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曙 吳倩
齊白石(1864—1957)是近代藝術史上集詩、書、畫、印于一身的大家。在繪畫上,他早年反復臨習《芥子園畫譜》,后來轉益多師,對明代的徐渭、沈周、董其昌,清代的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中的金農(nóng)和李鱓以及近現(xiàn)代的吳昌碩等畫家皆有取法。齊白石心中最推重的畫家還是石濤,他對石濤的學習不僅僅止于藝術形式,在藝術主張與人生經(jīng)歷等方面也都以石濤為榜樣。郎紹君先生在《齊白石研究》中指出石濤為齊白石譽詞最多的畫家,然未細致地展開討論〔1〕。本文對齊白石眼中的石濤其人其畫進行考察,討論石濤是如何影響齊白石創(chuàng)作的,齊白石藝術創(chuàng)作中哪些受到石濤的影響。
一、“絕后空前釋阿長”—齊白石所認識的石濤
齊白石首次見到石濤作品的具體時間,尚未見明確記載,而他有機會頻繁看到石濤的真跡,則是在光緒二十九年(1903)。時齊白石隨夏午詒由西安進京,在授課與刻印賣畫之余,常去逛琉璃廠。齊白石《癸卯日記》(圖1、2)中明確記載了他在京期間的藝術活動:四月十五日巳刻,廠肆主者引某大宦官家之仆攜八大山人真本畫冊六頁與賣,欲賣千金,余還其半不可得,意欲去......午后又攜大滌子真本中幅來,亦賣千金,不可分少。余欲留之。明日來接,不可。代午貽出金六百數(shù),不可。共前冊頁合出千四百金,不賣。余印眼福印付之,即去?!?〕
四月廿三日
燈下看大滌子畫?!?〕
四月廿五日
歸過永寶齋,得觀大滌子中幅一(大滌子畫機曳盡,有天然趣,后之來者,吾未知也)?!?〕
四月廿六日辰刻
永寶齋、延清閣共有五處,皆送畫與余觀。大滌子畫冊及昨日所看之中幅八大山人之畫佛、少伯先生石花中幅,一并留之?!?〕
四月廿七日
未刻筠廣來,偕游廠肆,得觀大滌子真跡畫,超凡絕倫。〔6〕
五月廿四日平明使人與筠廣假大滌子畫?!?〕又月(閏五月)三日忽得筠廣書,云今日欲去琉璃廠肆,有吳楚生退還名人字畫多多,皆二家兄所賞選者......今日以黃鶴山樵為最好,大滌子、王石谷次之,八大山人之偽可丑,所觀太多,不能盡記。〔8〕
自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五日到達北京,至閏五月十八日離京。齊白石時常能夠觀賞到石濤的作品,亦有臨習之作,五月廿五日的日記中有“臨大滌子畫”〔9〕,他受到石濤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在這之前的四月廿四日,齊白石為夏午詒寫山水中幅,創(chuàng)作者與受畫者二人都極為滿意,齊白石自稱此畫“非他人故意造奇之作,別有天然之趣,造化之秘曳之盡矣”〔10〕。此期的齊白石對石濤有“畫機曳盡,有天然趣”的評價〔11〕,可見他在創(chuàng)作上有意識地靠近石濤。他還將自己贈夏午詒的這件山水畫作與前賢并論,稱:“余恨八大山人及徐青藤、苦瓜僧不能見我,自當留稿,還湘再畫遺我故人。”〔12〕石濤、徐渭、八大山人都是齊白石藝術人生中一直孜孜以求、學而不厭的對象,齊白石曾多次表達對他們的敬佩與崇仰。如后來在民國九年(1920)九月廿一日的日記中,齊白石寫道:
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涂縱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求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余想來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惜我不能知也?!?3〕
東晉王羲之在《蘭亭序》中曾有“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感慨,齊白石則立足于藝術史的角度借用此言,說明藝術家與作品在“燈燈相照”的傳承中實現(xiàn)了對有限生命的超越。
除徐渭、朱耷、石濤外,齊白石對董其昌、金農(nóng)、李鱓、孟覲乙等人的藝術成就也非常敬佩,并有學習。齊白石民國十一年(1922)《壬戌紀事》十一月廿日條載:
余少時不喜前清名人工致畫山水,以董玄宰、釋道濟外作為匠家目之?;B徐青藤、釋道濟、朱雪個、李復堂外,視之勿見。〔14〕
此言一方面體現(xiàn)了齊白石取法甚廣,轉益多師而又能融會貫通;另一方面,石濤與齊白石心折的明清畫家的不同之處,在于石濤兼擅山水與花鳥,而相通之處則在皆非“匠家”。齊白石所謂“匠家”,指的是“作畫專心前人偽本,開口便言宋元,所畫非目所見,形未真似,何況傳神,為吾輩以為大慚”〔15〕。與“匠家”相區(qū)別,他又提出“大家”:“凡大家作畫,要胸中先有所見之物,然后下筆有神。故與可以燭光取竹影,大滌子嘗居清湘,方可空絕千古?!薄?6〕“清湘”為廣西全州縣之古稱,石濤為明朝皇室靖江王之后,生于桂林,幼時遭遇國禍家亂,由仆臣負出,在至武昌,寓宣城之前,在廣西度過了他的童年時光。齊白石尤其推崇石濤的山水畫,認為廣西的經(jīng)歷即是石濤山水畫形神具備的重要基礎。他在《題大滌子畫》中也特別指出這一點:
絕后空前釋阿長,一生得力隱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7〕
齊白石主張“師法自然”,他區(qū)分“工匠畫”與“文人畫”的標準在于“形真似”而能傳物之神,但又不可太似,認為“似與不似之間”最妙。在民國八年(1919)的《己未日記》中,齊白石指出真正達到這種境界的畫家僅有黃慎、徐渭、石濤三人:余常見之工作,目前觀之,太似,置之壁間,相離數(shù)武觀之,即不似矣。故東坡論畫不以形似也。即前朝之畫家不下數(shù)百人之多。癭瓢、青藤、大滌子外,皆形似也。惜余天姿不若三公,不能師之。〔18〕
齊白石眼中的石濤,不僅是一位兼擅山水與花鳥的文人畫家,其詩文和書法亦精妙絕倫,齊白石甚為欽佩。民國十九年(1930),天津美術館向齊白石請教“古今可師不可師者”,他以詩復之,其三曰:
邁古超時俱別腸,詩畫兼擅妙三王。逋亡亂世成三絕,千古無慚讓阿長?!?9〕
此詩除了說明石濤“詩畫兼擅”“三絕”外,更涉及石濤在清初畫壇地位的問題??滴醵拍辏?690)春夏之交,石濤懷著遠大的抱負由江南北上,但在北京的近三年時光,不僅沒有得到朝廷重用,還遭受了許多非議。當時北京畫壇以王原祁畫風為主流,清朝宗室博爾都曾促成石濤與王原祁“合作”《蘭竹圖》,但王原祁的態(tài)度卻顯露出輕視,甚至還有教示的意味〔20〕。清初王時敏、王鑒、王翚有“江左三王”之稱,由齊白石所言“妙三王”可知,他認為石濤的藝術“邁古超時”,又能“詩畫兼擅”,其詩書畫的成就是千古無愧的。其題畫詩文中也不止一次表示不喜“王姓畫”而推崇石濤,如《白石詩草》(甲子1924年至丙寅1925年)中有《山水》:E55A3C2D-962D-46DF-84F5-495BFC8BEF02
供奉教人苦匠心,王家宗法謂無倫。能教真跡猶呵護,只有清湘合鬼神?!?2〕
又有《題大滌子畫冊》稱:
皮毛自命即工夫,科(窠)臼前人盡掃除。偷訪不為(無緣)顏不愧,大江南北至今無。王家供奉大名垂,當日誰推老畫師。
自有浣紗西子美,何妨千載有東施?!?2〕
齊白石作山水,不喜歡清初“王家”的程式,而是尊崇強調生命的感受和體驗。他的山水不追求王時敏、王原祁一路的層巒疊嶂和筆墨層次,而是以自己所見所感進行概括和提煉,表現(xiàn)其生命的自在精神。石濤是一位不同于時流而超越時代的藝術家。面對外界的質疑,石濤曾說“此道有彼時不合眾意,而后世鑒賞不已者;有彼時轟雷震耳,而后時絕不聞問者,皆不得逢解人耳”〔24〕。齊白石在定居北京之初,也有過相同的際遇〔25〕,因而更能理解石濤的失望與悲憤之情。他在《題大滌子畫像》中稱:“當時眾意如能合,此日大名何獨尊。即論墨光天莫測,忽然輕霧忽烏云?!薄?6〕這或是對他的千古知音石濤當初失意心境的一種隔空回應。齊白石還曾對胡佩衡說:“大滌子畫山水,當時之大名作家不許可,其超群可見了。我今日也是如此!”〔27〕他用石濤的經(jīng)歷來開解自己。由此來看,石濤之于齊白石的特殊價值與意義,還在齊白石那些不為人知的困頓歲月中,成為他藝術心靈的慰藉。
二、“自用我家法”—齊白石與石濤一脈相傳的創(chuàng)作觀
