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給陸老師開“追悼會”的事是喬月青不小心走漏消息的。
那天放學(xué)后,我們到村東的小樹林里去玩,說是小樹林,其實稀稀落落,也沒有幾棵樹。樹林里高高低低拱起些土堆,那是我們村上死去的人的墳子。我們從書包里掏出幾個地瓜,那是我們剛才從鄰村紅薯地里偷來的。
我們準(zhǔn)備烤地瓜吃。
我從一個無名墳前撿了兩塊放供品用的青磚,又找了幾塊土坷垃壘上,然后把紅林找來的一抱柴火點燃。月青把地瓜擺上去,紅紅的火苗子炙烤著青磚、坷拉和地瓜,烤得我們身上熱烘烘的。很快,我們就聞到了地瓜的香氣,青磚和土坷垃也都烤得通紅了,我們就抬起腳把“灶臺”踩塌下去,土塊粉碎了,把地瓜埋了進(jìn)去。
“好了,再等一會兒,我們就可以吃烤地瓜了?!奔t林坐在一個墳?zāi)沟呐_階上說。
“紅林,你不用吃糞了,能吃上烤地瓜,你得感謝我倆?!痹虑嘈χf他。
“就是啊,紅林,糞啥味道,你給我們說說?!蔽乙泊蛉に?/p>
“滾!你們倆!”他說,“我恨死那個‘笑面虎了?!奔t林咬牙道。
我們知道,他說的“笑面虎”,就是我們五年級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陸明正。今天下午,他讓喬紅林背課文,喬紅林一句也沒背上來,他氣得用教桿敲了他的腦殼,狠狠地罵他:“喬紅林,你知道糞是啥滋味嗎?你笨得吃糞去吧!”
陸老師愛罵人,也愛諷刺人,還愛用教桿打腦殼,我們對他既怕又恨。聽說,民辦教師轉(zhuǎn)正,他又沒考上,他很沮喪,我們都拍手稱快。在我們班上,他只喜歡姚小娟和陸秋林。姚小娟長得漂亮,語文學(xué)得好,家里還有一片蘋果園,她經(jīng)常給陸老師帶蘋果吃;陸秋林是我們村支書的兒子,我們村支書常請他喝酒。
“我們給陸老師開個追悼會吧,他教我們一場,我們不能忘了他呀!”紅林眨巴眨巴眼,壞笑著給我們說。
我倆都笑起來。我們昨天晚上在陸秋林家看電視,電視上演了一個開追悼會的鏡頭,我們都沒有看懂,陸秋林的爹喝得醉醺醺地告訴我們,傻小子,那是城里人給死去的同事開追悼會呢。
“追悼會是啥?我們村上咋沒有啊?”月青問。
“莊稼人開啥追悼會!得是上班的,吃工資的人死了,單位才給他開追悼會的?!彼f。
“哦,這樣啊。那我們村上,只有陸老師死了才能開追悼會了。”紅林恍然大悟。
“去去去!小兔崽子,亂說話爛舌頭,滾回家睡覺去!”陸秋林的爹轟我們走,我們怏怏地回去了。
月青拿了一塊土坷垃,在一個舊墳堆的墓碑上寫上了“陸老師之墓”幾個大字。那個墓碑已經(jīng)很舊了,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不清晰,只看見“源遠(yuǎn)流傳”幾個字。我把烤地瓜扒拉出來,放到墓碑前的石板上,旁邊是“惡老頭”的墳,他剛死還不到一年,他的墳堆前還有半瓶酒,我也拿過來,和地瓜擺在一起。然后,我們?nèi)齻€一字排開,站在墓碑前面給陸老師鞠躬。我記得是鞠三個躬,紅林偏說鞠四個躬,為此我倆還爭執(zhí)了半天,最后月青說,我知道我爺爺死的時候,磕頭是三個。后來,我們一起鞠了三次躬。
“陸老師,你安息吧。你就不用操心我們了,謝謝你了。”月青嘟囔著說。
“陸老師千古。我們會想念你的?!蔽艺f。
“陸老師,你去那邊吃狗屎吧。你給我們說說那狗屎是啥滋味?!奔t林說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后來,我們一人吃了一個烤地瓜,一人喝了一口瓶子里的酒,就走了。那天晚上,我們又去陸秋林家看電視,那時候有個電視劇叫《星星知我心》,我們都看迷了。但那天晚上,我們不斷地放屁,而且屁還很臭,把陸秋林熏得直趕我們。他問我們咋回事,我們就說是吃地瓜吃的。他說,你們都吃了地瓜???月青一時沒把住嘴,告訴他我們是在小樹林烤了地瓜一起吃的,我們不僅烤了地瓜,我們還給陸老師……我踢了他一腳,他才憋住了。
第二天上學(xué),剛到學(xué)校里,陸老師就眼珠通紅氣呼呼地從辦公室里躥出來,一把揪住我們的領(lǐng)子,把我們?nèi)齻€拉到了操場上。
“小兔崽子!人不大,壞心眼子不少,想找死是吧?今天就讓你們先嘗嘗老子的厲害!”他飛起三腳,照我們的屁股上一人賞賜了一下。然后,他又屈起手指,照著我們的腦門,“梆梆梆”地敲了三下。
“一人十圈,去!”他惡狠狠地說。
后來我們才知道,第二天早上,陸秋林上學(xué)專門拐到小樹林去看我們烤地瓜的地方,他本來想看看能不能撿一塊地瓜吃,結(jié)果就看到了我們寫在墓碑上的陸老師的名字。
他把我們告給老師了!
