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晚餐

吳祖麗

十一月了，樓下的合歡花樹上還浮著一層蝦子紅。

我不太喜歡合歡花，剛開那幾天還能看看，很快變得鄙舊。偏偏花期特別長，開起來沒完沒了的。中午睡了一會，也不知道有沒有睡著，頭昏昏沉沉地在廚房準備晚飯。下午沒課。事實上在我們那所重點高中，音樂課早就可有可無。陶瓷鍋里燉著柴雞，加了幾片野山參，很快散發(fā)出一種清甜的藥香。春上我媽送來的山參，一直擱冰箱里，說是跟老雞燉可以治偏頭痛和失眠癥。我吃了好些時，該失眠還是失眠，該頭痛還是頭痛，它們像兩個輪流造訪的幽靈。我們相信這樣那樣的偏方，不過是走投無路時的自我安慰。

今天是蘇志文的生日。本來想去潤德路那家新開的粵菜館，他堅持要在家里吃。他喜歡我做的菜，顯然早已勝過聽我彈琵琶。他曾經(jīng)熱衷于跟朋友描述第一次聽到我彈琵琶時的感受，說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變得完整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xiàn)在早不是這樣了。生活總是這樣善變。

前天他告訴我，叫了楊佩芝來吃飯，她訂了那家什么特別難訂的私房蛋糕，說是你知道的。我沒有說話，似乎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佩芝是我朋友，現(xiàn)在是蘇志文搭檔。幾年前，我?guī)戳藞鎏K志文他們劇團的元旦演出，她就此迷上了越劇，四處拜師學(xué)藝。她自己也覺得奇怪，以前誰要提議去看戲，她總是不以為然地拒絕?？赡苁蔷壏治吹桨?，她感慨。那之后她就成了票友，經(jīng)常到劇團蹭戲演，起初是一句臺詞也沒有的端茶倒水的老媽子，后來是能唱上一兩句的丫鬟。這兩年在蘇志文的悉心調(diào)教下，佩芝開始擔(dān)綱挑大梁，比如《碧玉簪》里的李秀英，《打金枝》里的公主。說起來蘇志文大小是個團長，手下好使的人卻沒幾個，劇團漸漸名存實亡，連團長在內(nèi)也就八九個人上班，缺少專業(yè)演員，經(jīng)常臺上唱的和臺下樂隊，多是票友。業(yè)余演員很多年齡偏大，扮相委實觸目驚心，粉刷厚了簌簌落至腳面，聚光燈照得無處遁形，臉上縱橫交錯比百度地圖還復(fù)雜。佩芝還算年輕，身段好，小而尖的木果子臉不化妝也有幾分古典韻味。最近他們在排《追魚》，蘇志文壓箱底的保留劇目。佩芝顯然入戲很深，她訂的生日蛋糕擱在玄關(guān)的柜子上，西柚慕斯正中立著一個筷子那么長的美人魚，頭戴金光閃閃的王冠正在翩翩起舞。據(jù)說美人魚秀色可餐，來自歌蒂梵的巧克力原料烘焙而成，從頭到尾皆可入口。

小區(qū)廣場的大鐘即將指向六點，我差不多都已準備停當，餐桌鋪好，碗筷放好，紅酒躺在醒酒器里。點了一支煙，我倚在水池邊上，茫然看著窗外的鐘。一只太安靜的鐘，從不報時，時間在它臉上夜以繼日地緩慢流淌。但是走在底下的人，偶爾能聽到激烈的咔嚓咔嚓聲，如金戈鐵馬、兵器交錯。有幾回被嚇一跳，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指針走動所引發(fā)的軸承聲響。

樓下有人彈琴，舒伯特的即興曲，磕磕絆絆的很不流暢，反而更加襯托出那份稚拙和荒涼。外面是鉛灰色的天空，夕陽落在遠遠的樹叢里，殘留著一些爐火熄滅前的疲乏的微紅。

我給蘇志文發(fā)微信：“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們進門下鍋炒菜，什么時候下班？”