石濤不僅是一位畫家,同時也是一位具有深刻洞察力的藝術理論家,他對繪畫技法、藝術價值、精神內(nèi)涵等方面的闡述和認識,對后世藝術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齊白石與石濤在藝術創(chuàng)作觀念上的延續(xù)性與相似性,突出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師法自然而重視寫生。齊白石認為石濤幼時曾居廣西,因而才能“胸中有可見之物”。除得益于桂林山水外,黃山也是石濤師法造化的一個重要來源。李驎《大滌子傳》中記載石濤在安徽時期,曾在黃山“居逾月”,得見“奇松怪石,千變?nèi)f殊,如鬼神不可端倪”〔28〕,從此畫藝精進。石濤《題黃山圖》中自稱“黃山是我?guī)煛薄?9〕。另外,寓居北京期間頻繁使用的“搜盡奇峰打草稿”印章和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則是石濤“師法”北方山水的體現(xiàn)。齊白石也有相似的經(jīng)歷和感受。《白石老人自述》中稱他第一次離開湖南時,在前往西安的途中,“每逢看到奇妙景物,我就畫上一幅。到此境界,才明白前人的畫譜,造意布局,和山的皴法,都不是沒有根據(jù)的”〔30〕。他深刻地認識到繪畫的對象題材要從自然中來。經(jīng)過“五出五歸”,齊白石先后游歷了陜西、河北、江西、廣西、廣東、江蘇六省,晚年還應四川王纘緒、姚石倩之請,由北京前往蜀地。旅途中筆耕不輟,堅持寫生,創(chuàng)作了許多畫稿,并取其佳者編成《借山圖卷》。他曾說:“吾有‘借山吟館圖。凡天下之名山大川,目之所見者,或耳之所聞者,吾皆欲借之,所借之山非一處也?!薄?1〕在所見所聞的“天下之名山大川”中,他最喜愛桂林〔32〕,或許其中也有石濤經(jīng)歷的影響。
齊白石不僅畫山水重視寫生的功夫,其他門類的繪畫題材也十分強調寫生,他在《白石老人自述》說道:
所畫的東西,以日常能見到的為多,不常見的,我覺得虛無縹緲,畫得雖好,總是不切實際。我題畫葫蘆詩說:“幾欲變更終縮手,舍真作怪此生難?!辈划嫵R姷亩ギ嫴怀R姷模蔷褪巧嵴孀鞴至?。我畫實物,并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顯出神韻?!?3〕
他一生都以經(jīng)眼之物為主要的繪畫題材,處處留意,觀察細致。寫蟹“細觀九年,始知得蟹足行有規(guī)矩,左右有步法”〔34〕,寫蝦須“嘗見蝦游,深得蝦游之變動,不獨專似其形”〔35〕,寫百合則“此花一莖,莖上節(jié)節(jié)生花葩,非三四葩一齊開岐也”〔36〕,因而指出即使是寫意畫,也做到“非寫照不可”〔37〕。然其寫照的目的并非是做到一模一樣,而是希望通過對事物的觀察,領會其生長活動的原理及變化的規(guī)律,做到形神俱似。作品中的意象是客觀之物經(jīng)過主觀精神轉化后的表達,胡佩衡、楊溥曾稱贊齊白石“萬物富于胸中”〔38〕,石濤也曾說:“畫有至理,原非膚廓,見小天于尺幅,縮長江于寸流,束萬仞于拳石,樓臺人物小之又小,系風捕影。不使此心了然于胸,了然于腕,終是結塞不暢?!薄?9〕齊白石注重自然寫生的藝術觀與石濤一脈相傳,又與自己生活經(jīng)歷相結合,延伸運用至其廣泛的繪畫題材中,進而形成獨具特色的個人風格。
第二,橫涂縱抹而自有天趣。齊白石在民國九年(1920)所作的《秋葉孤蝗》(圖3)款識中稱:“余自少至老不喜畫工致,以為匠家作,非大葉粗枝、糊涂亂抹不足快意。”〔40〕這與其重視寫生的觀念并不矛盾,而是作為相互補充的兩個方面,一為取法之源頭,一為筆墨之表現(xiàn)。正如他在《京師雜感》詩中所說:“大葉粗枝亦寫生,老年一筆費經(jīng)營?!薄按笕~粗枝”是他經(jīng)過長期對自然物象的細致觀察之后,刪繁就簡,以極簡略的筆墨技法去表現(xiàn)繪畫對象的生態(tài),是其晚年別創(chuàng)我法的重要表現(xiàn)。
齊白石亦以這種尺度去評判前人。他對石濤與徐渭、朱耷三人“心極服之”,其中一個緣由即是他們“能橫涂縱抹”〔42〕。而與能夠暢懷寫心的“橫涂縱抹”相對,他駁斥一味地“死臨摹”“平鋪細抹”,曾言“一笑前朝諸巨手,平鋪細抹死工夫”?!?3〕在齊白石看來,“師法自然”的寫生與“橫涂縱抹”的“粗枝大葉”是脫離“畫家習氣”的兩個重要手段。黃賓虹曾指出石濤晚年自署“耕心草堂”之后,作畫亦多以“粗枝大葉”法〔44〕。石濤晚年還有一方“東涂西抹”的白文印章〔45〕,世人也常用“涂抹”來品評他的繪畫藝術。如清代俞樾《春在堂隨筆》中論石濤繪畫時即指出:“和尚乃以草綠筆蘸石綠石青,橫涂豎抹,即以其筆蘸墨皴染作骨,有不可一世光景,蓋專以氣勝者也?!薄?6〕俞樾認為石濤“橫涂豎抹”的技法與精神氣質相連接?!按种Υ笕~”“涂抹”皆是對創(chuàng)作中“無意性”的強調,是創(chuàng)作主體摒除機心,任由情性發(fā)抒的超妙狀態(tài),更是藝術家在熟練地掌握繪畫技法后,對技法的再次消解。石濤與齊白石所追求的正是這種看似隨意涂抹,卻匠心獨運、妙手天成的自由境界。E55A3C2D-962D-46DF-84F5-495BFC8BEF02
