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園里的故事，如是而已

策劃執(zhí)行/ 汪小年

一

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 年）前后，一位女子因仰慕錢謙益（號牧齋）的大名，便坐船趕往常熟一睹錢牧齋風采。這位二十左右的女子，本姓楊，名愛（即柳如是），曾是富足人家孩子，少時好書法，自學虞世南、褚遂良書法?？梢粋€天上掉下來的災難落到這位女子家中，父母被殺，她自己被惡人賣給盛澤歸家院名妓徐佛那里做養(yǎng)女，不幸淪落風塵。

那天，柳如是是坐著一條船獨身前往錢牧齋家去“拜訪”他的。尋找到錢家時，她是一身男裝。聽說門外一位其貌不揚的男士求見，一向好以貌取人的錢牧齋拂袖拒見。柳如是也來了犟勁，回到船上寫詩文，這詩文中自然要有些名堂，比如暗示自己是女性等，于次日再投。錢牧齋捧其詩文，先見她的筆力墨韻，已有三分贊嘆，再讀之，大聲驚呼：此為女子乎？急步出門，一直追到河邊，然后，快快上船，進入艙中，抬眼見艙中一美姝亭亭玉立，隱隱約約似乎有點眼熟，原來兩人曾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那里見過一面，錢牧齋當下就動了情。

年近六旬的錢牧齋與柳如是在這個艙里飲酒作詩，并對柳如是讓他看的那些舊詩文逐字逐句評說。柳如是并不是單單耳聽，而是握筆旋飛，將錢牧齋酒酣之時的評語一一落在紙上。這場初會，兩人那酒間的談話與筆墨，旋即為歷史留下《觀美人手跡，戲題絕句七首》，收入《牧齋初學集·丙舍詩集》。

二

就在這日的船上，錢牧齋說了一句影響楊愛一輩子的話，那就是：你就不要再說自己姓楊，就姓柳，叫如是。柳如是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錢牧齋打心里喜歡上了這個女子。他把這個美麗而有才華的女子帶到家中，“留連半野堂，文燕浹月。越舞吳歌，族舉遞奏。香奩玉臺，更唱迭和?！卞X家的人一眼就看出了五十七歲的老爺帶回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子是什么用意，全家一致反對。

柳如是只好回到船上。離開那個半野堂時，她頭也沒回。柳如是不能進錢家院子，錢牧齋只能冒著大雪，踏著寒冰，頂著朔風，哈著熱氣追到船上去。

崇禎十四年（公元1641 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錢牧齋還是將柳如是娶進了家門。這對老夫少妻舉行的是“旅行結婚”，他們相攜出游名山秀水。接下來的事是讓錢牧齋最為費神而不安的：如何安頓柳如是？這年柳如是二十四歲。對于錢牧齋來說，他所能體現(xiàn)出來的愛，就是給柳如是一個安寧的“窩”！大儒錢牧齋在蘇州有很多朋友，各方面都很方便。當時的蘇州能夠被錢牧齋看中的，除了拙政園，怕是不多。錢牧齋在朋友的幫助下，決定到拙政園里造幾間房子安置柳如是。

從整個拙政院的平面圖上可以看出，中部水面大于陸地一倍以上，沿水造園既經(jīng)濟又能展示主人才華，時間上也快，利用率也很高。由此可見，錢牧齋選中部來安置柳如是，是認真的。

錢牧齋在這里造了以“海棠春塢”“聽雨軒”“玲瓏館”為主體的院落群體，塢軒館亭之間有復廊相連，雨天不出廊，冬日不出閣。錢牧齋與柳如是在里面盡情釀造愛詩與情賦。

只可惜好景不長，漁陽鼙鼓攪碎了鴛鴦清夢。自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從揚州十日到嘉定三屠，血色烽煙把江南上空染成一片絳紅。清朝鐵騎兵叩城下，曾被寄予厚望的南明小朝廷終不過曇花一現(xiàn)。柳如是雖出身煙花，卻不是“隔江猶唱后庭花”的商女。她執(zhí)起夫君的手，擲地有聲地說：“是宜取義全大節(jié)，以副盛名?！卞X牧齋一臉凝重，算是默許。當兩人攜手來到湖畔，錢牧齋卻停住腳步，他彎下腰，探出手，試了試湖水，隨后扭過頭，嘴角蠕動著艱難地說道：“水太涼，老夫體弱，不堪寒涼?！?/p>

柳如是怔住了，她驚詫地盯著眼前這位同床共枕多年的良人，曾經(jīng)令她心折不已的“精神偶像”，眼淚簌簌下落，突然，縱身一躍，沒入湖中（后被人救起）。

接下來的劇情更狗血，南京城破之日，住在南京尚書府、官已做到了禮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的錢牧齋搖著小白旗，親率一眾前朝遺臣，匍匐清將多鐸馬前，跪迎請降?！堵归约o聞》載：豫王兵至城下，見門未啟，遣使呼曰：“既迎天兵，何閉也？”有老人登陴應曰：“自五鼓候此，待城中稍定，即出謁。”騎曰：“若為誰？”復自喝曰：“禮部尚書錢謙益?！?/p>

