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乃翔 馮軍偉
詹景鳳(1532—1602)作為明代著名鑒藏家,平生經眼了大量的古代書畫,積累了可觀的題跋品評資料,項元汴即對其識鑒頗為推崇。因此,詹景鳳對于古代書家書作的品評極有價值,我們通過這些品評就可以深入了解詹景鳳的書學思想。在此,我們重點聚焦詹景鳳對“宋四家”的品評,挖掘探索其對“宋四家”書法成就的體悟與理解,展現(xiàn)其書法品評特色及獨到的書學觀。
一、詹景鳳對于蘇、黃、米三家風格的闡釋
(一)詹景鳳對于蘇軾書法風格的闡釋
明朝初年專制統(tǒng)治嚴酷,文字獄大興,文化氛圍嚴酷,延及書法藝術領域,則館閣體大行其道,占據(jù)書壇主流地位。至明代中期,經濟高速發(fā)展,百姓生活富足,社會環(huán)境相對寬松,文人開始不滿足于館閣體的沉悶、呆板。吳寬、沈周等人身體力行倡導宋代的尚意書風,吳寬醉心于蘇軾,沈周則推崇黃庭堅,尚意的審美觀逐步回潮,萎靡僵化的書壇為之一振。這些文人強調學養(yǎng)對于書法的重要性,注重表現(xiàn)書家的個性、情感,彰顯書卷氣,由此成就了歷史上著名的吳門書派,影響深遠。
詹景鳳對于宋人高妙的意趣同樣十分傾慕,品評宋人作品時,常常流露出對于尚意書風的喜好。
詹氏評價蘇軾《寒食詩帖》云:
坡公紙書寒食詩二首,字大二寸許,英爽高邁,超入神妙,蓋以之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筆,筆無其筆,即坡亦不知其筆之所以至。與平生所作,大殊絕縱,以文皇、大令當之,亦斂衽。(詹景鳳《東圖玄覽》,上海書畫出版社2020年版,第36頁)
詹景鳳認為蘇軾的《寒食詩帖》達到了心不知手、手不知筆的境界,乃是神品,并且與其尋常的作品風格差別較大。蘇軾書作是基于文人學養(yǎng)的自然流露,而創(chuàng)作《寒食詩帖》時,正值其人生低谷,積學大儒,龍困于野,故將胸中塊壘凝于筆端,所以滿紙英氣勃勃,淋漓瀟灑,縱使唐太宗、王獻之得見,也必肅然起敬。這般不謝晉唐、天趣泠然的佳作,應是詹景鳳心中尚意書風的標準件。
此外,詹氏對于蘇軾不拘泥于法度的創(chuàng)作理念極為認同。他評價蘇軾《歸去來兮辭》云:國朝姚太師跋云:“東坡先生自評其書
曰:吾書骨撐肉,肉沒骨?!庇衷疲骸拔釙m未工,自出新意,不踐古人,亦一快哉?!苯裼^先生與僧順契書陶靖節(jié)《歸去來兮辭》,筆法腴密,字書蒼老,所謂“書骨撐肉,肉沒骨”“自出新意,不踐古人”之云,信不妄。
(詹景鳳《東圖玄覽》,第35頁)
“不踐古人”說明蘇軾在創(chuàng)作時不愿落古人窠臼,自出機杼,努力踐行“無意于佳乃佳”的創(chuàng)作理念,追求“無法之法”的境界。蘇軾還認識到了書法中“骨”“肉”兩種審美要素的微妙關系,應當外現(xiàn)豐腴而內含筋骨,從而使書作具有豐富且清晰的審美層次。詹景鳳認為蘇軾書作骨肉相合,筆法豐美茂密,蒼勁沉郁,理論與實踐高度統(tǒng)一,當是千古書家楷模。
(二)詹景鳳對于黃庭堅書法風格的闡釋
黃庭堅長于草書,影響極大,其書初學周越,俗氣不脫,學習懷素后始有進境,唐肅《跋山谷墨跡》云:
(公嘗自言)作草書數(shù)紙,子瞻賞之再三,穆父無一言,但云:“恐未見藏真真跡耳?!庇嘈母`不平。及至黔中,得藏真《自序》,諦視數(shù)日,恍然自得,落筆便覺超異,然后知穆父之言不誣。(《蘇軾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935頁)
對于黃山谷的草書,蘇軾贊賞有加,錢穆父卻不以為然,其后黃庭堅得見懷素《自敘帖》,乃有所得,草書直入超凡境。天才如黃庭堅仍須從前賢處得力,何況今人?詹氏評黃庭堅《廉藺傳》曰:
又山谷書《藺相如傳》一卷,紙瑩白如新,是山谷見長沙《自敘》后書,稿草入妙,沉雄不減行體。祝京兆作草筆法與態(tài)全得之此,但是祝稍粗而豪,黃乃氣壯筆遒勁。(詹景鳳《東圖玄覽》,第36頁)詹景鳳敏銳地察覺到黃庭堅草書乃自懷素處得法,并準確地將其草書特色概括為氣息雄壯沉郁、筆力遒勁,與山谷可謂異代知音。
從創(chuàng)作觀念上看,黃山谷在努力避俗,這同樣也是詹景鳳的追求:
又《謫仙秋蒲歌》一卷,卷后自敘百余字,中言己所作草書,舉世并謂佳,獨錢穆父以為俗,反自思省,盡改去俗,則世人見之,則又不謂佳。嗟乎!去俗之作安能責俗人賞識,此政宜世人不識為佳耳。王子敬有言,外人那得知,誠然哉!(詹景鳳《東圖玄覽》,第5頁)
黃山谷不因世人嘉許而滿足,轉而求索更高級的審美表現(xiàn),這種不與現(xiàn)實妥協(xié)的抗爭精神造就了他的苦難,苦難則反哺了他的書法藝術。自古“高書不入俗人眼”,詹景鳳想必也是飽受世人冷眼,才發(fā)出“政宜世人不識為佳”的感嘆吧。
(三)詹景鳳對于米芾書法風格的闡釋
詹景鳳重視米芾書作中所體現(xiàn)的趣味,他評價米芾《天馬帖》云:“米元章作拳大行書,寫《天馬賦》,奇俊可愛。”(詹景鳳《東圖玄覽》,第191頁)“奇俊可愛”的獨特風味當來源于米芾自身的尚趣觀念,《海岳名言》云:“裴休率意寫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保ā稓v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版,第360頁)又云:“沈傳師變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歷代書法論文選》,第360頁)米芾所崇尚的趣是自然天趣,獲得天趣的條件便是不刻意、率真隨性的書寫。詹景鳳評價米芾《五月五日帖》云:“米芾臨謝萬《五月五日帖》,了不經意,草草而成,然筆極秀媚,法若自運。”(詹景鳳《東圖玄覽》,第4頁)米芾此帖于不經意間草草而成,但是點畫秀潤妍美,因此作書當自然流露,不可矯揉造作。
詹景鳳認為昔人評米書“天馬脫御,追風逐電”(詹景鳳《詹氏性理小辨》卷四十,上海書畫出版社2020年版,第264頁),并未切中要害。他將米芾與王羲之進行比較,道出了米書的精髓:“米蓋書家游方之外者也,而逸少與與乎方之內,傳世不必問是何家,方內方外但到痛快人心即傳爾。”(詹景鳳《詹氏性理小辨》卷四十,第264頁)逸少書風得中和之美,乃是游于方內,米書常有出人意料之筆,乃是游于方外,不論是方內方外,只要能讓觀者產生痛快淋漓的審美感受便值得推崇。詹景鳳將米芾與右軍相提并論,可見米芾在他心中地位之高。
綜上所述,蘇、黃、米皆為尚意書風的代表人物,詹氏細細拜讀三人書作之后,卻體味出了三者的藝術差異。三人殊途同歸,雖然風格各異,卻都不拘一格、浪漫率真,表現(xiàn)出灑脫隨性的自由,是尚意書風的最佳代表。
歷史潮流的推動也是尚意書風產生的原因。唐代在科舉和官員的考核中,書法優(yōu)劣是重要的評判標準,所謂“身、言、書、判”,唐太宗甚至獨崇右軍,最高統(tǒng)治者的喜好和要求無疑為書法的發(fā)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五代十國后,筆法衰竭,人物凋敝,且上至廟堂下至民間都不以書法相尚,而唐人的法度猶如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峰橫亙在前,但蘇、黃、米三家畢竟是天縱之才,時代不可壓之,為了擺脫唐人的桎梏,他們選擇了開疆拓土。而在這個過程中,禪宗的滋養(yǎng)無疑激發(fā)了他們的靈感。彼時,深重的民族矛盾和腐朽的官僚制度令士大夫們絕望,他們迫切需要心靈上的慰藉,而禪宗的教義正好迎合了他們的需求。在禪宗思想的熏陶下,宋人更加注重情感的宣泄和性靈的抒發(fā)。至此,宋人書法別開生面,有了與唐人分庭抗禮的資本。
