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作家,是一步一步走向偉大的;經典的作品,是在讀者的閱讀中慢慢成為經典的。偉大的作家和經典的作品,同樣需要讀者的情感來喂養(yǎng)。
重溫經典,不但讓我們獲得愉悅,而且會讓我們看到作家走向偉大、作品走向經典的軌跡。何況,對年輕一代的作家和讀者,也許不是重溫,而是驚喜的發(fā)現!
本期“重讀經典”推介曉航的中篇小說《師兄的透鏡》。此小說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授獎辭稱:“小說借一個科學家攜借來的名畫潛逃的故事框架,凸現了一種天才的思維方式和思維途徑,充盈著理性智慧的趣味?!睍院秸J為,《師兄的透鏡》之所以能獲獎,除了小說內容扎實外,評委會的包容是更重要的原因,“這部小說并不好讀,其中包含了大量天文、繪畫、光學等知識,融故事、推理演繹于一體,評委會看中的也許正是蘊涵其中的智性寫作?!?/p>
建議大家在閱讀原作的同時,認真參考一下評論家的高見,也許會發(fā)現一個更獨特的視角、更便利的捷徑。
曉航? ?,原名蔡曉航,社會名稱叫做作家,1967年生,北京人。1990年畢業(yè)于北京科技大學,1995年畢業(yè)于對外經濟貿易大學,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搞過科研,當過電臺主持人,現從事貿易工作。平時喜歡足球,象棋,音樂,繪畫和啤酒,小說也為至愛之一。主要作品:《有誰為我哭泣》《佛光》《零落九天》《當兄弟已成往事》《當情人已成往事》《師兄的透鏡》《穿過無盡的流水》等?!稁熜值耐哥R》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既是沒用的,又是古怪的。它的其中一個推論奇怪地申明:質量可以引起時間和空間的某種彎曲。
愛因斯坦還說過一句使人印象深刻的話,他說:這個世界最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
我是個普通的科研工作者,每天除了上班、工作,就是吃飯、睡覺,生活特別平淡。我未來的希望是娶一個合適的女人,過上舒服的小日子,一切就滿足了。如果不是我的工作提醒,我才不會費心地想到地平面不是直的,因為日常生活中我看不到這個星球的任何彎曲跡象。
我?guī)熜謽阋环部刹灰粯?,他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光線如何彎曲。他是個真正的天空凝望者。每天除了用巨大的艾爾德望遠鏡就是用肉眼凝望浩渺的星空。說來好笑,他的任務(也是我的)就是力圖發(fā)現宇宙中的第一縷星光(這個任務普通人聽完一定會開懷大笑)??墒怯捎谟钪姹ê?,那些第一批產生的恒星已經離開地球很遠,所以它們發(fā)出的光線非常昏暗,連世界上最好的望遠鏡之一——艾爾德望遠鏡都難以分辨它們,這就使這項任務極其艱巨并且有點飄渺。
但我的師兄卻把這個工作做得有聲有色,成績斐然。這里的原因很簡單:他是天才,他能看到的和我們一樣,但他能想到的和我們并不一樣。
令人驚訝的是,我?guī)熜植⒉慌?,他每天花在望遠鏡前和計算機前的時間遠遠少于我。他總是在凝望一陣之后,就開始沉思。沉思一陣后,就鄭重其事地站起來,煞有介事地丟下幾句莫名其妙的話,然后就出去——去玩。
我?guī)熜质裁炊纪妫透餍懈鳂I(yè)的人一起吃飯、賭博,頻繁地找各種女人。他還特別狂熱地喜歡那種山水畫。他的宿舍布置得就像一間畫室。他常常在我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推門而進,拿著一幅山水小作,問我他畫得怎么樣。不錯,畫得真不錯,我總是毫無原則或敷衍或困倦地一邊看電視或一邊打哈欠一邊夸他畫得好。他聽了之后就狂奔回屋,繼續(xù)努力。
樸一凡和我從大學時就是同學,后來我們先后上了研究生,博士生。畢業(yè)之后,又在一起工作。應該說,我是最了解也最容忍他的人,他的種種不端及怪癖對我來說都像是天邊的一塊抹布,根本不用理睬。在課題組里,他是個思考者也是個領導者,我則從不用腦子,不是不想用,而是用不過他。合作時間一久,我就退化到只負責記錄他的語錄和完成他布置的具體任務。因此同事們都嘲笑我是樸一凡的機械手。我聽了內心雖然無奈,卻只好接受。因為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雖有努力之心,但是卻也有自知之明并且樂天知命。同事們看我如此厚道,就放我一馬,他們改了一個稱呼,管他叫福爾摩斯,管我叫華生。
在愛情上,我們倆也處于類似的狀態(tài)。在我們倆之間始終游走著一個女人,她叫于童。她是隔壁研究所的,有一次來我們所里做實驗認識的。所里的光棍們都特欣賞她,覺得她氣質不錯,有些小家碧玉的風范。她先認識樸一凡,后認識了我,也弄不清她對誰好,反正我覺得她對我不錯,樸一凡覺得她對他好。她就這樣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地對待我們已經有五六年了,我們都覺得自己有戲,又都覺得自己得加把勁兒。
但是樸一凡有一個勸降的習慣,他常常跟我說:算了,你別爭了,就你那水平,根本不是對手。
我反駁說:憑什么?科研上你行,愛情上你還行?我就不信,咱看她最后和誰結婚。
樸一凡聽了非常不屑地一撇嘴,極其輕蔑地說:就你?就你們?告訴你一句話,no way!
這是洋文,樸一凡在表達他的自負時,常常這樣。不過我敢于那么說,也并不是紅口白牙瞎說,我是分析過于童的心理的。她肯定欣賞樸一凡的才華,但她覺得樸一凡不穩(wěn)定,身邊女人太多,心思也轉得詭秘。因此,她就適當地抓住我這根稻草,樸一凡不行還有我接著呢。這是一個十分保險和經濟的策略。她穩(wěn)贏不輸,而我也樂得當預備隊,因為我堅信這個世界并不總是給A角預備的,B角也會有機會,這個道理已經被無數事實證明了。
另外,樸一凡為什么說“你們”呢?我知道他這個“你們”的意思,這時他已不是在指愛情而是在指科研的事情了。說來話長,和我們這個中心實驗室有協作關系的,大約有七八個實驗室,他們都是導師當年的關系戶。這些實驗室的同行們和我一樣,努力但沒什么思想和創(chuàng)意。不過在社會上混久了,人們世俗的機靈勁兒還是有,為了使這份帶有科研性質的工作維持下去,大家需要科研成果,可誰能出科研成果呢?大家全都看準樸一凡,因為他是天才,他有創(chuàng)意,所以大家就下定決心吃定他,只要他有什么想法,大家就一起跟風。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這樣的習慣,樸一凡的任何一個小想法經過七八個實驗室的來回振蕩,就能弄成一個大的思想體系,還能發(fā)表十幾篇論文。有時,甚至樸一凡一時錯誤的思想都能被大家飛快地利用,直到幾天之后突然樸一凡醒悟過來,一邊拍著桌子一邊說錯了,大家才會驟然停下寫了一半的文章。
所以說,樸一凡就像一個十分高明的廚子,而我們——眾多的實驗室的庸才們就像一幫十分謙虛的食客,都在笑瞇瞇地等著分享樸一凡提供的免費午餐。樸一凡因此怨氣沖天。他曾經在一次春節(jié)聯歡會上指著大家的鼻子說,早晚有一天,我會甩掉你們。大家當時聽了都哈哈大笑,表情上十分地心安理得。大家才不怕呢,他們心里想,只要我們捧定你,就能吃定你,你跑不了??晌倚?,我?guī)熜謽阋环膊粌H聰明,而且為人自私,這種事他干得出來,他是不能容忍人家這么摩拳擦掌地吃他一輩子的。因此,我理解他說“你們”時的恨意,他遲早會一箭雙雕稻谷香——這是他的另一句名言,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明白,對于天才的話我從來都是努力去猜,猜不著就歇了,因為我實在是個庸才。
經過努力,我們這個“星空瞭望”聯合課題組總算獲得了一大筆經費。各個實驗室的人們都非常高興。課題組正副組長們馬上開始研究獎金分配方案。這個聯合課題組雖然科研上靠了樸一凡,但按照慣例,當頭頭發(fā)號施令的必然是另外一些人。這些人從不搞科研,最大的特點就是善于搞人際關系,樂于也敢于向領導送禮,用現代的話講,這叫情商高,他們在這個體制下最適于當頭頭。
頭頭們關在屋里,搞了幾套方案,可不久全都作了廢。大家紛紛打聽作廢的具體原因,頭頭們嘴很嚴,不說。不過打聽多了,還是能隱隱感覺到,可能是主要人員的獎金定不了,所以才使整個分配方案流產。這個主要人物是誰呢?大家一猜就知道是樸一凡,這個問題是難解決,給他多了,群眾不干;給他少了,他不干。他要是不干,整個課題就不再是“星空瞭望”而成了“空中樓閣瞭望”?,F在的頭頭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干得邪乎,他們也開始注意點門面,這就給了干實事的人一點活路——我的意思是說:一點點活路,活不好,但,湊合著活。
這天晚上,我在實驗室看書。我是奉命留在實驗室等樸一凡的。頭頭們知道我和樸一凡關系非同一般,就叫我探探樸一凡的口風,問問他到底想要多少獎金。
大約晚上十二點,樸一凡才回來。他腳步很重,通通通地走到實驗室,一拉開門,一股酒氣就撲鼻而來。樸一凡幾乎是摔在椅子上,之后他拿起長條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水,一飲而盡。
忘了說了,我們實驗室最有特色的是那張長條桌。它厚重而結實,從實驗室的那頭貫穿到這一頭,上面放滿了書籍、計算機、水杯、制圖工具。它是由我和樸一凡共同設計并且制造的。
“回來啦,你可回來啦。”我因為等了很長時間,心懷不滿地說。
樸一凡醉醺醺地點點頭,他把皮涼鞋脫下,兩只腳高高地搭在長條桌上,大腳趾頭還來回動著。我抽抽鼻子,除了酒氣,我分明還聞到了腳味。
“你是不是又去摟陌生女人的腰去啦?”我嫉妒地問。
“嘿嘿——”樸一凡瘦瘦的臉上揚起得意的一笑。他推推眼鏡,把頭仰在椅背上,瞭望著天花板,手指自由自在地在長條桌上有節(jié)奏地點著。
這個家伙怎么運氣這么好,天天有女人摟,我一邊想一邊合上書?!拔矣袀€問題想問你。”我說
樸一凡沒理我,他從兜里拿出一個女人用的口紅盒,把小盒子打開,上面的一面鏡子馬上閃爍起來。他晃著鏡子,很快就找到角度,把實驗室的燈光反射到我身上。
“你無聊不無聊?”我說。
樸一凡沒有說話,他似乎很專心地想把更多的光集中在我身上。過了一會兒,他才開腔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p>
“你說?!蔽艺f。
“這是什么?”樸一凡晃晃口紅盒問。
“鏡子,平面鏡?!蔽艺f。
“平面鏡的主要功能是什么?”他問。
“反射。古代的時候,阿基米德曾讓全城的人運用平面鏡的這種功能把光反射到敵人的戰(zhàn)船上,最后燒了敵人的戰(zhàn)船,大勝而回?!蔽掖鸬?。
“那么透鏡呢?”他接著問。
“折射,聚焦,放大。”我繼續(xù)答道。
樸一凡聽了我的答案,推推眼鏡點點頭,把口紅盒收起來。他說,“回答正確,看來你念過高中物理?!?/p>
“怎么,你有什么新發(fā)現嗎?”我注意起來。
“沒有,沒有——”樸一凡伸出手堅決地一擺,他現在對我十分警惕,因為他的所有思想火花全是我無償泄露出去的,其他實驗室的人因此和我關系特別好。
我不信,但也沒繼續(xù)問下去。據我對他的了解,這家伙一定是發(fā)現了什么正在保密。我不著急,因為我對樸斗爭經驗豐富,他要是真有了什么,必定還會來找我。因為這家伙就這樣,他有了新想法一定會找人討論。我雖然出賣他的次數最多,但也是和他進行認真探討次數最多的人,他離不開我。
“這樣吧,你現在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我說。
“說——”
“你需要多少獎金?”我問。
樸一凡把頭靠在椅背上,想了想一邊動著大腳趾頭一邊說,“哎呀,這可是個大問題。一時說不清?!?/p>
“總有個大致想法吧,這也不保密吧?!蔽艺f。
“大致想法當然有,”樸一凡說,“總的原則是讓你們這些寄生蟲都急死和氣死?!?/p>
“真的?你真打算這么干?”我斜著眼睛問。
“Why not?”樸一凡用他的典型的中國南方英語答道。