蘇志文說：“就快結(jié)束了，楊佩芝到了嗎？”

我回：“沒看到她人，不過她訂的蛋糕送來了。沒跟你在一起排練？”

他語焉不詳：“知道了，等我回家再說吧?！?/p>

從年初開始，蘇志文就一直在為越劇藝術(shù)節(jié)和非遺申報做準備，拉贊助，選演員，跑省里市里，準備各種表格和材料。他以前看不上的這些，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好像變得很在意甚至熱衷。我其實不希望他再演《追魚》，我感覺他腿上生長的那些鱗片跟張珍有很大關(guān)系，但我沒有證據(jù)，只是出于某種無法用語言表述的直覺。張珍是《追魚》中的書生，相當于《白蛇傳》中的許仙。這么多年來，蘇志文演張珍，怕是不下兩三千場。他所有個人社交軟件的名字都是張珍，偶爾我們走在街上，碰到認識和不那么認識的人喊他張珍，他會表情自然地應(yīng)承。很多時候我都疑惑，不知道他到底是蘇志文，還是張珍，大概他自己也分不清吧，或者他們根本已經(jīng)合二為一。

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小腿上長鱗片，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他坐在飄窗上穿襪子，我正在抻床單整理被子，聽到他在那嘟噥，咦，怎么回事？他雙手抱著自己的腳，吃驚地張大嘴巴，好像要吞下什么似的。順著他的視線方向，我看到他的腳內(nèi)踝上方兩厘米處有一片魚鱗樣的東西，小小的扇形，差不多有一塊錢硬幣的三分之一那么大。輕盈透明，像覆蓋著的一小片指甲，但比指甲軟而薄，邊緣有淡淡的金色。忘了最先看到的是哪只腳，這不重要，因為很快發(fā)現(xiàn)另外一只腳同樣的位置，無比對稱地生長著同樣的鱗片。

那天春分，是我們學(xué)校每年組織春游的日子。由于只顧研究那兩瓣鱗片，我耽誤了集合上車的時間。

鋼琴一遍遍彈著，漸漸熟稔許多，風(fēng)中傳來些信手的意味。眼前出現(xiàn)一潭水，水面不大但極為幽深，深不可測。水流清澈，極靜極藍，藍到發(fā)黑，像從地殼里汩汩而出的油，刺骨的寒意陣陣襲來。忽然水從四面八方涌來，排山倒海如墻壁。就在我驚恐萬分地想要大聲呼救的時候，水又向四面八方散去，然后就看見一尾魚在水里小幅度地擺動著，金色的魚鱗，以及近乎血色的魚鰭。魚在黑暗的水里發(fā)出小小的優(yōu)雅的光芒。游著游著它回過身來，現(xiàn)出一張人臉，非常熟悉。眉毛很淡，細長的眼睛，雙眼皮很深。我叫了聲，蘇志文，怎么是你？魚看我一眼，一句話沒說就游走了。煙頭燙到手指，我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盹著了，做了一個重復(fù)很多次的夢。奇怪每次醒來都記得清清楚楚，如在腦海中過電影。蘇志文的眼睫毛排列整齊如芒草初生，水流洶涌帶著綿綿不絕的肅殺之意。

夢境如此真實冗長，醒來眼前還有水在不停地蕩漾。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蘇志文進門時，七點差一刻。他站在玄關(guān)脫風(fēng)衣，不自覺地偏頭打量玻璃屏風(fēng)里的自己。驀然想到佩芝第一次見到蘇志文的時候，笑著跟我耳語，再沒見過比你家蘇老師更顧影自憐的男人，但凡有個反光體都要照一照的。我解釋說：“職業(yè)病，照鏡子照慣了，天天在練功房對著鏡子練習(xí)。”

佩芝好奇：“唱念做打？”

