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隋唐時期中原音樂文化的鮮卑因素

摘? 要：隋唐時期作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統(tǒng)一的盛世，其文化中包含了許多除漢族外其他民族的成分。鮮卑民族統(tǒng)治中原一百多年，與隋唐政權具有很深的淵源，對隋唐時期的中原文化包括音樂文化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隋唐時期中原音樂文化的鮮卑因素研究從鮮卑文化對中原文化產生的影響的原因出發(fā)，探討了中原音樂文化中的鮮卑因素，有利于具體把握我國多元民族文化的成分，構建多元民族文化觀。

關鍵詞：鮮卑;中原;音樂文化;隋唐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0年度江蘇師范大學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2020XKT738）研究成果。

從地理分布上來講，中原指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包括河南、山西、陜西、河北、山東、安徽、江蘇等省份的部分地區(qū)。從文化分區(qū)來說，中原是漢族的主要生活地域，隋唐時期的中原文化也主要是指漢族人占大多數(shù)的隋唐時期的漢族文化。

中華民族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這其中有許多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都曾經產生過重要的影響。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中華文化的發(fā)展史，其實是一部多民族文化的發(fā)展史。中華民族歷來視文化為安身立命之本。音樂文化作為精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極為重要的藝術價值、文化價值和歷史價值，對民族總體文化觀的形成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隋唐作為歷經百年戰(zhàn)亂分裂而后統(tǒng)一的大帝國，具有開放包容、廣而納之的胸懷和氣魄，從而形成了自上古以來文化史的巔峰，音樂文化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若是沒有各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參與和貢獻，隋唐音樂文化也就失去了重要的一環(huán)，色彩也會暗淡許多。因此，在這里探討鮮卑文化對于隋唐時期中原音樂文化發(fā)展的影響，可以從總體上把握其成分和構成因素，對于我國多元民族文化觀的構建，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和理論意義。

一、鮮卑對中原文化產生影響的原因

“鮮卑族是我國北方阿爾泰語系游牧民族，其族源屬東胡部落，興起于大興安嶺山脈。鮮卑民族歷史跨度之長，可以上溯到西漢武帝年間，它在歷史舞臺的活躍囊括三國后期至隋朝建立這一段歷史時期。”[1]西晉末年，政治動亂，各民族起義頻頻爆發(fā)，相繼建立少數(shù)民族的政權。這其中，包括鮮卑族及其分支建立的前燕、后燕、南燕、西秦和南涼，統(tǒng)一北方各地、結束十六國之亂的北魏以及之后分裂而成的東魏、西魏、北齊（鮮卑化漢人）、北周。在此期間，戰(zhàn)火連綿不斷，人民被迫遷徙流動。中原地區(qū)的漢族向南遷移，西部和北部的各民族則逐步內遷。因此，魏晉南北朝時期成為了繼春秋戰(zhàn)國之后我國歷史上第二次民族大融合時期，各民族文化交流活動非常頻繁，影響深遠。鮮卑族作為在中原地區(qū)建立政權最多的一個非漢族民族，其對中原音樂文化甚至總體文化產生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

從十六國時期開始，各鮮卑統(tǒng)治者們就已經以不同的程度推行“胡漢一體”政策，至北朝時他們的內心已經從早期的被動接受而演變?yōu)閺娏艺J同、主動吸收。這種強烈的主觀意愿很大程度上為民族文化的交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諸多進行漢化改革的鮮卑統(tǒng)治者中，最為徹底、最為強勢的莫過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當時的北魏政權面臨著重大的政治危機，因此他所采取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也是為了緩和矛盾、穩(wěn)固政權。北方一直以來受封建主義統(tǒng)治和農業(yè)經濟主導的人民群眾不堪掠奪和壓迫，變賣田宅，漂流他鄉(xiāng)。各地人民紛紛起來反抗。此時，孝文帝基于從小受到漢文化熏陶的自發(fā)選擇和應對局勢的被動應對，選擇遷都洛陽，用中原漢族的先進文化來挽救自己的統(tǒng)治。這是他與大臣的一段談話：“國家興自北土，徙居平城，雖富有四海，文軌未一，此間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風易俗，信為甚難。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茲大舉，光宅中原?！盵2]464但是，這樣的舉措損害了鮮卑貴族的利益，也遭到保守勢力的極力反對，最終還是通過一次戲劇性的計謀得以實施。為了避免保守勢力的阻撓，孝文帝借南伐離開平城。到了洛陽之后，他利用道路艱難、眾人疲憊不堪以及群臣害怕打仗的心理和到達洛陽已成現(xiàn)實的現(xiàn)狀，在群臣的一一苦諫之下，將計就計解決了定都的問題。

