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擁擠的人群中

王運濤

“早上好，現(xiàn)在是上午六點十分......”

張巍睡得并不沉，人工智能的叫醒語音剛一響起，他便聽到了，只是還處在睡眠的邊緣，反應(yīng)有些遲鈍。但是，在下一秒，他突然打了個激靈——六點十分！已經(jīng)六點十分了，今天周一了，張曉杰再不起床，上學就要遲到了。

張巍像身上裝了彈簧一樣，從床上坐起，顧不得關(guān)掉叫醒語音，一邊手忙腳亂地穿衣服，一邊叫：“曉杰，曉杰，起床了?！?/p>

張曉杰“嗯”了一聲。

當張巍開著二手邁騰把張曉杰送到學校附近的時候，是七點零三分，離老師要求的七點十分到校時間還有七分鐘。

從后視鏡里看到張曉杰伸手去開車門，張巍說：“測?！?/p>

張曉杰伸出左手，從左邊的褲兜里掏出一個黑色的東西，湊到了瘦削的右臂上。

這個老年機一樣的東西發(fā)出“滴”的一聲輕響后，張曉杰將它拿到眼前，看了一眼上面火柴盒大小的顯示屏跳出的幾行數(shù)值，說：“10.3?！?/p>

“打0.6?！睆埼≌f。

張曉杰將這個黑色的電子儀器放回左邊的褲兜，又伸出右手，從右邊褲兜里掏出一個BP機一樣的東西，按了幾下之后，放回褲兜，低聲說：“好了。”

“去吧，認真聽課。到了教室，記得給我打電話。”張巍擠出一絲微笑，對兒子說。

張曉杰做了個“OK”的手勢，下車走向?qū)W校。

十分鐘之后，張巍的邁騰開到了光源科技公司的三號門前。

作為全省的五十強企業(yè)之一，光源科技公司的辦公區(qū)域很大，雖然坐落在寸土寸金的高新區(qū)核心地段，總面積還是達到了二百畝。這么大的面積，給安保管理帶來的難度自然也很大。但是，成立十六年來，光源科技公司的安保管理從沒出過任何差錯，這要歸功于他們有個認真負責的安保主管。

“歡迎116號授權(quán)車輛進入。”張巍的車停在門前不到三秒，門禁系統(tǒng)就響起了甜美的智能語音，同時升起了橫桿。門旁崗?fù)だ飪擅碜送Π蔚哪贻p安保人員也都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整齊地喊了一聲“張主管好！”

“退伍軍人的素質(zhì)就是高，當初堅持聘他們當安保人員是對的。”張巍想著，嘴角向上翹了起來。

離八點鐘的上班時間還早，偌大的地下車庫里只停著一部奔馳和兩部奧迪A6車。張巍把車停到一個角落里，然后乘直升電梯到了二樓食堂。

食堂的早餐品種很多，有煎雞蛋，肉包、素包，油條、豆?jié){，雞蛋西紅柿面，還有牛奶、水果。這樣的早餐不能說不豐富?？稍儇S富的飯菜，一連吃上好幾年，也難免吃膩。這一兩年，公司只有一小部分人還在食堂吃早餐。張巍是少數(shù)堅持在食堂吃早餐的人。這倒不是因為他沒吃膩這些食品，而是公司對食堂有補貼，員工只需交三塊錢，早餐就能隨便吃。

吃完早餐，張巍來到三樓的辦公室，一邊修改部門例會匯報材料，一邊等兒子的電話。

匯報材料很快就修改好了?？墒牵匀粵]有接到張曉杰的電話。

快到七點半時，張巍實在放心不下，想了想學校正值早讀時間，學生是可以短時間出教室的，就想試試能否聯(lián)系上兒子，看看情況是否穩(wěn)定。于是，張巍從手機通訊錄里找到“曉杰”這個名字，撥了出去。

手機響了兩聲之后，隨即響起“你撥打的用戶正忙”的語音提示。很顯然，電話被張曉杰拒接了。

張曉杰就讀的學校不允許學生帶手機進校。他能夠帶著電話手表上學，是經(jīng)過特批的。張曉杰既然拒接電話，就說明他此時不方便出教室。張巍只好作罷。

此時，陽光已經(jīng)彌漫到了每一個角落，也彌漫到了張巍的身上，微暖。

這是一個好天氣，張巍卻無心享受。

自從四年前那個秋天之后，張巍幾乎無心享受任何事物。

他甚至不愿想起四年前那個秋天發(fā)生的事情。

然而，他越不愿意想起，那些事情越往他腦袋里鉆。正如此刻。

他一面氣惱著兒子為什么不按照約定一到教室就打來電話，一面不由想起四年前發(fā)生的事情，或者說災(zāi)難。

四年前的那個秋天，兒子在生日的前一天突然昏迷。送到醫(yī)院檢查，血糖26，血壓不到50，被確診為青少年糖尿病引發(fā)的酮癥酸中毒，必須馬上搶救。

禍不單行。張巍的妻子得知兒子昏迷之后，連夜從外地開車返回，途中遭遇車禍，不幸身亡。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搶救，兒子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被告知今后要一直注射胰島素，嚴格控糖，不能過高或者過低。過高，還會引發(fā)酮癥酸中毒，危及生命；過低，可能直接昏迷，同樣危及生命。

