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
我的嫁妝之一是我父母倆一起繡的十字繡作品“百年好合”,它端端正正掛在我新房的客廳里。父母的愛情是我最大的一筆精神財富,也是我今后婚姻生活的標本。
我的媽媽,幾十年如一日坐在輪椅上,而我的爸爸則是“甘愿做老婆腿腳的人”。我爸爸用不知換過多少輛的輪椅推著我媽媽,這一推就是33年。他的腿腳他們倆共用,“你放心吧,我的腿腳就是你的腿腳,你想去哪里我便帶你去往哪里?!蔽野职值倪@一諾如鐵板釘釘,便是漫長的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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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12月30日,我爸爸用一輛在青島很有名的、叫作“大金鹿”的自行車,帶著那時還是他女友的我媽媽,去往區(qū)民政局領(lǐng)取結(jié)婚證書。能夠走到領(lǐng)取結(jié)婚證書這一步,有多么艱難,只有他倆最清楚,也最心酸。我爸爸家人的反對和阻撓,全是因為女方是一個重度肢體殘疾人,不能站立和行走,一輩子依靠輪椅、依靠他人照顧。我外婆長長舒一口氣,“閨女終于有人要了”。
我爸爸那年24歲,比我媽媽還小一歲,大家都以為過于年輕的他是一時沖動、鬼迷心竅。在很多人眼里,健康又帥氣的他,為什么偏偏要找一個重度殘疾人,到底有什么其他目的。不善言辭的他沒有做任何解釋,他只相信自己,他告訴自己,“只有她是最好的,我心里只有她了”。
我父母那時的相愛是因為彼此對文字的摯愛,對創(chuàng)作的癡迷,在他們各自的文字里,他們找到各自的知音。而我媽媽寫的殘疾人素材傷感作品,尤其打動他。我媽媽能夠成為殘疾文學女青年,他為之感動和癡迷。通過長久書信后,他們終于見面并確定戀愛關(guān)系。為了不影響我的祖輩親情,爸爸的家人對他倆婚姻的排斥和拒絕,我作為一個小輩不便多說。我父母也很希望我多往人家的難處看,誰的父母能忍受和接納,自己兒子與殘疾人的結(jié)合。好在父母的結(jié)果很好,在那天有了結(jié)婚證書,成為合法夫妻,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很窮,無房無車,外公贈送給他們一輛嶄新的大金鹿自行車,作為我媽媽的嫁妝。在我爸爸向媽媽求愛前,媽媽擔憂自己殘疾程度太重,不能盡妻子和母親的職責。我爸爸簡單的幾句話:“你不就是腿腳不便嗎,可我有腿腳啊,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的腿腳就是你的腿腳呀。我們兩個人共用一副腿腳,這輩子不就綁一塊了嗎?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想想都美極了呢!”