聯合課題組很快就召開了一次正式會議,各個實驗室的負責人紛紛從各地趕來。會議的表面議題是研究有關課題的進展情況,實際上是研究獎金的瓜分方案,其中最主要的一條是勸樸一凡放棄他獅子大張口的想法,給大家留一杯羹。
那個會是在我們實驗室召開的,整個會開得極其冗長。科學家們在說到正題前,一直在假裝討論課題的事,每個實驗室都談到了最近的進展,拿出了一些模棱兩可的數據。大家話里話外,都在捧樸一凡。雖然大家都知道樸一凡各色,但是這是大家的一貫做法,反正揮手不打笑臉人,捧他一下他心情總歸是好的,不至于站起來罵人。在心情好的情況下,談事情就方便。
終于熬到樸一凡發(fā)言了,那些聊天的不聊了,打瞌睡的醒了,大家全都聚精會神地想聽他說什么,因為無論他談到科研還是獎金,都會對大家有重大影響。樸一凡清清嗓子,喝了口茶,然后有些倨傲地環(huán)顧一下大家才開始發(fā)言。他說:“剛才的課題階段報告我聽了,數據我也翻了翻,爭論我也聽明白了,你們所有的這一切,我大致的印象可以用兩個字概括:那就是狗屁——”
大家全都笑吟吟地看著他,沒人著急,因為這就是樸一凡的說話風格,大家習慣了。
“我最近在搞一夜情,”樸一凡接著說,大家都嗤嗤地笑起來,“在這期間,我忽然發(fā)現,我們的研究方法是錯的?!?/p>
大家一聽這個,倒是認真起來,一起收了笑容支起耳朵想聽他說什么??蓸阋环惨豢创蠹耶斦嫫饋砭痛蜃×嗽掝^,他像一只狡猾的貓一樣戲謔地看了眾多老鼠一眼,然后說,“當然這個事我還沒想成熟,留在以后說也行?!贝蠹乙宦牼托沽艘豢跉猓贾罉阋环苍谒P难?,這時樸一凡接著說,“那我就說說獎金吧。”
大家的氣馬上又被提起來。
“按照我對課題的貢獻,我的獎金占到99%應該不為過……”樸一凡趾高氣揚環(huán)視著四周,大家的頭一下耷拉下來,臉上泛起青綠色,看來果真是獅子大張口。
“可是這一回,我高風亮節(jié),可以一分不要?!睒阋环舱f。
“?。俊贝蠹矣捎诔龊跻饬?,同時叫了起來,一齊抬起頭驚喜地看著樸一凡。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睒阋环怖^續(xù)說。
“什么條件,什么條件?”大家馬上叫到。
樸一凡于是把他的條件和盤托出,這真是一個匪夷所思的條件,所有人聽完都像傻子一樣張大了嘴,特別是我們的頭頭,他們的嘴大得幾乎像蛤蟆一般。
他的條件是這樣:他最近喜歡上了一幅畫,這是一幅非常著名的山水畫,它掛在一個叫做黃金國際飯店的畫廊里。這個飯店剛剛開業(yè),為了擴大影響,它搞了一個比較冒險的推廣活動,名字叫做:名畫回家欣賞。這個活動是說任何一個有正式身份的好人,可以在另外五十個好人的擔保下,挑選畫廊中的一幅名畫回家,欣賞兩個月后再送歸飯店。
五十個人,這對一個組織來說不算回事兒。比如說所里組織看電影,完全可以達到這個人數??蓪σ粋€個人來說,就比較困難,特別是像樸一凡這樣各色而且倨傲的人,他幾乎沒有什么朋友,哪去找這么多好人幫忙?
對于樸一凡提出的條件,大家很快就另找會議室展開了廣泛的磋商,意見分為兩派,一派認為行,一派認為不行。最后兩派的焦點就集中在對樸一凡為人的判斷上。大家各抒己見,爭論得很激烈。后來大家一致推舉我談談,因為我是他的正宗師弟,又跟他年頭最長,應該最了解他的人品。
我站起來,按照這個體制下的說話方式說了幾句開場白,什么感謝各位領導的關心,很高興能參與業(yè)務討論等等,然后才切入正題,談起了“我眼中的樸一凡”。我太了解樸一凡了,因此洋洋灑灑一路談下去,大事小情,拾遺補闕,一一奉獻給大家。也許我談得太長,大家聽了一陣就不耐煩地鼓噪起來,紛紛讓我說簡單些。我無奈地攤著兩手問大家:
“各位領導,到底想讓我怎么簡單?”
“一句話,你認為樸一凡可靠不可靠?!贝蠹艺f。
“不管可靠不可靠,可我?guī)熜植皇钦f了嗎?如果大家不答應,他就趁風歸去。”我沒有直接表態(tài)。
大家一聽,都沉默了。這是樸一凡的威脅,實際上最終一切是都要回歸到這個威脅上。大家都得考慮,這個課題沒了樸一凡行不行?大家的未來會怎么樣?其實答案很簡單:就是沒了樸一凡不行!大家已經習慣吃定他,這些年他雖然極力躲閃,可還是讓大家吃得不錯,要是現在改換口味,都不僅僅是習慣問題了,恐怕會有人餓死的。況且還有那一大筆獎金在眼前晃動……
“我認為這一次純粹是樸一凡的癖好在起作用。他最近畫了很多山水畫,他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蔽倚⌒囊硪淼匮a充道。
大家互相對視著,實際上他們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大家決定投票表決。經過投票唱票,忙碌一個小時結果出來了,就一個字:干。當頭頭把這個字寫在黑板上時,大家都心情復雜地望著,沒人說話。其實大家的心理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有一種人為案板我為草魚的心情冉冉升起。
去黃金國際飯店前一天,人來得很齊。各個實驗室的主力代表全都準時赴約。來了之后,先在招待所住下,開會分獎金。第二天,所里派了三輛面包車,拉著直接奔向飯店。
由于是公關宣傳活動,飯店的排場搞得很大,門外的廣場升起了國旗,一大排禮儀小姐弧形排開,如同給半圓形的廣場鍍了一條金邊。各色人等西裝革履,或氣宇軒昂或惴惴不安地走進飯店大堂。大堂里人頭攢動,都是租借人或好人代表,而且各個媒體也聞風而至,長槍短炮一齊指向主席臺。看來飯店的這次推廣活動下了血本,頗有不成功則成仁之勢。
請畫活動順利開始,租借人全都笑容可掬地一一上臺,底下的好人代表全都禮貌地鼓掌祝賀。不過,輪到樸一凡時卻發(fā)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那幅被樸一凡看中的山水畫叫做《空山雨后》,念到這個名字時,請畫人竟一下子走上來兩個。一個是樸一凡,另一位是個胖豬頭。兩個人甫一上臺,就毫不客氣地展開了競爭。豬頭一看就是一個土鱉大款,很有勢力很猖狂的樣子,他一一列舉了他的身份地位,還有他的擔保人的種種背景。他甚至聲稱他可以帶給這個社會財富,還可以使很多人擁有工作,進而可以使整個社會更加繁榮昌盛。和樸一凡同去的人聽了豬頭的話都開始擔心,大家想,這回樸一凡完了,豬頭太強大了,也有人暗自慶幸:完就完了,反正可以不擔風險,獎金也拿到了。
樸一凡一直冷冷地聽著,嘴角不時地揚起冷笑。當豬頭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發(fā)表完演講,樸一凡才整了整他的劣質領帶,說:“各位‘星空凝望課題組的同事請舉手?!?/p>
我們齊刷刷地舉起了手。
“看見沒有,這是國內目前最優(yōu)秀的天文科學家。”樸一凡對著主席臺的各位頒畫嘉賓說,然后又轉向我們,“各位科學家,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們,你們說我是不是天才?”
“是——”我們齊聲答道。
臺上臺下一齊騷動起來,眾人一起看著這個大言不慚的家伙,只有我們堅定地舉著手支持他。我們知道這是實話,況且這個家伙常常這么說話,我們也習慣了。
“對不起,胖子,你的錢和權勢,在我看來,都是狗屎,英文叫shit?!睒阋环怖^續(xù)說,底下的眾人一陣爆笑。他們覺得這家伙怎么能這么不尊重金錢和權勢?
“你除了有金錢,有地位,有成績,有品德還有什么?”樸一凡問。
“什么?這還不夠嗎?”豬頭擰起脖子,臉上泛起紅光。
“哎呀,世俗啊,這個太世俗啊?!睒阋环泊髱熞话銍@著氣。
“那你有什么高的?”豬頭不服氣地反問。
樸一凡聞言,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口紅盒問他:“這是什么?”
“口紅,這是口紅,我懂?!必i頭不屑地說。
樸一凡惡作劇一般打開盒子,晃動著鏡子,很快就把大堂某個角度襲來的光反射到豬頭的臉上。豬頭一邊用手擋,一邊埋怨道:“喂喂,你怎么這么沒禮貌?!钡紫碌娜宋匾黄鹦α似饋怼?/p>
這時,樸一凡一笑,接著說:“其實,我最大的本領就是,在未來,我能讓人類看清宇宙的第一縷星光?!?/p>
樸一凡的話音落下,豬頭不說話了,人們也沉默了。我們這些天文科學家在樸一凡的宣言中感到有一點光榮有一點神清氣爽。半分鐘之后,掌聲猛地響起,一層一層的,最后變?yōu)闊崃业臍g呼聲。我們清楚地知道,樸一凡今天贏了,他以刻薄的口齒給出了今天一個最大的說辭,這個說辭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錢來花、當權勢來用,但是過了這個層次,它就將無與倫比:因為人類還是有向善之心的。
《空山雨后》請回來之后,就掛在我們的實驗室里。樸一凡特意給它弄了一幅玻璃罩子作為保護。我每天照例去這個城市中一個最大的水庫邊的觀測站去觀測。但樸一凡卻暫時忘卻了他鐘愛的艾爾德望遠鏡,一直坐在實驗室的長桌一側凝望著《空山雨后》。
他瞪著那雙大大的眼睛,像希望工程中那個小女孩一樣,神情異常嚴肅。樸一凡暫時從一個天空的凝望者變?yōu)橐粋€名畫的凝望者。每天早晨,當我打著哈欠坐著班車回來,把昨晚的數據交給他,都能看到他異常專注地看著畫的某個部分。
“程宇,你看到了什么?”他常常會指著畫的某個部分問我。
我順著他的手指從他的那個角度看過去,可什么也看不到,那是一塊又一塊的空白?!皼]什么呀——什么也沒有?!蔽艺f。
“你再仔細看?!睒阋环舱f。
我再次仔細觀察,可依然什么也沒有。
“沒有,即使拿上望遠鏡,我也看不出來?!蔽艺f。
“唉,看來你這個笨蛋是永遠開不了竅啦——”樸一凡每回聽到這兒,都會大大嘆一口氣。
名畫請回之后,辦公室里的電話明顯增多,都是各個實驗室的人探問名畫的情況。每次我都痛快地說:沒問題,還在,好著呢。飯店公關部的劉先生每天都來,他的任務就是負責看守《空山雨后》。樸一凡不怎么理人家,把人家當特務??晌也贿@么想,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職責,社會分工不同。我和劉先生很快成了朋友。我們坐在一起聊大天,下五子棋,相處得異常融洽。
這一陣的實驗進展得比較順利,思路完全是樸一凡設計好的,只是觀測數據有一部分明確支持他的想法,另一部分卻十分凌亂不好解釋。數據記錄一摞一摞在他面前疊放起來——這是我們的習慣,觀測這種體力活兒由我們來做,完事之后腦力活兒都屬于樸一凡,由他來分析數據,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實際上我們基本上就是樸一凡的一只人工望遠鏡,他才是計算機。
周四按照慣例是要開會的。我清晨回來,交了數據,就回宿舍睡覺。傍晚起來,洗漱一番,吃一包方便面,就來實驗室開會。樸一凡一直坐在長條桌前,但這一次沒有凝望《空山雨后》,而是抱著頭看著數據發(fā)呆。
“不對,程宇,我被一個問題卡住了?!睒阋环不沃^悶聲說。
“什么問題?”我問。
“關鍵是我把這個問題忘記了?!睒阋环舱f著,無辜地抬起頭,我非常驚訝地看到樸一凡臉上呈現出一種從未出現過的惶恐表情,這種表情對他這樣極其自信的人是不該有的。
“你是不是累了,盯得時間太長得歇一會兒,然后你就會好的?!蔽覄裎康馈?/p>
說完,我就去開會。會議開到一半時,樸一凡進來了。他在一個角落坐下,一言不發(fā)。大家又浮皮潦草地講了十分鐘,就再也沒什么可講的了,一起齊刷刷地望著他。這時,頭頭捋捋頭上較少的頭發(fā),有點討好地說:“小樸,你是主力,你談談吧?!?/p>
“我沒什么可談的?!睒阋环蔡鹧燮ぐ琢舜蠹乙谎邸Kf,“我是來請假的,我想休假。”
樸一凡就這樣強行休假了,不管頭頭同意不同意,他算是盡到了告知義務。然后樸一凡就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出去旅行。我問他去哪兒,他什么也不說。奇怪,真是奇怪。樸一凡這一回怎么表現得如此落寞頹唐,他不應該這樣啊。
那天清晨,當我做完觀測,困倦地走進實驗室時,樸一凡已經不再坐在長條桌前。那幅《空山雨后》孤零零地掛在墻上。我有點不習慣地坐下。這個實驗室沒了樸一凡就像少了靈魂一樣,那張桌子似乎也少了傾訴的欲望,所有的數據都沉默下來不愿再張嘴。我知道它們并不欣賞留下來的另一個主人。
中午時分,我被推醒,睜開惺忪的睡眼,劉先生站在我面前,他問:“怎么不回去睡?”
