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皂記事

馬潤

這是一段半個世紀前的記憶，一段朦朧的記憶，一段還弄不明白因為所以的記憶。

安家皂曾經(jīng)離我很近，又曾經(jīng)離我很遠。

現(xiàn)在又是很近，或許還會遠去的。就這樣忽遠忽近的，讓人感受著她的永久存在，始終讓我一直保持著對她心里的那種親近和念念不忘。

安家皂一直在陽高、天鎮(zhèn)兩縣間徘徊，這陣子，人們又在議論著安家皂的事情，還是區(qū)域劃歸的事。聽到這個消息，不免心中惆悵，平添出些許難言的傷感來。

而那段抹不掉的童年記憶在我心中依舊清晰。

安家皂公社的設與遷

一輛綠色的舊式帆布篷吉普車從安家皂公社出來，開到堡門外就被安家皂村眾人圍著攔下了，并且用粘接得很長的白紙大字報貼在汽車的前臉上，下邊拉地的部分人們又用石頭壓著。那時候的大字報是非常神圣的，誰還敢動，汽車只好停下不走。人群沸沸揚揚，吵吵嚷嚷，好像人們舉起了手臂，呼了口號。安家皂人怎么會震怒呢？當時的我六歲，朦朦朧朧只能記個大概印象。這其實是發(fā)生在1961年春夏之際的事，安家皂公社要撤銷，安家皂要歸天鎮(zhèn)了。安家皂人態(tài)度很明朗，不歸天鎮(zhèn)，不允許安家皂公社撤銷，才攔下了縣里頭下來的大官。

人們只是發(fā)泄了一下，公社還是撤走了。公社一撤走，我們在安家皂的日子也就結(jié)束了，因為我父親在公社當副主任。不久，供銷社的大馬車就把我們連家?guī)艘卉囇b拉走了。安家皂印象在我的腦海里就像曝了光的膠片，長久地定格在那一時段里。

以后每當下鄉(xiāng)路過或是專程調(diào)研來到安家皂，總會想起那段揮之不去的童年記憶。童年記憶充滿神奇，多少年之后，翻騰起那些往事，依舊歷歷在目。安家皂記載著我的一段人生，我的記憶中刻錄著一段安家皂的過去，一段安家皂最為輝煌的過去。

1958年8月，在中國大地上，廣大農(nóng)村正在發(fā)生著急劇的變化，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人民委員會，幾乎是一夜之間全部被撤銷，各地相繼掛起了“人民公社”的牌，陽高縣33個鄉(xiāng)鎮(zhèn)合并為13個人民公社，各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的命名也別出時代心裁，就像“火箭、衛(wèi)星、前進、紅旗”等公社管理委員會，聽了讓人一頭霧水，很難知道指的是哪個地方哪個村。不過時間不長，到了10月，國家精簡機構(gòu)，擴大行政區(qū)域，陽高天鎮(zhèn)兩縣合并，一共設立19個大公社。公社名稱正式以地名命名，安家皂也在其中，成立了安家皂人民公社，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人民公社之一。

1961年4月，陽高天鎮(zhèn)二縣又要分開，成立不滿四年的安家皂公社被撤銷，安家皂村劃歸天鎮(zhèn)縣馬家皂公社。安家皂人無可奈何，無法阻止這樣的事實，才發(fā)生了村人攔下吉普車的一幕。

到了1971年7月，馬家皂公社再次劃歸陽高，安家皂最后還是回來了。這一段往返輪回的歷史記錄，給安家皂留下了難以撫平的缺憾和記憶。

堡門和下邊的臥牛石

安家皂堡子不大，南北長190多米，東西寬也不過170多米，堡門設在南面堡墻中間，是堡里堡外的唯一通道。堡門從里邊看是南門，順著走拐了個直角向東出來又是一個門洞，所以在堡子外邊看是東門。外邊這個堡門要比里邊的堡門壯觀得多，全部磚砌磚雕，門洞高深，氣勢非凡，是安家皂的門面。中間轉(zhuǎn)彎處就像縣城的甕城那樣，留有相當?shù)目盏兀线吔锹涫轻屽饶材岱饛R宇大殿。記得大殿好大好大，有明晃晃的紅油漆圓柱，四周是栩栩如生的壁畫，還有各種造型的泥塑，大躍進吃食堂時期，公社和村里第三生產(chǎn)小隊的大食堂就占用了這里，瞠目咧嘴的高大的韋陀成了大食堂的門衛(wèi)。