二、詹景鳳對“宋四家”的排序
(一)詹景鳳對于“宋四家”的排序
明人吳寬于《論書》一文中對“宋四家”做出了極高的評價:“若夫宋之蘇、黃、米、蔡,群公交作,極一代書家之盛?!保f寶、黃君《中國古代書論類編》,安徽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83頁)其對四家的排序與目前普遍的看法一致。
詹景鳳雖然沒有明確地對“宋四家”進行排序,但是基于其品評可以得出結論,詹氏亦將蔡襄排至最末,而極力推崇蘇軾:“黃《世因帖》、米《經宿帖》,皆未及蘇。蔡《果實帖》草草,而筆單弱劣甚,《新柑帖》精妙?!保ㄕ簿傍P《東圖玄覽》,第152頁)詹氏將“宋四家”的墨跡進行對比,認為黃山谷的《世因帖》和米元章的《經宿帖》都不及蘇軾,并用“劣”字評價蔡襄,可見其對蔡襄此作甚是不滿。
從詹景鳳對于蔡襄和蘇軾書作的對比品評中,亦能窺得其對于蔡君謨的態(tài)度。詹氏評價蘇軾《中山松醪賦》認為:“世傳東坡書《中山松醪賦》......蓋刻意之作,卻是能品,無夙昔高妙之趣,中亦五六字結構未佳?!保ㄕ簿傍P《東圖玄覽》,第117頁)而對于蔡襄的《謝賜御筆表》,詹氏則說:“蔡忠惠《謝賜御筆表》......其紙墨如新,筆法均凈停妥,但乏高趣,筆筆字字咸似作意矜持寫成,豈奉君敬謹之至心然耶!”(詹景鳳《東圖玄覽》,第7頁)同樣是刻意作書,蘇軾的書作“無夙昔高妙之趣”卻也是能品,而蔡襄的書作則缺乏高卓的意趣,作意寫成。相較于蔡襄的書作,詹景鳳更傾向于蘇軾這樣個人風格色彩濃厚、不拘泥于典型的作品。他在《書旨》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按模脫塹,書學所忌,然不可廢也。得則貴在得之驪黃牝牧之外......故挽近論書,以蘇、米為至。”(詹景鳳《詹氏性理小辨》卷四十,第266頁)“驪黃牝牧之外”者,蓋指脫離具體點畫形態(tài)的獨特風神氣質。蘇、米二賢自出機杼,不蹈襲前人,能給人以全新的審美感受。詹景鳳所傾慕的正是這種“象外之象”。所謂味其有乃人機,味其無乃天機,詹氏論書力主以天機勝人機,所以對于端謹?shù)牟滔逶u價不高。綜上,詹景鳳貶斥蔡襄,又認為黃、米“皆未及蘇”,且“以蘇、米為至”,故可知詹氏對“宋四家”的排序為蘇、米、黃、蔡。
(二)詹景鳳和項穆對“宋四家”的不
同看法
如果一個時代只有一種聲音必然是無趣的,于“宋四家”中,項穆首推蔡襄而對蘇、黃、米三家貶斥甚烈:陸有仁跋北雜志云:蔡君謨摹仿右軍諸帖,形模骨肉,纖悉具備,莫敢逾秩。予謂君謨之書,宋代巨擘。蘇、黃與米、資近大家,學如傍流,非君謨可同語也。(崔爾平《明清書論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284頁)
項穆將蔡襄視為宋代俊杰,而認為蘇、黃、米書作流入旁門左道。這與詹景鳳的觀點迥然不同。
王鎮(zhèn)遠先生認為項穆褒揚蔡襄與其秉持的“中和”審美觀極有關聯(lián):“故他(項穆)于宋人書中最重蔡襄,因蔡書典則莊重,最合乎他平和中正的審美趣尚?!保ㄍ蹑?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45頁)