從此,我們再也沒去過他家看電視,我們再也沒和他一起玩過。
2
秋假過后,田野里的玉米、高粱都收割了。
大地開始變得開闊,一眼望不到邊。魯西南平原,又恢復(fù)了它廣袤、平坦的本色。玉米掰掉之后,玉米秸一棵一棵地被砍倒,先是曬在地里,等干了之后,就在地頭上堆成一個一個的玉米秸垛。紅褐色的土地被馬拉著犁鏵翻起來,又耙平,霜降之前,又全都耩上了麥子。只要土地潮濕,麥子出得很快,不幾天的工夫,就會冒出成萬上億個綠色的牙尖,像一個個小錐子。
這時候,田野里的墳堆就都顯露出來了。舊墳們一般是頂著蒿草顯得荒蕪雜亂,土堆也越來越平整;而新墳則會高高聳起,有的插在上面的花圈還飄掛著被風(fēng)撕爛了的彩紙,像田野里鬼的眼睛。只有到了陰歷十月一日,鬼節(jié)那天,該燒紙的燒紙,該上墳的上墳,那些墳堆上的蒿草才會被割掉或者燒掉,子女們還會用鐵锨重新挖土培土,把一個個墳堆變成新嶄嶄的大土堆。
那團(tuán)火是紅林先看見的,在小路的東面,距離我們大約有二三十米遠(yuǎn),像一個火球。
開始我們還以為是一個馬燈,掛在那棵一摟粗的柳樹垂下來的柳枝上,但很快我們就回過神來,那怎么可能是一盞馬燈?!那是一片墳地,高高低低的土堆上長滿蒿草,距離小路最近的墳子就是那個“惡老頭”的。那個火球就在他的墳頭上,忽高忽低地跳躍著,飄悠悠的像一個氣球。
“那是鬼火!快跑吧!”紅林喊了一嗓子,撒腳丫子就跑。
我們也跟著跌跌撞撞地跑起來。我們先是往前跑,可那火球也跟著往前飄;我們嚇得折返身子又往回跑,那火球竟然也跟著往回飄。我們瘋了一般往家跑,等到了村口,一回頭,那鬼火已經(jīng)不見了。啟明星依然懸掛在頭頂上,東方地平線上,已經(jīng)露出了微微的魚肚白。
我們一起跑到了我爺爺家,站在那里喘氣。我們都嚇壞了。“是不是我們上次喝了他的酒,他來找我們報仇了?”紅林說?!澳强烧k呀?我說不能喝,不能喝,你倆偏要喝!”月青帶著哭腔,嚇得直哆嗦。我的心也嗵嗵直跳,可嚇?biāo)牢伊?。記得有一次,我們放學(xué)經(jīng)過“惡老頭” 的門口,他喊住我們讓我們替他去小賣部里打一斤酒。我們不去,他就掏出兩塊錢來,說,一斤酒才一塊二毛錢,剩下三毛你們買糖吃。我們才接了過來。結(jié)果,我們只打了半斤酒,剩下了九毛錢,我們一人分了三毛錢。我們跑到我爺爺家,從水缸里給他灌了半瓶水,讓紅林給他送去了。
我爺爺剛起床,正提著褲子往廁所跑。我們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院子,把他嚇了一跳。
“咋了?咋了?小兔崽子們!”