“嗯，差不多吧，曲不離口，拳不離手，他們是文生武生都要練的?！?/p>

“聽說搞戲劇的，眼神很重要，要養(yǎng)鴿子，然后看鴿子在空中飛翔練習(xí)眼神，有這回事嗎？”佩芝比畫著。

“據(jù)說他媽小時候就這么練的，家里養(yǎng)好些鴿子，每天喂鴿子，轟鴿子飛上天，眼睛隨著飛翔的鴿子轉(zhuǎn)動。也有人是點一炷香，順著煙飄散的方向移動眼珠。久而久之，眼神變得靈活，炯炯有神，眼睛好看?！?/p>

“那你家蘇志文呢？”

“他會早晨在河邊打拳，站樁，也釣魚，他說水最能滋養(yǎng)眼睛?！?/p>

蘇志文斯文白凈，話不太多，看上去儒雅溫和。大約自幼研習(xí)越劇的緣故，舉手投足略有幾分女氣，倒也不犯嫌，反而容易為女人所憐惜，從而引為知己。他有點像演《甜蜜蜜》時期的黎明，有些木訥。演員這個職業(yè)是懸在他頭頂上方的一只燈泡，只要站上舞臺，燈泡亮了，他整個人就開始發(fā)光。

因戲生情，和搭檔有點曖昧，好像不算多大的事情。蘇志文說我敏感，疑心病重。他的口頭禪是，你想多了。再不然就是，你真的想多了，不信你問問別人。好像篤定全世界都會站在他那邊似的。事實也確是如此，他穿上湖藍縐緞斜襟蘭花刺繡長衫，玉樹臨風(fēng)，長袖善舞，誰能演得過他呢。

如今佩芝也經(jīng)常進出練功房。練功房在劇團里面最后一排紅磚平房的頂頭，二十來平方米，鑲著整面墻的鏡子。因為年久失修，鏡子變得斑駁脫落，然而尚能照得清一舉一動，緩步疊步快步，甩袖撒袖收袖，啪的一個端凝的亮相，眼睛睜得圓而媚，述不盡的情意漫洇而出。劇團里的人開口閉口稱她楊老師。

劇團的演員日常在前面小劇場排練，練功房則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蘇志文一個人的，后來加上楊佩芝。他解釋說他們需要不受打擾地摳細節(jié)。有回我忘帶鑰匙，去找蘇志文拿。當然，也可能潛意識里故意沒帶鑰匙。我看到他們面對面站在鏡子前，他一遍遍地示范一個推門的動作、手勢和身段要領(lǐng)。七月蟬噪日烈，隔著玻璃窗都能感覺到他們渾身熱氣騰騰，幾絲濕漉漉的頭發(fā)紛亂地粘在佩芝額角，蘇志文忽然停下來，抬起手拂開她額上的發(fā)絲，低頭輕輕地吻上去。我倚在紅磚墻上，好半天沒有動，好像時間咔嚓一下斷了。

我沒拿鑰匙，深一腳淺一腳走到街上，走過一溜兒商店，穿過幾條狹長巷弄，走過人民公園，拐過一座橋，在橋下坐了很久。練功房里的場景如此熟稔，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就是這么吻我的，就是這么打動我的，我以為的深情和純粹。我們有過許多美好的時光，現(xiàn)在這些美好被蒙上一層難堪和恥辱。河邊幾個釣魚的人不停地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我決定回家。

蘇志文低頭換鞋時看到擱在矮柜上的生日蛋糕，伸手撥弄了一下米色的絲帶，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看著他身后的門，問：“咦，楊老師呢？”

“兩天都沒見到她人影，發(fā)短信不回，打電話關(guān)機。”他面無表情地說。

“她不來菜就有點多了，我剛才打她也沒打通，以為你們在排練呢……不應(yīng)該啊，即使有什么事也不至于關(guān)機吧？”