張巍只能獨自擔負起照顧兒子的責任。

按照醫(yī)生的建議，張巍買了那個BP機一樣的胰島素泵，也給兒子用上了隨時能測血糖的瞬感血糖儀。但是，由于對青少年糖尿病的知識掌握不夠，再加上對醫(yī)療器材的特性不熟悉，不到半年，張曉杰就因為胰島素泵的管路堵塞，再次引發(fā)酮癥酸中毒，第二次住院搶救。

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看著兒子蠟黃的臉，聽著兒子“難受、難受”的呻吟聲，張巍暗暗發(fā)誓：一定不能再讓兒子受這樣的罪了。

這次出院后，張巍購買了大量管路，血糖一旦異常，馬上就換管路。

價值將近四萬塊錢的胰島素泵，據(jù)說只能用五年；一百多塊錢一個的管路，最多用四五天，少的時候半天都用不到；七十多塊錢一支的胰島素，也只夠用一個星期左右；那個老年機一樣的瞬感血糖儀，五百多塊錢一只，十五天換一個。這些，都使得張巍的經(jīng)濟極為拮據(jù)，吃飯只能在公司食堂，買車也只能買二手車。但張巍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兒子的健康——只要能幫兒子控好糖，砸鍋賣鐵也愿意！

張巍帶著兒子到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看專家門診的時候，專家說“干細胞移植技術(shù)正在發(fā)展，這項技術(shù)有望治愈糖尿病。這孩子肯定能等到那一天。”

專家的這番話，給了張巍父子希望。然而，張曉杰最近的表現(xiàn)明顯開始消沉，不僅學習開始松懈，連控糖也不太積極了。張巍多次跟他談心，他都不說原因。后來，張曉杰有一次回老家，瀟瀟勸他好好學習，他這才說出自己的心思：“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消息，說得了青少年糖尿病就活不長。干細胞移植技術(shù)到現(xiàn)在也沒個影子，弄不好是那位專家的善意謊言。別看我現(xiàn)在還能有說有笑，說不定明天就死了，現(xiàn)在活一天就快樂一天吧?！?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聽到瀟瀟轉(zhuǎn)述的這番話后，張巍又專門帶著兒子一起上網(wǎng)，看那些長壽的青少年糖尿病案例，才使得兒子稍微振作了一些。但是，張巍心里的陰霾從此更重了。

想到這里，張巍感到有些難受。于是，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些事情，同時把身子連同轉(zhuǎn)椅轉(zhuǎn)向窗口，望向藍天白云。

四年來，張巍都是用這個辦法來紓解情緒。

“四年前的日子，真美好??！”張巍望著天空中自在飄飛的白云，想起了一家三口曾經(jīng)的快樂。

想著想著，張巍的眼皮又沉重起來。

“醒醒！都幾點了，還在打瞌睡?！鞭k公室里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

張巍一驚，睡意全無，抬頭一看，是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

“李主管，請坐！請坐！”張巍趕緊站起來。

“我們?nèi)耸虏靠蓻]有你們綜合部這么清閑，哪里有時間坐下來？”李主管冷笑著說。

張巍瞟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表，已經(jīng)八點十三了。

“哎呀，剛剛修改完匯報材料，打了個瞌睡。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張巍急忙解釋。

“你因為什么打瞌睡我管不著，但如實記錄你上班打瞌睡這件事兒，是我們?nèi)耸虏康穆氊?！”李主管說著，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張巍見對方油鹽不進，也惱了，說：“我天天加班加點，你怎么不記錄？我今天不到七點半就來辦公室修改匯報材料，你怎么不記錄？打了十三分鐘的瞌睡就要記錄，你們?nèi)耸虏块e著沒事兒，就不能干點兒人事嗎？”

“你罵人！”李主管在公司向來高高在上，哪里受過這等嘲諷，氣得渾身發(fā)抖。

張巍冷笑了一聲，說：“我沒罵人，只是跟你這個不干人事的家伙講講道理?！?/p>

“好！好！你等著瞧。”被氣得臉色煞白的李主管撂下這句話之后，離開了。

綜合部的部門例會是每周一上午八點半開始，李主管離開后，張巍就直接開會去了。

部門例會很平淡，先是各位主管匯報了上周工作完成情況和本周工作計劃，接下來就是綜合部孫經(jīng)理開始布置工作。

孫經(jīng)理看了看張巍，說：“先說個事兒?！?/p>

張巍心中冷笑：“果然來了。人事部的家伙，干正事兒不行，告狀還挺效率。”

