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版“美麗心靈”：“躁郁癥天才”譯者金曉宇終于被看見

作文君：這誠然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但也洋溢著堅韌不拔、無法被摧毀的愛。故事被報道后，全網(wǎng)刷屏，熱帖“住在精神病院的天才兒子”看哭網(wǎng)友，如果有一天你在影院或者中高考作文中看到它，不要奇怪，其中的勵志、愛、堅持、不放棄、抓住機(jī)遇等，哪一個不足以打動人心呢？

2021年11月11日上午，我在杭州殯儀館放好了老伴的骨灰盒，感覺自己手發(fā)顫，走路腿也抖。我沒有打電話給大兒子金曉天，現(xiàn)在全世界疫情，他回不來。也沒有告訴小兒子金曉宇，11月之前他就住院了。讓孩子們以為媽媽還活著吧。

我望著那個盒子，對老伴說：“我要打電話了，你同意吧？哪天我也走了，就沒有人知道我們兒子的事了?！蔽颐隼夏晔謾C(jī)和一張《杭州日報》。報頭有我抄的《傾聽·人生》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了。我說：“你們能不能寫我兒子的故事？我兒子是天才，他現(xiàn)在在精神病院里，他媽媽今天剛走了。”

我的老家在浙江桐鄉(xiāng)，我和老伴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天津工作。我們的大兒子叫金曉天，1972年又生了小兒子金曉宇。小宇六歲那年，和鄰居家孩子一起玩，那孩子手里有一把玩具手槍，可以放小紙球射出來，萬沒想到那天他放了一根針，一槍打到小宇眼睛里。小宇的一只眼睛從此失明了，只能斜眼看東西。他還反過來安慰我們：沒關(guān)系，習(xí)慣了。

1984年，我們帶著兩個兒子回到杭州。大兒子考進(jìn)復(fù)旦大學(xué)，后來考托福去了澳大利亞。小宇高一時被分在尖子班，但有一天，小宇突然和我們說：“我不上大學(xué)了，也不要讀高中了?！?/p>

我們以為小孩子厭學(xué)說說玩的，可他真的天天賴在家里，也不跟我們說話，有時還會突然發(fā)脾氣，情緒極不穩(wěn)定，感覺完全變了一個人。有一天，我和他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突然聽到轟隆一聲巨響。小宇把廚房的冰箱推倒了。這是他第一次出現(xiàn)暴力行為……可很長時間，我們都不知道孩子這是生病了。

當(dāng)他說想考大學(xué)，我們喜出望外，讓他進(jìn)了補(bǔ)習(xí)班。小宇高中基本沒上過，可幾個月后，高考成績卻讓人吃驚，與一本線只差三分。志愿填了杭大外語系，分?jǐn)?shù)也超線了。我們很開心地等學(xué)校通知。誰知學(xué)校卻將檔案退回了，因為檔案里記錄了小宇高中時不守紀(jì)律、缺課的情況。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小宇進(jìn)了樹人大學(xué)，可是只讀了一年就犯病了。我把他帶回家。我知道這孩子與學(xué)校從此無緣了。有兩年，他埋頭自學(xué)，比上學(xué)還用功。兩年后，他拿到了浙江大學(xué)英語系的自考畢業(yè)文憑。

去幾家醫(yī)院看，都診斷是躁狂抑郁癥，也叫雙相情感障礙。專家說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危險就在于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去，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時送醫(yī)院。我買了很多精神疾病的書看。一本書叫《躁狂抑郁多才俊》，里面列舉了25位歷史名人：貝多芬、凡·高、牛頓、海明威……他們終其一生都有雙相情感障礙的典型表現(xiàn)，承受了超出常人的痛苦，又都是具有偉大想象力的天才藝術(shù)家。

我和他媽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不讀書不上大學(xué)不工作不成家，我們都能接受——只要他活著。又過了十年，2010年，老伴去南大開50周年同學(xué)會，一位留校做了教授的同學(xué)問她：能不能請你兒子在家做翻譯？我老伴說，小宇的英語日語都很好，請給他一個機(jī)會試試吧。

時光回到20世紀(jì)90年代，那是我們家最困難的時期，但我還是竭盡所能滿足小宇的要求。他最大的要求就是買書——英語、日語、古文、圍棋、音樂、繪畫、地理等，各種書籍買了兩百多本。1993年，我冒著被小宇砸壞的風(fēng)險，花一萬兩千塊錢給小宇買了一臺電腦。之后，電腦成了小宇的另一個世界。他也不玩游戲，主要就做兩件事：自學(xué)外語、看原聲電影。他用了六年自學(xué)了德語、日語，鞏固英語。看外語電影，他先看帶中文字幕的，看懂后，做一個紙條擋住字幕再看。一部電影反復(fù)看多遍，直到完全聽懂。

“機(jī)會總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我從沒想過這句話會跟小宇有什么關(guān)系。直到他媽媽開同學(xué)會回來，我忽然覺得，這些年和孩子一起經(jīng)歷的事，就像一個訓(xùn)練營——原來，機(jī)會真的是留給每一個有準(zhǔn)備的人。