“困了,在這兒看了會兒實驗數據就睡著了?!蔽艺f。
“哎,這兩天怎么沒見到樸先生?!眲⑾壬謫?。
“忘了告訴你,他休假了?!蔽艺f。
“噢?”劉先生頗感意外,他隨即瞟了一眼那幅名畫,它完整無缺,堂堂正正掛在那里。樸一凡安的那個玻璃罩子還好好地上著鎖,鑰匙在我們手中。劉先生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兩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這兩個星期沒有任何人有樸一凡的消息。白天有空閑時,我就去實驗室陪劉先生。這一回我們兩個人成了凝望者,但我們和樸一凡完全不同。劉先生是生活的凝望者,凝望是他的工作,也就是生存的手段,他不管面前是什么,山峰也好,鋼鐵也好,名畫也好,只管凝望就好了;而我則是一個空洞的凝望者,我的目光被名畫擋住無法前進??晌沂裁匆部床怀鰜?,那上面除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就是一件小事:一座空蕩蕩的山中剛剛下過一場雨,僅此而已。在這種無聊的時刻,我常常想起南極的企鵝,我和它們一樣,誰也不知道在凝望什么,或者能獲得什么,但我們就是凝望,也許這就是凝望的本質。
第三個星期結束時,樸一凡依然杳無音訊。頭頭來問我怎么回事,我也答不出來。僅僅半天時間,研究所里就開始有謠言流行起來,有人說樸一凡跳槽走了,有人說他失蹤了。
回到實驗室里,劉先生正在來回踱步。他繞著那張長條桌來回走著,一圈又一圈,讓我看了都眼暈。很長時間后,他抬起頭有些緊張地說:“程宇,我覺得不對?!?/p>
“怎么不對?”我不明白。
“不知道,就是感覺不好,我得找?guī)讉€專家來?!彼f。
劉先生很快找來幾個專家,小心翼翼地把畫兒取走,說是回飯店做個鑒定。下班后,我納悶地回了宿舍,本想好好看看書,卻意外地有些心煩,草草地翻了幾頁,又看了一會兒電視,我就上床睡覺了。大概是午夜十二點,我的電話響了。我迷迷瞪瞪地起來接,喂了幾聲,對方沒有聲音,正要掛,忽然對方傳來一陣咳嗽聲。
是樸一凡,我一下就醒了。因為樸一凡說過一句土耳其諺語:只有咳嗽,貧窮和愛情是裝不出來的。
“你是不是想起了那句土耳其諺語?”這時,樸一凡終于說了話。
“你在哪兒?”我馬上問。
“我在國外。”他說。
“你為什么會在國外?你怎么能在國外呢?”我十分驚訝和不解。
“我就是在國外。”樸一凡平靜地說,“具體地說,我已經攜畫潛逃了?!?/p>
“啊?”我大吃一驚,一下子清醒過來。這怎么可能呢?樸一凡真這么干了嗎?那他不成了一個竊賊了嗎?
“我早說過,我會甩掉你們,你們這些寄生蟲讓我不厭其煩。”樸一凡又有些落寞地咳嗽起來。
樸一凡是說過這樣的話,我也堅信他干得出來,但我沒想到他會用這樣的方式,而且干得這么不露聲色。
“我不太愿意相信你是蓄意潛逃的,你不會是出了問題吧?前一陣,你不是還說自己被卡住了嗎?”我說。
樸一凡愣了一下,然后堅決地說:“不,當然不是。我那是裝的。從一開頭,我就設計好了,像設計實驗一樣。我把那些獎金作為誘餌,引你們上鉤,等得到那幅畫之后我就逃之夭夭?!?/p>
樸一凡說這話時,顯得異常平靜。很奇怪,我也從十分的驚訝中迅速安靜下來。我想起我熱愛的大海,有一次在一個寧靜的海島邊緣,我看到了大群大群的魚在清澈的海水中優(yōu)美地游動著,每當有游客扔下魚食時,它們一擁而上撲向水面進行搶食。那樣的情景十分熱鬧有趣。看來,在這一件事中我們就是那樣的一群魚,而樸一凡則是一個別有用心的游客。
飯店的鑒定結果也出來了,那幅畫是假的,是一幅惟妙惟肖的仿作。這個結果加上樸一凡的逃跑,就像一枚炸彈扔進科學家們平靜的生活。
樸一凡耍了一個極其簡單的把戲就把眾人騙了。他僅僅是利用了我們的貪婪和長期吃定他的決心,就輕而易舉地得手了。從某個方面來說,我真的佩服我的師兄。他確實是天才,他的腦子從未運用于鉤心斗角之上,但這一回只是牛刀小試,就一舉成功。另外,作為業(yè)余選手,他的繪畫才藝也得到了盡情展示,雖然我和劉先生都是繪畫方面的棒槌,但畢竟也無所事事地盯了那么多天,居然沒有發(fā)現任何破綻。
感到最傷心的還是于童,她在得知鑒定結果的第二天來到了我們的實驗室。她居然喝了些酒,她帶著酒氣走進來,呆呆地盯了一會兒空空蕩蕩的墻壁,就伏在長條桌上嗚嗚地哭起來。
我坐在長條桌的另一頭,看著于童獨自哭泣。我們之間是字典、數據、水杯,還有其他雜物。一種落寞的感受回蕩在空空的房間中。我明白于童為什么難過,她在哭那個已經逃走的人,她這么多年的等待毫無結果,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而明了這一切也使我難過:我愛的人,她的眼淚與我無關,這還不夠難過嗎?
我站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一只花瓶,里面插了一束鮮艷的塑料假花。我把那只花瓶擺在她和我的距離中點。這件禮物我早已準備好了,這種塑料花可以常開不敗,它就像一個穩(wěn)定的B角那樣,可以一直等待下去。而真正的鮮花,就像那種奔放的A角,雖浪漫無邊,卻總是一閃而過。我僅僅是想以假花插入花瓶這個動作告訴于童:這個世界并不完全是為A角準備的,有時B角也有機會。
于童哭夠了,抬起薄薄的身體,拿著面巾紙細細地擦眼睛。一會兒,她對我說:“程宇,我們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飯?!?/p>
“好的?!蔽艺f。
“我先回去做會兒實驗,然后再回來找你。”于童堅定地說。我明白于童的意思,她對禮物的迅速反饋,令我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卑鄙的喜悅,我不禁微微向她笑了一下。我忽然感覺到,原來A角們走了,B角們竟會如此放松愜意,難道這就是武大郎的幸福嗎?
但接下來就是煩心事。在我們的會議室又召開了一次冗長的會議。被騙的人們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飯店公關部的劉先生也列席了會議。會議的主題就是如何妥善處理這件事。人們先是竭盡全力表達了憤怒,對樸一凡的人品進行了全面攻擊,兩個小時后,討論才轉入正題。劉先生提出了飯店方的意見:既然各位科學家是擔保人,現在出了事,按照規(guī)矩應該由擔保人進行賠償。因此把畫的價值除以五十,每個人要付五十分之一。
科學家們一聽就炸了,即使是除以五十,這仍然是一筆巨款,誰也賠不起。大家紛紛吵吵起來。有人就建議報案,說干脆讓國際刑警將樸一凡捉拿歸案。劉先生馬上拒絕了這個提議,首先飯店不愿意把事情搞成這樣,那樣他們的推廣活動將成為一個社會上廣為傳播的笑柄,飯店的聲譽會遭到巨大打擊。其次,報案只是一件門面上的事,它將使所有責任人輕而易舉地卸下包袱,而那幅畫肯定就再也無法回歸了。
這個方案落空,大家就只好另想辦法。商議了很長時間,定了幾條原則。第一,飯店和責任人們都暫且忍耐,此事不易擴大化,一擴大對誰都不好;第二,責成我全力勸說樸一凡回來,許以既往不咎;第三,全面檢查樸一凡的科研筆記,如果有現成的心得和成果,整理之后進行拍賣轉讓,賺回來的錢作為賠償基金。
我默默地聽著,人們即使在這種應該同仇敵愾的時候,也顯示出了冷酷的自私和功利。他們不關心畫,他們只關心成果——那塊樸一凡碗里的蛋糕。不過想想也沒什么不對,他們原來就是為了成果才甘冒風險,現在他們已經陷于尷尬之地,就更得撈上一把,以補償自己的損失。
我的生活就此改變了,人們在我的實驗室扎下根來,每天實驗室里都是鬧哄哄的,眾人分工協作,對樸一凡開始全面調查。大家把數據按觀測時間編了號細細分析,樸一凡的筆記被大量復印,幾乎人手一份。幾個電腦高手還圍在樸一凡的電腦前,對他自編的密碼保護系統(tǒng)進行了解密。
樸一凡的電腦幾乎就是一個超市,里面除了大量的色情圖片,確實還有許多新奇的東西,這些都是樸一凡秘不示人的。由于好奇和私心,我也一直在旁邊盯著。有一張簡單的制圖眾人忽略了,卻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張圖畫的是:一個星球在遙遠的宇宙深處,它的光芒照射過來,中途被一只平面鏡反射到宇宙中另一處一個觀察者的眼中。樸一凡在草圖的備注中輕描淡寫地寫道:也許我們過去的方式是最老實的方式,我們太忠于它們原來的亮度了。
這幅草圖代表了什么呢?我一直在暗暗思考。那只平面鏡我見過,它就是樸一凡手中的口紅盒,它的意義在哪里呢?
一個寧靜的午夜,我正在觀測站伏案工作,電話鈴響了。我拿起電話,那頭立刻傳來了樸一凡的聲音:“是我,師弟?!?/p>
“你還知道打電話啊。”我責問道。
“我猜你現在已經回不去實驗室了,那間屋子里一定是人頭攢動,你只好躲到這兒來,所以我就往這兒打了電話?!睒阋环碴庪U地笑了起來。
“你可把我們坑苦了。你猜得不錯,現在人們像炸了窩一樣,全都擠在我的實驗室里,那哪像實驗室,像動物園?!蔽艺f。
樸一凡繼續(xù)不陰不陽地笑著,仿佛他自己真是諸葛亮。
“你在哪兒?”我問。
“在我想在的地方?!睒阋环舱f。
“回來吧,我衷心地希望你回來。帶著那幅畫,為了我們多年的交情,也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給我們一條活路吧?!蔽覄竦?。
“不可能?!睒阋环矓嗳痪芙^,“是你們逼我這么干的,我被你們坑了十幾年,我只有這辦法。我說過我早晚會報復你們的平庸、無聊,天天無所事事,又時時見利忘義?!?/p>
“那你這么做就不自私嗎?不說別人,起碼你改變了我的生活,我是你唯一的師弟對不對?你坑我就一點不內疚嗎?”我大聲責問道。
樸一凡聽了我的話,就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倒基本上還算一個好人,一個老實人。不過于童歸你了,你不是得償所愿了嗎?”