第三,自用我法而融通變化?!胺ā笔鞘瘽囆g思想中的重要內(nèi)容,其《畫語錄》對“一畫之法”的內(nèi)涵進行了深刻闡釋。對于“法度”問題的討論,亦散見于他的詩文與題畫中〔47〕。石濤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所作《為閬翁作山水冊》中題記稱:“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薄?8〕不僅凸顯了書畫創(chuàng)作中的自我意識,又涉及中國繪畫史中的南北宗派問題。齊白石與石濤一樣,反對宗派的桎梏:“逢人恥聽說荊關,宗派夸能卻汗顏。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慣桂林山?!薄?9〕這與其主張師法自然相輔相成。齊白石也多次表明作畫要“自用我法”,如其民國九年(1920)所作《胭脂》,題款有“三百石印富翁畫胭脂花,用我法也”〔50〕。民國十年(1921)四月初九日的詩作中稱:“老萍自用我家法,刻印作畫聊自由,君不加稱我不求?!薄?1〕即使是在臨摹之作中,亦要突出“我法”,題畫曾有“白石山民用我法臨他人本”〔52〕“白石老人以我法臨”〔53〕。對于友人不甘為前人所牢籠的創(chuàng)造精神,齊白石也表示充分的肯定。在《為邵逸軒畫記》中,他說:古之畫家有能有識者,敢刪去前人科(窠)臼,自成家法,方不為古大雅所羞。
今之時流開口以宋元自命,竊盜前人為己有,以愚世人。筆情死刻,尤不足恥也。逸軒兄以此幅與看,自言隨意一寫以自娛,無心于沽名欺世。余欽服此言更過于畫,因記之。〔54〕
“自成家法”以“橫涂縱抹”為基礎,是創(chuàng)作主體真性情的抒發(fā),是融通之后的變化。齊白石重視具有新意之“變”。民國二十一年(1932),徐悲鴻為他選編《齊白石畫集》,他在題記中將自己的山水畫與石濤并論,認為他與石濤皆為能“變”者:從來畫山水者惟大滌子能變。吾亦變,時人不加稱許,正與大滌子同。獨悲鴻心折。此冊乃悲鴻為辦印,故山水特多。安得悲鴻化身萬億,吾之山水畫傳矣,普天下人不獨只知石濤也?!?5〕
齊白石不僅視石濤山水畫為“變”的楷模,其“通變”觀念也受到石濤藝術觀念的影響。石濤一生敬重北宋畫家李公麟,他有一方內(nèi)容為“前有龍眠濟”的圖章,從宣城時期直到晚年定居大滌堂后還經(jīng)常使用。他在題跋明代陳良壁的《羅漢圖卷》中又進一步指出:“余又豈肯落他龍眠窠臼中耶?前人立一法,余即于此舍一法;前人于此未立一法,余即于此出一法。一取一舍,神形飛動,相隨二十余載?!薄?6〕石濤不愿為李公麟成法所籠罩,致力于將前人傳統(tǒng)與其自身革新創(chuàng)造性地結合,追求“自用我法”。
齊白石對前人的取法中也始終秉承這種理念,如其寫梅花法雖學金農(nóng)〔57〕,在民國八年(1919)所作《梅花》中卻說“如此穿枝出干,金冬心不能為也”〔58〕。其大半生都在堅持對八大山人心摹手追,但民國九年(1920)所作《花果畫冊》又稱“朱雪個有此花葉,無此簡少”〔59〕。同年作《水草·蝦》中亦有“即朱雪個畫蝦,不見有此古拙”〔60〕。他在《作畫記》中總結自己學古而立我法的經(jīng)驗:
畫中要常有古人之微妙在胸中,不要古人之皮毛在筆端。欲使來者只能摹其皮毛,不能知其微妙也。立足如此,縱無能空前,亦足絕后。學古人,要學到恨古人不見我,不要恨時人不知我耳?!?1〕
“要學到恨古人不見我”承接了石濤的藝術主張?!肮湃酥⒚睢敝傅氖撬囆g精神和本質內(nèi)涵。石濤對齊白石藝術的影響,不是某種具體而微的技法,而是指引他找到了一條正確的學習道路。
