會生出靈氣，而這一年，不一般的事就發(fā)生了。

一只神奇的綠蟬，落在了老樟樹上，因為這只蟬是一只有靈氣的蟬，是一只遠行過的蟬，它用嘹亮的聲音，誦讀了一首偉大的詩歌，只不過那時候沒人聽得懂。

蟬從早上誦讀到中午，從中午誦讀到黃昏，它飛走的一瞬間，有兩句詩，落在石頭上，那兩句詩是這樣的：

一個國王的夢想

試圖去遠方流浪

是兩句沒頭沒尾的詩，但是當它滲入石頭的一瞬間，那塊普通的石頭卻一下子有了靈氣，有了生命，石頭不僅懂得了蟬的語言，而且懂得了周圍所有生命的語言。

現(xiàn)在石頭是一塊神奇的石頭了，這是一個秘密，而且可能永遠都會成為一個秘密，因為石頭沒有嘴巴，它沒有辦法把這一切告訴別人。

石頭想，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現(xiàn)在我是一塊神奇的石頭了。

從這天開始，石頭開啟了自己的新生活。

石頭雖然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甚至沒有屬于自己的溫度，可是它卻能感受到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石頭還學會了收集，收集周圍的一切，味道、聲音、有生命掠過身體時留下的觸感……

石頭第一次收集到的是鳥鳴。

那天，天剛亮，調(diào)皮的太陽還隱藏在火紅的霞光里，森林就要蘇醒了，第一聲鳥鳴就來自于樟樹上的那對鳥夫婦。

它們是春天的時候搬來這里的，并且一眼就看上了這棵老樟樹，于是在樟樹上安家、筑巢、生兒育女，過著幸福的生活。有時候它們會飛到森林外面，那里有河流，有草原，有城市;有時候它們停在石頭上休憩，相互訴說著美好的過往。

“啾啾啾——”

“喳喳喳——”

一串串清脆的鳥鳴聲，一段段美好的記憶，全都被石頭收集在了身體里。

這天，一場暴雨將至，石頭第一次聽到滾滾的雷聲，這聲音讓它忍不住全身戰(zhàn)栗，但它強忍著恐懼，把雷鳴聲保存進了自己的身體里。這是屬于世界的聲音，萬物都是平等的，石頭這么對自己說。

那場雨下了一天一夜，嘩嘩的雨聲，變成了細碎的沙沙聲，石頭把這些都收集在自己的身體里。

小河的水越漲越高，很快漫到了石頭身上，它一半浸泡在水里，一半裸露在空氣中。哎呀，石頭忍不住驚呼，那微涼的觸感就是被擁抱的感覺吧。

“擁抱”，多么美好的詞語啊！

石頭還記得是如何收集到這個詞語的，那是一個美好的黃昏，晚風輕輕拂過森林，小河拍打著岸邊，樟樹上的小鳥剛剛唱完了一首歌，兩只火紅的狐貍從小河對面跳了過來，在石頭旁邊停留了片刻。

“好了，你回去吧?！币恢缓倢α硪恢缓傉f。

“嗯，你要保重。”

“我會讓風先生給你捎信的。”

“我們擁抱一下吧?！?/p>

片刻沉默。

“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p>

“你也永遠是我的好朋友。”

“再見?！?/p>

“再見?！?/p>

就是這天，石頭收集到了“擁抱”，這是一個很特別的詞語，這個詞語讓石頭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它開始期盼，并且有了第一個夢想，它希望得到一個擁抱，但大家都不知道石頭的想法，要不然路過的人，肯定不會吝嗇自己的擁抱的。