不過，張巍并不擔心——人事部雖然管勞動紀律，但自己經(jīng)常加班加點，業(yè)績也一直都不錯，綜合部的同事都是知道的。

“會前接到皖南分公司綜合部報告，他們有個叫甄國金的員工，上周因醉駕被拘留。按照制度，皖南分公司跟他解除了勞動合同。他不同意，上周一直在鬧。今天一大早又去鬧，聲稱不恢復(fù)勞動關(guān)系就來找咱們董事長鬧。張主管，你要安排好，不能讓他闖進來?！睂O經(jīng)理看著張巍說。

張巍大咧咧地回答：“放心，保證連蒼蠅都飛不進來。”

孫經(jīng)理又說了句“別大意”，才開始布置本周工作。

就在孫經(jīng)理布置工作的時候，張巍擺在會議桌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曉杰”。

張巍毫不猶豫地按了“拒絕接聽”按鍵。

可是，沒過三秒鐘，“曉杰”又撥來了電話。

這次，張巍沒敢再拒接，因為他跟兒子有過約定：當張巍不方便接聽電話的時候，可以拒接一次；必須是張曉杰這邊出了大事，才能連續(xù)撥打第二次電話。

既然張曉杰連續(xù)撥打了電話，肯定是出大事兒了！

張巍拿著手機，大步走了出去。

“曉杰，曉杰，你怎么了？”一出會議室，張巍就急切地詢問。

“7.3?！笔謾C里傳來張曉杰變聲后與爸爸一樣低沉的聲音。

一聽血糖比較理想，張巍松了口氣，但仍未徹底放心，問：“一直都沒高？”

“沒高。也沒低”。

“沒高沒低，連續(xù)打我手機干什么？我在開會。不是說好了嗎，沒有急事兒不要連續(xù)撥打我手機嗎?！?/p>

“早讀課你打我電話的時候，語文老師在講題。打電話是想跟你解釋一下?！?/p>

“那到了教室之后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手機里沒有回應(yīng)。

“說！到了教室之后怎么不給我打電話？”張巍催促說，“我這邊在開會，快說話！”

手機另一端傳來張曉杰怯怯的聲音：“我忘了?！?/p>

“忘了！昨天血糖高了大半夜，我不放心你知道嗎？說好到了教室打電話，連這都能忘！偷玩手機怎么不忘？”張巍越說越氣。

手機那頭沒有說話。

張巍回頭看了看會議室，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默默數(shù)了三個數(shù)，才接著說：“我要回去開會了。下次不能再忘了，聽見了嗎？”

“聽見了。”手機里傳來蚊蠅般細微的聲音。

張巍掛斷了電話，搖了搖頭，回到會議室。

本來，張巍還想解釋一下自己出去接電話的原由，結(jié)果，一進會議室就看見孫經(jīng)理在接聽電話。

“他就是這個脾氣。不過工作還是很不錯的，又經(jīng)常加班加點，業(yè)績有目共睹?！甭牭綄O經(jīng)理這番話，張巍明白這個電話肯定與人事部李主管有關(guān)。

他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看到孫經(jīng)理的左手向下壓了壓，他只得坐下來。

孫經(jīng)理接完電話，瞪了張巍一眼，說：“剛接到通知，我們部門安保主管張巍因上班時間打瞌睡，而且對勞動紀律督查人員進行人身攻擊，扣罰一個月獎金。”

“我今天是打了一會兒瞌睡，可以前那么多次加班加點，也沒要求過調(diào)休啊。”張巍辯解說。

“如果只是打瞌睡，我自然可以拿你經(jīng)常加班加點來說話?？赡恪睂O經(jīng)理說著，怒其不爭地搖了搖頭，說，“可你罵人家人事部的人不干人事……”

聽到這里，參會人員哄堂大笑。

孫經(jīng)理好不容易繃住臉沒笑，說：“人事部向董事長告了狀，說勞動紀律沒法管了。剛才是董事長給我打電話，說一定要嚴懲，我說好說歹，也就這個結(jié)果。”

上午下班后，張巍用保溫盒在食堂打了飯，開車來到兒子就讀的學校附近?？戳丝磿r間，離放學還有十幾分鐘，張巍熄了火，走下車。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不遠處傳來趙傳滄桑的歌聲：“當所有的人離開我的時候，你勸我要耐心等候，并且陪我度過生命中最長的寒冬，如此的寬容……”

這首《在擁擠的人群中》是張巍青年時期最喜歡的一首歌。只不過，張巍有點兒納悶：這首少說也有二十多年歷史的老歌，是誰在播放？

“我卻忘了告訴你，你一直在我心中。啊……我終于失去了你，在擁擠的人群中……”

張巍循著歌聲來到一個小商店門前。一個身材微微發(fā)福的中年男子正瞇著眼斜倚在門后的藤椅上，不知是被歌聲陶醉了，還是被陽光催眠了。

聽著聽著，張巍好像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青年時代：武俠小說、足球、卡拉OK、無憂無慮的生活......

