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書（外二則)

林凱

暴雨下了一整天。停電了，屋里屋外一團黑暗，雨還下個不停。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山邊滾過一串驚雷。老支書坐不住了，他想起嶺上的紅家坪，那是縣上列的地質災害點，住著九戶人家。不行，得馬上去紅家坪。老支書叫上兒子，他兒子是大學生村官，分派在他們村子。父子倆披上雨衣拿上手電，一頭鉆進雨地里。

來到紅家坪，村民都睡下了。他們爬上后山，兩把手電筒交叉查看。老支書喊了起來，不好！他發(fā)現(xiàn)了險情。兒子也發(fā)現(xiàn)了。無數(shù)條泥水流向山下，小塊泥石開始滾落，山體出現(xiàn)了一條拇指寬的裂縫。

父子倆跑進寨子，分頭一戶戶去擂門。幾分鐘，村民們全驚醒了。他們邊動員邊叫大家撒離，趕快跑到對面嶺上。有人要拿東西。老支書吼！命重要還是東西要緊。有人提出要求，房子沒了要村上賠償。村官拍拍胸口，請大家放心，政府不會不管受災群眾。雨還在下，不時有雷鳴閃電砸向大地。又有人說，嶺上沒遮雨的地方，咋辦？老支書火了，哪兒來的窮講究，雨能把人淋死！村民們聽了老支書和村官的，攜家?guī)Э谕鶐X上去了。

只有最后一戶了，也是最難的。房主叫大牛，一個人過日子。他說啥也不走，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大牛說，住了大半輩子，年年老天都要下幾場大雨，山還是那座山，不見有半塊巖石掉下來。村官說，這次不一樣，已經出現(xiàn)險情了。老支書說，大牛，可不能拿命當兒戲。說話間，險情加大了，聽得見泥漿流動的聲音，有大塊的土石開始脫落?？滩蝗菥?！老支書“咚”地跪下，大牛，你是我祖宗，我給你老磕頭了。大牛驚呆了！村官罵大牛，你還是不是人？是人，就跟我爹走。大牛回過神來，彎下身子拉起老支書，三個人沖出門外向嶺上奔去。

人都撤出來了，老支書叫大家照應一下，看看有沒有落下的。大牛喊了起來，壞了，還少了英子。大牛說，英子家住在溝那邊，爹媽都出門打工了，家里就她一個人。雨又下大了，后山有樹木轟然倒地，眼看泥石流就要下來了。老支書看著兒子，下山。大伙攔不住老支書，他又奔向嶺下，兒子遲疑一下也跟了去。

救出英子，老支書再也跑不動了。他叮囑兒子，背上英子，拼了性命也要跑回嶺上。兒子要攙扶著爹一起走。來不及了！老支書一掌把兒子推進雨夜里。村官一路流淚一路向前……雨驟然停了。

村官站到嶺上，泥石流暴發(fā)了，半座山體轟隆隆垮了下來。瞬間，紅家坪便無影無蹤了?！暗?！村官大叫一聲跪倒在地?！袄现?！”村民們齊聲高喊，在高高的嶺上一起跪下。

光明

天放亮，接親隊伍一到，田雪就要嫁出山了。

依山里風俗，打發(fā)女子得辦“花夜”。表達的意思是：姑娘嫁出門，往后回娘家少了，離開最后一夜，要把親友都請到，好好熱鬧一番。

辦花夜少不了電。

田家村用電，全靠一座小電站。兩天前一場大雨，一段線路塌方，今天早上才搶通。田雪見電來了，馬上發(fā)一條短信，晚上拜托王光明了，還請他來坐花夜。田雪爹還是不放心，又親自上門找王光明。喜事上電有半點閃失，會很不吉利。