秋天來了，風開始變涼，有樹葉飄落在石頭身上，薄薄的一層，石頭懂得了什么是柔軟。

“和我恰恰相反喲！”石頭開心地說。

那感覺像什么呢？

石頭在自己的世界搜索，像鳥兒的羽毛，它記得那毛茸茸的感覺;還像蒲公英的種子，有一天一粒蒲公英的種子，在它身上停留過。

“嗨，美麗的石頭，再見！”蒲公英的種子說著，就隨風飛走了。

它們還沒相識，就分別了，石頭暗暗地想。但是那一瞬間的美好永遠留在石頭心里。

石頭有了第二個夢想，它想變成柔軟的東西，一片樹葉、一根羽毛、一粒蒲公英的種子、一朵白云……

秋更深了，風更涼了，一隊隊南飛的鳥群從森林上空飛過。有一天，一只掉隊的大鳥落在了石頭上，它看上去很累，石頭能感受到它的風塵仆仆，但同時它身上還散發(fā)著另一種感覺。一晚上石頭都在思索著那種感覺是什么，直到第二天，太陽還沒升起，那只大鳥突然迎風振翅飛起……

于是，石頭有了第三個夢想，它想變成一只鳥， 一只充滿力量、可以遠行的大鳥。

就這樣，石頭有了一個又一個夢想，從夏天開始，到秋天，又到冬天。

大雪覆蓋森林，世界寂靜無聲，石頭用整個冬天的時間，思索著自己那些美好的夢想。

森林里，是石頭第一個感受到了春天的光景，它的夢想伴隨著春風，越長越大……

老樟樹的根在這樣一個春天，擁抱到了石頭，那一刻，它們一下子了解了彼此的感受。

“孩子，你全身都在積攢著力量?！崩险翗鋵κ^說。

“樟樹爺爺，我想改變，我想帶著我的世界遠行……”石頭通過樹根向老樟樹傳達著自己的想法，“我的世界越來越大，我的身體里就要放不下它了?！?/p>

“我知道了孩子，你需要一個魔法?！崩险翗湔f。

“一個魔法？”石頭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語。

“這個魔法很簡單，又很難，”老樟樹頓了頓，“需要一個女孩兒，她要很傷心，而且因為傷心而落淚，她的第一滴淚水，恰好落在你身上，魔法就產(chǎn)生了?！?/p>

“那我要怎么做？”石頭激動極了。

“你要做的很簡單，孩子，就是在魔法產(chǎn)生的瞬間，把自己的夢想喊出來，一切將會成真?！?/p>

老樟樹的話讓石頭覺得自己落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里，它當然知道漩渦是什么，夏天，河水漫到它身邊的時候，見識過，雖然那只是一個小小的漩渦，但石頭還是感受到了它的沖擊，漩渦在石頭身下怒吼著：我要長大，我要變強，我要長大……

而現(xiàn)在石頭的感覺就是在一個巨大的漩渦里，旋轉(zhuǎn)、暈眩、墜落、漂浮……這就是幸福的感覺吧，石頭想。

幸福的感覺讓石頭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夢想里，它夢想變成一只鳥的樣子，飛行是什么樣的感覺呢？石頭想，它在自己的世界里搜索合適的詞語，飛行是自由、移動、快樂、疾馳……

它又想，做一棵樹是什么樣的感受呢？如老樟樹一樣，感受一年四季的溫度，春風、夏雨、秋霜還有冬雪，每一種都是不同的溫度，這些對一塊石頭來說沒什么區(qū)別，可對一棵樹來說卻是最重要的事。

做一只松鼠也不錯，老樟樹說它們是森林里最快樂的生靈，在一棵棵大樹間飛躍，尋找各種堅果。堅果是什么味道的呢？石頭怎么也想象不到，它真希望自己可以快點變成夢想的樣子。

就這樣，石頭一天天沉浸在自己的夢想里，它忽略了世界，忽略了自己，忽略了森林的變化：泥土松軟潮濕了，冬眠的小動物們開始蘇醒，青草發(fā)芽了，樹木開始泛綠，一群群北歸的大鳥又一次飛過了森林的上空……

春雷滾滾，細密的小雨讓萬物快速長大，和煦的春風里裹挾著淡淡的花香，銀色的小魚躍出水面、又落入水中的動聽聲音，這些石頭都沒有感受到，就連它的鄰居，那對快樂的鳥夫婦，石頭都忽略了。