“鬼!鬼!爺爺,后面有鬼!”我慌慌張張把大門關(guān)上,一把拉上了門閂。
爺爺“嘿嘿”地笑起來。
“我看你們幾個才是小鬼!鬼在哪里?給我說,我把他捉來,炸了下酒?!?/p>
“真的!就在‘二咋呼子的墳頭上,一團(tuán)火球,把那墳堆照得亮堂堂的!”紅林說。
“這個老東西!死了死了還嚇唬孩子們,看我不去把他的骨頭砸碎嘍!”爺爺站在廁所外的糞堆上撒完了尿,抖了抖,把他的大棉褲裹起來,用一根白布帶子纏在腰里。
爺爺怕冷,十月的天氣,我們才剛穿上秋衣秋褲,他就找出來薄棉褲穿上了。我爺爺不怕鬼,在我們村上是有名的“二大膽”。他年輕時走夜路,遇見過“鬼打墻”,他硬是掏出酒壺來,索性不走了,坐在墳地里和“鬼”喝了一夜酒,喝完了就躺在墳堆上呼呼大睡。
“鬼比人強(qiáng)。大部分鬼都是好鬼,他們不害人。只要你心里沒有虧心事,你就不用害怕。鬼纏住的都是壞人,都是虧心人。”爺爺常這樣告訴我。
爺爺因為大膽,成了我們村上的入殮師。村上誰死了,第一個會先來喊我爺爺,讓他幫著穿壽衣,洗臉,凈面,刮胡子,剃頭發(fā)?!皭豪项^”二咋呼子死的時候,人們都不愿意到跟前去,是我爺爺一個人給他穿的衣裳。
“怕啥怕?鬼才知道個好歹哩。哪里像人,臉上對你笑,背后就給你下刀子!”
爺爺說的話,我有時候聽不懂,理解不了,我知道爺爺不會騙我們,但我還是怕鬼。
爺爺不怕鬼。
第二天早上,爺爺提了旱煙袋,跟著我們?nèi)ゴ蚬怼?/p>
他走在前面,我們畏畏縮縮跟在后面,又來到了凌晨遇見鬼火的那條小路。這是一條田間小路,兩邊有碗口粗的兩排白楊樹,勉強(qiáng)可以通過一輛馬車。我們的學(xué)校在前面的西喬村,走這條小路,可以節(jié)省一公里。沒有收秋的時候,兩邊全是青紗帳——高高的玉米一望無垠,挺立的高粱看不到邊。風(fēng)一吹,玉米葉和高粱葉嘩啦啦響,這讓我們很害怕。那時我們都是走大路。我們知道青紗帳里有很多墳堆,也在電影《紅高粱》里看到過高粱地里常有壞人出沒。我們每次經(jīng)過都提心吊膽,大人們也不要讓我們走這條小路。但秋收過后,莊稼都砍倒了,路兩邊都是一眼看不到邊的平坦的田野,視線開闊起來,我們就選擇了走小路。
十月的天越來越短了,夜晚就顯得特別長。我們到了五年級,就有了早讀課。早讀課很早,天不亮就得往學(xué)校趕。大人們干了一天的活兒,都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愿意送我們,就讓我們一起喊著一塊上下學(xué)。
五年級我們村上有三個人,紅林,月青和我。我們都是結(jié)伙走,家長也就放心了。奶奶去世之后,爸爸怕爺爺孤單,就讓我跟著爺爺一塊睡。那時候,我剛有了個妹妹,她老是愛夜里哭,攪得我睡不好覺,我很愿意跟著爺爺一塊睡。因為不光如此,爺爺還會講故事,每天晚上都給我講三俠五義,講三國演義,講呼延慶打擂,也講我們村上的這個人那個人的老故事;爺爺還愛喝酒。我三個姑姑不時地給爺爺買一些好酒肴,結(jié)果,那些酒肴一半都讓我替爺爺吃掉了。晚上下了晚課,爺爺就會把那個竹籃子從堂屋梁上的鉤子上摘下來,從里面掏出一把蘿卜丸子、兩根火腿腸、一個咸鴨蛋,或者一個燒雞腿什么的。有時候,我還會陪爺爺喝一盅,但那燒酒太辣了,一盅下去我得咳嗽半天,這時候爺爺就看著我哈哈大笑,有時候甚至?xí)Τ鲅蹨I。
爺爺背著長長的旱煙袋,帶著我們來到小路上,可是四處看去,哪里有半點鬼火的影子?我們站在那里,向東望去,黑魆魆的墳堆,一動不動。再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紅色的霞光美麗閃爍,一輪紅日正噴薄而出。
我們悻悻地朝學(xué)校走去,走了很遠(yuǎn),爺爺還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東邊的原野出神。我們覺得很慚愧,仿佛是撒了謊一般,可是,我們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一團(tuán)可以飄動的“火球”??!
