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樹下

華杉

華玥一直認(rèn)為自己的相思是從五歲那年，在外婆家的苦楝樹下開始的。

外婆家的院子很深，穿過那道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棵皂角樹，然后是兩棵棗樹和一棵石榴樹，這兩棵棗樹中大的一棵結(jié)的棗子是很甜的，這是華玥每年都盼望著棗子快點成熟的原因。在那棵小棗樹的旁邊生長著一棵碗口粗的樹，這樹每到春天時就會開出一簇簇白中帶紫的小花，搖曳枝頭隨風(fēng)舞，散發(fā)著清淡而悠長的香味，秋天到來的時候樹上結(jié)出淡黃色的果子，這果子總會引得華玥和子良仰起頭來觀望，忍不住時，會央求外婆道，外婆，外婆，給我們摘一個嘗嘗么，可能很甜呢！外婆還是那樣慈祥地笑著說，傻孩子，這棵樹叫苦楝樹，這果子叫苦楝棗，是不能吃的，很苦，還有毒呢！

兩個孩子將信將疑地看著外婆笑瞇瞇的眼睛，然后再看看這棵高大的苦楝樹，心里還是盼望著有一天能嘗一嘗這黃澄澄的果子。這個愿望直至有一天，子良爬上了這棵大樹，摘下了一捧黃澄澄的果子為止。華玥初嘗苦楝棗后，知道外婆的話是沒有騙人的，這苦楝棗看起來色澤十分美麗，但吃到嘴里真的是又苦又澀，苦澀的滋味直灌咽喉，直到那滋味變成吐不出咽不下去的眼淚為止。

華玥原本不姓華，后來才改跟母親姓的華。至于為什么要改，說來有點可笑。據(jù)說華玥四歲的一天夜里，透過外婆家院子里的那棵苦楝樹，看到了天上的月亮，因為那晚的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明亮，讓剛滿四歲的華玥驚喜若狂，一個勁地吵鬧著讓父親摘下月亮，扎在自己的小辮子上，說是自己有了這月亮，就不再害怕黑夜了?？粗∪A玥的樣子，父親心里一動，對著母親說，這孩子長大后該是個心里充滿幻想的孩子，干脆給她改名叫月吧，隨你姓華。就這樣華玥就跟著母親姓了華，并將月改成了玥。

子良也姓華，和華玥同歲，只是生日比華玥大幾個月，他們是未出五服的表兄妹，因為年紀(jì)差不多，上學(xué)也就自然成了同學(xué)。

華玥和子良自小就生活在一個塆子里，這個塆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總共也就五十來戶人家。塆子里華姓人家占多數(shù)，也不知在哪朝哪代這個華姓的塆子里，遷來了十多戶外姓人家，給這個塆子帶來了新的生機(jī)。華玥和子良家離得很近，中間只隔著兩戶人家。因為兩家大人交好，所以兩個孩子也就自然很親近，上學(xué)時會一起相伴同去，放學(xué)時一起回來在一起寫作業(yè)和做游戲，有的游戲成了華玥成年時離開家鄉(xiāng)后的永久記憶。

據(jù)老人們講，他們的祖上并不是這里的，而是元末明初從江西瓦屑壩遷移來的。華家在最初遷移時原本是弟兄十人一起遷移出來的，有四個兄弟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出門后失去音信了，這事雖然過去了幾百年，但一直是華姓家族嘴里的遺憾和心里的痛。剩余的六個兄弟從瓦屑壩遷移過來后，落在了烏林縣回龍山，他們選中了一個風(fēng)景秀麗的地方，用勤勞的雙手修建起了一間間的土磚茅屋，開枝散葉，世世代代地生活下來。數(shù)百年來，華姓家族寄居的地方，便有了一個很大眾化的塆名——華家大塆。

華玥的外婆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中等個子，身材很消瘦，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外婆這個笑的樣子在華玥后來的歲月里就成了永遠(yuǎn)的定格。外婆在華玥的記憶里是慈祥而蒼老的，嘴里的牙齒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脫落了，少有的幾個也快要離開了牙床。因為牙齒不全，外婆的嘴巴顯得有點癟，每次笑的時候她會嘬一下嘴，那樣子可愛極了。華玥只要一看到外婆的笑，心里就會感覺暖烘烘的，心里像是有春風(fēng)吹過一般。