“從來沒有人說過于童就是你的啊?她自己也沒說過。記住,在這個方面我們是競爭關系,不定誰勝誰負呢。”我說。
樸一凡在電話那頭嗤的很長一聲。我能想象他一定特別不屑,要是在平時他早和我理論上了,我多半還會說不過他,但這一回他并沒有接嘴。
樸一凡似乎是在電話那頭想了想,過一會兒,他出乎意外地說,“實際上,這件事上我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因此看在師兄弟的份上,我打算送你一份禮物。這份禮物絕對物有所值,但是就看你的悟性了?!睒阋环舱f。
“什么禮物?”我納悶地問。
“我會告訴你的,如果我還能把一切都想起來的話。”樸一凡說,“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我不在國內,你必須幫我照顧我妹妹,好好待她,不準動她的歪腦筋。”
這是什么條件?我十分不解。樸一凡又會給我什么禮物呢?不會是又一場惡作劇吧。
“咱們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我模棱兩可地說,“不過,你最好還是回來吧,大家保證既往不咎。如果你回來就是最好的禮物,當然帶著那幅畫回來更好。”
“別做夢了,你們?!睒阋环灿中α似饋恚拔乙呀洶涯欠嬞u了,弄到一大筆錢,在一個地方躲起來想自己的事情,我送給你的禮物是最后一塊蛋糕,你愛要不要?!睒阋环舱f完就果斷地掛了電話。
在樸一凡遺棄的超市中似乎食品眾多,但是人們分不清哪塊是真正的蛋糕,哪塊蛋糕具有真理內核。我因此被非常偶然地推上了一個滑稽的領導崗位,人們成立了一個“名畫事件善后小組”,我被推舉為這個小組的技術攻關的領頭人。
他們的推理過程是這樣:必須根據樸一凡的思想軌跡去猜測他的想法,我跟了樸一凡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年華生,對他的思維模式最了解,因此我是最有可能猜到樸一凡下一步想法的人。
可這真是大海撈針,我又不是樸一凡肚子里的蛔蟲,我怎么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呢?不過,看著眾人無奈而哀求的眼神,我只好答應??墒俏倚睦锊槐б稽c希望,我知道自己是誰,只有海龍王才能弄到那根定海神針。
因為私心,樸一凡的那個電話我隱瞞了,樸一凡的禮物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根據約定,我開始經常去看丫丫。她是樸一凡最小的妹妹,住在他的一個遠方親戚家,在上初中二年級。樸一凡的親戚人很和善,他知道我是樸一凡的師弟,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因此對我很熱情。我有時是自己去,有時和于童一起去,去了就帶丫丫去公園、游樂場,或者去吃麥當勞。
丫丫有一雙和樸一凡相同的大眼睛,其他的和樸一凡完全不一樣。樸一凡好為人師慣了,他滔滔不絕,趾高氣揚地教訓人是常事;而丫丫卻能坐在那里長達一兩個小時不說一句話。剛開始,我?guī)鋈ネ鏁r還征求她的意見,問問她想去哪兒,可她從不予以回答。后來,我也就懶得再問,只是每次想起哪兒就去哪兒。她就默默地跟著我去玩。玩完一天,她只說一句,哥哥再見,轉身就會消失在夜晚之中。
也許是樸一凡他們家族有問題,有一次我想,盛產天才的家族一定有它的獨特性。
日復一日,我們的研究毫無進展,眾人的情緒已經完全陷入低谷。聽劉先生說,飯店的高層已經威脅,如果超過某個期限,他們會放棄綏靖政策,不顧任何影響堅決要求眾人賠償。
如果那樣會有更多的科學家逃走的。我感嘆說。
所以,你要極力勸樸一凡回來,也許他會回來的。劉先生說。
怎么可能,我想,樸一凡我還是了解的,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誰人能勸得動?況且他這么長時間連個電話都沒有,我都沒有任何機會張嘴。
又是一個周末,我?guī)е狙救チ怂瞎珗@。我們城市的這個公園據說是亞洲最大的一個水上公園,風景優(yōu)美,空氣新鮮。我?guī)е狙疽恢痹趧澊?。整整一個下午,我沿著水岸慢慢地劃著,我的心很寧靜,在這樣的景色中,誰都會陶醉,其實生活不過如此。丫丫就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水面,她在波光粼粼中就像一個沉默的智者。
傍晚時分,我們吃完飯,去一條商業(yè)街閑逛。我領著丫丫,我在前,丫丫在后。街的兩邊是一個又一個精致而漂亮的商店。我背著手有一搭無一搭欣賞著櫥窗中購物的美女們。五分鐘后我轉過身,丫丫沒了蹤影,我抬起頭張望,見丫丫在很遠處站住了。
我走回去。丫丫站在一個寬大的展示窗前。這是一個小小的玩具店,店里面燈火通明。它的展示窗十分精美,各種各樣的玩具笑嘻嘻地排列在櫥窗內。丫丫的那一雙大眼睛緊緊盯著窗中的玩具。
“怎么,喜歡嗎?”我問。
丫丫并不說話。
“如果喜歡,哥哥進去給你拿?!蔽艺f。
丫丫點點頭。
我于是進去拿櫥窗中的玩具。我一次又一次走進走出店門,把玩具一件又一件送到丫丫的手里,丫丫的大眼睛來回轉動著,可她總是不表態(tài)。櫥窗中的玩具快被我拿光了,可我還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玩具店的老板已經開始注意我的行動,他讓店員仔仔細細檢查每回拿回來的玩具,他也許在猜我是不是在玩什么調包計。這時我挑到一個能夠跳舞的機械小人。我把它放到丫丫手中,上好了弦,輕輕一碰,那個小人就輕盈地舞動起來,底盒中傳來非常柔和的音樂。
丫丫忽然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丫丫微笑,這簡直就是這一陣我的世界中最美麗最愉快的微笑。我慢慢蹲下來,手托著底盒,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動。
“怎么,妹妹,喜歡嗎?”我問。
“喜歡,哥哥?!毖狙据p聲說。
“好,那就好?!蔽乙惨幌掳l(fā)自內心地笑起來,也沒什么原因,就好像丫丫給了我一個天大的鼓勵一樣。很晚,我才把丫丫送回家,她一直抱著跳舞的小人跟著我,我的身后那種輕柔的音樂不斷地飄過來。在樓下,我和丫丫像往常一樣告了別,我揮揮手,轉身走向車站準備坐車回研究所。在黑暗之中走了一段,忽然聽到背后有腳步聲傳來,丫丫的聲音隨即響了起來:“哥哥?!?/p>
我回過頭,奇怪地看著她。
“你等等,我給你一個東西?!毖狙菊f。
丫丫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她把一個東西交到我手上。我撫摸了一下,表面有些粗糙,入手有點重,借著遠處的燈光,我費力分辨一下才發(fā)現,原來這是一只很大的海螺。
“這是我哥哥讓我交給你的。”丫丫最后說。
原來樸一凡送給我的竟是這樣一個禮物,丫丫就是那個禮物的守護神。
第二天晚上,我來到于童的單身宿舍。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邊,那只海螺擺在我們中間。
“它能說明什么呢?”我撫摸著海螺自言自語地問道。
“也許什么也說明不了,說不定又是一場惡作劇?!庇谕行┌г沟卣f。
我拿起海螺,把它放在嘴邊試試,它果真能被吹響,一種悶悶的聲音在屋中響起,它穿過燈光,門窗,一波一波傳向城市的深處。
兩個星期后,我又接到了樸一凡的電話。這是我盼望已久的,可他上來就說:“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你的電話號碼。”
“是嗎?這有什么困難?”我不解地問。
“是的,相當困難?!彼f,看樣子他不像是開玩笑,“怎么樣?禮物收到了嗎?”他問。
“收到了?!蔽艺f。
“明白嗎?”他問。
“不明白?!蔽艺f。
“知道會這樣,放心吧,我會讓你慢慢明白的,你只要聽我的吩咐就是。”他說。
樸一凡果然是樸一凡,他的吩咐很古怪,就是讓我回母校參加五十周年的校慶活動,還不告訴我為什么。這個活動我知道,但本來我是不想去的。我的母校聞名遐邇,人才輩出,碩果累累,像我這么庸庸碌碌,對母校毫無貢獻之輩,實在沒有回去的必要??墒菢阋环灿梦阌怪靡傻目跉鈩裎一厝?,我只好遵從。
校慶那天天氣很晴朗,十幾年了我沒再走進這個地方,一切都讓我感到親切。我碰到很多同學,有的面熟,有的面生,大家分屬于很多行業(yè),官僚、商人還有學者,什么行當的都有。有些人已經非常成功,和大家閑聊的過程中,我由衷地感到一絲慚愧,和人家比比真是差遠了。但我也由衷地感到某種愉快,畢竟能和這么多能干的人曾經同學,還是榮幸的。
中午聚餐時我照例很快就喝高了,我和認識不認識的同學在一起開懷暢飲,大快朵頤。午餐后我沒有參加什么正式的活動,而是趁著酒勁兒在我年輕時常常閑逛的校園里故地重游。我確實愉快地度過了兩個小時的懷舊時光,我背著雙手以緬懷一切的心情走過那些教室、實驗大樓、校辦工廠,但是最后我卻被一個不起眼的聚會吸引了。
那是在學校東北角的一個小操場,這個小操場原來是個不太標準的足球場,現在已完全翻修一新。在操場略顯簡易的主席臺上放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麥克風,臺下圍了不少年長的校友,我鉆到人群中向上凝望。
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節(jié)目,臺上年輕的校友們走上去輪流朗誦一個女生宿舍的四年日志,宿舍的號碼是303。我十分認真地聽著,朗誦者的聲音和面容是那么不同,但他們全是那樣地熱情和昂揚,很有意思,我被那本日記緊緊吸引著。在短短的一個下午,我隨著日志中的女孩一起走過了四年,一起走過四個美麗的春天,炎熱的夏天,傷感的秋天,潔白的冬天。周圍的校友不斷變換著,只有我一個人一直堅定地站著,并且下意識地站到第一排。下午五點,日志朗誦全部結束,校友們聽完,熱烈地鼓起了掌,最后一位朗誦者在掌聲之中不斷向大家鞠著躬表示謝意。我也跟著大家鼓掌,隨即我的心頭涌起一股十分復雜的情感。歡樂?懷戀?些許的感傷和失落?都是也都不完全是。
人群漸漸散去,我慢慢回憶著我這四個小時聽到的一切,然后想起了一件事,就向圖書館走去。
為了這一次校慶,學校確實做了充分的準備,因此我在校慶資料室的電腦中順利地找到了各種資料的電子板。我在校友往事這一欄中點開欄目條一一搜索,最后停在“303日志”這個標題上。這本日志的主人是303室的四個女孩子,她們真有毅力,雖然不是特別連續(xù),但她們還是認認真真堅持了四年,把這個宿舍中發(fā)生的很多事情都記載了下來。也不知是誰把日志完整保存,多年之后又將它貢獻出來。
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在剛才的四個小時中,我一定聽到了特別重要的什么,但由于我接收的信息太多,太密集,我一時過濾不出來那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采用了一個很笨的方法,就是從頭到尾再把日志讀一遍。但是日志太長了,開始我還能一行一行讀下去,但幾頁之后,我的眼睛就花了。再加上今天下午站的時間太長,體力耗費過大,我的頭漸漸疼了起來。
我抱著頭輕輕搖晃著,一會兒,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同學,您怎么了?”
我抬起頭,在我的面前是一個青春洋溢的漂亮的女校友,她美麗的胸前掛著我們著名的?;眨豢淳椭朗菫樾c服務的志愿者校友。
“啊,沒什么,”我笑笑說,“可能是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有點傷感。”
年輕的校友友善地笑笑,她想了想說:
“這沒什么,大部分人常常這樣。”
校友的回答讓我很驚訝,我想不到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孩子竟會如此意味深長。我看了她一眼,然后決定向她請教。
“您看過303日志嗎?”我問。
“看過,我全都看過?!彼f。
“太好了,”我高興地對女孩說,“剛才,我花了四個小時聽校友們朗誦完303日志,我確信我一定聽到了什么,但我一時想不起來,您能幫我一下嗎?”