蘇志文看了一眼餐桌說：“吃飯吧?！?/p>

糖醋小排，松茸腰眉肉，山參柴雞湯，紅煮鯉魚，清炒豌豆尖。我們對面而坐，另一面的餐具也沒撤，好像她隨時會來似的。蘇志文給兩只杯子斟上酒。

我舉杯笑說：“生日快樂?！?/p>

“這么一桌菜，下午沒上班？”他邊吃飯邊不時地劃拉手機，好像那是一道菜。

“下午沒課，我告訴過你的啊?！蔽見A了一塊魚肚給他，“吃魚，別光看手機了，冷了不好吃?！?/p>

“魚冷了也好吃，我喜歡魚凍?！碧K志文抬頭瞄了我一眼。

我笑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p>

蘇志文低著頭：“你想多了，今天的鯉魚味道不錯?！?/p>

“找了嗎？”我問。

“找什么？”他沉吟著，“唔，廠里那邊也打電話問了，說是最近都沒去?！?/p>

“家里呢，不會是生病啊什么的？”

“叫個人去她家敲門，也沒人應(yīng)。”

“難不成變成鯉魚精游走了?！?/p>

蘇志文垂著頭沒有說話。鯉魚精是《追魚》中的女主角，楊佩芝演的?！蹲肤~》說的是一個人妖相戀的故事。書生張珍與丞相千金牡丹早年訂有婚約，張珍親亡家敗到相府投親，丞相嫌其貧窮，命張珍獨居后院碧波亭讀書，并以金家不招白衣婿為由意欲退婚。張珍時常臨潭自傷，潭中鯉魚精遂化作牡丹小姐模樣，與其相會并漸生情愫。最后，鯉魚精甘愿忍著劇痛，讓觀音菩薩拔掉三片金鱗，化作凡人，與張珍結(jié)為夫妻。

干了第二杯酒，我說：“今天看到一篇有關(guān)追魚的評論文章，感覺有些意思?！?/p>

蘇志文說：“愿聞其詳?！?/p>

“文章說人妖相戀的傳奇是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tǒng)，最廣為流傳的首推許仙和白素貞。然而他們太理直氣壯，男的懸壺濟世老實敦厚，女的美麗善良溫柔慈悲，過于取悅主流審美和普世價值?！?/p>

他想了想：“這有什么不對嗎？”

“可是我們的世界不光是真善美，還有假惡丑，以及介于兩者之間的灰色地帶。比較起來張珍和鯉魚精是俗世中的小人物，不那么徹底的一對凡夫俗婦。好得不那么徹底，壞得也不那么徹底。怎么說呢，反正就是沒有那么好，也沒有那么壞，普通人。張珍懦弱無能，牢騷滿腹，亦無才學(xué)，鯉魚精就是碧波潭中的一尾鯉魚，天真輕浮，隨波逐流，沒有多少見識?！?/p>

蘇志文聲音高起來：“這些人全是紙上談兵，牽強附會，不知道想說什么？難道這部戲表達的不是張珍的勇敢堅持，鯉魚仙子的有情有義？”

“那只是表面上的，或者是你一廂情愿。張珍和鯉魚精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都想走上更高的社會階層，只是未必能夠如愿。對張珍來說得不到真牡丹就做不成乘龍快婿，對鯉魚精來說成仙也絕非一條坦途索性選擇做人。他們都是退而求其次罷了?！?/p>

其實我想說，后面還有人留言認為鯉魚精很現(xiàn)代很有力量感，可惜結(jié)局還是安排她被拔鱗，被剝奪自我。想到拔鱗，我偷偷看了看他的腿。

蘇志文不喜歡我過多關(guān)心他腿上的鱗片。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似乎那不過是一個司空見慣的皮膚問題。我陪他看過很多地方，省里的京城的各種知名皮膚?？?，甚至據(jù)說擁有家傳秘方的江湖郎中。醫(yī)生們開始都很感興趣，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躍躍欲試地給出諸多藥方，口服外用，林林總總，最終絲毫未見成效。有個年輕的海歸醫(yī)生建議試試手術(shù)切除，因為不好打麻醉，手術(shù)刀割韭菜一樣割掉鱗片時，蘇志文痛得幾乎暈厥。然而沒過幾天，傷口還未完全愈合，新的鱗片重新出現(xiàn)，就像從未消失過一樣。我們試過用指甲刀一點點剪，蘇志文的反應(yīng)就好像指甲刀正在剪破他的皮膚、血管動脈，甚至是某個臟器。最關(guān)鍵的是，剪過的地方第二天就會重新生長出來。專家們得出結(jié)論，看來它們有痛覺神經(jīng)。經(jīng)過諸如此類的嘗試，蘇志文決定放棄所有的治療。他借口怕打擾我的睡眠，索性搬到客房去睡。我感覺他完全是想要獨自享受他的秘密。