老樟樹有些著急地喊道：“孩子，孩子你還在嗎？”

石頭沒有聽到，它陷入自己的夢想里太深了，時時刻刻期盼著有一個女孩兒到來，這種期盼無比強烈。

初夏的時候，森林變得更加茂密，就像隱藏的另一個世界，開始有小動物穿行，幾頭鹿、一只狐貍、一只松鼠。

有一次，一只蝸牛爬上了石頭的身體，它才爬了一小段路，就被老樟樹上的鳥夫婦看到了，結(jié)果蝸牛成了它們的午餐。

這天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兩個年輕人走進了森林，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他們來到石頭旁，開始野炊。

石頭一下子驚醒了，它不停地暗自祈禱。

男孩兒走過來坐到了石頭上。

“多棒的石頭啊！”男孩兒使勁兒拍拍石頭。

“讓我也坐坐。”女孩兒也坐了過來，他們背靠背聊了起來。他們兩個人聊了很多，有時聊著聊著還忍不住笑出聲。他們從午飯過后，一直聊到黃昏，卻沒有聊一點傷心的事，也沒有人哭。夜幕即將降臨的時候，他們收拾好東西離開了。

從這天開始，石頭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失落，什么是悲傷……這種惱人的情緒，整整糾纏了石頭一個夏天。

當秋天又一次來臨，一切變得更加安寧，空氣里整天都彌散著陽光和樹葉的味道。小鳥兒在石頭身上跳來跳去。松鼠常?！斑恕钡囊宦晱睦险翗渖咸聛?，落在石頭上，又“嗖”的一下，跳到另一棵大樹上。石頭身下的草叢里，不知何時開了一朵金黃的蒲公英。

“嗨，石頭，早上好?！逼压⒚刻於家褪^打招呼，盡管石頭從來沒回應(yīng)過它。

有一天，一只火紅的狐貍路過這里，它背著行囊，靠在石頭上休息。狐貍看上去風塵仆仆，卻又異常興奮，是的，它就要到家了，就要看到它最好的朋友了……

在秋末的一天，一個女孩兒獨自走進森林，石頭一下子就認出了她，是那個夏天來過的女孩兒，可這次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快樂，還很悲傷。她獨自坐在石頭上，石頭知道，魔法就要產(chǎn)生了，一滴淚落在了石頭，又一滴淚落在石頭上……

森林里所有的生命都緊盯著石頭，等待著魔法的產(chǎn)生，它們從老樟樹那里知道了一切。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直到那個女孩兒離開，石頭還是石頭。

“原來這是一個騙人的魔法?！鄙掷锼械纳歼@么說。

“別傷心，孩子，也別在意，”老樟樹說著用自己的根須抱抱石頭，“那是一個破爛魔法?！?/p>

是的，那是一個不中用的魔法。

石頭什么也不想說，它悲傷極了，它覺得自己就要死了，盡管一塊石頭根本不會死，然后石頭像那個女孩兒一樣哭泣起來，在它自己的世界里。

它哭啊哭，哭啊哭，后來它睡著了，或者感覺是睡著了吧。

醒來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世界暗下來，森林上方的那一塊天空，星星像種子一樣跳出來，閃閃爍爍，淡淡的光跳躍到石頭上，它的四周都變得一片銀白，銀白的光里站著一群動物，一頭鹿、兩只狐貍、五只松鼠、一頭野豬、兩只兔子、兩只鳥兒……

它們看著石頭，石頭也看著它們，它不知道它們要干什么。石頭問老樟樹，老樟樹卻小聲說：“孩子，等著，它們有重要的東西給你?！?/p>

月亮爬上樹梢，世界一片明亮，那些動物一個個走到石頭前，挨個兒溫柔地擁抱了它，并且說：“我們需要你，而森林需要一塊這么棒的石頭……”

這是新的魔法，至少石頭是這么想的，因為那些擁抱，還有那些話，讓石頭不再難過，而且還有一種甜蜜充滿它的世界。

做一塊石頭原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石頭暗暗地想。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