年輕的校友聽完我的請求,一時有點為難。是的,這是一個不情之請,她怎么會知道我到底聽到了什么?又被什么打動了呢?不過,年輕的校友非常聰明,她很快就想到了一個辦法,她對我說:“有一個方法,也許可以試一試。303的師姐們才華橫溢,她們在日志上畫滿了漫畫,什么題材都有,樹木,花朵,男人,甚至還有裸體。”校友說到這兒,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注意過,她們每個時期的主題都不同。我們已經把這些珍貴的涂鴉全部復制下來,保存在電腦里,您可以翻翻看,說不定會有啟發(fā),也許能找到您關注的那個階段。”
“好的,”我點點頭,這個主意不錯,看圖形確實比看文字要容易。
校友點到日志的鏈接欄,一頁一頁地替我翻看起來。不得不承認,303的女生們真是有才華,她們的漫畫別具特色,個性鮮明。有的還充滿了幽默感,我一邊看一邊不自主地微笑。就在我又一次馬上要沉浸到她們的情感之中時,我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幅非常漂亮的鋼筆畫。
畫面中是一只大大的海螺,它被畫得異常細致和完美,簡直讓我想起了海中的一座島嶼。我?guī)缀醣惑@呆了,足足十秒鐘一直盯著畫面沒有說話。
“怎么,是它嗎?”校友問我。
“是,就是它。”我機械地點點頭。
“它有什么特別嗎?”校友問。
“不知道——”我慢慢地搖搖頭,想了想,又轉頭問校友,“您覺得它有什么特別嗎?”
“我也不清楚,”校友說著又移動鼠標,她一邊翻查一邊說,“不過,師姐們應該討論過它,她們似乎認為它最初來自義和團,因為它吹奏起來異常沉穩(wěn)有力?!?/p>
沒錯,我想起來了,日志中一個女孩寫過這樣一句話:義和團吹著海螺走過去了……由于朗誦者的語速很快,這句話一閃而過,但卻被我記憶的深層緊緊拉住。
“有意思。她們?yōu)槭裁磿αx和團的事情那么感興趣?”我問。
“是啊?!毙S岩参⑿ζ饋?,“師姐們特別愛討論歷史問題,她們有一次游行時還用過這只海螺呢?!?/p>
“這只海螺的主人是誰?叫什么?”我問。
“不知道,它也許是這個宿舍共有的?!毙S颜f。
“也不知這只海螺現在在哪兒?”我自言自語地說。
“日志中沒有記載海螺的下落,它似乎是丟了,師姐們好像還找過。”女孩說。
我點點頭,如果是這樣,就應該對上了,不出所料的話,樸一凡就是拿走海螺的那個人。
“不過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毙S颜f。
“噢,什么?”我問。
“有一個校友曾來過資料室,他看完日志后好像異常頹喪和失落。幾天后他建議我們在校慶那天朗誦這本日志,并且主動提供了給朗誦者的報酬。”校友說。
“噢,他是誰,叫什么?”我立刻問。
校友聽了我的問話不自主地笑了一下,她說:“他叫樸一凡。他真是料事如神,他說如果有人打聽他的名字,就把這個給他?!?/p>
校友說著,把背在背后的手拿過來,她攤開掌心,從她白皙的手掌中,我拈過那張紙條,打開一看,上面清晰地寫著一個電子郵件地址。媽的,樸一凡這回我可逮著你了。我心想,這一定是他在國外的通訊地址。
我把紙條仔細合上,夾在通信錄里,然后又問女孩:“如果我不問他的名字呢,你會怎么辦?”
校友又笑笑說:“那個校友說,他要不問,就說明他是一個徹頭徹尾沒腦子的笨蛋,你就不要理他?!?/p>
校友說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樸一凡這個王八蛋就是如此自負,他一直在設計我,而且他在設計我的時候還不忘擠對我。
與年輕校友告別時的情形非常有趣。由于和她盤桓的時間較長,我對她已經充滿了好感。在獲得了想獲得的所有信息后,我對她說:謝謝您,和您聊天非常愉快。
不客氣,她微笑著說,我也同樣愉快。
我停了停,想了想,又鼓起勇氣說:說實話,您很漂亮,如果我再年輕七八歲,我真想找個機會親吻您一下。
女校友的臉飛快地紅了,她的眼中閃出喜悅和羞澀的光,對于我這個非常唐突的說法,她很機智并且很善解人意地回答道:是啊,年輕的時候似乎什么都好。
回去之后,根據于童的建議,我決定向所里申請休年假,抽出時間專門去陪丫丫。丫丫正好也放了暑假,因此我們這一老一小就都有了大把時間。我的這次行動還是無異于大海撈針,我不知道丫丫還知道什么,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再能夠說什么。我就是帶著她去玩,去吃,去各種商店買東西。相比于游樂場,更加難以攻克的據點是商店。因為財力有限,我向于童貸了款。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帶著所有財產去逛商店的,我站在櫥窗外不停地指點著琳瑯滿目的商品,而丫丫則面無表情,只有她的一雙大眼睛隨著我的手指在轉動。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感到人生的意義似乎難以索解。
答案到底在哪個玩具之中?
總不能把整個世界全部買下來吧?
其實世界當然不允許我用這種輕狂的計劃獲得我想要的東西。就像一個人之于賭場,我從沒有發(fā)現一個人有過贏掉賭場的機會,因為這個想法太狂妄,會被機智的賭場主們用“限額”原則擋在現實以外。
當我?guī)缀趸ü饬怂绣X的時候,我終于感到累了。我只好帶丫丫到我們的觀測站去玩,因為那里是免費的。夜晚,繁星滿天。觀測站就在一個水庫區(qū)的至高點——一座小小的山峰上。我們在峰頂下一百多米處一個舒緩的山坡上停住,我疲憊地躺在厚厚的青草上,而丫丫就坐在我的身邊,認真地仰起頭聚精會神地向上仰望——像樸一凡一樣仰望。
天空真的很美,乳白色的銀河斜斜地傾于天際。這其實就是我的全部,我生命中所有的意義就在于某一顆遙遠的星體所發(fā)出的一絲星光。相比現實,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特別虛幻?人的眼睛在這個世界中應該看到什么?應該忽略什么?
空氣中傳來突突的聲音。我側頭看看丫丫,她的手里正拿著一只遙控器。今天下午我給她買了一只遙控飛機,直到現在她才讓它飛了起來。我望向空中,因為只有星光,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黑影在繞動。
“飛機劃過星空?!边@時丫丫說。
“什么?”我側過頭問。
“飛機劃過宇宙?!毖狙居终f。
“說得不錯,誰教給你的?”我問。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丫丫又沉默了。我調轉眼光繼續(xù)望向星空。這時丫丫又說了一句更長的話,她說:“我哥哥說,星光劃過宇宙,我給改了?!?/p>
星光劃過宇宙。這當然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話,它在描述一個普通的物理事實,但是它寫在樸一凡的日記本的扉頁上就顯得比較凝重。
這是我看到的第二本日記,丫丫在玩丟了那只遙控飛機之后親手交給我的。
深夜,我打開樸一凡的日記,開始通宵閱讀。實際上,他的日記并不是那種通常意義上的對具體生活的具體記錄。他非常不著邊際,日記里常常書寫著各種奇思妙想,各種古怪的感嘆和評論,而且很少有日期出現。比如在某一頁中,樸一凡詳細描述了宇宙爆炸初期剛剛形成恒星時的景象。他寫道:那時的太空絕對不同于安靜的現在,它布滿了眾多的星爆星系,在這些星系中高溫的藍色恒星簇像焰火一樣明亮。誕生新恒星的區(qū)域在紫外線的輻射下發(fā)出誘人的紅光。最大的恒星自行引爆形成超新星,其爆竹般的光亮和聲響劃過太空。
我很佩服樸一凡的想象力和對宇宙深刻的理解,他把宇宙初期那種歡歌笑語的情形描述得十分準確。不過我知道我的目標不是這些描述,翻閱了很久,在越躍了許多樸一凡的思想誘惑之后,我終于看到了我想要看的東西。
這是一個樸一凡這一輩子給我展示的一個最神奇的故事。
那大概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他當時正在上大學。由于人很聰明,而且運氣也不錯,他因此很快交上了一個女朋友,但交往下去,他們發(fā)現有一件事難辦,他們想做愛,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和地方,這讓他們非常著急。
有一天,機會終于來了,那是大學里剛剛放暑假,女生宿舍雖然空了,但還有一小部分女生沒走,所以整個樓就不能封閉,他們就決定冒險在女生宿舍干。按照學校的規(guī)矩,女生樓的正門是不讓男生進去的,樸一凡于是決定爬窗戶進去,但是他的女朋友住在五樓,這就要求他攀著窗戶外面的鐵條罩子一層一層爬上去。
這可是一個艱苦的工作,但樸一凡下定決心去做。經過有意識的準備和練習,樸一凡開始行動。那天晚上,他意志堅定地從十一點開始爬。攀巖本不是樸一凡的愛好和長項,因此他爬得異常艱難并且小心翼翼。十一點半的時候,他才爬到了第三層,他悄悄停下來休息,可就在他蹲在窗臺的一側大口喘氣時,他看到了一個令他驚訝萬分的景象。
在三層,透過他旁邊的那個宿舍窗子,他看到宿舍中有一個女孩子在安靜地坐著,她側對著窗口在梳理她的一頭長發(fā),上身剛好赤裸著。那個夏天很熱,那個時代屋子里還沒有空調,所以那個女孩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樸一凡卻從沒見過女孩的裸體,他這一回冒險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他一直渴望看到的東西??僧斔蛞粋€既定目標不惜代價地奮力爬去時,卻忽然在途中看到無比燦爛的真相。因此那個時刻對樸一凡真的非比尋常,那種美麗的心醉是樸一凡從未預料和經歷過的。樸一凡感到異常幸福,光彩奪目的景象簡直沁人心脾,彼時彼刻樸一凡非常陶醉,甚至差一點掉下去,十分鐘后他發(fā)現窗臺上放著一只重重的海螺,就把海螺揣入胸口,繼續(xù)向上爬去……
看完這一段,我把日記本放在胸口,久久不愿意說話。生活的磨礪已教會了我多看少說,但是現在在深夜,寧靜之中我的這種沉默,完全是因為某些話語來得過于兇猛,使我不得不閉嘴。
樸一凡隨后記載:他很幸運地爬到五樓,并且成功地做了愛,那一晚他十分激動。
床頭的燈光無聲地照射下來,我望著房間中其余沒有被照亮的部分思緒萬千。從這些已經有些發(fā)舊的紙張中,我真的可以看到一個竭盡全力爬上五樓的年輕人,他異常艱難地跳進水房,從水房中鉆入黑黑的樓道,奔向樓道深處一扇虛掩的門。他的血肯定是沸騰的,手里拿著那只大大的海螺,為了偽裝,在那么炎熱的夏天,他還給自己的頭上圍上了一條滑稽的紗巾。樓道似乎很長,他攀爬時以及奔跑時汗水濕透了全身,但是世界展示給他的意外,卻讓他內心感到涼爽安靜,美麗如大海。
如果樸一凡在三樓停下來,并且從窗戶中跳進去會怎么樣?我想。很簡單,就兩種可能,一種是尖叫,占百分之九十九,另一種是驚愕之后的微笑,只占百分之一。這實際上是整個生命的可能性,那一次也許是生命贈給樸一凡的一個改變的機會。按照那個時代的邏輯,樸一凡的進入很可能是會被毀滅掉的,所以他當時的猶豫和怯懦完全可以理解。但是經過那么多年的寂寞和沉思,我非常強烈地認為,他當時肯定有機會得到微笑,那百分之一的微笑是給他準備的,只是他當時并沒有勇氣,也并沒有意識到罷了。他按部就班爬到五樓,然后奔向黑暗中虛掩的房門,這就是既定的命運。也許從他跳入水房起,他就注定要過上那種永遠關注宇宙中第一絲星光的孤獨落寞的生活,而再也沒有可能得到生活的微笑。
樸一凡的日記給了我強烈的震撼,它使我久久不能入眠。不僅是十幾年前那個年輕人的形象,還有其他的事情都深深刺激了我。我思索著樸一凡的良苦用心,我就像一個古代頓悟的居士一樣,佛號之聲一下充斥了我的耳畔。實際上我清楚地知道,我現在雖然還不十分明了,但那就是一步的事情,一步在門檻內,另一步就在九天之外了。
醒來之后,我開始思考實驗中的一個基本問題,這么多天以來我還是第一次想到實驗。如果我沒猜錯,樸一凡是在用他獨特的方式告訴我一個道理:那就是真理的認知方式并不那么簡單。他似乎在說真理絕不在我們自以為是的要奔向的目標,那樣的目標也許明確但它卻位于無邊的黑洞之中,誰要執(zhí)著地狂奔而去誰就會永遠無法自拔。真理有可能就在我們偶然經過的一扇窗邊,我們只要善于改變角度,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它,并且得到一個堅實的證明。
口紅,我想起樸一凡手中的口紅,還有他打開口紅后,那只小小的平面鏡。
我們的實驗一直面臨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那就是宇宙形成初期的那些恒星離我們太遠,因此它們發(fā)出的光線看起來十分微弱,連艾爾德望遠鏡這樣先進的儀器觀察起來都十分困難,而且這些星光還總是被半途的另一些星光干擾,以致有時完全無法分辨,這就使觀測結果極不穩(wěn)定,導致課題組里常常發(fā)生爭論而弄不清事實所在。
我拿出紙和筆,認認真真地畫了一個平面鏡。如果一束光線直接看起來十分困難,那么我能不能從另一個角度對它進行觀察呢?比如,在選定一個平面鏡,了解了那束光線的入射角和出射角之后,我不就可以如愿以償從另一個方位看到那縷光線嗎?雖然光的強度也許不能增加,但不是可以躲避其他星光的干擾嗎?