不知不覺間，他心情好了不少，似乎上午發(fā)生的那些事情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心情好了，見到兒子之后，也就沒再說重話。兒子接連犯了兩個錯，放學看到爸爸，低著頭上車拿起保溫桶，沒敢說話。

“多少？”張巍一邊幫張曉杰從保溫桶的側(cè)面取出勺子，一邊問。

“6.9。”張曉杰拿出瞬感血糖儀貼近右臂，看了一眼之后說。

“上午的課都聽懂了嗎？”

“聽懂了?！?/p>

“中午有沒有作業(yè)？”

“沒有?！睆垥越苁炀毜匕驯赝胺旁谙ドw上，舀起滿滿一勺米飯說。

“吃完飯，回到教室好好預(yù)習下午的功課?！?/p>

張曉杰見爸爸沒再發(fā)脾氣，臉上也有了笑容，做了一個“OK”的手勢。

“別每次OK，每次都做不到?！?/p>

“是！父親大人?！鼻啻浩诘纳倌昵纹さ卣f。

等張曉杰吃完飯回了學校，張巍收拾好保溫桶，開車回家。

張巍到家后，煮了一束掛面，撈出來，放點辣椒醬，一拌，算是午飯。

沒辦法，食堂的飯每名員工每餐只能打一份，外賣又太貴，只有這么吃，才能多省點兒錢給兒子用。好在張巍生來胃口就好，又特別喜歡吃辣，倒也不覺得面條味道寡淡。

一碗面剛吃一小半，孫經(jīng)理的電話就來了：“趕快到公司1807會議室開會，甄國金闖進董事長辦公室了！”

“什么？”張巍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對方就掛斷了。

到了公司，張巍沒有馬上去會議室，而是找到安保隊長詢問具體情況。

安保隊長說：“闖進董事長辦公室的那個人，我已經(jīng)派人架出去了，但四個門崗的安保人員都說不是從他們那邊來的?！?/p>

“查監(jiān)控視頻了嗎？”張巍問。

“正在查，但還沒查到他進來的痕跡。”

“趕緊查清楚?！睆埼≌f完，就去了會議室。

在進會議室前，張巍把手機設(shè)置成靜音狀態(tài)，裝在了褲兜里。

會議室里已經(jīng)來了三個人：孫經(jīng)理、人事部馬經(jīng)理，還有一個是上午剛剛與張巍發(fā)生過爭執(zhí)的人事部李主管。

三個人坐在會議室內(nèi)側(cè)的三把椅子上，而外側(cè)空了一張椅子。外側(cè)的椅子顯然是留給張巍的。

“這是審訊的節(jié)奏啊。”張巍暗自嘀咕。

“不是說連蒼蠅都飛不進來嗎？那么大一個活人怎么就進來了？還闖進了董事長的辦公室！你這個安保主管怎么當?shù)?？”張巍一坐下，孫經(jīng)理的責難就劈頭蓋臉砸下來了。

馬經(jīng)理微笑著對孫經(jīng)理說：“老孫，不要急，等張主管坐下來再說嘛?！?/p>

孫經(jīng)理“哼”了一聲。

“部門例會一散，我就給安保隊長和四個門的安保人員交代了，要加強出入管理?！睆埼∫宦渥?，馬上就解釋說。

“說這些沒用。關(guān)鍵是怎么進來的？”孫經(jīng)理說。

張巍回答：“還在查監(jiān)控視頻?！?/p>

“我認為，監(jiān)控視頻要查。同時，也要全面排查管理漏洞。”馬經(jīng)理慢條斯理地說。

孫經(jīng)理看起來嚴厲，卻是就事論事；馬經(jīng)理看起來緩和，卻是要將這次闖入事件延伸開來。但是，部門經(jīng)理說話，張巍區(qū)區(qū)一個主管，只能聽和答，除此之外是不能隨便插嘴的。

“比如，有沒有翻墻進來的可能，有沒有尾隨步行出入的員工進來的可能，有沒有冒充保潔人員或者送貨人員進來的可能?！瘪R經(jīng)理又說。

馬經(jīng)理說的這些可能如果存在，就說明公司的安保管理存在很大漏洞。

這些還不算，李主管跟著又說：“還有，有沒有安保人員礙于熟人情面，或者接受好處放人進來的可能？”

這種可能如果存在，就說明安保管理實在是太混亂、太無序了。

張巍強壓著怒火回答：“都不太可能?！?/p>

“一點兒可能性都不存在？”李主管追問。

“理論上存在。”張巍冷冷地回答。

“理論上存在，就是存在這種可能性了？”李主管又問。

張巍終于忍不住了，說：“這些虛無縹緲的可能性，我聽不懂，也答不好。我想問問，能不能說說自己的想法？”