石濤與齊白石在藝術創(chuàng)作觀上一脈相承之處,還在于二人皆是詩書畫印一體的大膽實踐者。石濤提出“書畫圖章本一體,精雄老丑貴傳神”〔62〕,將書、畫、印置于藝術本體中加以討論?!熬?、雄、老、丑”指書、畫、印具有共同的審美屬性,“傳神”則重在表達藝術精神內(nèi)涵。石濤書畫相通的實踐大體可歸結為二:一是以書法的用筆入畫,他在《題陳良璧羅漢圖》中稱“山水林木皆以篆隸法成之”。李驎《大滌子傳》中也記錄石濤曾說:“所作畫,皆用字法,布置或從行草,或從篆隸?!倍菍⒗L畫的表現(xiàn)手法運用在書法中,體現(xiàn)在風格的豐富多變、用筆的粗細對比、墨色的枯濕濃淡等等。另外,石濤生平與梅清、程邃、高翔等眾多印人交往,對印章的內(nèi)容、鈐蓋的位置等都十分講究,喜將印章壓在題款或畫面上,并根據(jù)繪畫題材、構圖的需要進行調整,有意識地將詩、書、畫、印以和諧的方式統(tǒng)一起來。
齊白石和石濤一樣,是詩書畫印一體的深入實踐者,也是清代中后期以來“印從書出”和“印外求印”的踐行者與創(chuàng)新者。他的篆刻除得益于秦漢印章及丁敬、黃易、趙之謙等前清篆刻家外,取法《天發(fā)神讖碑》《祀三公山碑》與秦權尤多,在此基礎上融入了自己獨特的“木味”〔64〕。五十歲后的齊白石,就開始自覺向詩書畫印四絕的方向探索。他的詩、書、畫、印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尤其是大寫意作品,筆力超絕,以書入畫,頗有篆籀意味。齊白石繪畫作品中的款識、題贊的書寫內(nèi)容、書體及位置皆精心布置,與畫面相配合呼應。據(jù)胡佩衡載,“在畫完以后,題字之前,老人還要在畫面上量比:一共題多少字,在什么位置較好,布局應該怎樣,考慮再三,成熟后才下筆題字”〔65〕。謹慎考量至此,用心之深可以想見。齊白石和石濤作為詩書畫印一體的實踐者,在創(chuàng)作上的理念是一以貫之的。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所)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注釋:〔1〕郎紹君:《齊白石研究》,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174—176頁。
〔2〕齊白石:《癸卯日記》,見《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上)》,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頁。
〔3〕〔10〕同〔2〕,第56頁。〔4〕〔11〕〔12〕同〔2〕,第57頁?!?〕〔6〕同〔2〕,第58頁。〔7〕同〔2〕,第68頁?!?〕同〔2〕,第71—72頁?!?〕同〔2〕,第69頁。
〔13〕齊白石:《庚申日記并雜作》,見《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下)》,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248頁。E55A3C2D-962D-46DF-84F5-495BFC8BEF02
〔14〕齊白石:《壬戌紀事》,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下)》,第357頁。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汪世清先生考證石濤并無“道濟”之號,以“道濟”來稱呼石濤自清代張庚《國朝畫征錄》始,后人因襲。參汪世清《石濤散考》,朵云第五十六集
《石濤研究》,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9頁。
〔15〕〔16〕齊白石:《畫記》,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詩稿(下)》,第275頁。
〔17〕齊白石:《題大滌子畫》,見《齊白石論藝》,朱天曙選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年版,第181頁。
〔18〕齊白石:《己未日記》,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上)》,第198頁。
〔19〕齊白石:《天津美術館征詩文,余有感古今之賢能,得五絕句》,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詩稿(下)》,第455頁。
注釋:
〔20〕關于石濤與王原祁合作《蘭竹圖》的問題,參見石守謙《風格與世變—中國繪畫十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72—393頁。
〔21〕陳師曾:《中國繪畫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頁。
〔22〕齊白石:《山水》,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詩稿(下)》,第386頁。
〔23〕齊白石:《題大滌子畫冊》,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詩稿(下)》,第399頁。
〔24〕[清]石濤:《與友人論畫》,見《石濤詩文集》,朱良志輯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46頁。
〔25〕《白石老人自述》中稱定居北京之后,“新交之中,有一個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詩能畫,以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來就比他低下一等......他不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罵我粗野,詩也不通。”見《齊白石論藝》,朱天曙選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年版,第70頁。
“我那時的畫,學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為北京人所喜愛,除了陳師曾以外,懂得我畫的人,簡直是絕無僅有。我的潤格,一個扇面,定價銀幣兩元,比同時一般畫家的價碼,便宜一般,尚且很少人來問津,生涯落寞得很?!鼻敖摇洱R白石論藝》,第72頁。
〔26〕齊白石:《題大滌子畫像》,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詩稿(下)》,第373頁。
〔27〕胡佩衡,胡橐:《齊白石畫法與欣賞》,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59年版,第99頁。
〔28〕[清]李驎:《大滌子傳》,《虬峰文集》卷十六,清康熙刻本。
〔29〕[清]石濤:《題黃山圖》,見《石濤詩文集》,朱良志輯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頁。
〔30〕齊白石:《白石老人自述》,前揭《齊白石論藝》,第57頁。
〔31〕齊白石:《〈借山圖卷〉手記》,見胡佩衡,胡橐《齊白石畫法與欣賞》,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59年版,第42頁。
〔32〕胡佩衡記載:“老人自己說:‘我在壯年時代游覽過許多名勝,桂林一帶山水,形勢陡峭,我最喜歡,別處山水,總覺不新奇......我以為,桂林山水既雄壯又秀麗,稱得起‘桂林山水甲天下。所以,我生平喜畫桂林一帶風景,奇峰高聳,平灘捕魚,即或畫些山居圖等,也都是在漓江邊所見到的。”前揭《齊白石畫法與欣賞》,第98頁?!?3〕齊白石:《白石老人自述》,前揭《齊白石論藝》,第
83頁。
〔34〕齊白石:《石井螃蟹冊》,前揭《齊白石論藝》,第119頁。
〔35〕齊白石:《群蝦圖》,前揭《齊白石論藝》,第139頁。
〔36〕〔37〕齊白石:《百合花》,前揭《齊白石論藝》,第124頁。
〔38〕齊白石在題《蛙蚊》中稱:“冷庵、泊廬二弟稱之曰:‘萬物富于胸中,為畫家殊不易也。”前揭《齊白石論藝》,第161頁。
〔39〕[清]石濤:《題贈滄翁扇面》,見《石濤詩文集》,朱良志輯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311頁。
〔40〕齊白石:《秋葉孤蝗》,前揭《齊白石論藝》,第123頁。
〔41〕齊白石:《京師雜感》,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詩稿(上)》,第142頁。
〔42〕齊白石:《庚申日記并雜作》,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下)》,第248頁。