錢牧齋降清后，與柳如是再次回到蘇州“養(yǎng)病”。但蘇州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蘇州，土國寶任江南巡撫，他也看中了拙政園，要占此地為園，無奈院中給錢牧齋占住，他只能先占了園東部，然后準備占領西部后，挾持錢牧齋讓出中部。沒想到拙政園此時的主人腦子一轉，將地全部賣給海寧相國陳之遴，土國寶不敢公開鯨吞他人財產(chǎn)，錢牧齋這才得以安寧。明朝未能躋身相位，降清不得“閣老”的錢牧齋對政治已失望，只能躲進拙政園與柳如是共歡。

三

順治四年（1647 年），錢柳相識的第九個年頭。錢柳姻緣有了結晶，女兒誕生。這個女兒十分討錢牧齋喜歡，他準允女兒姓柳，名小照。但天有不測風云，他回常熟給太夫人做九十大壽時被南京來的官差逮走，說是參與了黃毓祺的反清謀反。

柳如是決定傾家蕩產(chǎn)救錢牧齋，她要將拙政園的房產(chǎn)賣掉。最好的買主當然是已經(jīng)占有拙政園的陳之遴。陳之遴是錢牧齋的好友，知道柳的用場后，用了一筆不小的錢，買下拙政園里錢牧齋的房產(chǎn)后，讓柳如是去解救錢牧齋。買下拙政園屬于錢牧齋的房產(chǎn)，陳之遴并沒讓柳如是母女離開，甚至從不涉足拙政園。錢牧齋一家仍然住在拙政園。柳如是親自攜銀私入江寧最高長官洪亨九府邸，果然奏效，很快朝廷以錢牧齋為當時大儒為理由，給其免罪。

關了四十天的錢牧齋看透了清廷的嘴臉，涼透了心。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 年）南北黨爭，土國寶獲罪，陳之遴受牽累，客死遼東，家產(chǎn)沒官。錢牧齋只好離開拙政園。離開拙政園的錢牧齋十分落魄，只能靠給人寫墓志銘等生存。在原配夫人過世后，靠朋友的幫助，錢牧齋在常熟的白茆港建成了與柳如是同居的院落，柳如是稱其為“紅豆村”，院內有紅豆樹。錢牧齋八十歲生日時，家中院落里已二十年不結果的紅豆樹再度開花結果，柳如是喚仆人到樹上尋到一顆，作為特殊的壽禮。

后錢牧齋病重，為就診方便，移至常熟城里老宅內居住，柳如是亦隨往之。此時的錢家老宅里，已經(jīng)沒有了與錢牧齋直接有關的任何親人，只有眼前的柳如是。他們共同的女兒柳小照住在外地。

康熙三年（1664 年）五月二十四日，錢牧齋以八十二歲高齡棄世于常熟。錢牧齋剛死，其本家兼?zhèn)鳌噬锨逋扔H的錢朝鼎向柳如是逼要三千兩黃金，查封紅豆村。一場官司打得最后錢家盡無一男丁，只存有柳如是招婿上門的女兒柳小照一家。此時，柳如是46 歲。鄉(xiāng)里族人見柳如是官司敗訴，頃刻聚眾欲奪殘剩房產(chǎn)，柳氏為了保護錢家產(chǎn)業(yè)，吮血立下遺囑：“死后棺木不能入土，因國土被人占去了，要在土室中懸空置鐵索，再放棺木于鐵索上”，然后解下腰間孝帶懸梁自盡，情形極為悲慘。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柳如是走了。

“艷過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如是而已！而此時距錢謙益去世僅兩個月。柳如是死后，不但未能與錢謙益合葬，反而被逐出錢家墳地，柳如是的墓在虞山腳下，那是一座孤墳，墓前石碑上刻有：河東君（柳如是曾自號河東君）之墓。百步之外，錢謙益與原配夫人合葬一墓。

四

拙政園在上演了錢柳愛情劇后，其間又穿插了一出輕喜劇?？滴醭跄?，平西王吳三桂的女婿王永寧帶著他新娶的公主和豐厚的嫁妝，春風得意住進了拙政園。這位王駙馬出身貧寒農(nóng)家，一朝揚眉吐氣，便窮其奢華之能事。他在園內大興土木，建斑竹廳、娘娘廳、楠木廳，把好端端一個清新疏朗的園子搞得“集惡俗之大成”?？滴跏?，吳三桂起兵造反，王永寧在驚懼中被活活嚇死，家產(chǎn)悉數(shù)歸朝廷。

到了公元1684 年，康熙皇帝首次蒞臨拙政園，他在園子里逛了一圈，只扔下一句“久居必損志！”便拂袖而去。據(jù)史料記載，康熙的寵臣曹寅出任蘇州織造時，也曾購置拙政園的一部分供家眷居住。他的孫子曹雪芹在這里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園內的一花一石、一草一木自是深深根植于他的腦海中，也被寫進了《紅樓夢》。

公元1860 年6月，太平軍高級將領李秀成攻占蘇州府，同年8月，就迫不及待建牙開府。他一眼相中了拙政園舊址作為王府基地，并使“匠作數(shù)百人，終年不輟”，正因如此，我們才有幸看到今天的“中國園林之母”。在蘇州的三年，李秀成只專心賣力地干一件事——擴建、修葺屬于自己的忠王府。直至蘇州府再次淪陷的前一天，忠王府內的裝修工程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但最終，他的百萬大軍和百萬家私，還是落了個兩空。

拙政園，在她五百余年的“園生”中，主人們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凡占據(jù)過此園的人物，非富即貴，卻沒有一位能落個好下場，更沒有一個家族得以善始善終?？滴醯膿鷳n，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