李主管瞳孔微縮，似乎想要發(fā)火，卻被馬經(jīng)理用眼色制止。

“說吧?！瘪R經(jīng)理和顏悅色地說，“會議，會議，本就是大家一起會晤、一起商議嘛?！?/p>

“我想，甄國金會不會是坐車進來的。”張巍抱著雙臂，斜靠在椅子上，冷眼看著馬經(jīng)理說。

馬經(jīng)理沒有說話。

李主管冷笑著說：“你是安保主管。就算是安保人員違反規(guī)定放外單位車輛進來，責任一樣是你的。難道你還想說是本單位員工載他進來的？可能嗎？”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睂O經(jīng)理說。

見孫經(jīng)理出面維護張巍，馬經(jīng)理笑了笑，說：“嗯，這種可能性的確不能排除。大家看看，還有其他什么可能性?！?/p>

張巍認準了甄國金是乘車進來的，當然不可能再說其他可能性。孫經(jīng)理既信任又維護自己手下的安保主管，也不會說其他可能性。不過，還有個上午剛被張巍數(shù)落過“不干人事”的李主管。

“兩位經(jīng)理和張主管說得比較全面了，我再補充兩種可能性?！崩钪鞴芩菩Ψ切Φ乜粗鴱埼≌f：“第一，有沒有可能是某個安保人員不在狀態(tài)，上班時間打瞌睡，被人偷偷溜了進來？”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張巍一聽，這是明擺著在諷刺挖苦自己，氣得“嚯”地站了起來，用顫抖的手指著李主管說：“我是上班時間打了十三分鐘的瞌睡，可已經(jīng)扣罰了我一個月的獎金，還不夠嗎？你還想怎么樣！”

李主管平靜地說：“我只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并沒有針對你?！?/p>

“你就是在針對我！”張巍怒不可遏地吼道。

此時，孫經(jīng)理一拍桌子，厲聲說：“張巍，你給我坐下！”

張巍見上司發(fā)火了，只得緩緩坐下。

“你繼續(xù)說。”見張巍坐下來，孫經(jīng)理板著臉對李主管說。

李主管看了看馬經(jīng)理的臉色，然后說：“第二，有沒有安保人員受賄的可能？特別是經(jīng)濟拮據(jù)的安保人員?！?/p>

“你……”張巍這次沒有再站起身來，因為他只覺得渾身發(fā)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用手指著李主管嘶吼：“你還說不是針對我！”

“這種可能性，的確是在針對你。不過，剛才那種可能性，的確不是針對你。”李主管這次說話的語速很慢，有些像馬經(jīng)理。

“我在光源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怎么能這樣冤枉我！”張巍用雙手捶著面前的會議桌吼叫了起來。

這次，孫經(jīng)理沒有再阻止張巍，他似乎也被李主管所說的話弄懵了。倒是馬經(jīng)理還很冷靜，向張巍說：“別急嘛，咱們只是議議幾種可能性罷了。清者自清，你要相信公司，一定會調(diào)查清楚的?！?/p>

接著，馬經(jīng)理又轉(zhuǎn)向?qū)O經(jīng)理：“老孫，你說一下吧?！?/p>

孫經(jīng)理嘆了口氣，對張巍說：“你先停職接受檢查。等事情查清楚了，再作處理。”

“什么？”張巍過了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停職接受檢查……這不是公司對重大經(jīng)濟事件責任人才會采取的措施嗎？”

孫經(jīng)理同情地看了張巍一眼，說：“董事長已經(jīng)批準了。你先回家吧，等查清楚了再回來上班，權(quán)當休養(yǎng)了。”

張巍深深吸了口氣，問：“停職多長時間？”

“停職到事情查清楚為止?！崩钪鞴芑卮穑骸巴Ｂ毱陂g，只發(fā)基本工資，不發(fā)獎金?！?/p>

張巍又問：“那要是幾個月查不出來，我是不是要停職幾個月？”

“是的。一天查不出來，你就停職一天；一年查不出來，你就停職一年?！崩钪鞴軠睾投直涞卣f。

“基本工資就兩三千塊錢，連我兒子的花銷都不夠。這樣下去，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人嗎？我十幾年如一日，加班加點，兢兢業(yè)業(yè)，就換來公司這么對我嗎？”張巍越說越惱火，最后一拍桌子，說，“老子不干了！”

在孫經(jīng)理“冷靜、冷靜”的喊聲中，張巍摔門而出，到地下停車場，將五萬塊錢買來的二手邁騰駛出了光源科技公司。

開著車，吹著鉆進車窗的涼風，張巍漸漸冷靜了下來，暗暗后悔剛才說出“不干了”那句話：自己一個中專生，又四十多歲了，在這個年輕大學生找工作都不容易的社會，到哪兒去找一個養(yǎng)得起兒子的工作？好在孫經(jīng)理很不錯，應(yīng)該還有挽回的機會。不過，這次闖入事件中，如果證明不了自己沒有責任，恐怕孫經(jīng)理也幫不上忙。

胡思亂想之間，張巍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將車開到了張曉杰就讀的學校附近。

那個小商店還在放著歌曲。張巍看了看時間，才下午三點五十二，離放學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將車停在路邊，把座椅調(diào)平了些，鎖上車門，關(guān)上車窗，閉上眼睛，打算睡一會兒。

可一閉上眼睛，張巍的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了兒子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搶救時的痛苦表情，“難受、難受”的呻吟聲也回到了耳邊。

接著，李主管得意獰笑的面孔也出現(xiàn)了，像是在說：“怎么樣？還不服氣？”

然后，是滿臉血污、披頭散發(fā)的妻子。她哭著責問：“你為什么不照顧好兒子！”

這時，又響起張曉杰的聲音“救救我，救救我，爸爸，爸爸，爸爸......”