遷都以后，孝文帝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推進民族融合，以實現(xiàn)鮮卑文化的轉型。首先是仿制了一套朝儀秩序，使朝堂政治進入漢族官制的軌道。其次，重新評定世族門第，建立新的選拔、考核制度，以爭取漢族士人的支持，擴大統(tǒng)治基礎。再次，改革鮮卑舊俗。具體而言：其一，禁止胡服，提倡漢語。史書記載，張宗之“納南來殷孝祖妻蕭氏，劉義隆儀同三司思話弟思度女也，多悉婦人儀飾故事，太和中，初制六宮服章，蕭被命在內預見訪采，數(shù)蒙賜責”[2]2019。可以看出當時北魏鮮卑舊服已被漢服取而代之?！侗笔贰の罕炯o第三》載，魏太和十九年，“詔不得以北俗之語，言于朝廷。違者，免所居官”[3]。這里的“北俗之語”指的就是鮮卑語。其二，改鮮卑皇室拓跋氏為元氏，改鮮卑族復姓為漢族單姓?！顿Y治通鑒·齊明帝建武三年》載，孝文帝下詔：“北人為拓，后為跋。魏之先出于黃帝，以土為德，故為拓拔氏。夫土者，黃中之色，萬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諸功臣，姓皆重復，皆改之。”[4]此外，給予漢族大姓相當高的地位，減少了兩族之間的隔閡，構建了統(tǒng)一的階級基礎。其三，鼓勵鮮漢通婚。在兩種不同的文化產生接觸的過程中，首先是生活方式的轉變，其次才是意識形態(tài)的轉變。這兩個維度的轉變，最終通過兩個民族間的婚姻關系而得以實現(xiàn)。孝文帝利用政治力量，打破中原士族聯(lián)姻的牢固鎖鏈，使鮮卑士族加入其中，以此建立利益關系，提高自身社會地位?？傊?，這諸多的改革措施，都體現(xiàn)了孝文帝破立革新的堅定決心。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在客觀上確實促進了鮮卑族和中原漢民族的文化交融，使北魏成為我國歷史上民族融合程度最高的時期。要知道，文化的作用是相互的，鮮卑族在極力追求漢化的同時，自身的風俗習慣、民族性格、音樂文化等也在中原文化的發(fā)展進程中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到了隋朝，結束了近三百年的分裂和戰(zhàn)亂而復于統(tǒng)一，由于統(tǒng)治者采取了積極的文化政策，出現(xiàn)了文化復蘇的局面。陳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中說道：“李唐傳世將三百年，而楊隋享國為日至短，兩朝之典章制度傳授因襲幾無不同，故可視為一體，并舉合論”[5]3“唐之胡樂多因于隋，隋之胡樂又多傳自北齊，而北齊胡樂之盛實由承襲北魏洛陽之胡化所致。”[5]128《隋書·音樂志》云：“西涼者，起苻氏之末，呂光、沮渠蒙遜等，據(jù)有涼州，變龜茲聲為之，號為秦漢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謂之西涼樂。至魏、周之際，遂謂之國伎。”[6]378可以證明隋初七部樂其一之國伎是由北魏之西涼樂轉化而來。又《舊唐書·音樂志》載：“高祖受禪”“時軍國多務，未遑改制，樂府尚用隋氏舊文?！薄案咦娴菢O之后，享宴因隋舊制，用九部之樂?！盵7]1059由此可知唐朝初期的音樂大多承襲隋朝舊制，因此，隋至唐初音樂文化都是受到北魏鮮卑的影響。

二、隋唐時期中原音樂中的鮮卑因素分析

中華民族傳統(tǒng)音樂的發(fā)展史有三個高峰，第一個高峰是遠古至先秦時期的樂舞，第二個高峰為漢唐時期的歌舞大曲，第三個高峰為宋元明清時的戲曲音樂[8]。隋唐音樂作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最高水平的代表，其發(fā)展融合了各民族人民的集體意識和智慧，因此具有鮮明獨特的風格特點。這里試將其中所承襲融合的鮮卑音樂進行論述，其中對中原音樂影響比較深遠的有以下三首。