我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到了劇團。那時候劇團還是挺不錯的單位，有正經(jīng)的經(jīng)費和演出。除了工資，還有不錯的福利和演出津貼。劇團在一處臨河的僻靜院落，如同普通的舊式宅院。大門進去就是劇場，能容納二三百人。轉(zhuǎn)過一道月洞門，后面就是辦公區(qū)和宿舍區(qū)，東西相對兩排紅磚平房。再向北是零零落落的菜地花圃，最北邊是一小片杉樹林。院子舊，可也有舊的味道，像一幀泛黃卷邊的老照片，稍不留神就回到聊齋里去了。那時候蘇志文已經(jīng)是遠近有名的當紅小生，有很多演出機會。我剛進劇團就聽說他的許多故事，他是童子功，出自越劇世家。他的母親和外公都是頗有影響的越劇名伶，就連這座宅院從前也是他外公家里的祖產(chǎn)。

我慶幸出來得早，工作第四年結(jié)的婚。當時劇團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演出機會漸漸減少，而且劇團有個琵琶手，我整天無所事事。恰好趕上學(xué)校招聘音樂老師，我本來就是師范畢業(yè)生，一應(yīng)就應(yīng)上了。離開沒兩年劇團開始沒落，沒有多少人愿意看戲聽戲，上面政策也隨之變化，先說是財政負擔(dān)不起，具體落實起來就是保留建制，人員只出不進，等待自然消化。

仿佛是衰落得太厲害，又迎來些轉(zhuǎn)機。前幾年開始重視戲劇文化，到處轟轟烈烈地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上頭撥筆款子下來，老團長捏來捏去只夠單位門臉和劇場內(nèi)外做點局部美容。于是就成了如今的模樣，很像是打腫臉充胖子：劇場內(nèi)外修繕一新，一式的仿古鏤空木雕配以梅蘭竹菊，月洞門漆成雪白，砌了面青磚影壁繪上戲曲臉譜，意在遮住內(nèi)院的斷埂殘垣。里面院子就算了，任其破敗腐朽，反倒顯得倉促，不倫不類。劇團到了蘇志文手里，只能是維持現(xiàn)狀，連這些面子工程也沒錢去弄。我知道他是想借著戲劇節(jié)和申請非遺的機會，為劇團爭取項目資金和出路。這么多年，他始終是那個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

雙耳玻璃盅里燉著四喜團圓湯，珍珠大的藕圓，剁碎的菱角米，芡實，百合，加冰糖細火慢熬，燉到綿軟細糯，幾乎入口即化，吃的時候灑一點揉碎的桂花瓣。今天沒來得及做藕圓，只有三喜。湯是特為楊佩芝做的，可惜她沒有來。