“又做夢了嗎？”張巍迷迷糊糊地想。

“爸爸，爸爸！醒醒，醒醒！”張曉杰的聲音清晰了起來，還伴隨有敲擊車窗的聲音。

睜眼一看，還真是兒子在敲車窗。

張巍揉了揉眼，打開車門。

“多少？”兒子一上車，張巍就問。

“6.6?！?/p>

聽到血糖數(shù)值比較理想，張巍沒再多說，打開車門，發(fā)動汽車，準備向家的方向駛?cè)ァ?/p>

“爸爸，沒帶飯嗎？”張曉杰向身后、腳下和后排座看了一遍后，沒發(fā)現(xiàn)保溫桶，問。

張巍心不在焉地回答：“嗯……沒帶，今天我做飯?！?/p>

這時，小商店里又響起了那首《在擁擠的人群中》：“當所有的人離開我的時候，你勸我要耐心等候，并且陪我度過生命中最長的寒冬，如此的寬容……”

回到家里，張巍從冰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小塊肉，炒了個木須肉，蒸了兩碗米飯，跟兒子一起對付了一頓。隨后，張曉杰去寫作業(yè)，張巍坐在沙發(fā)上，無聊地拿出手機。

這時，他發(fā)現(xiàn)手機還處在靜音狀態(tài)，而且有好幾個未接電話。

這些未接電話中，前三個都是張曉杰打的。

張巍將手機調(diào)回響鈴狀態(tài)，走到書房，問正在寫作業(yè)的兒子：“下午打我電話什么事兒？”

“高了?！睆垥越芡Ｏ伦鳂I(yè)，低聲回答。

“高到多少？”

“14.8。”

沒有自己指導，兒子都能把這么高的血糖控到6.6這么理想的數(shù)值，張巍很想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就問：“打了多少？”

“先打了2個單位，沒降下來。然后又打了1個單位?！?/p>

“什么？3個單位！”張巍大吃一驚，說：“1個單位降糖4個左右，3個單位降糖就是12點左右。打這么多，血糖會低的！”

張曉杰低著頭，沒說話。

張巍一看兒子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錯，厲聲問：“下午低了沒有？”

“低了。”張曉杰的聲音更低了。

“低到多少？”

“2.8。”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然后反彈了？”

“嗯?！睆垥越芤荒樌⒕蔚攸c了點頭。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按照1個單位降4個糖左右算，怎么就是不聽！你不知道低血糖會有生命危險嗎？”張巍咆哮起來。

“先打了2個，沒降下來，又打不通你的電話，我怕……我怕再酮癥酸中毒，難受……”張曉杰看著暴怒的爸爸，帶著哭腔說。

“血糖低了，有生命危險，甚至直接可能在昏迷中就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會死，隨后也會反彈得很高，一樣可能會酮癥酸中毒，難道我沒給你說過嗎？沒說過嗎？”一提到酮癥酸中毒，張巍更來氣了。

“說過。”微弱的聲音從張曉杰的口腔中艱難地鉆出。

“下午反彈了嗎？”

“反彈了?！?/p>

“多少？”

“17.4。”

“你看，你看，說了多少次了，打過胰島素之后，多喝水，多運動，要一個小時左右才能降下來。降不下來也不能隨便打，否則會出大事兒！”張巍捶著桌子吼叫。

張曉杰似乎被嚇住了，無助地縮在簡易的鐵藝椅子上，緊緊抿著嘴唇。

“我辛辛苦苦上班掙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盡量給你用好藥、好設(shè)備，你卻一點兒話都不聽。以后，你的病我不管了！”發(fā)完火之后，張巍在沙發(fā)上呆坐了起來。

坐了一會兒，張巍突然想起還有幾個未接電話。拿起手機仔細一看，全是安保隊長打來的?；負芰藥状?，對方一直占線。張巍推測安保隊長的來電可能與闖入事件有關(guān)，想馬上跟他取得聯(lián)系，就一直重撥。

張巍手上重撥著電話，腳步習慣性地從客廳向書房踱去。

走到書房門前，正待轉(zhuǎn)身踱回客廳，張巍眼前卻浮現(xiàn)出孩子無助的表情。

他嘆了口氣，推門走進了書屋。

聽到推門的聲音，張曉杰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一樣，慌忙將手里的東西塞在課本底下。