（一）《真人代歌》

《真人代歌》屬于鮮卑族傳統(tǒng)民歌，《魏書·樂志》載：“凡樂者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掖庭中歌《真人代歌》，上敘祖宗開基所由，下及君臣廢興之跡，凡一百五十章，昏晨歌之，時與絲竹合奏。郊廟宴饗亦用之?！盵2]2828可以看出此歌是歌功頌德之曲，并且在郊廟享宴等的正式場合也會使用，說明此曲在鮮卑宮廷的地位很高。唐太宗時，將胡樂劃分為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之樂。據(jù)《舊唐書·音樂志》記載，此歌屬于北方民族流傳的“北狄樂”[7]1071?！啊侗钡覙贰?，其可知者鮮卑、吐谷渾、部落稽三國，皆馬上樂也?！边@里的“國”指的是鮮卑、吐谷渾、部落稽三個部族，這三個北方部族以馬為交通工具和征戰(zhàn)伙伴，所以他們的音樂被稱為“馬上樂”。“后魏樂府始有北歌，即《魏史》所謂《真人代歌》是也。代都時，命掖庭宮女晨夕歌之。周、隋世，與《西涼樂》雜奏。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目可解者六章：《慕容可汗》、《吐谷渾》、《部落稽》、《巨鹿公主》、《白凈王太子》、《企喻》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辭。……北虜之俗，呼主為可汗。吐谷渾又慕容別種，知此歌是燕、魏之際鮮卑歌，歌辭虜音，竟不可曉。”[7]1071-1072“命掖庭宮女晨夕歌之”，表明此歌無論在北魏還是隋唐，傳播都十分廣泛。唐代存續(xù)下來的《真人代歌》有五十三章，“其名目可解者六章”，這六章都出現(xiàn)在《樂府詩集》《梁鼓角橫吹曲》名目下，可知其應該屬于橫吹曲，是鮮卑民族的傳統(tǒng)音樂，歌頌的都是統(tǒng)治者的豐功偉績。但是流傳到了后世，已經沒人能知曉其中的含義了。

據(jù)《新唐書·音樂志》載：“貞觀中，將軍侯貴昌，并州人，世傳北歌，詔隸太樂?！盵9]479侯貴昌為并州人（今太原），家族世代相傳北歌。又《舊唐書·音樂志》載：“開元初，以問歌工長孫元忠，云自高祖以來，代傳其業(yè)。元忠之祖，受業(yè)于侯將軍，名貴昌，并州人也，亦世習北歌……元忠之家世相傳如此，雖譯者亦不能通知其辭，蓋年歲久遠，失其真矣?！盵7]1072唐初貞觀年間至中期開元年間，仍有侯氏家族和長孫氏家族傳習北歌，可以推測唐朝宮廷音樂中仍有此歌。而且被稱為《真人代歌》或《代北》的鮮卑族“北歌”，在南北朝及隋唐之時，多并入西涼樂[7]1072。

（二）《簸邏回歌》

《隋書·音樂志》載，北魏道武帝天興初年，“吏部郎鄧彥海，奏上廟樂，創(chuàng)制宮懸，而鐘管不備。樂章既闕，雜以《簸邏回歌》”[6]313?！稑犯娂份d“后魏之世，有《簸邏回歌》，……蓋大角曲也”[10]，《簸邏回》即其中的大角七曲之一。可知，北魏的《簸邏回歌》繼續(xù)存在于隋朝宮廷音樂之中?！端鍟ひ魳分尽酚涊d，大角七曲為“大角，第一曲起捉馬，第二曲被馬，第三曲騎馬，第四曲行，第五曲入陣，第六曲收軍，第七曲下營。皆以三通為一曲。其辭并本之鮮卑”[6]383。此外，大角也是一種樂器，陳旸《樂書》描寫“角長五尺，形如竹筒。本細末稍大，未詳所起?！似魉酌芜壔亍盵11]。因此可以得出結論，《簸邏回歌》是由簸邏回即大角進行伴奏而演唱的。日本學者林謙三認為簸邏回是鮮卑語，其中多含有土耳其語——trompete之意[12]?！缎绿茣芬草d“金吾所掌有大角，即魏之‘簸邏回’，工人謂之角手”[9]479。簡而言之，大角就是“簸邏回”，演奏的樂工就是角手，《簸邏回歌》和《真人代歌》一樣“多可汗之辭”。據(jù)史書記載，唐代鹵簿，多配備大角，皇帝、皇太子和親王所配置的數(shù)量和規(guī)格是等級差異的。另外，進行演武的時候也會吹大角三通，以壯軍威。足見鮮卑《簸邏回歌》到唐代中期猶存，而且影響很大，是皇家出行儀仗和皇家講武所必備的軍樂。