那天上課我們都遲到了。我們趕到教室的時候,我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陸明正已經(jīng)在教室里背著手踱步了。我們知道這下子完了。陸老師非常嚴(yán)厲,又愛挖苦人,誰要是犯了錯誤落到他手里,一定會把你弄個生不如死。
“站——住——,你們幾個!”我們一低頭,想趁他不注意,溜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可是他眼睛賊亮著呢,他猛一回頭,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拉長了聲音陰陽怪氣地喊住了我們。
“給我玩這一套,你們還嫩著。滾出來吧?!彼Σ[瞇地看著我們,自己先一步“滾”了出去,在門口站好。一看他這表情,我們心里更沒底了。
陸老師有個外號,叫“笑面虎”。對待學(xué)生,他似乎從來沒有發(fā)怒過,但是學(xué)生從來都沒有好果子吃。他只要瞇起眼睛來一笑,我們就知道他又有“壞點子”了。
“你們這幾個,吃糞也趕不上熱乎的。”他吧唧一下嘴唇,對我們說。我在心里說,也就你能趕上吃熱乎的了。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下,馬上又咽回去了。
“哎喲,喬洪濤,還敢給老子笑,好么,好么?!彼沃X袋,沖我過來了。
“說吧,咋回事?為什么遲到?”他問我。
我想給他說我們遇上了鬼火,但我知道他肯定不相信,就沒吭聲。
“舌尖嘴硬不張嘴是吧?先去操場上跑十圈!快滾!”他沖我說。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朝操場跑去。
后來,我聽月青說,紅林還告訴他我們遇上了鬼火,沒敢過來,耽誤了時間,就遲到了。陸老師聽了哈哈大笑,說,小小年紀(jì)竟然敢拿封建迷信來糊弄他,隨手就給了紅林一巴掌。月青就沒敢吭聲。
很快,喬月青得到了和我一樣的待遇,朝操場這邊跑來了;而喬紅林,則慢騰騰地朝廁所走去。我們知道,喬紅林這是被罰練“蹲功”去了。
陸老師有一套懲罰學(xué)生的絕活,“蹲功”就是一大發(fā)明——受罰者到廁所糞池邊的墻根處,糞池上邊有一條一厘米寬的凸出來的邊沿,他讓你貼著墻站過去,兩手摳住墻縫,馬步蹲下去。只要他不讓起來,就得一直蹲下去。那可真累人啊,幾分鐘就會累得雙腿發(fā)酸,兩手手指疼痛難忍,這時候要是一松手,就會掉進(jìn)糞池子里去,弄一腳臟東西。這個處罰是他的發(fā)明,一般撐不了十分鐘,到時候,你就會啥都招了。
果然,紅林摳了沒一會兒,就喊:“我錯了,我錯了,我招,我招?!标懤蠋煹鹬鵁熅?,在廁所門口吸得津津有味,他又吐了三個煙圈,才把紅林扶下來。
“說吧,為啥遲到?為啥騙我?鬼在哪里?”他問。
“沒有鬼火,是我們?nèi)齻€在路上玩了一會兒,路過姚小娟家的果園時,偷摘了兩個蘋果,耽誤了時間。”紅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說完從書包里掏出來三個干巴巴的小蘋果。
我和月青跑完了十圈,累得喉嚨里像著了火。我們站在旁邊喘氣,看到這一幕,都驚呆了。紅林從小愛撒謊,說起瞎話來眼睛都不帶眨的。我們真不知道他啥時候摘的蘋果。
那天早課,我們?nèi)齻€趴在操場水泥臺子上寫檢查,我們每個人都寫了五百字,但都沒敢寫鬼火的事。早飯我們也沒能回家吃,一直寫到上午第一節(jié)課才寫完。上課的時候,我們?nèi)齻€依次站到講臺上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念了檢查,然后是站在后面墻根處聽的課。
那一節(jié)課我們學(xué)習(xí)的課文是《半夜雞叫》。課文里的地主周扒皮真是個壞蛋,他為了讓長工們多干活,半夜鉆進(jìn)雞窩里學(xué)雞叫。陸老師一邊喝著茶,一邊吧唧嘴,一邊給我們念課文。念到周扒皮說話的時候,他拿腔捏調(diào),學(xué)得很像,引得同學(xué)們都笑起來;我們?nèi)齻€低著頭,沒敢笑。他說,這地主老財壞得很,其實,我們村上也有一個,外號叫“二咋呼子”,就是個壞壞的大地主。他欺壓長工,魚肉百姓,是個惡棍。