這實際上是一個初等光學的問題,我原來怎么就沒有想到?
聯合課題組的例會按時召開,專家們一直在專心致志地研究樸一凡留下的各種資料和數據,他們十分努力,力爭能把一點點可能的科技成果都轉化成生產力以籌措名畫的賠償款。每次例會,他們都要花大量時間討論樸一凡留下來的蛛絲馬跡。我因為是樸一凡的師弟受到加倍的關注,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有可能知道得更多,因此每次例會都要讓我就某個方面的問題做主題發(fā)言。
每次為了滿足大家的要求,我都會東拉西扯多說一些,可我自己知道我說的話大部分是垃圾??蛇@回不一樣,我沒說套話廢話,而是言簡意賅把經過自己思考的觀點講了出來。專家們當真識貨,當我把想法提出來之后,大家一下都愣了。三十秒鐘之后,大家全都放下手頭的資料熱烈地議論起來。我微笑地坐下來,心中有一點自豪和激動,這是頭一回人們在認真討論我的思想——是我自己的思想,我不再是科研上的一只機械手。
“我們能在太空中找到一只平面鏡嗎?”討論中有人問道。
“當然可以,浩瀚無邊的太空中會有許許多多的星系承擔平面鏡的任務?!蔽艺f。
“如果有,那么哪一只平面鏡是合適的?”有人又問。
“這就需要尋找,要花我們很多時間?!蔽艺f,“但技術上是可行的?!?/p>
人們繼續(xù)討論著,他們提出的許多問題我都無法馬上回答,但沒有人認為我是錯的。因為我的總體想法是革命性的,它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看待問題,古語中叫做驀然回首。討論完畢,我給樸一凡發(fā)了電子郵件,在郵件中我非常真誠地寫道:老樸,謝謝你的日記,我已經明白了海螺的來龍去脈。我現在有一個問題:當我仰望星空時,我是不是特別需要一只平面鏡?如果我猜對了,請你馬上給我回電話。
幾天之后,我又去了觀測站。我沒有按照原來的方式開始工作,而是制定了一個嶄新的計劃。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步的任務就是在太空中找到一只“平面鏡”。這樣的工作做起來要花費很多精力和時間,要知道星空是無限的,找到這樣的一個星系并不容易。有沒有一條捷徑呢?要是樸一凡在就好了,他也許早就找到了那樣的一面鏡子。
清晨,當我快要下班時,電話響了起來,我一接,竟然是樸一凡。
“老樸,真的是你嗎?”我有些激動地問,“這一回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了電話?”
“瞎說?!睒阋环舱f,“我是花了幾天時間在想你的電話號碼,末了才好不容易想起來?!?/p>
“我的郵件你看了嗎?你認為我的想法怎么樣?”我急切地問。
樸一凡在那頭沉默了一下,我的心剎那間通通地跳了起來。我好久沒那么緊張了,就像小時候參加一個淘汰率很高的數學競賽一樣。過了一會兒,樸一凡才說:“不錯,這一回你很不錯,你真的開竅了?!?/p>
“是嗎?”我高興得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是我頭一次聽到樸一凡夸我,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和愉快充滿了我的全身。
“老樸,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的禮物,我根本不會想到這些?!蔽颐Σ坏馗兄x道。
“嘿嘿,你先別忙著感謝?!边@時,樸一凡干笑了一下,他有些嘲諷地說,“別看我夸你,你認為你的想法就對嗎?”
“怎么,不對嗎?”我一下愣了,“太空中沒有這樣的平面鏡嗎?這不可能吧?”
“嘿嘿嘿嘿——”樸一凡又笑了起來,“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暫時向你保密?!彼f,“我建議你接著走下去,看看那個坐在窗口的女主角到底是誰,也許所有的答案全在她那里。”
按照樸一凡的說法,我馬上又回去仔細地查閱了他的日記。在那個故事隨后的幾頁中,我看到了樸一凡的調查結果,窗口邊的那個女孩叫馮薇。不知道樸一凡是用什么方法得到這個名字的,但是看得出他異常用心,而且花費了不少工夫才打聽到。
我又給樸一凡寫了郵件,在郵件中我問他馮薇是誰?如何找到她?樸一凡隨即給我回了信,他在E-mail當中竟然詳細地告訴我如何參與一個聲勢浩大且持續(xù)時間很久的招聘活動。
這很奇怪,工作這么長時間,我還是第一次要參與一件與太空無關的事。這個招聘是由一個富翁出錢主辦的,他叫馬千里,是房地產界一個聲名顯赫的大老板。
據了解,馬老板的妻子一直躺在醫(yī)院里,她躺的時間很久,據說很有可能隨時離開這個世界。馬老板非常愛他的妻子,為了讓他的妻子愉快地度過最后一段時光,馬老板決定長期公開向社會招聘賢達人士來充當妻子的私人老師,目的就是陪妻子聊聊天,講講故事,開開心。
由于報酬很高,參加招聘的人非常踴躍。各行各業(yè)優(yōu)秀的人才紛至沓來。有IT精英,國企中層管理干部,金融機構的高級職員,大學教授,甚至還包括某位常常皺起眉頭在電視上訓人的文化大師。
苦心準備了一段時間,我才去應聘。應聘那天,我特意打扮得非常齊整,家里所有能找到的好衣服都被我找了出來一一試裝。收拾停當,我來到招聘地點。那是在極樂廣場一層的一個咖啡廳里,整個咖啡廳非常優(yōu)雅,色調是紅黑相間,每個座位的私密性都很強,腳邊還有一股清水潺潺流過。
來的人很多,個個西裝革履,彬彬有禮。輪到我時,天色已近傍晚,穿過大廳,我被一道偶然而遇的陽光深深迷住,它絢爛美麗,使我一時不知道是早晨還是傍晚。我忽然想其實天才們的生命歷程就像這樣的陽光,既燦爛奪目,又令人疑竇叢生。
招聘在二層一個會議室里舉行,考官不止一個,他們整整坐了一排??吹贸鏊麄冊缫延行┢v,其中一個打了個哈欠,其他幾個人也跟著接二連三地哈欠,待大家哈欠已閉,一個胖主考才倨傲無比地開了腔。他首先盤問我是否清楚應聘的意義,然后又問我是否了解馬老板的豐功偉業(yè),我一一作答完畢之后,他又伸出大拇指向后面指了指,我抬起頭發(fā)現對面墻上掛了一個條幅,上面寫著幾個大字:要搞就搞好。
“這是我們老板的座右銘,知道嗎?”胖考官傲慢地問。
“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恭謹地點點頭。
“好吧,下面你開始吧?!迸挚脊龠@才揮揮手說。
聽完指令,我開始介紹自己,我本來就不太擅言詞,又加上有點緊張,因此說起來干巴巴的。胖考官一邊聽一邊搖頭,等我說完他還在搖頭。我征詢地看著他,想聽聽他什么意見。胖考官不客氣地說:“不行啊,你的背景太一般了,恐怕勝任不了這項工作,我們需要的是高手,特立獨行,才華橫溢,平庸的人可不行?!?/p>
我聽了這話,想了一下,順手從口袋中拿出一本地圖冊,站起身放在胖考官面前。所有考官的眼光都聚集過來,我對他說:“你可以隨便問這個地圖冊里的問題,我去過這個地圖冊里60%以上的國家,對其他國家的情況,也略知一二?!蔽艺f完,又坐回去。這時,胖考官才拿起地圖冊,矜持地翻了起來,一會兒,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里則暗暗一笑。
這是樸一凡的設計,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背完地圖冊。他的這一著,還真管用,這本地圖冊幫我很順利地通過一試,二試。兩個星期后,有人通知我參加最后一輪面試,據說由老板夫人親自主持。
面試那天,我去了一個國際合作醫(yī)院的住院區(qū)。這個醫(yī)院名不虛傳,整個住院區(qū)像一個花園一樣,綠草如茵,鮮花盛開。我特意買了一大把鮮花準備作為禮物送給我要見的這個人。特護病區(qū)管理得很嚴,每經過一道門,都要查驗一次手牌。走了很長一段,我在一個病房前停下來,兩個干練的小伙子微笑地看著我,我把手牌遞過去,他們認真核對,又翻開記錄查驗,說:“趙老師是吧?”“對。”我答道。“面試?”“對。”我說。“那么祝您好運?!眱蓚€小伙子禮貌地說。
房門打開,我抱著鮮花走進去,房間很大,有一股濃重的來蘇水味,周圍全是大大的落地窗,房間中所有的物品似乎都是白的,家具、冰箱、窗簾,還有桌上的一枚白色的指甲刀。
一個女人睡在屋子中間的大床上,她很瘦,臉色枯黃,眉毛稀疏,頭上戴了一頂白色的睡帽,她雙目緊閉,安靜地睡在被子之中。我悄悄坐下來,把花插入一個花瓶。這就是那個人嗎?我暗暗地想,就是她曾經給了一個年輕人生命中的震撼嗎?
恐怕過了二十多分鐘,馮薇才輕輕嘆了口氣,翻了個身。我想了想,沒有動。過了一會兒,她閉著眼睛問:“是趙先生吧——”
“是。”我說。
馮薇摁了鈴,一會兒門外的護士進來,把她輕輕抱起來,讓她靠在床頭,給她的身后墊上厚厚的枕頭。馮薇的臉這時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她的臉是那樣枯黃,瘦削如同秋天里正在掉落的樹葉。
“剛被我打發(fā)走一個知名學者,他說的沒什么意思,把我說困了。”馮薇這時抬起眼皮,她的眼睛認真地在我臉上掃過,然后她用一個病人的口吻百無聊賴地問,“那么,趙先生,你有什么特長嗎?”
我沒說什么,而是掏出一本地圖冊,走過去遞給她。馮薇接過地圖冊默默無言地翻開,我慢慢坐回沙發(fā)。屋子中只有地圖冊嘩嘩地輕響,我認真地盯著馮薇的手指,瘦瘦的、蒼白的,有節(jié)律地彈動著,她翻到的每一頁我都知道什么意思,但我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過了很久,馮薇抬起頭瞟了我一眼,然后合上地圖冊,她有些意興闌珊司空見慣地說:“趙先生,這本地圖冊有什么特殊的嗎?”
“我去過其中60%的國家?!蔽艺f。
馮薇聽了這話一愣,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有些異常。
“您,怎么了?”我試探著問。
“是不是有人告訴你我是地理系畢業(yè)的,肯定喜歡地圖,因此叫你去背地圖參加考試?”馮薇問。
我也一愣,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想了想只好說:“是,您怎么知道?”