我媽媽家連輪椅都買不起,婚后她的出行,全靠我爸爸抱著或背著,還有時刻隨身的大金鹿。在我媽媽堅持要懷孕、給我爸爸生孩子之前,醫(yī)生和專家對此持反對態(tài)度,認為這是冒險的。她沒有放棄,我爸爸一次次背著她、帶著她,去尋醫(yī)問藥。直到終于有孕在身,媽媽夢想成真,用自己殘軀孕育另一個新生命。我的到來對爸爸而言是意外驚喜。在媽媽歷經(jīng)千辛萬苦的妊娠期后,1989年12月1日,健康的我降生在這個家里。我媽媽覺得自己給我爸爸一個小小的回報,而爸爸卻笑稱:“我們的女兒是你給我的大大獎勵呀。”回想起媽媽痛苦的妊娠經(jīng)歷,爸爸后怕極了,他說過,“我寧愿不要孩子,也要你好好的?!?/p>
我爸爸常常感慨,我們完美的三口之家和天倫之樂,是妻子用命換來的。我媽媽對我爸爸給她一份愛情和一個家,而心懷感恩;而我爸爸卻因為媽媽冒死生下我、而多倍地感恩于媽媽。因此,我父母是將彼此看做恩人的。以后漫長而平凡的日子里,點滴都是為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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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因為身體嚴重殘疾,沒有工作和收入,我爸爸當然要擔負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我媽媽開起小賣店,專賣日用百貨等,我爸爸下班后負責進貨。這都是為了省錢,因為批發(fā)部來送貨,是收取車費的。爸爸蹬著自行車去幾公里外一點點進貨,他利用自行車的寬大后座,搭上木板,可以架上七捆七十瓶啤酒。他騎行在路上,行人為他捏把汗,擔心他萬一騎不好,連人帶車、帶酒灑一地。小店里的貨日積月累慢慢多起來,買賣也好起來,媽媽在爸爸的支持下,總算有了工作和一份收入。這個小賣店從父母結(jié)婚時,一直到我十多歲了,還苦苦在支撐。我媽媽殘疾嚴重,常年體弱多病,每年需要常規(guī)住院、吃藥打針,高昂的醫(yī)藥費使得我家那幾年債臺高筑。其實爸爸在選擇和我媽媽在一起之前,他就清楚這些困難,我外公都一一給他交代過。他覺得自己在乎的是這個人,至于其他外在因素,都不在自己的考慮范圍內(nèi)。他給我感受最深的話是:“如果沒有這些負擔,人生也太貧乏了,所謂的愛情也不堪一擊?!痹卺t(yī)院里,媽媽因為有爸爸做自己的“腿腳”,即使病著,她也覺得整個人都活了。所有跑腿的事情都由他做,抱著她去各個診室做各種檢查,樓上樓下地跑。一張病床上,兩人擠在一起,晚上腿腳相連“打通腿”,我爸爸整晚都是衣不解帶斜靠在床邊的。當年我外公外婆最愁的是女兒住院,他們都年老體弱了,照顧殘疾女兒也有心無力。如今有了女婿對女兒的照顧,兩老是放心并欣慰的。
媽媽是一個很要強的人,不愿意給人添麻煩。在她年少求學時,不敢多吃一勺飯、不敢多喝一口水。我爸爸從認識她后,他堅決不允許她再這樣做,要求給她做“腿腳”的第一內(nèi)容:必須吃飽喝足。爸爸想方設(shè)法和媽媽研究,最終決定買一只大號水勺,方便給她接大小便。媽媽一有便意,給爸爸說聲,他即刻從床下掏出來,遞到她身下。不知多少個深夜,媽媽有便意,酣睡的他立馬警醒過來,從衛(wèi)生間拿來水勺,塞在媽媽身下、倒掉。在媽媽的快意淋漓中,他的睡眠是被打斷,過很久才能續(xù)上的。媽媽的病友都知道我家的水勺,以及和水勺有關(guān)的故事。33年里,我家的水勺不知換了多少把,而每把用爛的水勺,勺把上都有我爸爸磨出的凹。我家廚房里標有名稱的瓶瓶罐罐,和量食材的小桿秤,煞是醒目。我媽媽患有糖尿病,爸爸為控制其飲食,特意給她做“病號飯”。豆類、玉米、麥片等粗糧,都要按照份量大到兩、小到克地秤好,一一配制。