堡門下面鋪著青色的臥牛石，大的也有飯桌大，都磨得油光锃亮。就像一頭頭青色的牛，一頭挨著一頭排列著。這些石頭令我刻骨銘心，曾經(jīng)幾個孩子們貪玩坐臥石頭上，用粉筆在上面寫寫畫畫。最深切的記憶還是在我額頭上留下的記號。記得一天傍晚從公社出來回家，不小心摔倒在這石頭上，左額上碰起了個大疙瘩，現(xiàn)在還能隱隱摸得著。大青石摔著了我，我不記恨它，倒是每當摸到額頭時，總會想起——安家皂的堡門和那些臥牛石。

公社和公社里的電燈

堡里路東的一條大巷里，五座四合院相連的組裝大院格外引人注目，迎街的二大門威嚴端莊。在這個雕梁畫棟的大門前，人們敲鑼打鼓，鳴放鞭炮，興高采烈地掛起了“安家皂公社管理委員會”的木牌。一個本來就顯華貴的高臺階二大門，一下子更顯得神氣十足，莊嚴神圣了。公社行政機關(guān)一進駐，村子一下就活躍了，上頭的領(lǐng)導和下鄉(xiāng)干部，還有鄰村的村干部和辦事的人們，來來往往，安家皂進入了一個最繁盛的歷史時期。

記憶深刻的還是公社里的電燈。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小煤油燈伴隨著落后的中國農(nóng)村度過年年夜夜，千家萬戶麻紙糊著的小窗戶透出微弱的燈光。此時的公家單位，大多用到了洋燈，那種下面是玻璃方座，上面是玻璃罩的煤油燈，比小煤油燈亮得多。人們慣稱洋燈。安家皂公社搬進不久，不知怎就弄來了柴油發(fā)電機，公社用上了電燈。每天上燈時分發(fā)電機就響了，公社的五個大院燈火通明，大玻璃窗戶映得像白晝一般。公社大門上也掛著一盞電燈，照得大半個街通亮。還在旁邊安了個喇叭匣，村兒里人叫做洋戲匣。那個時候，電燈、喇叭在農(nóng)村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奇觀。夏天的傍晚，飯后的人們聚過來，就地坐下，玩狼吃羊，抐石頭子，小孩們嬉戲著、打鬧著。大人們嘴里叼著旱煙鍋，半閉著眼不停地吸著，煙鍋一紅一暗發(fā)出吱吱的響聲，煙霧繚繞，聽著戲匣里的歌和戲，還有那沙沙的、不太清晰的新聞廣播?？烊胍股顣r，發(fā)電機就停了，公社里還有事情的人就又把那洋燈罩擦一擦，洋燈又接替上了電燈。

堡墻上頭的聲音

堡門外老爺廟后邊的那段堡墻，不是最高，卻最突顯，正好對照著當街中心，好多新聞、報紙的重要消息和新鮮事，第一縷聲音就從這里傳出。宣傳、廣播、黑板報這些文化事業(yè)，當然就是學校的事了，老師配兩個大年級學生，一人拿著報紙，一人提著用鐵皮卷得喇叭筒，在堡墻上頭坐下，一人低聲念一句，一人用喇叭筒高聲重復一句，就這樣一字一句地傳達著上邊的重要精神。稚嫩的童聲廣播，還是教室里朗誦課文那樣的語調(diào)，拉長著聲調(diào)，兩個字一幅兒，單純率真，毫無作故。

還有另外一種聲音也從這里傳出，是那時候的村干部們。往往大老粗講話不會講究方式，他們站在堡墻上用喇叭筒一喊，多是些讓人神經(jīng)緊繃的和不爽的事情，如防賊、防火、管好雞零狗碎瑣事，罵罵咧咧是常有的事。在烈日炎炎的盛夏、寒風習習的嚴冬催促著人們下地勞動，很少有贊美表揚的聲音。最可怕的是那個時候的階級斗爭，常常在夜里，堡墻上吹起集合號，召集民兵到野外拉練，說在什么什么地方發(fā)現(xiàn)了美蔣特務，希望大家提高警惕。特務——電影里隨時可以從腰間拔出手槍的黑影，聽得讓人毛骨悚然。

堡墻上傳出的那些時斷時續(xù)的、輕松的、刺耳的聲音，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降低著它的聲符，直至無聲無息。只有堡墻在那里靜靜地隱匿著，見證著安家皂的風風雨雨。

后來，又有人在堡墻下老爺廟舊址上建起了廟宇，但是畢竟缺少了從前的古色韻味。不見了高高的堡門，不見了青青的石頭，那些現(xiàn)存的街鋪院落，有的改拆利用，有的成了廢墟。

闊別多年的安家皂，就像一幅弄臟了的畫卷，漫漶褶皺，滿是遺憾。不再現(xiàn)的終歸不能再現(xiàn)，可慶幸的是安家皂堡里依然保留著一堡子的大瓦房。這些塵封已久的村落文化，其實是保留了一個時代的文化現(xiàn)場，也正是安家皂的精髓所在，是安家皂難得的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