田雪和王光明是同學，從小學一直到高中。高考兩人雙雙落榜，分數(shù)差得太多，估摸復讀也是白搭，便回了田家村。上了高一，王光明喜歡上田雪，有人無人都表現(xiàn)出來。田雪對王光明似火的追求，始終保持不冷不熱?；氐酱謇?，低頭不見抬頭見，大伙都說挺般配的一對，田雪就是不表態(tài)。田雪心里有追求：她要走出大山，她要去過城里人的生活。

當年冬季征兵，王光明走進軍營。第一年，他和田雪時常發(fā)短信，隔三兩天通一回話。第二年過完春節(jié)，田雪換了號碼，他們就斷了音信。

田雪二爸在縣城工作，給她相中一個對像。男方家境不錯，爹跑運輸，娘開服裝店，在城里有房有車。小伙在機關開小車，人也長得高大，只是有些口吃，把年齡拖大了，才降低條件。男方對田雪二爸說，啥都不看，只要姑娘漂亮端莊。田雪是田家村村花，性情柔得像綿羊。挑一個好日子，雙方見了面，小伙十分歡喜，田雪沒啥意見，親事便定下來。

倆人相處兩年，擇了明天結婚。

王光明冬天退伍，正碰上電站招人，他成了一名電工。

過了正午，親朋好友陸續(xù)到來。田雪又發(fā)一條短信，王光明回復馬上來。

人逢了喜事，又是忙又快活，天不覺黑下來。開始擺晚飯碗筷，王光明還沒來，田雪再次發(fā)短信，一直不見回。田雪不免有些擔心，干脆直接打電話，信號無法接通。

有人叫田雪，她是花夜主角，容不得分心。田雪丟開王光明，心想請到吃到，這可怨不得她。

田雪回到人群。

一陣鞭炮響過，督管大喊：時辰到，亮燈！大燈小燈齊齊打開，屋里屋外燈火通明，尤其院壩中間那盞射燈，簡直是一顆小太陽。音響流動起來，哥喲妹喲愛呀情呀，纏綿得讓人心尖打戰(zhàn)。

督管接著吆喝開來：大燈小燈亮，喜到福到！主家喜洋洋，親朋樂陶陶，山笑水笑喜鵲鬧，好日子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主家招呼眾親朋，吃好喝好耍好嘍！

督管喊過，賀喜的人們散開來：打牌談天看電視，跑堂倒茶弄消夜，各忙各的活。還有遠處的客人趕來，大門口時有炮仗炸響，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深沉的群山傳得很遠。

電流暢通無阻。明亮的燈光，把花夜照得熱烈溫暖。田雪徹底放松了，田雪爹也踏實下來。

夜里十點，督管朗聲宣布：開席！第一輪入座，推杯把盞鬧得正歡，電突然停了！一切墜入黑暗，歡快的音響戛然而止。

田雪找著爹，問咋了，咋了？田雪爹想到，王光明拍了胸口，當過兵的人不會說白話。田雪爹走到院子中央，扯開嗓門：各位親友見諒，莫急，一句話工夫電就送來。

一等電不來。

二等電還不來。

三等電仍然不來。

半小時過去，在田雪看來，漫長得有一個世紀?？腿藗儼静蛔×?，竟有人起身離去。田雪爹十分氣憤！要出門尋王光明理論，做人咋這么不地道？督管攔下他。督管說：主家人得撐起，趕快找蠟燭手電，過去沒有電，莫非都不結婚了。話音剛落，電來了。

電來了！電來了！娃娃在喊，大人在喊。

電來了，天地間又一片亮堂。電視機放起來，音響唱起來，人們吆五喝六歡鬧起來……

天亮后，送走接親隊伍，田雪爹往村西走去，他得找王光明討個說法。田雪爹走出不遠，聽到一個消息，險些把他擊倒！

昨天下午，王光明去田雪家路上，看見店鋪燈光打閃！一種不好的念頭，在他心里冒出來。他轉身回家，帶上工具進山了。

搶通的那段線路，發(fā)生第二次塌方。山里一直下雨，伴著陣陣大風。王光明摸黑接好斷線，把倒地的電桿，一根根立起來。重新續(xù)上電，王光明好開心！往回走的路上，吹著口哨的王光明，一腳踩空跌下深谷……