南大出版社很快寄來了美國女作家安德烈婭·巴雷特的八篇短篇小說，讓小宇翻譯一篇試試。他以最快的速度翻譯了其中一篇《船熱》。交稿時跟出版社說，如果審核通過，剩下的也請交給我翻譯。

我很驚訝，這是文學(xué)啊，翻譯等于再創(chuàng)作，一篇還不知道行不行，整本書你能翻譯好嗎？

小宇說，行的，爸爸你放心，我翻譯得不會比別人差，這些年我出門就是到浙江圖書館，我不是去玩，你到浙圖查下借閱登記卡，我借過的每本書，都有金曉宇的名字。

“那你看過幾本小說？”

“我看完了圖書館里所有的外語小說?！?/p>

2010年，小宇接受了出版社的任務(wù)，開始了他的翻譯人生。十年里，小宇以每年兩本書的速度，一共翻譯了22本書。2013年，小宇翻譯出版了愛爾蘭作家約翰·班維爾的英文小說《誘惑者》。原書名Mefisto，小宇和編輯討論時，對方說這個沒法意譯，用音譯吧，就是《梅菲斯特》。但小宇知道，Mefisto是歌德代表作《浮士德》里的角色，這個人物就是一個誘惑者，那么可能誘惑者才是作者的本意。小宇決定采用《誘惑者》作書名，結(jié)果出版社非常贊賞，后來《誘惑者》也成為搶手好書。

翻譯日本作家多和田葉子的小說《狗女婿上門》時，小宇天天看日本相撲比賽，為了提升翻譯的準(zhǔn)確度。屏幕下方，擋字幕的紙條飛舞。屏幕上，兩個只系著腰帶的大力士在翻滾打斗。我們父子倆看得哈哈大笑。小宇先后翻譯了多和田葉子的五本小說，反響都很好，出版社打算再出合訂本。

再比如《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電影的元素》，這本書非常難譯，小宇專門去看了塔可夫斯基導(dǎo)演的所有電影。南大選派了外國文學(xué)專業(yè)的顧老師擔(dān)任本書責(zé)編，顧老師又邀請本書作者羅伯特·伯德的博士研究生彭欣為小宇譯著撰寫了附錄。這本書2018年出版，影響很大，網(wǎng)站有電影研究者發(fā)文說：“原以為金曉宇譯文有錯誤，特意買了原著對照看，才知道金的翻譯沒有錯，而且比原文好，文字更細(xì)膩……”

孩子一生沒有朋友。我作為父親，最有幸的是在這十年成為孩子最好的朋友、助手。我買了掃描儀、打印機(jī)，跑郵政局幫他收外文樣稿，買資料書，翻譯完給他打印樣稿，譯文每本都是幾百頁，小山堆一樣，再幫他校稿、寄出樣書……每本書從樣稿到出版，我都是第一讀者。驚喜的是我從沒看到過一個錯字，22本書、近700萬字，你說我不容易？是小宇更不容易?。?/p>

南大同學(xué)打電話祝賀孩子媽媽，“你們養(yǎng)了一個天才！”

金曉宇的翻譯作品橫跨小說、電影、音樂、哲學(xué)等多個領(lǐng)域。但除了南大，翻譯界沒人知道金曉宇是誰，社會上沒人知道我兒子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更沒人知道這些書是一個躁郁癥患者翻譯的。從沒露出過笑臉的小宇，第一次眉開眼笑地告訴我：“爸爸，浙江圖書館里也有我翻譯的書，我還特意去查了借書登記本，有很多讀者借過金曉宇譯的書哦！”

新書出版后，小宇會去查看豆瓣評分，“爸爸，都是八分以上，還有很多讀者評論好看……”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笑著點頭，“好，好”。

2015年，老伴的健康每況愈下，確診得了阿爾茨海默病，接著日常生活不能自理，在床上躺了三年。小宇非常難過。每次出版社寄樣書給小宇，他都第一時間沖到床邊送到媽媽手里，講給媽媽聽。古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但我兒子就是真孝子。他媽媽三年沒上過廁所，每兩小時要接一次大小便。先前她的腳還有力氣，抱她坐到床邊一個便桶椅上，后來只能抱著拖拽下來。我80歲了，真抱不動，幸虧有小宇。沒有小宇，我們可能都死了。

這三年，我明白了什么叫相依為命，這三年也是小宇翻譯的沖刺時期，除了南大，別的出版社也找他翻譯了，書一本比一本厚。孩子的病癥也奇跡般減輕，照顧媽媽，日夜譯書，小宇一直很安靜很努力，直到2021年11月。

小宇翻譯的第22本是德文書。早在2016年，他就接到出版社約稿，請他翻譯德國思想家本雅明的《書信集》。這本書有53萬字。拿到德文書稿后，小宇通宵達(dá)旦查閱資料，連發(fā)病都忘了，只用一年就交出譯稿。可惜，出版社的原因，這本書遲遲沒能出版。小宇天天在等。

