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ley
希望你眼睛里的光,熄滅得慢一點。希望你在醫(yī)院里覺得孤獨害怕的時候,知道有我在,有媽媽在,有奶奶在,有你的兄弟姐妹在。而你再也不會餓肚子了,也再也不會走失了。
10月31日,美國洛杉磯,晚上11點。我剛參加完一個萬圣節(jié)派對回家,帶著開心和一絲疲憊躺在沙發(fā)上刷著手機,準備過一會兒就去洗澡睡覺。沒過多久,就收到一條消息,是很少聯(lián)系我的姐夫發(fā)來的——
“你就當沒有看到我的朋友圈吧,別擔心,有我們在?!?/p>
我一頭霧水。于是點進他的朋友圈,看到一條尋人啟事,是爸爸的名字和照片,說他已經(jīng)走失了一天一夜,希望好心人提供線索和信息。
接下來的記憶,就像是被淚水浸泡過的紙,上面的文字都有點難以辨認。印象里定格的幾個畫面,是深夜訂完機票后,立刻發(fā)郵件給老板請假、交接工作,感慨打工人必須肩負的社會責任;是第二天清晨,伴侶送我到機場,我們坐在安檢口前的冷板凳上,無言緊靠;是登上飛機后,頭靠在窗口眼淚不停滾落,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于是把外套蒙住自己的頭,一直到平飛;是十六個小時之后回到家,看到聚著的親戚中,一向堅強淡定的媽媽,看到我的那刻砸下眼淚。
48小時了,爸爸還是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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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我心中就是“無言父愛”的代表。上大學前,我們一家三口過著簡單安穩(wěn)的日子,我前18年最大的煩惱就是考試沒有考進班級前三名。媽媽是和我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而職業(yè)是警察的爸爸不怎么用言語表達愛,但他一直在默默守護照料這個家。我記得高三的某個冬天放學回家,爸爸煮了羊肉粉絲煲,在餐桌的暖黃燈光下緩緩上升的蒸氣,是一個記憶里代表著完整的“家”的畫面。
上大學以后,一周也就回家一次,和爸媽的交流開始變少。而到大二的時候,媽媽會和我提起,爸爸開始有點丟三落四,譬如不記得鑰匙放在哪里,開車也會找不到自己曾經(jīng)很熟悉的路。我們歸因于是因為年紀大了。大二暑假在出國留學前,我教他用微信、玩保衛(wèi)蘿卜,但他幾乎都學不會。而出國以后,我開始忙著去探索精彩廣闊的世界,漸漸不太關心家里的情況了。
媽媽也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所以她沒有告訴我這一年里爸爸情況的惡化。到了大三的暑假,媽媽因為藥物中毒住院時,爸爸變得六神無主,很多繳費配藥的手續(xù)都搞不清楚,許多時候前言不搭后語——已經(jīng)不是“記性差”那么簡單了。
在我和媽媽的反復要求和壓力之下,過了大半年,爸爸終于同意去看病,并確診了阿茲海默癥。那時他才55歲。阿茲海默癥的病人一般都是65歲以上,大約有4%-5%的人會在65歲以前發(fā)病,這個世界上仍然沒有阻止或逆轉(zhuǎn)這種疾病的治療方法。
爸爸的自尊心很強,所以抗拒了很久才去看醫(yī)生。確診了之后,他更是不愿意接受事實,也不愿意按時吃藥。而媽媽和我,都是非常講究效率、想要直面問題、立刻解決的性格, 所以總是督促爸爸做各種思維訓練,想要延緩疾病的惡化,但他不斷反抗、拖延。曾經(jīng)安穩(wěn)幸福的小家,感覺無時不刻都在被陰影籠罩。
作為一個獨生子女,我從小被慣著長大,從來沒有思考過自己和爸爸的關系,覺得他理所當然是我的靠山,是我可以依賴的人。所以就算他確診了,我也并沒把他真正當作“病人”來對待,更多像是一個需要被解決的問題。
但后來,當我第一次看到爸爸顫抖的嘴唇,看到他瘋狂敲打自己的頭,看到他在我面前流眼淚,我才慢慢開始體會到他的害怕,他的痛苦,他被困在自己身體里的那種絕望和無助。
2