這個事我們知道,我爺爺給我講過。陸老師家是貧農(nóng),那時候斗地主,他爹和他二叔兩人最積極,他們把“二咋呼子”打斷了兩根肋骨,分了他的房產(chǎn)和田地。陸老師的爹分了三畝地和一頭牛,陸老師的二叔是個光棍,就要了“二咋呼子”的小老婆。我們同學(xué)之間罵架,最狠毒的一句就是“地主羔子”,誰要是被罵成“地主羔子”,那可真是奇恥大辱。
陸老師講課倒是講得不孬,只不過他壞心眼子太多,同學(xué)們都很煩他。他說的地主“二咋呼子”就是春天剛死的那個“惡老頭”。早上我們從那里經(jīng)過,他還放出“鬼火”來嚇唬我們,真是壞透氣了。
3
“惡老頭”原名叫陸建安,外號叫“二咋呼子”,因為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嗓門大,說話咋咋呼呼又難聽,村上的孩子都怕他。
他是個光棍漢,他大老婆死了后,他娶了個小老婆。后來斗他倆,他小老婆就跑了,不跟他了,跟了陸老師的二叔。從那后,他就一直單身著。他一個人住在村頭的那個石頭房子里,石頭房子建在菜地里,那里有他的二分菜園,菜園里還有一棵蘋果樹。他養(yǎng)著一條狗,也是條惡狗。誰從他門前過,那狗就會汪汪亂叫,像是一只狼似的。他的房子黑暗又潮濕,村里人都沒有進(jìn)去過。他經(jīng)常站在籬笆邊上罵小孩子,因為有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總愛去用棍子打他的蘋果。但他又很怪,平時不讓摘蘋果,等到蘋果熟了,他收了一大筐,又會拿著蘋果給從他門前經(jīng)過的孩子吃。
“過來,過來,吃個蘋果?!彼ζ饋?,嘴里黑魆魆的,牙齒已經(jīng)掉得沒有幾個了。
那蘋果黃澄澄、香噴噴,把我們的饞蟲都勾出來了,但是我們都不敢要。因為他是“壞地主”,誰知道他的蘋果里有沒有下毒呢?他的田地和房子被分了,他一直懷恨在心,他會不會用老鼠藥洗了蘋果,把我們這些小孩子都藥死?
我們村上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傻姑娘,據(jù)說“惡老頭”也拿著蘋果給她吃過。后來,那個傻姑娘肚子就大起來,再后來,傻姑娘就生下了一個小孩來。傻姑娘有點傻,但傻姑娘并不丑,不僅不丑,洗洗臉還挺白,比很多老娘們兒漂亮多了。傻姑娘的家人沖到“惡老頭”園子里,把“惡老頭”狠狠打了一頓,打瘸了一條腿,差點沒出了人命?!皭豪项^”一邊抱著頭,一邊哭著喊“不是我,不是我”,可是誰相信呢,誰會相信一個給傻姑娘吃蘋果的壞地主呢。
每次我說起來,爺爺都會嘆口氣。爺爺說,其實那是個可憐人。
“他有什么可憐的?壞地主!”我真不明白爺爺為啥這樣說。
“你還不懂,長大了你就知道了?!睜敔斆蛞豢诰?,搖了搖頭,“孩子啊,他壞歸壞,但還不是大惡人。我告訴你,那些看上去很惡的人,不一定是真惡人;看上去笑嘻嘻的,說不定心腸壞得很哪?!卑?,爺爺這是說的啥話,看來他又喝醉了。但爺爺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因為我們的陸老師好像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問爺爺咋回事,爺爺說,小孩子別瞎打聽,好好上你的學(xué)。
但有一次我奶奶給我姑姑說話時,我似乎聽到了一些什么關(guān)于陸老師的事。我奶奶說,這個人就是個攪屎棍,村上的鄰居很多事都是被他給攪壞的。
“這樣的人也能當(dāng)老師,我呸!”我姑姑朝地上吐唾沫,我奶奶看見我走過來,急忙制止了她。
但這個“惡老頭”,我們都怕他。他的蘋果,我們不敢要,我們怕吃了他的蘋果就會懷了孕。我們雖然不吃,但我們卻偷他的。我們恨死了壞地主,我們課本上的周扒皮恨得我們牙根癢癢。不僅我們恨他,我爹也很惱他。因為他老是愛惹事。他家里的老院子,充公做了大隊部,那是一個四合院,青磚到頂,很氣派。
我爹是村主任,他農(nóng)活不忙的時候就愛去那里辦公?!皭豪项^”常常堵著門口朝里罵,尤其是鄉(xiāng)里來人檢查工作時,他就愛到村部門口去罵。他就是一個瘋子了!
他的狗跟著他,寸步不離。鄉(xiāng)長被罵得灰頭土臉,就拿我爹撒氣,又劈頭蓋臉地呵斥我爹,我爹只能老鼠鉆風(fēng)箱兩頭受氣。
但他院子里那棵蘋果樹真大啊,一到春天,就長得枝葉茂盛。夏天的時候,蘋果花開了,整個院子里都香氣撲鼻。人從他門前的小路上走,那蘋果花的香氣能把人熏得醉醺醺的。人們都說,真想不到,這個惡老頭,卻種出這么一棵好蘋果樹哩!