這些年也有人不理解，說我要兒子搞翻譯是為了掙錢，我只有苦笑。他們不知道翻譯根本不掙錢，新書只是我兒子命懸一線時的強(qiáng)心劑。書久等不見，我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2021年11月之前小宇跑到溫州去了。我心里叫苦，這是躁郁癥發(fā)病的前兆啊。

又過了幾天，小宇過馬路，迎面走來一個快遞員，他一拳打掉了人家的門牙……不久，七院來人，將小宇帶走。兒子呼天喊地：爸爸救救我，我不去醫(yī)院啊，不要去啊。

2021年11月8日晚上，我像平常一樣睡前摸老伴的額頭、臉，再去摸腳。怕她冷了、熱了，摸了才知道。這天，我摸哪里都是寒的。我把臉貼得更近，手哆嗦著摸她的鼻子，沒氣了，往下摸，心臟不跳了。她走了，我兒子沒有媽媽了。

上周我去醫(yī)院看過小宇，給他送點吃的。每次去那里看他，都聽他哭叫：“求求你帶我回家，爸爸我們回家吧……”

兒子春天會回來，他會讓媽媽看他的新書。

（摘自《杭州日報》）

特摘一段金曉宇在譯作《誘惑者》中的文字，向這個了不起的家庭致敬

誘惑者

[愛爾蘭]約翰·班維爾 譯/金曉宇

突然，我來到了外面，寒冷、黑暗、閃著光亮的夜晚，星星驚奇地眨著眼睛。我能聞到松樹的氣息，聽到風(fēng)在樹枝間呼嘯。我的頭暈乎乎的。我的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在翻騰，渴望著涌向外面的黑暗。一下子，我又清晰地看到了與我久違的秘密，混亂不是別的，只是無數(shù)有序的事物組合在了一起。

風(fēng)，星星，石頭上的流水，整個快速運動著、看似搖搖欲墜的世界都能得到解答。

在黑暗中我踉蹌前行，伸展雙臂，擁抱著漆黑的世界。

最新進(jìn)展——

這個殘酷而溫柔的故事讓全網(wǎng)讀者為之動容，電話瞬間打爆了金曉宇家，國內(nèi)二十幾家媒體來電聯(lián)系采訪，至少有七家影視公司表示想拍攝這個被稱作“中國版《美麗心靈》”的故事。85歲的金性勇老人也帶來一個好消息：小宇已經(jīng)出院回家，等待已久的《本雅明書信集》樣書也已收到，目前他正在全力翻譯第二本本雅明的著作《拱廊計劃》。

熱評

@央視新聞：在2022年1月17日之前，除了22本出版書籍的封面，譯者處印著他不起眼的名字，人們尚不知曉他更多的故事——他的苦難、他的掙扎、他的天賦，以及他背后偉大的父親和母親。

有人說，這是中國版的《美麗心靈》；有人說，這是一個本分家庭遭到重創(chuàng)后，幾近傾覆卻繼續(xù)前行的史詩；還有人說，這是兩代人在極端的境遇里，風(fēng)雨同舟，依然選擇愛與陪伴的故事。生命有時很脆弱，卻也能爆發(fā)出超越性的力量。對峙過絕望而后站起，走過暗巷而后得到光亮，挨過重傷而后迎接新生，是我們對人生不屈的模樣。金曉宇和他父親，明天的生活會好嗎？我們相信：“這艘小船最終能在一個巨大的港灣找到容身之所，會有安定的生活?！?/p>

@《齊魯晚報》：金曉宇用自己的不屈，舒展了怒放的生命。這個世界沒有天才，只有平凡人的不懈努力。

@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學(xué)院教授、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理事談崢：我不喜歡媒體用“天才”這樣的詞語來描述金曉宇，因為他是付出了巨大的勞動之后，才能掌握幾門外語并完成這么多翻譯工作的。

網(wǎng)友跟帖

☆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支柱！他通過翻譯，慢慢轉(zhuǎn)移了狂躁世界，讓一個個字符擠滿他的腦袋，這已然是個奇跡。

☆是翻譯《安迪·沃霍爾日記》的譯者！清晰記得我看這本書時，跟朋友特意說過：不同的譯者對書籍的影響，真的太大了！感謝優(yōu)秀的譯者為我們搭起了與偉大靈魂溝通的橋梁，這個故事太美好動人了，嗚嗚嗚——

☆天才通常忍受著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赐暌魂囘駠u，生活的苦難，命運的捉弄，很多時候根本不知道什么能搭救你一把，所幸還有文學(xué)?？催^了他的故事，書籍的每一頁都將帶有溫度。

☆啊，原來是翻譯《絲綢之路紀(jì)行》的老師。這本書專用語極多，當(dāng)時還感嘆譯者一定下了很大工夫。

☆生活中有更多的雙相患者不被社會接受，很多人稱他們?yōu)榀傋?，他們的家庭從他們生病起就背上了沉重的?fù)擔(dān)，以至于精神和醫(yī)療費用上不堪重負(fù)放棄他們，被家庭和社會拋棄對他們來說就是死路一條，希望大家從對小宇一家的關(guān)注關(guān)注到更多和他們一樣的群體，給他們必要的社會支持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