我跟她認識，算起來也快十年了。

記得是美容院答謝會員舉辦的春游，一個三天兩晚的短途旅行。除了司機，車上都是女人，彼此都不太熟，卻亦嘈雜紛亂。天氣不太好，春雨綿綿。我們冒雨爬了座山，看了個游人很少的寺廟，和一個清澈的月牙狀的湖。在湖邊散步的時候，出了會兒太陽，照亮湖邊草地上星星點點的婆婆納，發(fā)著紫瑩瑩的明媚的光?；爻痰穆飞希眯熊囋谝粋€陌生小鎮(zhèn)的十字路口與另一輛車相撞，巨大的玻璃碎裂聲，各種驚恐的叫喊。旅行車非常猛烈地沖上路牙，撞到電線桿和圍墻才停下來，車廂里亂成一團。車有點長，我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不知道前面發(fā)生了什么。很快救護車來了，抬走前排受傷的人。車門一時打不開，我們被要求在座位上等待。時間變得漫長，受傷者情況不明，周圍人都在驚恐地大聲議論，跟家里打電話并且緊張地哭泣。我默默坐著，什么也沒有做。我注意到坐在旁邊的女人，仿佛置身事外似的蹺著腿，左手撐在膝蓋上托著右胳膊肘，右手托著下巴，出神地看著車窗外面。過了一會兒她回過頭來，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有些心照不宣。我問她：“你沒打電話？”

她搖搖頭：“沒打，你不是也沒有?！?/p>

我說：“打了也沒有意義?！?/p>

我們就這么認識了，她就是楊佩芝。那時我在少年宮教琵琶，她帶女兒來試聽，買了一年的課。女兒上幾節(jié)課不肯來了，她就自己來上。我們就這么成了好朋友。楊佩芝生得眉目清秀，一頭自來卷的長發(fā)尤為引人注目，茂盛卷曲地散落在肩頭，跟腦子里的思想一樣散漫不羈。

她不穿裙子，素日總是各種黑色灰色系衣服，臉上帶著冷冷的陰郁的嫵媚。她說她十歲以后再也沒有穿過裙子。

佩芝單身。女兒跟外婆長大，也不大要她管。家里有個小廠，用她的話說雖沒賺什么大錢，倒也足夠全家吃穿用度。她爸讓她在廠里掛個職，每個月上幾天班，只是為了名正言順發(fā)工資。她喜歡開著越野車帶著老式徠卡相機去旅行，沙漠探險西藏?zé)o人區(qū)，都可能是她的目的地。我常常感受到她身上有種執(zhí)拗的勁兒，對有些東西毫不在意，有些東西又瘋狂在意的勁兒。

“再來一杯？”蘇志文要給我斟酒。

“不要了，再喝就別想睡了?！蔽覔踝∷爝^來的手，“你也少喝點?！?/p>

他不聽，自己干了一杯，又斟上，繼續(xù)對付碩大的魚頭。

“好吃，一點不腥?！彼f。

“因為加了檸檬。而且，我抽掉了魚腥線，所以做出來的鯉魚才沒有土腥味?！?/p>

“什么是魚腥線？”

“你演了這么多年追魚，其實一點也不懂鯉魚?！蔽倚χf，“魚腥線在魚肚子正中，很難抽的。在魚頭向下一點五厘米處，位置要找準，輕輕下刀，要淺;然后用刀背輕輕拍打魚肚，如此使其柔軟馴服，就能看到刀口處一根白色如絲線的腥筋冒出;這時候一手捏著線頭，一手輕按魚肚，慢慢抽出，力道要把握得當，太快太慢都不行，抽斷了就等于前功盡棄，拿不出來了?！?/p>

結(jié)婚以后，我無師自通地領(lǐng)悟了廚房里的那些事情。我爸在失蹤多年之后，通過某種神秘的方式把他的廚師技藝傳給了我。我對他幾乎沒有印象，但我媽說過幾回，如玉你做的這道菜，跟你那死鬼老子做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媽提起我爸向來沒有好口氣，但她總是不厭其煩。越是恨一個人，越是沉溺其中，這像個魔咒。我媽情愿他是死了，正經(jīng)躺在遺像中，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帶著情人從人間蒸發(fā)。這無疑是個絕大的諷刺和否定，她大半輩子都為此忿忿不平，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失重感。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只好躲進廚房。做飯做菜離不開煎和熬，生活同樣如此。