這個“惡老頭”真是個怪老頭,有時候?qū)π『⒆雍軆?,有時候?qū)π『⒆佑趾芎?。他拿著蘋果給我們的時候,臉上會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那蘋果真好。我們村只有一處果園,就是姚小娟家承包的;但姚小娟家整個園子里的蘋果也找不出他這么香甜的。他家里只有一棵,是幾十年的老蘋果樹了,那一年分田地的時候有人拿著斧頭想給他砍了,他拼死護(hù)著才留了下來。那是一棵地主樹,我們才不屑于吃呢!
但紅林最沒有骨氣了。當(dāng)他再一次喊住我們要給我們蘋果的時候,紅林磨磨蹭蹭地靠近了他。我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大聲喊著:
“紅林!不要臉!紅林!不要臉!”
紅林嬉皮笑臉地伸出手去,他最沒臉沒皮了。
突然,“惡老頭”一伸手,一把抓住了紅林的胳膊,把他往懷里拽。紅林殺豬似的“嗷嗷”叫起來,我們都看傻了,這個壞老頭,這是要揍紅林一頓嗎?我們彎腰去找東西,我找了一根樹枝,月青拾起來半塊磚頭,我們準(zhǔn)備和他拼了!
但“二咋呼子”并沒有打紅林,他笑著對紅林說:
“按輩分,你得喊我爺哩!你喊爺爺!”
紅林掙扎著,兩條腿蹬在地上,身子往后撤,像一只被捏了脖子的鴨子。
老頭兒把那個蘋果塞到紅林手里,又從懷里掏出兩個黃澄澄的大蘋果,裝到他書包里,這才撒了手。
“你們一人一個,吃吧,好吃著呢!你們哪里也買不上這么好吃的蘋果!”他嘿嘿地笑起來,他的牙齒都脫落了,嘴張起來,腮幫子窩進(jìn)去,像一個雞腚眼。
我們?nèi)瞿_丫子就跑,一口氣快跑到學(xué)校了才停下來。
“把蘋果給我,紅林?!痹虑啻鴼庹f。
“還有我的,也給我?!蔽乙步蛔≌T惑,對紅林說。
紅林護(hù)著書包說:“呸呸呸,還說我不要臉,我看你倆才是厚臉皮哩!”
“你給不給?不給我可搶了!”月青上去抱住了紅林,一邊胳肢他,一邊朝我努嘴。
我撲上去,撕開他的書包,把兩個黃蘋果掏了出來。我比較了一下,把小的那個遞給了月青,大的留給了自己。
我們不敢吃,但我們可以聞它的香氣。它太香了。
那一上午,我們課堂上不時地散發(fā)出陣陣蘋果的香味,惹得全班同學(xué)鼻子都抽來抽去的。教我們語文的陸老師也翕動著鼻子,說:“咋這么香?咋這么香?”后來,他站到紅林跟前伸出手來說:“拿出來吧!快點兒!”紅林低著頭,一動不動。
“還要我搜身嗎?喬紅林!不會是又偷了姚小娟家里的蘋果吧?偷了的東西要交公,不知道嗎?”他慢條斯理,臉上似笑非笑。
“才不是偷的呢!姚小娟家的蘋果才沒有這么香呢!”紅林按捺不住,反駁道??墒莿傄徽f完,他就知道上了“笑面虎”的當(dāng),不得不乖乖地從桌洞里掏出那個散發(fā)著香氣的蘋果來。
我們都笑了。
“帶吃的東西到教室來,一樣得沒收!”陸老師把蘋果接了過去。
紅林有點惱羞成怒,突然說,“喬洪濤和喬月青也有,他倆的也得沒收!”
這個壞蛋!我倆氣得牙根癢癢,但也不得不把蘋果掏出來,遞給胳膊像猴子一樣長的“笑面虎”。
“告訴我,這蘋果是從哪里偷的?”他盯著我們說。
“不是偷的,是‘二咋呼子送給我們的!”月青沉不住氣,說。
“好??!好啊!壞地主的蘋果你們也敢要?”他說,“要是下了毒藥怎么辦,嗯?你們先上自習(xí),我先嘗嘗看看有沒有毒?!?/p>
他被那香氣誘惑得連下課也等不及了,轉(zhuǎn)身回辦公室了。
全班同學(xué)哈哈大笑起來。
4
陸老師回辦公室把那三個蘋果洗了洗,和辦公室里的老師分著吃了。下了課,紅林趴在辦公室的窗戶外,看著他們一邊吃,一邊贊嘆這蘋果真香。
他們這也是第一次吃到“惡老頭”的蘋果呢。
我們很吃驚,也很擔(dān)心。他們老師竟然這么大膽,難道不怕吃了壞蘋果會懷孕嗎?難道不怕它在蘋果里下毒藥?
