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秋
小時候常聽娘說“南邊”。我不懂啥意思,漸長才明白,娘說的“南邊”是她老家,一個叫西塘的小村子,那里裝著娘和她娘家許許多多的故事。
西塘在常州太滆運河南岸,離丁舍鎮(zhèn)約有二三里路。這里究竟屬于前黃還是寨橋,我至今沒搞清楚。從張家塘去南邊得有二十多里地,這對年少的我來說,南邊就是遠方了。
去南邊可以乘車,步行到鳴凰,打一張5分錢車票,經(jīng)南夏墅到前黃下,然后再走到西塘。這條馬路年代應(yīng)該比較久遠了,是常州到宜興的交通要道。當年潘漢年、蔣南翔、徐悲鴻等宜興的青年才俊,若要從常州坐火車去南京上海乃至更遠的地方,這是必經(jīng)之路。路面不很寬,上面鋪著蠅頭小石子,兩邊是碗口粗的楊樹,楊樹下部刷有一米多高的石灰水,防盜防病蟲侵蝕;樹冠茂密,雙樹交葉,春夏季節(jié),綠樹成蔭,一眼望去,別是一番景致。馬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也少有車輛,偶爾有三三兩兩的社員,戴了草帽,扛了農(nóng)具,干完農(nóng)活行走在路邊,或是馬路養(yǎng)護工將飛濺在路邊的石子掃到馬路中間。若有汽車駛過,怪獸似地卷起的漫天塵土,瞬間將一切吞噬,直至駛出很遠很遠,塵埃落定,四周寧靜依然。
那個年代,若非遇到要緊事,鄉(xiāng)下人乘車走親戚十分稀罕。不用說,很小的時候,是父親母親抱了我或者把我放在籮筐里挑了去南邊的。漸大,阿哥阿姐帶了我,我們仨結(jié)伴去。阿姐大我8歲,阿哥大我6歲,盡管家里窮,可“末郎頭”(“老巴子”)總是有些受寵,不免讓哥姐眼饞甚至“嫉恨”,去南邊路上便是他們捉弄“末郎頭”的絕好機會。武南河沒開挖前,村前的油車河邊上是亂墳崗,經(jīng)過時阿哥躲起來學(xué)鬼叫嚇我;再往前走是田舍里南周等大小村落,四處竄出來的草狗吠個不停,阿哥阿姐故意跑快些,把我落后面,到底狗眼看人低,狗們吠得更兇,眼瞧著要追上,阿哥回頭“蹭”地往地上一蹲,狗們四散逃竄,溜得遠遠的,阿姐則在一旁掩嘴“哧哧”地笑。經(jīng)歷這些事,當時心里挺委屈,氣得我眼淚汪汪鼻子一歪一歪的,可對我日后讀書居然亦有些用處。讀《太平廣記》宋定伯捉鬼的故事便不覺駭怕;讀“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更是滿滿的親切,猶置身其中,從不會遠去。
到了南邊,娘舅對“末郎頭”外甥寵愛有加,總喜歡悄悄塞給我棗子甜粟長生果之類,有時還有更大驚喜,從床頭邊摸出一個小香瓜或者梨子來—后來我想,這或許是我堅持不懈去南邊的原動力。
娘舅是農(nóng)民,不過,印象中,娘舅似乎是一個不很純粹的農(nóng)民,少有鄉(xiāng)下人的詼諧、粗狂和那么一點狡黠,臉上難得露出笑容,不多言語,脾氣有些怪和倔,喜歡獨來獨往甚至離群索居。舅公去世后,娘舅不顧全家人反對,硬生生把房子蓋到了運河岸上,單門獨院,孤廟似的。
聽娘說,南邊娘舅是讀了幾年私塾的,是不是與此有關(guān)呢?我不得而知,娘舅在世時,也未及問個究竟。
遇上對路的,娘舅其實很能侃,比方和湖塘橋的表哥雙喜在一起,一老一少在飯桌上,或者蹲在稻田的田埂邊、屋前的菜地里,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有時把雙喜逗得“咯咯”直笑,這時,娘舅長長的古板的臉上也會擠出一點笑容,像枯樹上冒出的嫩芽,變得有些生動。
之后,娘舅便喜歡和我聊,大概與我去外地讀了書有關(guān)。他說我右眉毛里有痣好,是文曲星;他說我下巴的痣離嘴唇有點遠,要吃苦才能捧牢飯碗;他說找老婆千萬別找“沒下巴的”,這樣的女人弗牢靠……天南海北,不著邊際,我聽著,有的信有的不信。
到外地工作后我回老家少了,去南邊更少,有時一年去一次,有時幾年去一次。那年暮春,我借用在北京工作,阿哥來電話說,娘舅快不行了,有空回來見一面吧。我連忙回老家趕到南邊,娘舅骨瘦如柴,形如枯槁,氣若游絲,蜷曲在床頭一角。見狀,我鼻子酸酸的,握住娘舅的手,枯枝一般,沒有半點肉感和溫暖。他努力睜開眼,認出是我—他的“末郎頭”外甥,似有話說,我湊近了聽,果然,娘舅時斷時續(xù)說,真不該……便宜,便宜了“英國”鬼子……要賠……要賠的。頓時,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點頭,眼淚止不住落下。
一周后娘舅走了。娘舅去世后,我再沒去過南邊。
(作者系江蘇省省級機關(guān)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