蘇志文腿上的鱗片繼續(xù)生長著——權(quán)且稱作鱗片吧。兩片兩片，極其對稱地出現(xiàn)，不疼不癢，透明柔軟。我們量過，最長的地方和最寬的地方差不多都是一厘米左右。他的小腿肌腱纖長有力，腳踝骨向上生著兩圈鱗片，一片挨一片，整齊排列，看慣了似乎也不覺得異樣。有回仔細數(shù)過，十五片，兩條腿就是三十片。蘇志文選擇那種較長的中筒棉襪，以遮住鱗片。此外，它們沒有給他造成更多的不便和困擾。

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只要演張珍，腿上就會長出新的鱗片。好像舞臺上的那些鯉魚精因為愛，或者因為無奈而自愿被拔下的鱗片，慢慢移植到了他的身上。有一段時間劇團沒有排練《追魚》，蘇志文腿上的鱗片就沒有增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們都覺得那些舊的鱗片真的在變舊，尤其邊緣那圈明亮的金色變得黯淡。我跟他說，你不唱《追魚》，說不定這些鱗片就會慢慢脫落。

蘇志文狐疑地說，我感覺它們只是會變舊，而不是脫落。

他的表情似乎已經(jīng)離不開那些鱗片了。我想到那個夢，他會不會長出更多的鱗片，從而幻化出魚尾，然后變成鯉魚游走？

楊佩芝幼時跟著爺爺奶奶在小鎮(zhèn)讀的書。十歲那年，發(fā)生了一件當時極為轟動的事情，學(xué)校小賣部的老頭被她告進了監(jiān)獄。鎮(zhèn)上人是這么說的，十歲的小姑娘，自己跑到派出所去報警，有主意的喲。那個老頭在監(jiān)獄沒多久就死了。非常奇怪的是，輿論因此一邊倒地同情死者及其家人。

楊佩芝不是第一次不告而別，她喜歡消失然后再度出現(xiàn)。她對很多東西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比如學(xué)琵琶，拉丁舞，油畫。對越劇，算是罕見之長情。

我看過他們的首次帶妝彩排，拔鱗那一場，差點看哭了我。觀音菩薩給鯉魚精兩個選擇：一是小隱，讓鯉魚精隨她到南海修煉，五百年后得道登仙;二是大隱，拔去三片魚鱗，化為凡人，與張珍結(jié)為夫妻。鯉魚精選擇大隱。佩芝演得真好，面對天兵天將的追逼嚴刑，她在臺上翻滾掙扎，痛不欲生。一連串的鷂子翻身和烏龍絞柱，臺下的人能感受到那種錐心的疼痛和撕裂。三次拔鱗，三次脫胎換骨，一次比一次撕心裂肺。有一剎那，我覺得躺在舞臺上被拔去鱗片，奄奄一息，久久不能動彈的那個人，是我。

蘇志文喝多了，瞇著泛紅的眼睛，手執(zhí)筷子敲著桌沿唱了起來：

碧波潭微波蕩漾，桂花黃清影橫窗，空對此一輪明月，怎奈我百轉(zhuǎn)愁腸。說什么姻緣本是前生定，又誰知人情紙一張，他金府三代不招白衣婿，我張珍啊何時得中狀元郎。又聽得一聲聲鯉魚躍浪，把月影散成了萬點銀光……

這段書館自述，本來應(yīng)該是沉穩(wěn)蘊藉，剛?cè)嵯酀?，他卻唱得泣咽吞聲，好像要哭了似的。

我說：“你喝醉了，唱這么大聲，嚇著鄰居?！?/p>

他不聽，站起來嗒嗒嗒嗒走了幾步，又唱：

雙足茫茫西復(fù)東，娘子啊，四無人影，叫我到何處覓芳蹤。抬頭見碧水連空，莫非娘子遭慘兇？娘子，娘子……

我點支煙，笑笑說：“我知道你什么意思?！?/p>

“你想多了。”蘇志文踉踉蹌蹌地坐到椅子上，迅速地用不自然的聲調(diào)又說了一句，“你真的想多了?！?/p>

“你們楊老師不會回來了，看來你得找新的搭檔。”