項穆《書法雅言》云“中也者,無過無不及是也”,強調恰到好處,不偏不倚;而“和也者,無乖無戾是也”(崔爾平《明清書論集》,第279頁),要求作書者避免偏執(zhí)和狂娟。根據(jù)前文所述,詹氏認為米芾書作的魅力在于痛快人心,而米芾本人同樣強調率真自然,將鮮明的性格特色表達出來,這當然是與“中和觀”相違背的。
此外,項穆在《書法雅言》中標舉了奇正相濟、資學相參的觀點,認為作書者需要將不同的審美元素相互融合并使它們達到恰到好處的統(tǒng)一,由此才能產生中和之美。在項穆的認審美認知中,“始自平整而追奇拔,終自險絕而歸中和”(崔爾平《明清書論集》,第285頁),蘇、黃、米三家皆有奇勝正之弊,未能復歸平正。詹景鳳論書更注重打破常規(guī),詹氏評《寒食詩卷》后黃庭堅題跋云:“時山谷續(xù)為之跋,字亦如坡大,亦異常法,磊落峻爽,氣稜稜若有英威,蓋盡氣與敵也。”(詹景鳳《東圖玄覽》,第36頁)正是因為山谷作書異于常法,才能英氣勃勃,威風八面。項穆標舉中和,詹景鳳卻最賞奇崛,可能相較于項穆,詹氏的審美喜好確實更加多元化。
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來說,天資和后天的學習積累是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兩種重要驅動力,資勝于學,學勝于資,皆不可取。項穆認為:“君謨學六而資七,子昂學八而資四......元章之資不減褚、李,學力未到,任用天資。觀其纖濃詭厲之態(tài),猶如排沙見金。子昂之學,上擬陸、顏,骨氣乃弱?!保ù逘柶健睹髑鍟摷?,第275頁)趙孟頫學八而資四。趙孟頫提倡復古,以“二王”為宗,在理念和實踐兩方面身體力行,于前賢書作用功頗深,卻因天資才情不足,難得右軍雄秀之氣。而米元章長于天資才情而后天學習積累不足,雖然早年號稱“集古字”,但在這里是相對于趙孟頫而言,米芾僅憑借天分自由揮灑,以至于墮入詭厲一途。以“排沙見金”評其書作,說明在項氏看來,米元章的書作還是有可觀之處的,只是被詭異的外表所遮障,對書法審美產生了消極的影響,實乃缺憾。反觀蔡襄,學和資所占比例趨于中庸,比較符合項穆的中和審美觀。蔡襄以才情和學習積累并重,未有偏廢,因此項穆贊曰:“宋之名家,君謨?yōu)槭住!保ù逘柶健睹髑鍟摷?,?75頁)
項穆從天分和后天學習積累所占比例的角度進行作品品評,前文所述詹氏則從創(chuàng)作觀念角度進行分析,從而認為蘇軾不踐古人,黃庭堅韻趣相參,米芾痛快人心、率真可愛。二人分析問題的邏輯起點不同、方向不同,分析結果自然也大相徑庭。
明代中葉,有識之士為掃除館閣體積弊,尚古求奇,著意從宋人尚意書風中攫取養(yǎng)分以求新求變,樹立起蘇、黃、米這樣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個人藝術特征顯著的大家作為師法對象,并進一步在藝術史上探尋屬于自己的坐標,這是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的內在要求與客觀必然。倘以打破藩籬、變化創(chuàng)新為藝術之最高追求,則蘇、黃、米不拘一格的藝術表現(xiàn)力自當勝蔡襄一籌,這也是詹景鳳持論之要點所在。
綜合來看,詹景鳳對于“宋四家”的品評是基于作品本體、前人觀點和書家自身的創(chuàng)作觀念三位一體展開的,而非簡單臆造。這種論據(jù)充分、內容充實、結論公允的多角度介入式品評,正是詹氏論書的可貴之處。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書法系)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