然而，張巍已經(jīng)看在眼里。他一言不發(fā)，徑直走到兒子身邊，從課本下面拿出電話手表，調(diào)出聊天記錄。

“張曉杰，你作業(yè)寫完了嗎？”這是備注為“櫻然”的人發(fā)來的信息。

“還沒有。你呢？”這是發(fā)出去的信息。

“我早就寫完了。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寫完？”

“剛剛被暴君兇了一頓，郁悶中。不想寫?！?/p>

“你爸爸很兇嗎？”

“兇得很，估計已經(jīng)提前進入更年期了。”后面還帶著一個哭的表情。

“我爸還好。不過我媽也兇得很?！?/p>

聊天記錄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不過下面還有一條沒來得及發(fā)出去的信息“看來家家都有暴君啊?！?/p>

張巍強壓怒火，問張曉杰：“作業(yè)寫了多少？”

“沒寫多少?！睆垥越芑卮?。

“那就抓緊寫！”張巍嚴厲地說。

“嗯。”張曉杰趕緊拿起筆，開始在作業(yè)本上寫字。

“血糖多少？”張巍又問。

張曉杰沒有回答，而是從書桌上拿起瞬感血糖儀，往手臂上靠了一下，看一眼，說：“10.8?！?/p>

“怎么又高了？趕快打0.9。”張巍有些納悶。

他將電話手表裝進褲兜，從兒子手中接過瞬感血糖儀，看了一眼，沒錯，就是10.8。

“怎么突然就這么高了呢？”張巍嘀咕著翻閱起了血糖記錄。

“上次測血糖是18：36，現(xiàn)在是19：53，這都一個多小時沒測血糖了！你在干什么！”張巍憤怒了。

張曉杰小聲解釋說：“我忘了?！?/p>

“忘了！忘了！吃飯怎么不忘？玩電話手表怎么不忘？偏偏忘了測血糖！”張巍指著張曉杰的鼻子吼道，“每個月花千把塊錢買瞬感血糖儀，圖的就是隨時能測血糖，及時調(diào)控。你倒好，一個多小時都不測一次?！?/p>

說著說著，張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下午的血糖升高，會不會也跟沒及時測量有關(guān)？

他繼續(xù)向前翻看血糖記錄。

果然！從12：16到15：07，有將近三個小時沒有數(shù)據(jù)。也就是說，張曉杰在這段時間一直沒測血糖。

張巍將瞬感血糖儀伸到張曉杰面前，喝問：“下午為什么有三個小時沒測？”

“忘了。”

“忘了！我讓你忘了！”張巍將瞬感血糖儀狠狠摔到書桌上，抬手給了張曉杰一記耳光。

張曉杰愣了。

張巍也愣了。這十二年來，他從未打過兒子，哪怕兒子小時候弄壞了他心愛的MP3，哪怕兒子稍大一些搗鼓壞了他的筆記本電腦，他都沒打過兒子，甚至連重話都很少說；兒子得了病之后，他更是寬容之極，可以說對兒子是百依百順?？山裉欤约簠s動手打了兒子。這是怎么回事兒？可能是自己太過擔心兒子的病情了吧。嗯，兒子犯了這么大的錯，打一下好像也是對的。

在爸爸心思百轉(zhuǎn)的時候，兒子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張巍掏出來一看，是安保隊長。

“頭兒，你來一下監(jiān)控室，查到監(jiān)控視頻了！”張巍剛按住“接聽”鍵，手機里就傳來安保隊長興奮的聲音。

“我去一下公司，你給我好好寫作業(yè)。等回來再收拾你！”張巍撂下這句話，出了家門。

“頭兒，你猜對了！那個家伙還真是坐車進來的?！睆埼∫蛔哌M光源科技公司的監(jiān)控室，安保隊長就將他拉到了監(jiān)控器前。

“你看，他就是從這部車上下來的?！卑脖ｊ犻L將監(jiān)控視頻定格在一個人走下車后的畫面，指著畫面里那輛白色的寶馬車說。

“這是哪兒來的車？”張巍問。

安保隊長從工作臺上拿起一個記錄本，打開后，指著一行字給張巍看：“這部白色寶馬是339號授權(quán)車輛。車主是市場部的一個年輕員工，去年剛從皖南分公司調(diào)來。”

張巍有些不敢相信，怎么有員工膽敢載一個被解除了勞動合同的人進公司呢？

他問：“不會弄錯吧？”

“不會錯的。牌照、車型都一致！”安保隊長說，“孫經(jīng)理和人事部姓李的家伙正在會議室詢問他?！?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事情既然弄清楚了，我就回去了。”張巍說。