（三）《蘭陵王入陣曲》

《蘭陵王入陣曲》，又名《大面》《代面》，是鮮卑族的著名樂舞，描述的人物是北齊高祖高歡之孫蘭陵王高長恭。相傳蘭陵王驍勇善戰(zhàn)，并且極具膽識，但是長相卻像女子一樣秀美，他覺得自己的容貌在戰(zhàn)場上不能對敵人起到震懾作用，因此每到上陣之時便要戴上面具遮蓋。在蘭陵王遭到皇帝妒忌被殺之后，人們?yōu)榱烁桧炋m陵王的英武和美德，紀念其功績，創(chuàng)作了此曲。表演時，飾演蘭陵王的人戴著面具，表演出威武的狀態(tài)，并做著指揮軍隊、刺殺敵人的動作，旁邊還有將士們伴唱助威，場面十分激烈。這樣一場表演戰(zhàn)爭場面的獨舞，充分表現(xiàn)出鮮卑民族的尚武精神。《舊唐書·音樂志》記載：“大面出于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為此舞以效其指麾擊刺之容，謂之《蘭陵王入陣曲》?！盵7]1074北齊為鮮卑化漢人高歡建立的政權，鮮卑化程度很高，盛行鮮卑語，并且是軍隊的通用語言?！侗饼R書·高昂傳》載：“于時，鮮卑共輕中華朝士，唯憚服于昂。高祖（高歡）每申令三軍，常鮮卑語，昂若在列，則為華言。”[13]因此，推測此帶有鮮卑軍容、尚武之風的《蘭陵王入陣曲》應是使用鮮卑語的。

《蘭陵王入陣曲》，由北朝傳至隋代，再到盛行于唐代中期，歷經二百多年。唐代時名為《蘭陵王》。許多唐代史料中都有關于此曲的記載。如《教坊記》載“大面出北齊。蘭陵王（高）長恭性膽勇，而貌若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木為假面，臨陣著之。因為此戲，亦入歌曲”[14]?！稑犯s錄》載“代面，始自北齊神武弟，有膽勇，善斗戰(zhàn)，以其顏貌無威，每入陣即著面具，后乃百戰(zhàn)百勝。戲者衣紫、腰金、執(zhí)鞭也”[15]。這足以可見《蘭陵王入陣曲》在唐代的流行程度。

從上述三首鮮卑族民歌可以看出，其內容講述的多是武事，贊頌戰(zhàn)爭中勇武的將士，崇尚英雄主義和尚武精神。其風格不能說對中原北方漢族民族沒有影響，《木蘭詩》就是一個代表。一個年輕女子替父從軍，沙場征戰(zhàn)，歌頌的也正是木蘭的英雄主義。可以說，這些從北方民族傳來的音樂為自古以來莊重嚴肅的雅樂正聲增添了活潑的氣息。

三、鮮卑文化對隋唐中原音樂文化的影響

對于鮮卑民族政權相繼統(tǒng)治中原這個歷史現(xiàn)實，長久以來，許多歷史學家謂之“五胡亂華”這樣的貶義概念，是“大漢族主義”觀念的體現(xiàn)。雖然其中有大量的戰(zhàn)亂和沖突，但又不止于戰(zhàn)亂和沖突，更多的是兩種不同文化的接觸、碰撞、交流和融合，是農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結合，也是草原游牧民族充滿活力的性格與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歷經了南北朝幾百年的分裂，中國開啟了隋唐空前統(tǒng)一的盛世局面，鮮卑民族從此作為一個獨立的民族消失了，但鮮卑民族的文化以自己獨特的風格和魅力在中華民族文化史上占據(jù)了一席之地，從而為隋唐時期中原漢族文化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正是胡漢民族的交融，才促成了隋唐多元一體的音樂文化和兼收并蓄、開放包容的民族文化，為我國的民族大融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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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田永陽，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藝術學理論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