第二天,我們的那幾個老師,竟然一個也沒有中毒;后來,那一個女老師,肚子也沒有大起來。這讓我們很納悶。
那一次雖然沒吃上蘋果,但是我們再見了“惡老頭”,似乎沒那么討厭他了。他那個菜地里的小房子,我們村上進(jìn)去過的大概也只有我爺爺了。我爺爺喂著兩匹馬,秋忙的時候他就趕著兩匹馬給別人拉莊稼、犁地、耙地,一畝地也能掙幾十塊錢呢?!皭豪项^”在河灘上也有一畝地,和我家的地相鄰,但他因為是個瘸子,農(nóng)活基本干不動,我爺爺就趕著馬車幫他收莊稼、種莊稼。他沒有錢,我爺爺也不收他的錢。他就請我爺爺喝酒。
我爺爺去喝酒,總是自己帶著酒;有時候,還會帶著一只燒雞。我怕我爺爺也跟著他變壞了,就不想讓我爺爺去,可我爺爺每次都不聽我的。有一次,我爺爺喝醉了,給我說:
“那些年,我給他家里做短工,割完了麥子,有一回他拿白面饃饃給我吃。還給我高粱酒喝,那酒可真是香啊,我從來沒喝過那樣的酒。我也從來沒有吃過那樣的白面饃饃,你不知道,我一頓吃了他五個饃饃,還喝了他一盆子面條。他對咱不孬?!?/p>
爺爺眼圈紅紅的,說起話來也有些含混不清,可把我嚇了一跳。
那時候我奶奶還活著,就勸他說:“說這些話干啥,干啥?這都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后來可是個壞地主!”
我爺爺不說了,把酒杯里的酒“吱兒”一聲全喝下去了。
再去上早課,我爺爺就早起來送我們。那正是黎明前的最黑的一段時間,我們腳下跌跌撞撞跟在爺爺周圍往前跑。寬闊的原野黑魆魆的,一股泥土的清冽的氣息迎面吹來,地里的麥苗已經(jīng)長出了一拃多高,秋蟲子在麥田里發(fā)出最后的鳴唱。蟋蟀很多,彈奏著不知名的曲子,夜里靜謐極了。
爺爺送我們上學(xué)的第三天,那團(tuán)鬼火又出現(xiàn)了。
紅通通的火球出現(xiàn)在那一片墳堆上,把“惡老頭”的墳子照得亮亮堂堂。那一棵老柳樹,黝黑的樹干也清晰可見。我們嚇得大叫一聲,我爺爺也一下子愣住了。
“光聽說過鬼火,還真沒見過,鬼火就是這樣的?。俊蔽覡敔斷洁洁爨斓卣f。
我們拔腿就想跑,他把我們喊住。
“不用怕,不用怕。正好給你們照個亮,你們?nèi)ド蠈W(xué)就不會摔倒了,這是多好的事啊?!睜敔斦{(diào)侃我們,一邊朝墳堆走去,“我去看看,借個火,也給他說說,不讓他嚇唬你們。”
我們站在小路上,兩腿抖抖索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爺爺端著長長的旱煙袋,裝上煙末,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紅林膽子大,揮了揮手,示意我們跟上。我和月青互相看了一眼,躡手躡腳地跟在爺爺身后。
可是奇怪的是,那火球也跟著飄動起來。我們往東走,它也往東飄??熳叩綁瀳龅臅r候,那鬼火已經(jīng)不見了。這時候天色漸亮,一道乳白色的曙光從東方升起,深秋的清晨里,天地開闊,麥苗綠青,腳下的泥土踩上去踏實而柔軟,真是“天涼好個秋”啊。
到了墳場,我們查看一番,并沒有什么灰燼,也不見了火球。又仔細(xì)看了一下,才漸漸看清“惡老頭”的墳頭后面竟然破了一個洞,洞口光滑,似乎有小動物從里面進(jìn)進(jìn)出出。其他幾個墳堆,似乎也有這樣的洞口。而旁邊的草叢里,還有幾塊白色的斷掉的骨頭,正幽幽地反射著一點磷光。
“原來是房子漏了,老伙計,我給你填填?!睜敔斢媚_踢來幾個坷垃,把洞口堵住,又踩了踩?!斑€想向你借個火,看來你也不舍得?!睜敔旈_玩笑,伸手拿出火柴來,點上了旱煙袋?!澳阄豢诓??對了,我這里還有酒,你也喝一口?!彼麖膽牙锾统鲆粋€小鐵壺來,擰開蓋子,把酒倒出來一些,灑在了墳頭上。
“走吧,走吧,都快點去上學(xué)吧。我再給老家伙嘮兩句?!睜敔敁]揮手,我們朝學(xué)校跑去了。
那一天之后,我們上學(xué)再也沒用爺爺送過。那個“鬼火”自那之后,我們再也沒有遇上過,有許多次,我們真的想著,再讓我們看一次“鬼火”該多好啊,我們竟是那樣渴慕著遇到一團(tuán)“鬼火”,真是讓人覺得奇怪。
到了五年級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們學(xué)校里出了一件丑事。
教我們語文兼班主任的陸老師被公安局抓走了。那件事我們沒有親見,但我們都趕到了震驚——
我們學(xué)校最漂亮的女老師哭著跳了河。據(jù)說,有人看見,陸老師把她堵在辦公室里動手動腳……這件事讓我們感到很震驚,很惡心,也很憤怒。我們都想狠狠地教訓(xùn)他一頓,可是,他被警察抓走了。后來又有人說,女老師并不是第一個;而那一個傻姑娘,她的孩子越長越大,模樣竟然越來越像我們的陸老師。
我們整個村子都快氣炸了!