“為什么？”蘇志文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直覺。”我加重語氣。

某次酒后佩芝說起那個鎮(zhèn)上的小學(xué)，如噩夢般揮之不去的黃昏，那些棲在楊樹枝頭的烏云般的鴉群，飛起來布滿天黑前的整片天空。她告訴我，爺爺奶奶家到學(xué)校有四五里路，他們有時候會讓她放學(xué)后到小賣部，做會兒作業(yè)等家里人去接。那個老頭跟他們家有點沾親帶故。小賣部里有整套的西瓜太郎文具，軟皮的文具盒，帶香味的橡皮，罕見而美麗。老頭用那只漂亮的文具盒作為誘餌，一次次撫摸她裙子下面小小的顫抖的身體。她后來才知道，被帶到小賣部貨架后面的女孩并不止她一個。她說她這輩子都憎惡白雪公主，因為那只文具盒上面畫的就是一個穿蓬松白紗裙子的白雪公主。

她回到父母身邊，但已經(jīng)不再親密。這大概是我們成為朋友的原因之一，孤獨者能聞得到孤獨的氣味。我見過她父親，一個精明而帶著淡淡戾氣的老人，戴著金表和金戒指，手臂有一小片藏青色文身，看不清紋的什么，大概是他從前生活留下的一點殘缺的印記。

我們都被生活刻下印記，比如我的失眠癥和偏頭痛;比如楊佩芝從來不穿裙子;比如蘇志文腿上的鱗片。

這時，收到楊佩芝的短信。她說：“如玉，我在山里，這里很安靜，到處都是大山、樹木和河流，我決定留下來住一段時間，也許一年，也許兩年……”

我沒有回。我感到疲憊和孤獨。我很多次想，應(yīng)該離開的那個人說不定是我。

蘇志文臉色蒼白地審視著我，眼睛直直瞪著，想從我的臉上找到答案。他真的喝多了，他不能喝酒，平時紅酒也就是兩三小杯的量，今天差不多已經(jīng)喝了整瓶下去。沒過一會兒，他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外面月亮很好，高高的一輪滿月，印在蟹殼青的天上。月亮底下是香樟廣玉蘭黑漆麻烏的影子，是繡在青色綢緞上的一幅畫。廣場上的大鐘披掛著月色，靜靜立在那里，背負著很多心事的樣子。

我費了很大勁把蘇志文拖到床上，幫他脫掉鞋子衣服，蓋上被子。關(guān)了燈，月光涌現(xiàn)，房間變得澄凈透明，地板、床頭柜、床頭燈籠上淡淡的白紗，一切如在水中。忽然，我聞到一股腥味，就像夏天河里發(fā)大水時四處縈繞的氣味。這種氣味充滿整個房間，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氣味的來源，我發(fā)現(xiàn)他微張的口腔，翕動的鼻子，他整個人都在緩緩地散發(fā)著水生動物的濃烈腥氣，好像床上躺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尾魚。他蜷縮在那兒，緊緊皺著眉頭，耷拉著嘴角，沉睡中的神情顯得無比絕望無助。

夜很深了，風(fēng)從打開的窗子吹進來，有點冷。我木立著，看著他伸出被子的雙腿，細麻布條紋睡褲湊了上去，露出肌肉勻稱的小腿，腳上穿著他那十來雙深色中筒棉襪中的一雙。我猶豫著伸出手，正欲褪下襪筒，藍色薄紗窗簾被風(fēng)鼓動著兜頭纏上來，同時襲來一種巨大的恐懼感。我看到，整個房間慢慢晃動起來，越晃越劇烈，眼前出現(xiàn)一條波濤洶涌的河流，一尾魚在水里小幅度地擺動著，金色的魚鱗，以及近乎血色的魚鰭……

我跌跌撞撞走出臥室，用力帶上房門。餐桌上擱著生日蛋糕，我們都忘了把它打開。我插上一支蠟燭，慢慢點上，然后吹滅。

我啜泣著，一點點吃掉了那尾美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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