鳧鴨（組詩）

古馬，1966年出生，甘肅省作協(xié)副主席。自1986年起寫詩至今。曾獲甘肅省委省政府第四、第五、第六屆敦煌文藝獎，《人民文學(xué)》年度獎、朔方文學(xué)獎、揚(yáng)子江詩學(xué)獎、《詩刊》年度詩人獎等，被授予甘肅省第二屆“德藝雙馨中青年藝術(shù)工作者”稱號。主要作品有詩集《古馬的詩》《紅燈照墨》《落日謠》《大河源》《晚鐘里的青銅》《飛行的湖》等9部。

秋來

十月水瘦

清早掠食

饑鼠躥上紅蓼

晨星寥寥

籽實(shí)都不多了

饑鼠恓惶

如前塵肉身，還在夢里

我早已放棄了更多欲望

專注于“在生命之樹上為鳳凰找尋棲所”①

風(fēng)霜侵老木

黃葉日深

黃葉是從心上撕掉的日歷

一頁頁由你親手撕下

從我

從你

獨(dú)行也欣喜

波斯菊在露水中睡醒的樣子是那么好看

①愛爾蘭詩人葉芝詩句。

十一月六日大雪即事

1

每一片紅葉都隱藏著

一個女子的芳唇

不管信不信

飛雪急急趕來

只為送行

紅葉載玉

一沉一浮一回頭

你在哪里

2

三年前大雪紛飛的日子

我躺臥病榻

寫下探梅的詩

夜雪三尺

水照一枝

凍蜂殷勤

截獲芳心

你不再給我一點(diǎn)溫柔

冷月，照徹鐵軌

春夢輕如空巢

持如缽盂

今來化鹽

正好

3

雪如律令

急急封控

航道

鳥道

人行道

無道

道不行

有道

道可道

朔云四起

雪下得越緊了

鳥翅

端出一盞水銀的燈

網(wǎng)絡(luò)有眼

周天都能探照

4

有人著急出門

去五泉天橋下賣蔥

去鐵路新村賣蘋果

去僻巷深處賣豆腐

走遍各處

去賣汗水和力氣

聽著暖氣“咕嚕?！?/p>

九天九夜也想不明白

空氣還會餓肚子

“咕嚕嚕咕嚕嚕”

5

一只玄青的鳥

站在突兀的石頭上

俯瞰流水

它多孤單呀，就像孔子

還活著

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

返潮

帶著無邊雪意

到了黃蘆

6

羊皮筏子連同紅繩牽系的筏子客腰間的酒葫蘆

已被歷史的濤聲鎖進(jìn)西天古銅紫煙冷卻已久的屏幕了

金雁大橋

今夜雁棲何處

冰雪覆蓋著的白菜的夢里

有我的家鄉(xiāng)

鳧鴨

黎明迫近時

路燈格外

怕死

新雪貪戀著細(xì)沙

蘆根的苦味

鳧鴨飲河

一遍遍扎進(jìn)冰冷的水中

魚在哪里

哪怕如細(xì)針

浪底有天

云中藏錦

哪兒有針尖閃動

哪兒有瘦影縫紉

鳧鴨倒懸

拋出一個又一個問號

拼圖游戲

象牙還給大象

黃金還給老虎

丫角還給小鹿

聰明還給狐貍

蛇還給巫婆，巫術(shù)

還給消失的恐懼

露水還給草葉

鳥的歌聲還給云杉和松樹

小松鼠抱著松果的快樂

清風(fēng)傳遍森林

把森林里“叮咚”的泉水還給你的眼睛

把你眼睛里的天空還給我的心

我的心

我擁有和你一樣的快樂

津門之憶：一座立交橋

它是朦朧詩里一個崛起的句子

在天津，在南開，在八里臺

在記憶的乳霧里，一點(diǎn)點(diǎn)呈現(xiàn)

在它下面，我買過早點(diǎn)，青青的蔥花

撒在煎餅果子上，新鮮如春日的朝曦

我去過音樂餐吧，嘗過帶血的牛排

冰激凌的夏天，《藍(lán)色多瑙河》多么優(yōu)雅

遠(yuǎn)洋巨輪在渤海深耕

追逐著海平線上變化莫測的鈷藍(lán)

我們追逐過秋天又大又紅的月亮

騎著自行車，從鯨背拱入半空的立交橋下

一路向西，同學(xué)少年，呼嘯而過

歡聲笑語如原漿，窖藏進(jìn)遠(yuǎn)郊的青紗帳

青春有沉默的時刻

你為何依著橋墩

探向被海風(fēng)吹薄的冷月，如一枝早梅

……一座立交橋

它是朦朧詩里一個誕生歧義的句子

我在它身邊的郵電所里，寄過信件

郵戳那莊重的一吻尚未落下

油墨化雪的芳香

就在北國冬麥穿雪的土地上四處飄蕩

冬月的一個周末

1

星期六下午

我獨(dú)自喝茶，想起

昨日驅(qū)車經(jīng)過荒野

陰洼處，積雪清新

一個人的眼睛

顧盼，無處不在

哪怕在一個人從未到過的地方

2

養(yǎng)老院明年就會竣工

將來某一天你會來嗎

有菜圃，有花園

有閱覽室、健身房

有散步的林蔭小道

可以窗下煮茶

如果下雪

飛雪，會使雙人床的床單

顯得格外白

臨老相逢你會來嗎

此刻，已經(jīng)封頂?shù)拇髽呛竺?/p>

夕陽

那附屬的鍋爐房

成倍地擴(kuò)大著城郊的寧靜

3

從一個詞到另一個詞

我在無盡的隧道中穿行

忽而抵達(dá)開闊境地

群山突奔

藍(lán)鯨涌入水底的天空

河西雪野

一座即將安裝完成的高壓輸電塔上

有人在空中作業(yè)

還有幾個忙碌的身影，戴著棉帽

在高高的塔下，從一輛停在附近的卡車上

運(yùn)送材料

村莊如新雪覆蓋的劈柴垛

實(shí)誠而輕盈

炊煙生動，散入旭日

距霍去病鞭指過的烽燧抱守的殘夢

已遙遠(yuǎn)。群山逶迤

一支在雪中摸索的隊(duì)伍

離開村莊，向著星星峽緩慢行進(jìn)

流霜爍銀

在輸電塔排列向地平線的曠野

光伏發(fā)電板如無數(shù)甲胄之士組成對空方陣

硅晶的鱗甲收服“咝咝”的日光

一只喜鵲

從高速公路上方飛鳴而過

積雪和白楊的村莊，有它的表親

氣溫驟降的夜晚

北地。一座急劇失溫的人工湖上

煙水蒸騰

一雙急于擺脫冰的圍困的手

升入天空，抓取一把銅質(zhì)的長勺

如果此時

雪月流霰

從湖心小島傳來野鴨“切切”的叫聲

如燭火穿過黑暗的門廊

我們便能從深陷的噩夢中得到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