這晚的月是那樣的明亮，在明媚的月光下，外婆一手摟著華玥，一手摟著子良，嘴里輕輕地哼著古老的歌謠：月婆婆，亮光光，我在月下洗衣裳……

外婆，給我們打個謎吧！謎，其實就是猜謎語時帶著韻腳的吟唱。外婆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用濃重的鄂東方言說道：紅娘娘，住高樓，刮刮風(fēng)，點點頭。猜猜這是什么東西？華玥和子良很快就猜出來了，一前一后說是棗。外婆欣喜地笑著說，真是兩個聰明的孩子！眼睛里的慈愛就更加濃厚起來。

子良雖然很聰明，但也是個貪玩的孩子，放學(xué)以后爬樹，掏鳥窩，還會和別的孩子打架什么的，他的母親為他惹是生非很傷腦筋，但是父親卻總是哈哈一笑道，沒事的，細(xì)伢大了不得了！子良雖然很調(diào)皮，平時也不見怎么用功學(xué)習(xí)，但每次考試時他的成績都名列前茅，這也是他的父母最得意的地方，也成了華玥在后來的歲月里，想起來時嘴角邊會留有微笑的理由之一。

轉(zhuǎn)眼間，華玥和子良就要小學(xué)畢業(yè)了。這天放學(xué)后，兩個孩子沒有像平時一樣馬上回家，而是在子良的帶領(lǐng)下，順著塆子旁邊的那條小路上對面山去了，他們邊玩邊走，一直走到山坡下很遠(yuǎn)的地方。他們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只見一條小溪在花草的掩蔽下緩緩流著，那水清澈得能看見小魚在游動，他們快樂地脫去了鞋襪，跳進(jìn)水里去捉小魚，盡情地?fù)浯蛑妗?/p>

這天是華玥離開母親視線最遠(yuǎn)的一天，她快樂地笑著。子良看著華玥笑自己也笑了。突然，華玥驚奇地發(fā)現(xiàn)子良的眼眸竟然是藍(lán)色的，她大聲說，子良，你的眼珠子怎么是藍(lán)色的呢？而且是透明的??！子良說，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

天很快就要黑了，遠(yuǎn)處四周已經(jīng)開始變黑了，還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發(fā)出了莫名其妙的叫聲。華玥怕了，帶著哭腔說，我們回家吧子良！子良說，好好好！我們現(xiàn)在就回家，你不要怕?。≌f著，子良拿起華玥脫在小溪邊的鞋子給華玥穿上，子良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華玥的眼睛突然變得異常的溫柔，他彎下腰拉起華玥的手，然后兩人行走在坑坑洼洼的小溪邊。

就這樣他們在外婆家的院子里，在那棵苦楝樹下，一邊聽著外婆的故事，一邊數(shù)著苦楝樹棗發(fā)黃的次數(shù)，慢慢地長大了，直到他們十四歲時的那個冬天，子良家里來了一對哭得稀里嘩啦的新疆模樣的夫妻后，這一切就發(fā)生了變化。

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別的冷，尤其是快到年關(guān)的那幾天，冷得越發(fā)厲害起來，一連幾天都是飄著雪花，這天到了中午雪花終于下成了鵝毛大雪。母親看著漫天的大雪說，下吧！下吧！這樣子良就能晚走幾天，也許還能在這里過年了。華玥的心里是混沌的，因為這幾天家里都在談?wù)撝患笫拢恿嫉挠H生父母來了，要將他帶回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子良現(xiàn)在的父親，其實是他的養(yǎng)父，華玥叫他表舅。

表舅年輕時在大西北當(dāng)兵，退伍回鄉(xiāng)那年，在火車站撿到一個棄嬰并抱回了家，這孩子就是子良。表舅早就哭成淚人了，他舍不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更舍不得他去那個冰天雪地的大西北。雪盡管下著，但子良還是跟著他的親生父母走了。華玥看著子良眼淚汪汪一步一回頭地走著，手里攥著那個被她捏得很硬的雪團(tuán)，跟在她母親的身后慢慢地回了家。夜里，華玥聽到母親流著淚對外婆說，子良這孩子回去了會好嗎？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外婆說，沒事的，再多也都是自己的孩子，放心吧！做娘的是不可能對自己的孩子不好的。

多年以后，從大西北傳來消息，子良不再讀書了，他開始了在茫茫的大西北牧羊的生活。據(jù)說，他母親不喜歡這個有點兒野性的孩子，而子良自己也放縱地離開了學(xué)校，手舉羊鞭，白天大聲地唱著牧歌；夜晚，頭枕草原仰望著滿天的繁星，然后，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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