他每年還到田野里,為媽媽采摘帶著露珠的新鮮野菜,包餃子、熬野菜粥,做小豆腐……爸爸堅持親自給媽媽每天打胰島素、測血糖、量血壓,遞水喂藥,媽媽患糖尿病近二十年里,她從未給自己打過胰島素,一是害怕、二純粹是依賴我爸爸。媽媽在爸爸細心照料下,身體漸漸好起來,血糖血壓穩(wěn)定,藥物比以前減少很多。我媽媽蹲行在地時,還能洗洗衣服、擦擦地板,幫爸爸摘摘菜等。D742D2AB-9FB6-4E75-93C8-75514EB6F5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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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07年開始,爸爸開始帶著媽媽去往各地旅游,那時我十七八歲,家里條件有所改變。我看到爸爸在他的日常記錄里,為第一次出游寫下的文字:帶著殘妻走出家門,去旅游觀光,這是以前未曾想過的事情。將不可能的事情變成現(xiàn)實,太開心了。這也是我對妻子的諾言“我的腿腳就是你的腿腳,你想去到哪里我就帶你去往哪里”的真正實踐。
這時,有很多人站出來反對,對爸爸勸阻,“你這樣做太冒險了,帶著一個重度殘疾的老婆在路上,既累贅又有太多的不確定?!薄笆前?,你背著她抱著她的,累得哪有心思看風景?。咳f一她經(jīng)不起折騰,在外病了怎么辦,這不是鬧著玩的?!卑职致牭竭@些話,心中也是糾結(jié),但看到媽媽興奮和雀躍的神情,他還是決定出行。第一次出遠門的媽媽像個孩子,歡天喜地的,而爸爸忙著準備行李箱。他先在紙上一一記下他必須帶的東西:止痛藥片、胰島素、降糖藥片等、以及創(chuàng)可貼、繃帶、水勺和靠墊。當然他還不忘為媽媽準備口紅、脂粉和防曬霜等女性用品。我爸爸的行李箱總是滿滿當當。僅僅我媽媽的靠墊、腰墊和護腿墊,一個行李包都放不下,誰不嘲笑他“自找苦吃”。他用輪椅推著我媽媽,在別人投來的異樣目光中開啟旅游。他們的第一次旅游是從華東五市開始的,跨省市的路途上,我爸爸將媽媽抱上大巴車。在座位上,他給她脫掉鞋子,將她的腿腳搭在自己的腿上,讓她舒服一些。
在后來十多年的旅游中,車上僅坐兩個人的座位,都成了我媽媽的專座和臨時“床”。我爸爸帶著一只馬扎子,坐在車子過道里,或前面司機旁邊,將自己的座位騰出來給媽媽。她不必將雙腿擠在一個座位上,或是腿耷拉在椅座下,會麻木而腫脹。我爸爸擔心她循環(huán)差,給身體帶來不利和疼痛。每到一個服務(wù)區(qū),車上的人都下去了,爸爸用水勺給媽媽接便,之后用毛巾遮住,到衛(wèi)生間倒掉。在旅途中,我媽媽任意吃喝,解便不再是難題。她沒有想到,自己一個寸步難行的人,這輩子還有機會旅游、觀光。在南方水鄉(xiāng)的石板路上、在桂林的漓江上、在五臺山的巍峨寺廟里,以及河南云臺山的大峽谷里……
大峽谷游覽前,有人勸我爸爸,“你把她放到原地吧,上去的路太不好走了,就你一個人去看看吧,千萬別帶她去了?!彼麛[擺手彎腰背起輪椅上的媽媽,一步步往陡頂上面走去,他又將媽媽用布帶捆在身上。這樣他就可以騰出手,扶著樹、欄桿或者一面墻,走得可以穩(wěn)一些。他的步子從邁得大,到邁得小,再到慢下來,已經(jīng)汗水淋漓、氣喘吁吁。我爸爸背著媽媽終于到達峽谷,她目睹她人生里最壯美的景致,因此她的眼界和寫作范圍更加遙遠。長達十四年的旅游中,我爸爸完成我媽媽一個個旅游的圓夢,他們走過華東五市、西安古城、兵馬俑、南京雨花臺、總統(tǒng)府,還有黃鶴樓、長江三峽等十幾個省市,行程數(shù)十萬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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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大后,以我的成績,完全可以進入高校深造,但我放棄了。我想盡快為家里掙錢,讓爸爸媽媽過上好日子。于是我利用我的外語技能,走出國門。先后去新加坡、日本、澳門等地,接受外派任務(wù),很好完成我的翻譯工作。不斷受到我所在公司的嘉獎,并加薪和升職,以好的成績和進步回報我的家人。我爸爸上有我外公外婆需要照顧,又有離不開的媽媽,他大手一揮,“你去闖世界吧”。