安保隊長卻拉住他，說：“孫經(jīng)理去會議室前專門交待，一定要你等他?！?/p>

張巍想了想，掏出手機，撥打了張曉杰的電話手表。

等到電話手表的鈴聲在褲兜里響起，張巍這才想起剛才盛怒之下，把電話手表裝在了自己的褲兜。

“不行，孩子一個人在家，情緒也不太好。我得趕緊回去?！睆埼「脖ｊ犻L說著，向監(jiān)控室外走去。

“哎呦，張大主管，連我都不等啊?！睆埼偝鲩T，迎頭就碰上了孫經(jīng)理。

澄清事實有望，孫經(jīng)理又一直回護自己，張巍說話還是很客氣的：“兒子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想趕緊回家?！?/p>

“曉杰一個人在家，就不耽誤你太多時間了。一句話，事情查清楚了，你們安保這一塊沒責任。甄國金是坐市場部一個年輕員工的車進來的。這個員工以前跟他是皖南分公司的老同事，今天是休完年休第一天上班，不知道他被解除勞動合同了，以為他是來總部匯報工作，就帶他進了辦公區(qū)域?！睂O經(jīng)理輕松地說。

張巍“哦”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個小李子，就是人事部的那個家伙，剛才我向老板電話匯報了，他就是公報私仇。老板說你那一個月的獎金就不扣了，接下來還要徹查人事部濫用職權(quán)的問題。”孫經(jīng)理興高采烈地說。

“不扣獎金了？那就好，那就好?！睆埼≌娴暮荛_心。

“趕緊回家吧。別讓曉杰等急了?！睂O經(jīng)理拍了拍張巍的肩膀說，“記得明天早點兒來上班?！?/p>

停職還不到一下午就結(jié)束了，獎金也不用扣了，兒子的醫(yī)療和生活又有了保障，張巍回家的路上心情很舒暢，搖下車窗吹起了風。

風微涼，夜微冷。張巍突然打了個寒顫。

“畢竟是秋天了啊?！彼匝宰哉Z。

回到小區(qū)門口時，看到超市還燈火通明，想到兒子昨天看到別的孩子喝可樂的神情，張巍下了車。

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得了這個病，受了大罪，加上自己手頭兒也不寬裕，平?？粗鴦e的孩子喝可樂，雖然不說什么，可那種眼巴巴的表情看著更讓人心疼。不過，該批評還是得批評，控不好糖說什么都不行。

張巍到超市買了兩瓶無糖可樂。

推開書房的門，張巍看到兒子趴在書桌上，好像是睡著了。

兒子似乎睡得很香，連爸爸的腳步都沒能把他吵醒。

兒子若是醒著，看到這兩瓶無糖可樂，想必會很開心。想到這兒，張巍的嘴角向上翹起。

他走到書桌前，伸手去拍兒子，但手伸出之后，卻停在了半空——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既然睡著了，就讓他再睡一會兒吧。

張巍的手緩緩落下，停在書桌，拿起擱在一側(cè)的血糖儀，貼在張曉杰的右臂上。

“2.4，低血糖，危險！”顯示屏上跳出的血紅色字樣讓張巍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趕緊一手將瞬感血糖儀放在書桌上，一手從書桌的一角抓起一把糖果，叫到：“醒醒，快醒醒！低了！快吃糖！”

然而，張曉杰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放好胰島素泵后，張巍開始用空出來的那只手連續(xù)拍打兒子的后背：“血糖低了！快吃糖！”

張曉杰這次發(fā)出了輕微的呻吟，但仍未醒來。

于是，張巍不再拍打兒子，而是把糖果紙撕開，塞入他的嘴里。

一連塞了五粒糖果后，張巍從衛(wèi)生間拿了一條毛巾，蘸上涼水，回到書房，一手捧起兒子的小臉蛋，一手用濕毛巾在兒子臉上狠狠擦了兩下。

張曉杰終于醒了，迷離的眼睛看著爸爸，沒有一絲神采。

“趕緊嚼！低了，低了！血糖低了！”見兒子毫無反應(yīng)，張巍吼了起來。

分貝極高的吼聲并未能讓張曉杰清醒過來。在呆呆地盯著爸爸看了一會兒后，張曉杰的頭“咚”地一聲砸在了書桌上。

痛苦地哼哼了兩聲之后，張曉杰又恢復(fù)了爸爸回家剛看到他時的那個狀態(tài)。

“熊孩子！就知道睡?！睆埼蕚渖焓秩ゾ緝鹤拥亩洹?/p>

揪耳朵這種“懲罰”，起初是這對父子倆之間打鬧的殺手锏，后來成了爸爸叫兒子起床的法寶，此刻正好用來叫醒兒子脫離危險。

當摸到兒子耳朵的時候，張巍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腦子“轟”地響了一下，手腳猛然變軟，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張巍收回原本要揪耳朵的手，顫顫巍巍地再次從兒子的褲兜里摸出胰島素泵，調(diào)出胰島素大劑量注射歷史數(shù)據(jù)。

看了一眼數(shù)據(jù)之后，張巍無力地跌坐在了地上，胰島素泵也從他的手中滑落，摔在了地上。

在微弱的燈光下，胰島素的注射記錄依稀可見“20：34，20個單位”。

責任編輯：肖靜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