5
近三十年過去了,我,月青,都在外參加了工作。我成了一個人民教師,在一所大學(xué)里教寫作;月青則在一家合資企業(yè)上班,成了名副其實的白領(lǐng)。只有紅林還在我們村上,他開辦了一個養(yǎng)殖場,還承包了一百多畝果園,也是一個當(dāng)?shù)赜忻拇罄习辶恕?/p>
每次回去的時候,他都會召集我們聚聚。每次聚的時候,我們都會回憶起我們當(dāng)年一起上學(xué)的事,當(dāng)然少不了說一說那一團(tuán)“鬼火”,也少不了再說一說那個“惡老頭”的大蘋果。如今,“惡老頭”的那兩間石頭房子早夷為平地,但那一棵幾十年的大蘋果樹,依然還在,它就在紅林新承包的蘋果園里。它已經(jīng)結(jié)不了多少蘋果了,結(jié)出來的蘋果味道也大不如前,也不如其他新品種,但紅林一直留著它。每年夏天蘋果花開的時候,紅林還會拍了照片給我們看。
曾經(jīng)教我們的民辦教師“笑面虎”陸老師出獄不久就患了癌癥,已經(jīng)死了十多年了。他的墳子就在我們當(dāng)年上學(xué)走過的小路的西側(cè),與“惡老頭”隔著一條路遙遙相望。
那一年的正月初一,我們?nèi)齻€喝醉了酒,重新走上了那條小路,我們彼此扶著站在那里,向東看看,又向西看看,太陽落下去,天色逐漸暗下來。我們站了好久,我們多么想看見一次那暖和和的“火球”啊,可那“鬼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一起向那個小樹林走去,腳下是帶著積雪的麥田,這一片原野真大啊。綠色的麥苗藏在白雪下,讓人覺得那么親切。小樹林的墳頭上,也覆滿了白雪,只在每個墳堆前,融化了一片燒過冥紙留下的灰燼和燃燒過的鞭炮的暗紅色的紙屑。
但“惡老頭”墳堆前除外,他的墳堆四周全是白白的積雪,一個人的腳印也沒有;只有一小串梅花般的小小蹄印圍繞著它。我蹲下來,正為那蹄印感到驚喜。突然,就在小小的蹄印旁邊,我看到了一朵小小的黃花。它那么小,在蹄印中間隱藏著;卻又那么耀眼,白雪在它的四周,融化了硬幣大小的一小片,黑褐色的泥土上,孤零零的一朵黃色的小花,連葉子也沒有,就一枝柔弱的莖稈支撐著,熱烈地綻放著。它顯然開錯了季節(jié),這讓我們都很吃驚,我胸膛里瞬間滾過了一條熱熱的小溪。
我們沒有說話,周圍一片靜謐,只聽得到彼此的心跳,空氣仿佛一下子凝滯了。
夜深了,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
快到村頭的時候,我一回頭,突然,就在我們剛才待過的樹林旁,一個紅通通的火球出現(xiàn)了,它飄飄悠悠,悠悠蕩蕩,把那一小片照得亮堂堂的。
“鬼火!”我喊了一嗓子,一股熱流從我眼里奔涌而出。
大家一起回頭,那一瞬都怔住了。
街道上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來了,火藥味裹挾著忽明忽暗的鞭炮燃燒的光一起撲過來,我們轉(zhuǎn)過身來,呼吸著寒冽而微嗆的空氣,大步朝村里走去,仿佛一下子得了神通,邁步竟然格外高遠(yuǎn)。
作者簡介:
喬洪濤,男, 1980年生 ,山東梁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煒工作室學(xué)員,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首屆齊魯文化之星。在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200余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有作品被轉(zhuǎn)載和收錄到多種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蝴蝶谷》和中短篇小說集《賽火車》《一家之主》,后者入選“文學(xué)魯軍新銳文叢”,曾獲泰山文藝獎、萬松浦文學(xué)獎、奔流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