其實,我們這個家需要我和爸爸一起去扛,我不想讓他獨自承受。而爸爸卻因為我的年輕叫我出去闖一闖,“你放心走吧,家里有我呢!”于是,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家,咬咬牙將所有重負撂給爸爸了。而身后的家,既是我的牽掛,也是我的動力。2004年左右,我的外婆因為糖尿病和心臟病,以及并發(fā)癥、骨折等,癱瘓在床不能動彈。我外公也正在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我的姨媽和舅舅都有各自的工作,只有在社區(qū)工作的爸爸有較多時間回到家中。輪椅上的媽媽只能眼睜睜看著老人蜷縮在病床上,有心無力。
我爸爸輕輕對她說:“你不用急,有我呢,我既是老人的半個兒,也是你的腿腳呀?!眿寢屖嵌酶卸骱突貓蟮娜耍改笧樗@個病孩子,從小到大勞神費力、操碎了心。媽媽的心里一直想著回報自己的父母,但父母病在眼前,自己卻束手無策。她急得團團轉(zhuǎn)。媽媽對我說過:“這是我人生里最大的痛苦,比肉體痛苦大多了?!卑职謩袼骸皠e急,你天天守著父母,就是給他們最好的精神安慰?!碑敃r我父母住在老人家里,爸爸就省了兩頭來回跑,方便對老弱病殘者的集中照顧。那時家里常常是這樣的情況,南臥室住著病中的老人,北臥室住著媽媽。南臥室是老人的便壺,北臥室是媽媽的水勺,剛處理了北臥室的,又折回去處理南臥室的。他上午先干完社區(qū)的活兒,很快返回家中,開始日常的忙碌。從我家老外婆在世時,爸爸每天早上給她端到床前的打鹵雞蛋面條開始,他對媽媽家的第一、第二代老人因孝敬而效力。我老外婆癱在床上時,我爸爸天天和姨媽一起,給她翻身、洗尿布等,他覺得自己力氣大,順手就可以幫幫姨媽,直到老外婆去世。我外婆骨折后也是癱在床上的,不能做手術(shù)的她,一動會有骨折處的碎骨茬戳痛她。
她大小便時,我爸爸不得不抱著她,減少她的痛苦。因為心臟衰竭,外婆去世了,外公孤零零一個人很可憐。他先后肋骨骨折、髖骨骨折,導致了他生命的倒計時。從2018年5月骨折,到7月24日去世,短短的50多天,多次住院。爸爸安頓好媽媽后,去醫(yī)院陪護外公。因為疼痛,外公在夜里睡得很少,爸爸就整夜不睡。外公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僅靠營養(yǎng)液維持,還要打嗎啡止痛,常常陷入昏迷中。我爸爸很難受,他與岳父共同生活了整整30年,早已勝似親生父子。
爸爸多想老人多活幾年,讓他再盡點心、有更多孝敬的機會。
外公去世后,我爸爸長哭不起:“我和老岳父還沒有處夠??!”我在外漂泊多年后,回到家鄉(xiāng),給家里買上房子。今年五月,我和愛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也算了卻父母的心事。爸爸57歲了,已經(jīng)不再年輕,和我媽媽依然相依為命。33年風風雨雨走過的歲月,太不容易了。我的嫁妝之一是我父母倆一起繡的十字繡作品“百年好合”,它端端正正掛在我新房的客廳里。父母的愛情是我最大的一筆精神財富,也是我今后婚姻生活的標本。
有人說,父母的婚姻是不可復制的。即使我無法復制,但起碼我可以一點點學習
武雪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D742D2AB-9FB6-4E75-93C8-75514EB6F51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