“不是我知道,是另一個人知道?!瘪T薇說。
“誰?”我更加驚訝地問。
馮薇又笑了笑,她枯黃的臉上這時揚起一絲生動,她對我說:“原先我有個老師,實際上是我的校友。他這個人瘦瘦的,眼睛很大,人非常非常聰明,簡單說是個天才。他是第一批應聘成功者。當時他就用這一招取得了我的歡心。我感覺得出來,他來時對我?guī)в幸环N很特別的情感,我不知道為什么但很舒服,我們相處了很長時間,彼此融洽,他為我莫名其妙地做了很多事。直到某一天,他發(fā)現一個秘密為止?!?/p>
“什么秘密?”我問。
“這個秘密就是我并不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瘪T薇冷靜地說。
“什么?”我一下子大吃一驚。
“沒錯,他反復核實,最后又詳細詢問了我的情況之后,才做出這樣的判斷的?!瘪T薇說。
“……”
“那一天,他異常失落,平日的伶牙俐齒全都沒了。第二天他就在電話里向我請辭。我十分理解他的沮喪,就好好安慰了他一番,然后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見面?!瘪T薇說。
我簡直什么也說不出來,就剩下張嘴了。
“不過前一陣,他又來過一趟。他拜托我一件事,他說,如果有一個人采用同樣手法取得了面試資格,你就把這件事告訴他,這個人不太愛用腦子?!瘪T薇說。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媽的,這是怎么了,原本我是準備來扮一次老師的,循循善誘地講一些事情,然后問出我一切想問的東西,可誰想到我剛一坐定就忽然被別人上了一課。這一課上得太突然,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聽完這堂幾乎是豬吃老虎的課,我就直奔學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那個醫(yī)院的,我的腦子里全是出其不意的震驚。
在學校的資料室,我又調看了303日志。沒錯,在日志中果然根本沒有出現馮薇的名字。這一點我搞錯情有可原,因為我原來就沒注意分辨她們誰是誰,可樸一凡怎么可能搞錯呢?難道他也會犯下這么愚蠢而簡單的錯誤嗎?況且看樣子,樸一凡十幾年來一直把這個錯誤當做某種信念牢牢記在心底。
這太令人驚訝了,我得到的不是什么經驗和洞察,實際上樸一凡這個王八蛋讓我完整地經歷了他的錯誤。那么,我那個受到啟發(fā)的夜晚究竟是什么?它也許不是一道一閃而過的星光,而僅僅是宇宙中的海市蜃樓。
樸一凡曾經說過:你別以為爬到樹尖就離月亮更近,實際上那個時候你已經永遠無法到達月亮了。
怪不得他會干笑,其實所有的一切都對不上。那個年輕人的偶像實際上在現實中并不存在。
由于目瞪口呆的時間太長,年輕的女校友又一次走了過來,她俯下身好心地問我:
“同學,您又怎么了?”
“沒事,我只是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蔽艺f。
一次聯合課題組的擴大會議在飯店的巨大壓力下被迫召開。這一回坐在主講人位置上的不再是我們的頭頭,而是飯店的高層管理人員,劉先生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陪著。管理人員面沉似水,他們認為我們最近的工作毫無效率,磨洋工之嫌頗重,似乎想將這件事拖入到曠日持久的狀態(tài)中,并且使之淡化,最后達到不了了之的地步。
我的同行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進行了反駁。他們利用飯店管理人員在科研知識上的缺憾,提出了百八十項似是而非的科研成果,打算拿這些“成果”整體作價以充抵名畫的欠款。作為內行,我清楚地知道他們的成果并沒有一項是具有真實意義的,但作為這個團體的一員,我必須保持沉默,這首先是個道義問題,其次,我知道這樣的謊言還是為了拯救科學的現實存在。
可科學本來是要我們講真話的,一個正確的觀點應該準確地表達客觀實在。
我就在這樣的矛盾心情中聽著大家喋喋不休地爭論著。一方面我驚訝于我同行的大膽而輕率,他們所有沒有經過嚴謹證明的觀點都想轉化為生產力——就是換錢;另一方面飯店方面的精明與世故也讓我嘆為觀止,他們頑強地拒絕著任何所謂成果,以異常普通的大眾語言挑剔著科學家似乎縝密的論述,實際上他們的對抗基礎就是基于對人性的不信任,他們僅僅從這一點出發(fā)就知道我們在說謊。
如果說謊是硬幣的兩面,那么科學家與普通人都在做著同一件事。
為了折中,有的科學家別出心裁地提出出租科研所的部分或全部房產,由飯店去進行商業(yè)經營。但飯店方當場拒絕了,他們認為科研所地處偏僻,周圍商業(yè)環(huán)境不好。他們早就想過是否能把整個大院改成一個集娛樂消費于一身的娛樂城,但是有兩點讓他們望而卻步:第一,這個地段根本沒有商業(yè)與消費傳統(tǒng);第二,那些游手好閑的科學家們怎么辦?轉業(yè)成為娛樂城的服務人員不可能,但簡單而直接地開除他們又承受不了社會壓力,這個社會畢竟還是存在著名義上的道德。
討論在亂糟糟的氣氛中進行著,我基本上是一言不發(fā)。我知道有人對我不滿,作為樸一凡的師弟,我似乎在道義上更有理由補償他的錯誤。但我卻癡癡呆呆坐在那里,仿佛事不關己一樣。
實際上,我的腦子開始想另一件事,那就是馮薇的否定性結論給我?guī)淼恼痼@。樸一凡肯定在昭示我什么,他處心積慮讓我完整地經歷了他的錯誤,一定想說什么。
開完會我又坐到電腦前。會議上壓抑的氣氛使道義的壓力在我身上逐漸加重,因為自私,我一直隱瞞著那個E-mail地址,可這一回我不得不為大家說幾句話。
我在給樸一凡的E-mail中寫道:老樸,想想辦法,我們已經抗不住了?,F在,幾乎所有的人都要跳河。怎么辦?你總不能看著你的同僚如此落魄吧?救救我們吧!我認真傾訴了一大段,可在信的結尾,我還是忍不住問:故事的女主角我找到了,不過她給我的答案讓我異常震驚,你到底想說什么?我實在不明白。
郵件發(fā)出去,如同石沉大海,直到兩個星期后,我快絕望時,才收到他的郵件。打開郵件先是一幅優(yōu)美的黃色照片,然后樸一凡僅僅寫了兩句簡單的話,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我可能出了大問題,我懷念祖國。
我馬上給他回過去,問他:什么問題?你能回來嗎?
兩個星期后他再次回復:反正是大問題。我想回來!
這可是個利好消息,但我將信將疑,可是為了安慰大家,我還是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很快整個科研所知道了,接著聯合課題組全體成員也知道了。頭頭們馬上召集會議,會上一掃往日的陰霾,大家歡歌笑語,侃侃而談,經過簡單商議,頭頭們指定由我全力督辦這件事,工作暫時放在一邊。
根據頭頭的授意,我又給樸一凡寫了郵件問他:你什么時候回來?
他回答:不是XX日、XX日、XX日,就是XX日、XX日、XX日。
我靠,這算什么?也太不負責任了,他到底回來不回來?這個回答讓人們剛剛高漲的情緒又低落下來。
隨后的兩個月中,我沒再收到他的郵件。但是在眾人的督促下,我只好繼續(xù)努力。頭頭派我在他寫下的日期中去機場接他,這就是說那些日子我可以在機場上班,打車吃飯全報銷。我根本不看好這種守株待兔的方法,但我理解頭頭們的心情,他們就想著有魚沒魚得打一網,不要放過任何一絲希望。我每次都高舉著一個大牌子,上寫“樸一凡”三個大字,在機場到達處等他。從早到晚我站在那里盯著茫茫人海,可哪里有樸一凡的影子!在疲憊與失望之中,我忽然有一種痛苦的預感,樸一凡可能真的出了問題,他也許再也回不到他親愛的祖國了。
可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樸一凡雖然沒有回來,但那幅《空山雨后》卻回來了!他既大膽又心細地把這幅名畫通過國際快遞寄給了我。在眾人的圍觀下,我小心翼翼將畫軸展開,當整個熟悉的畫面重新展示在人們眼前時,眾人全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
依然是那幅淡淡的水墨:山中,初雨之后,一切幽靜而濕潤。畫被輕輕掛到原來的位置,科學家們聚精會神地盯著這幅名畫,也許這樣的人群中沒有一個人懂得這畫的藝術價值,但這一群人卻深深懂得它的生活價值。沒有它,人們的生活將會艱難異常,而有了它,人們又會回到從前的寧靜安詳,怡然自得。
沒有感嘆,沒有失而復得的激動和狂喜,甚至都沒什么抱怨,人們仿佛一下子解脫了,大家全都肅穆地直立在那里,似乎一起回想著生活的滋味。原來平靜的生活是那么彌足珍貴,只有失去時才體會到它真正的價值。
畫被送到了飯店,第一步仍然是找專家鑒定,我則獨自思考著整個事件。沒想到這件事竟這樣解決了,與它紛紛擾擾的過程相比,它的結尾竟這樣平淡。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拖延與畫的回歸是樸一凡使用的最后一個技巧。
這一回,沒有人敢輕易說它是假的。根據博弈論的說法,這件事就像一場甲乙兩方的軍備競賽,雙方長時間比拼下去,總有一天是會撐不住的。因此最經濟的方式就是雙方同時住手,不再理會這件事。飯店確實損失最大,但通過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他們也認識到再堅持下去,損失會更大,成本會更高。而科學家早就崩潰了,他們當中的許多都萌生了馬上辭職,逃離這個職業(yè)的想法。
所以說,如果這張畫被認為是真的,所有的人都將徹底解脫,就是說game over ;如果被認為是假的,那么所有的人都必將成為笨蛋,他們沒有理由離開,都得為這個身外之物,終生搞下去,直至撒手人寰。
現在,我已開始用頭腦而不是用屁股進行思考。
可是,老樸,你在哪里?我在給他的郵件一遍又一遍寫到,你出了什么問題,我能幫你嗎?郵件被我不斷發(fā)出去,就像地球發(fā)往太空的信息,人類多么希望外星文明有所回答呀。
終于,外星生物有了答復。那又是一個深夜,當我坐在艾爾德望遠鏡前進行觀測時,電話再次響了起來。
我拿起電話,隨即又聽到那熟悉而落寞的咳嗽聲。
“老樸,是你嗎?是你嗎?”我激動地叫了起來。
“看來,你還沒有忘記我諄諄教誨的那個土耳其諺語?!睒阋环步K于說。
“你在哪兒?你為什么沒回來?為什么?”我急切地問道。
“先別問,我的時間不多,我先告訴你久思未解的答案,listen,這僅僅是一種可能的答案?!睒阋环舱f。
“好的?!蔽伊⒖涕]了嘴。
“實話說,房間中那個女孩存在,馮薇也存在,但馮薇只是她的一個海市蜃樓般的表象。”樸一凡開門見山地說,“十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給我的印象真是太深了,一個側身而坐的美麗女孩,她清水般的長發(fā),炫目的乳房,粉紅色的乳頭閃著只有仙女才有的光,那是這個世界第一次向我突如其來地展示它的美麗。我花了很多時間很大的努力才得到她的名字,可后來直到我參加招聘,我才發(fā)現,我恐怕是被我當年的同學給聯合騙了,我得到的名字根本不是房間中的女孩的。也許他們只是想給我開個玩笑,捉弄一下我這個怪異而狂傲的家伙,可這個玩笑開得時間太長,一下子就是十幾年,我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實際上,馮薇從沒在那個房間待過,她僅僅是低我兩屆的一個地理系的學生,他們大概從學生手冊中找到這個名字。我并不認識她?!?/p>
原來是這樣,我在深夜中深深喘了一口氣,看來景象與真實,表面上重疊實際上分離。
樸一凡接著說:“通過馮薇的事我認識到兩點。第一,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真理的,真理不是用功利而世俗的方式可以到達的,它總是以奇異的方式出現。這一點你已經有些開竅了。不過第二點你現在還不明白的,那就是真理未必是我們看到的表象那樣,但我們很容易被表象所欺騙。”
握著話筒,我久久不能說話,頭腦已經有些發(fā)熱。周圍的寧靜似乎被一種說不清的噪聲所代替。對,他一直想說這個,樸一凡的話就像一股水流,我就像一棵抬頭仰望的植物,轉瞬之間就被澆灌了。
沒錯,我看到了一扇門向我打開,水域、空間,平面鏡忽然完全碎裂開來。我無法表達,但我知道我要的就是這個。我看到自己的手掌變成一只虛幻的拳頭,穿過平面鏡的碎片飛向宇宙的核心。我不知道那種絢爛的東西在哪兒,但我明白我很快就要到達了。
“怎么樣?震撼吧?!睒阋环驳靡獾匦ζ饋?,這才是我熟悉的那種笑聲。樸一凡接著說,“當我剛剛明白這一點時,也是幾天幾夜沒有睡著。”