〔43〕齊白石:《題山水畫》,見《齊白石全集》第十卷,郎紹君,郭天民編,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頁。
〔44〕黃賓虹:《虹廬畫談》,見《黃賓虹文集·書畫編(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411頁。
石濤的“耕心草堂”之號,是其晚年才開始使用的。
〔45〕[清]石濤:《黃澥軒轅臺圖》,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見《石濤書畫全集(下)》,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5年版,圖286。
〔46〕[清]俞樾:《春在堂隨筆》,見《石濤畫語錄》,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頁。
〔47〕陳師曾在《中國繪畫史》中說:“《畫語錄》措辭玄妙,頗難窺其旨趣。欲尋其法門,當于其畫端之題跋求之,庶可領悟而少得其梗概?!?/p>
〔48〕[清]石濤《:山水花卉冊》之八,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前揭《石濤書畫全集(下)》,圖308。
〔49〕齊白石:《白石老人自述》,前揭《齊白石論藝》,第83頁。
〔50〕齊白石:《胭脂》,前揭《齊白石論藝》,124頁?!?1〕齊白石:《白石雜作》,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畫
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下)》,第275—276頁?!?2〕齊白石:《諸葛菜》,前揭《齊白石論藝》,124頁?!?3〕齊白石:《魚兒花》,前揭《齊白石論藝》,125頁。
注釋:〔54〕齊白石:《為邵逸軒畫記》,前揭《人生若寄—北
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詩稿(下)》,第274頁?!?5〕齊白石:《徐悲鴻選編〈齊白石畫集〉題記》,前揭《齊
白石論藝》,第223頁。
〔56〕上海博物館藏明代陳良壁《羅漢圖卷》,圖作于萬歷十六年(1588),《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三冊第214頁影印。石濤此跋作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見《石濤詩文集》卷七,朱良志輯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13頁。
〔57〕朱天曙:《金農(nóng)與齊白石—清代以來中國畫傳承的一項考察》,見《齊白石研究》第九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
〔58〕齊白石:《梅花》,前揭《齊白石論藝》,第122頁。
〔59〕齊白石《:花果畫冊》,前揭《齊白石論藝》,第124頁。
〔60〕齊白石《:花果畫冊》,前揭《齊白石論藝》,第127頁。
〔61〕齊白石:《作畫記》,前揭《齊白石論藝》,第181頁。
〔62〕[清]石濤:《書畫合璧冊》之十三,上海博物館藏,見《石濤書畫全集(上)》,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5年版,圖98。
〔63〕[清]石濤:《題陳良壁羅漢圖》,見《石濤詩文集》卷七,朱良志輯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13頁。
〔64〕關于齊白石篆刻及書印關系的討論,參見朱天曙《清代以來的碑派書風與齊白石書法》,《齊白石藝術國際論壇論文集(下)》,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589—591頁。
〔65〕同〔27〕,第116頁。E55A3C2D-962D-46DF-84F5-495BFC8BEF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