忍住打擊的田雪爹，眼前升起一片光明。

小月兒

年三十，小月兒最開心了，滿臉的笑容像開放的桃花。

這天，小月兒有好吃的、好穿的、好看的、好聽的，還有好玩的。

在外打工一年的爸爸媽媽，緊趕慢趕終于到家了。

爸爸媽媽背著大包小包，包里裝了好多年貨：有奶奶的大棉衣，有她的麻花裙；有脆脆的咸魚片，有軟軟的椰子糖；還有五彩蠟筆，有好看的卡通畫；爸爸還專門給她買了一本童話書。奶奶高興，媽媽爸爸高興，她更是高興，滿屋子蹦蹦跳跳。媽媽說：“快看哩，我家的小月兒，變成了一只快樂可愛的小白兔?！?/p>

去年鬧新冠肺炎，爸爸媽媽沒有回來過年，家里就小月兒和奶奶，空蕩蕩的屋子好冷清??！守著一桌子的團年飯，小月兒“嗚嗚嗚”哭了，奶奶也在一旁偷偷抹眼淚。今年真好！小月兒在屋子中間來了一個展翅高飛。

小月兒拿起童話書，書名叫《媽媽講故事》。小月兒沒叫媽媽講，她走過去要爸爸講。爸爸翻開新書，第一個故事是《賣火柴的小女孩》。聽完了，小月兒流著淚說：“小姐姐好可憐！”媽媽接過話：“我們的小月兒比小姐姐好上了天嘍！”

一晃，天邊掛著的那道亮光落下山去，村子里暗下來。奶奶喊：“吃年飯啦！”爸爸站起來，去茶幾上抱起那盤十萬響的鞭炮，小月兒跟著爸爸出了門。來到街口，爸爸點燃鞭炮，“噼噼啪啪”的聲音在山里響得又長又遠，在小月兒耳中，簡直同村口那條跳動的山泉一樣好聽。

爸爸大喊：“迎新年嘍！”小月兒也跟著喊：“迎新年啦！”喊聲中，又有一陣陣的鞭炮炸響，整個村子熱熱鬧鬧起來。

放完鞭炮，小月兒和爸爸回到屋子坐下來，奶奶端上飯桌的第一道菜是湯圓。奶奶做的湯圓又圓又甜。往年，吃湯圓是在正月初一早上，從爸爸媽媽外出打工那年，奶奶就改在了除夕夜。

端上湯圓，媽媽唱起來：“吃湯圓，吃湯圓，小小的湯圓圓又圓，吃了湯圓好團圓，湯圓湯圓甜又甜，吃了湯圓喲，一家人呀好團圓。”

吃了湯圓，小月兒拉著媽媽到院子里打雪仗。奶奶又喊：“不吃飯啦？”小月兒搖著手，大聲說：“不呢，媽媽說電視新年鐘聲敲響才吃?！?/p>

天空還飄著小雪，院中積了厚厚的一層，在電燈照射下亮晶晶的。媽媽穿了一件紅棉襖，小月兒穿著羽絨服，也是紅色的。小月兒和媽媽在院子里追逐，猶如兩團火球在雪中舞動，好喜人哩！站在旁邊的奶奶，老眼里滾出來兩串熱乎乎的淚花。

爸爸一個人在飯桌旁，邊吃菜邊喝酒，一臉的幸福。八點正，爸爸喊：“春晚開始啦！”

奶奶、媽媽和小月兒，聽到這一聲喊，都走去了客廳。一家人在沙發(fā)上坐下，看著電視里紅紅火火迎新年的節(jié)目，流露出的目光裝滿了喜悅。

上演一個小品，三代人全笑了。笑聲中，小月兒抓上一只鹵雞腿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