我緊閉嘴唇,這時語言是多余的,只有思維在飛速前進,它以一種光的速度撲向宇宙的深處。
“現在,我回答你剛開始的提問?!睒阋环苍谕瓿扇蝿找院蟮艮D了話題,他說,“告訴你我出的那個大問題:就是遺忘,我能記起來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少。買到機票后,我忽然忘了下飛機后怎么回到咱們的科研所,所以我就沒有回去。在這之前,我已經忘了怎么進行工作,所以我已經放棄工作,我忘了各種密碼,所以我只有一個賬戶。一句話,我完了,在某天早晨,我醒來之后我將是一名真正的白癡?!?/p>
“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我有些著急地問。
“就是這樣,這大概就是我的命運。你忘了我有一回被問題卡住了嗎?”樸一凡平靜地說,“實際上那就是我逃跑的導火索。”
“老樸,你別瞎想,你也許就是累了。這么多年我們關心你太少,就是想吃你的,占你的便宜,我們這幫寄生蟲從未想過你有多么痛苦。你回來吧,這是你的家,大家歡迎你,可以一起幫你看病,一起解決問題,你看好不好?”我馬上勸解道。
“謝謝你,師弟,我算沒看錯你?!睒阋环舱f,“我知道我沒什么希望了。其實,這件事是我最后的一次實驗——思想實驗。我送給你的禮物就是想讓你明白我明白的一切。我肯定你沒見過這樣的禮物,它價值連城,絕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有。如果我不出這種問題,我絕不會這么干,我只是想當我完全忘掉一切以后,你能繼續(xù)走下去,完成我們共同的心愿,看到天空中那縷最初的最美的星光。好了,不多說了,我很累了。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向你指出方向。還有一件事,就是拜托你照顧丫丫,我給她留了一大筆錢,這是我攜畫潛逃的物質理由。你來做監(jiān)護人,不準動她和錢的邪念,讓她好好念書,然后出國,直至嫁人……”
我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我沖著話筒大叫一聲:“老樸,你這個笨蛋,你怎么這樣固執(zhí)地自絕于人民?!?/p>
可樸一凡當然不會回答我,他果斷地掛了電話,隨即話筒中就傳來一陣長長的忙音……
一只螞蟻如果從白紙的一邊爬向另一邊,也許要花費很多時間,但是如果把白紙折疊一下,那么螞蟻實際上就已經從另一邊站到這一邊,它幾乎不用花費時間。
當人們看到這種奇怪的景象發(fā)生時,他們就會想螞蟻一定是飛過去的,因此他們推論,螞蟻一定有翅膀。人們對宇宙的很多看法就是這樣,從不完備的現象出發(fā),用按部就班的思維方式得出錯誤結論。
樸一凡達到了目的,他給了我的思想重重一擊。我坐在屋中,長時間地抱著那只海螺在思考問題,我知道自己就在邊緣上,馬上就要跨出那一步,但令人憂心的是我卻不知怎么邁出那一步。
為了樸一凡,我和于童去醫(yī)院進行了咨詢。醫(yī)生明確地告訴我們,這叫早老性癡呆癥,我們這個社會越來越多的人正遭受著這種病癥的困擾,得了這種病的人記憶力都會逐漸衰退,直至全部遺忘。
那幅畫被確認是真的。不出所料,經過前一段大家彼此痛苦的折磨和困擾,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下定決心結束這件事。飯店宣布這次推廣活動勝利結束,所有的藏品完璧歸趙;而科學家們則繼續(xù)搞科研,不時編造假數據以蒙騙群眾。這兩撥人又像原來那樣視同陌路,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
我倒是又去了飯店的展覽廳幾次,那里氣氛高雅,名畫云集。我總是坐在一只單人沙發(fā)上長久地凝視著《空山雨后》。有一次,我看見一個老者在《空山雨后》前流連忘返,他甚至拿出一只放大鏡仔細探查了很久。之后,他非常懷疑地轉過身看了看大廳,大廳里的人毫無反應,接著,他又轉過身再去看那幅畫。
“真的,肯定是真的?!蔽仪椴蛔越谏嘲l(fā)上說。
老先生回過頭,有些納悶地看著我。
“我是專門研究這幅畫的,它的確是真的?!蔽艺f著,詭秘地一笑。
老先生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又搖搖頭,一聲不響地走了。
很湊巧,一個有關星空研究的國際會議即將在多佛爾召開,經過申請,我以國內學術代表的身份被批準參加。參加這次會議的主要目的是樸一凡就在多佛爾,我已經得到了他的詳細地址。這個地址如果在《空山雨后》回歸之前,一定是價值連城?,F在卻無人問津,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市場效應,不過人們不去找樸一凡的麻煩就已經是寬宏大量了。
我非常非常想見到樸一凡,所以很激動地給他寫了E-mail,告訴他我的到達日期。樸一凡開始還是沉默,可后來他終于說,好吧,來看看我吧,我?guī)缀跸氩黄鹉汩L什么樣了。
看到他的回答,我差點樂出了聲,這個王八蛋,原來他也有想念我的時候。
在飛機上,我想象了許多次和樸一凡見面的情景。他也許很瘦,變得沉默寡言,想不起我是誰;也許還是像原來那樣滔滔不絕,大聲諷刺挖苦我并和我熱烈擁抱;要不,就是拿出一個更古怪的禮物,讓我再次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直把玩著那只海螺,我甚至想在飛機上那個小小的空間中吹響它。經過長達一年的設計“實驗”,我的生活被改變了。別人還像原來那樣生活,而我自己卻已經脫胎換骨,走上了一條真正奔向星光的道路,雖然它依然極其漫長,充滿了問號??战銈円恢痹诿β抵珟缀趺總€人走過我身邊時都會看我一眼。終于一個最年輕的姑娘在給我換完飲料后,忍不住說了一句:它真美。我微微一笑,禮貌地說:謝謝。實際上,它確實是一個完美的禮物。
下了飛機,我在當地會議組委會的安排下驅車去找樸一凡。多佛爾不算太大,很快那個阿拉伯司機就找到了樸一凡所住的公寓。付了錢,我三步兩步地跑進大門。一個管理公寓的老太太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向她一笑,就飛快地爬上了樓梯。
六層很快就到了,我一邊跑心一邊咚咚地跳著。奇怪,我忽然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奔跑的年輕人,他的生命歷程在他爬到三層時出現了一個明顯的時空岔口,那么我的岔口在哪里呢?
“老樸——”到了六層,我對著6A的房門大喊一聲。門根本沒有鎖,我推開門飛快沖了進去??晌葑永锟湛帐幨幍?,一個長著濃密胡子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驚訝地望著我,他根本不是樸一凡。
“對不起,你說中文嗎?”我用英語問。
“是的。”他說。
“我要找樸一凡?!蔽矣弥形恼f。
“我也在找他?!彼f。
我點點頭,待呼吸平靜下來,找了張椅子坐下。非常巧,當我坐定時,我忽然發(fā)現對面的墻壁上正好掛著那幅《空山雨后》。它那么安詳、寧靜,似乎早已看透紅塵。它肯定是穿越時空到達的,我想。但我真的不明白,它在時空之間的穿越為什么就那么舉重若輕?
為了打破陌生人之間的尷尬,我開始和中年人聊了起來。通過談話,我知道他是一個畫商,這一回他來的目的就是要買這幅《空山雨后》??赡苁且驗闀r差問題,聊著聊著我竟然睡著了。等我睡醒之后,我看到那個中年人正拿著一只放大鏡站在畫前仔細地鉆研著。
咦,這個情景我見過,我想。對了,是在國內,在飯店里,那個老者不就是這種專心致志的樣子嗎?于是我如同往常一樣說:“真的,這畫肯定是真的?!敝心耆嘶剡^頭,老道地搖搖頭說,“不可掉以輕心,現在假畫太多?!?/p>
接下來,我和中年人又坐下來等,我們一等就是六個鐘頭。我們把該聊的全都聊完,冰箱里的東西也全都吃完。傍晚六點,中年人看看表,沉著地說:“朋友,我還有事,我改日再來,看來樸先生忘掉約會了?!?/p>
“你常常這么等他嗎?”我問。
“是的。樸先生總是忘掉約會,但他給我的畫全是價值連城。”
中年人走后不久,我也只好走了,因為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實在沒意思。我細心地帶上門,走出公寓。已經是晚上,天開始下起小雨。多佛爾的街道上寧靜而空蕩,一種歐洲的味道散布在帶雨的空氣中。我掏出那只海螺,背著旅行袋一邊走一邊吹了起來。那沉沉的憂郁的聲音在靜謐中傳向遠方,路上幾個行人回過頭微笑地看著我。海螺聲中,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種傷感,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這一回我是見不到樸一凡了,他不是在躲別人,而是在躲我,他一定不愿意我見到他那種已經忘懷一切的樣子,所以他在我到達的前一刻溜了。
在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我停住了腳步,把海螺從唇邊拿開。雨,街道,竊竊私語的情侶,我的頭腦在這種寧靜的異國情調中忽然閃過了兩個相同的細節(jié),那個老者和那個中年人,他們都拿著放大鏡。對了,我怎么就沒有想到放大鏡,對于星光來說,一個具有放大作用的透鏡應該遠遠好于一個只有反射作用的平面鏡。
我愣了,望望周圍無比安靜的街道。我清楚地意識到,這個時刻就是我的生命經歷改變的時空岔口,可是我沒有喜悅與激動,只有一種清晰的靠近真實存在的現實感,彼岸就在我眼前,我審慎觀察。
那個老者與中年人就是事物的表象,通過表象我看到了事物的核心。
我的天,我微微一笑,長長地,長長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樸一凡,你這個王八蛋,你真他媽是個天才,直到我馬上要離開你的最后一刻,你才給了我一個完整的答案。
兩年后,我在學術上取得巨大的成功。
根據我的潛心研究,我找到了一群距地球20億—30億光年遠的星系。按照愛因斯坦的理論,它們巨大的質量可以使光線彎曲,所以它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宇宙放大鏡。
由于這個非同一般的透鏡有著強大的引力透射作用,因此在天空中的某些特定區(qū)域,那些來自早期宇宙的光線被很大程度地放大了。我們的艾爾德望遠鏡對準那個透鏡后,宇宙的第一絲光線就不再那么微弱,它異常美麗而清晰地展現在人類面前。
那些星光異常動人,有的像長長的香蕉,有的如同十字,還有的如同圓環(huán)。
愛因斯坦說過,這個世界最難以理解的是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這一回他又對了。他那個古怪的彎曲理論終于和我的生活有了直接聯系。
我和于童結了婚,過上了幸福的小日子。丫丫也得到一筆巨款,被安全地記在了她的名下。樸一凡最終沒有回來。只是有一天,一個陌生人被出租車拉到了我的面前——我依然在原先的那個實驗室工作。那是一個很胖的人,眼睛小小的。我根本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但他一直站在我面前傻傻地笑著,似乎已經忘掉了一切。我在手足無措的情況下給110打了電話,警察們迅速趕來,大家合力把那個人送到療養(yǎng)院,讓他在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頤養(yǎng)天年,享受人生。
我繼續(xù)著我的人生歷程,有苦痛也有歡樂,但苦痛大于歡樂。于童、丫丫、我一家三口常常去飯店觀賞名畫。那幅《空山雨后》一直完整地掛在那兒,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人們認真地觀賞著品評著。它給人們帶來了不同一般的享受和優(yōu)美,人們對此非常滿意。
但是,我和人們看到的略有不同。在那幅畫里,山中下過雨,然后停了,一切簡單地歸于寧靜。但人們不知道有一只海螺一直塵封在畫面的背后,這是我一生中接到的最大的禮物。它讓我明察秋毫之末,山不再是山,又終為山;雨也不再是雨,又終為雨。其實沉寂的原因是這樣,耐心活下來的都是庸才,他們慢慢化為草木,不再做聲;而天才們早都忍受不住,想盡各種辦法早早逃離。但是那些曾經的絢爛奪目,那些磅礴的星隕花落只會讓極少幸運的人看見,并且終生牢記,永遠不會磨滅……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