從洛杉磯出發(fā)回到上海是晚上10點,到家后我還是堅持要一個人出去找,雖然親戚們早就在家附近找過好幾輪。我在黑夜里,對著草叢和無人公園大聲喊爸爸的名字。凌晨1點多回家,陪著媽媽入睡后,4點多醒來后,繼續(xù)出門找。
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去派出所的時候,警察說因為我們小區(qū)門口的監(jiān)控探頭壞了,所以他們無法追蹤到爸爸的行蹤。我問,那我們在電視節(jié)目里看到那種AI人臉識別的技術呢?他們說這種技術也只會用在重大罪犯身上。而因為“老年癡呆”(我還是很不喜歡用“癡呆”這個污名化的表述)走失的人太多了,沒辦法用這個技術。警察說,你是他女兒是吧。明天去醫(yī)院抽個血,方便之后認尸比對。
從派出所回來的路上,空氣灰蒙蒙的,陽光有點刺眼,媽媽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隔壁區(qū)的一個街道派出所打來的。他們昨天凌晨在地上找到倒在地上的爸爸,以為他喝醉酒,于是就把他帶回派出所了。
家里人立刻趕到那個派出所,那里離家里的步行距離也就兩小時,陰暗的派出所里充滿著煙味,走到一個很大的房間里,旁邊是零散的幾張辦公桌,而中間有一個大椅子,爸爸坐在那里,雙手被銬住??吹轿覀冏哌M去的那一刻,他像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失蹤72小時之后,爸爸終于找到了,但他的外套穿反了,指甲縫里都是泥土。他止不住地流眼淚,給他的蛋糕和巧克力,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但他說自己的胃很痛很難受。我們猜他這三天完全沒有吃東西,而他是一個外形看起來身強力壯的中年人,也肯定不會有任何人幫助他。
從派出所回家的車上,他整個人像是個受傷的小動物。第二天帶他出去散步,他也是緊緊握住我的手,稍微走遠一點,他就往回拉住我的手臂,不敢繼續(xù)向前。
我們沒人知道這三天發(fā)生了什么,因為爸爸說不上來也不記得,但他會趁媽媽不在的時候偷偷跟我說,他記得他是去了家庭聚餐,但其他人都走了去唱KTV,但不帶上他,他被拋棄了——這就是他對這次走失的印象。
3
阿茲海默癥并不僅僅是“遺忘”,神經(jīng)退化會導致人性格突變、脾氣暴躁、無法自理,實在是非常殘忍的一種病。如果是癌癥,家人朋友總有一種同仇敵愾、共同戰(zhàn)勝病魔的感覺。但是,阿爾茲海默癥、躁郁癥這樣的精神疾病,在潛移默化中侵蝕人的精神意志,會把一個正常人扭曲成一個古怪的、瘋癲的、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在爸爸走失事件發(fā)生之后,他的病情惡化得更快了。他慢慢開始拒絕吃飯,會指著鏡子里的自己罵臟話,會對著空氣大吼大叫。他會吼自己的親妹妹,讓她滾出家門,會扯桌布,甚至打人。曾經(jīng)溫厚老實的爸爸,就像是被邪魔附體,變得讓人難以忍受。
距離爸爸確診已經(jīng)過去快5年,我們終于決定把他送到醫(yī)院, 因為他會忘記關家里的煤氣,也會在半夜起來拿拖鞋打媽媽。
把爸爸送入醫(yī)院的第二天,他似乎是吃了大劑量的鎮(zhèn)靜劑,探訪他時,他的態(tài)度非常平靜。護工幫他把飯碗收走時,他還會說聲謝謝。我和他說,明天我就要回美國,他點點頭。我捏著他的手,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我的名字,又或者說,我每次匆匆回來陪他的一兩周時間,對他來說,也只是一場夢。
看到別的家屬都走了的時候,他說,你們還不走呀。后來,快到探視的時間,我說,我們要走了噢。他說,嗯,你們?nèi)グ?。那種稀松平常的語氣,甚至好像我們都在家里,我只是要和媽媽出去買個菜。但他不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4
我知道爸爸是愛我的,他把女兒培養(yǎng)成人,到中學畢業(yè)、讀大學、送出國,直到自己意識混亂,再也沒辦法和女兒正常交流。他就好像是被困在水族箱里的魚,模模糊糊看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卻再也無法溝通,再也出不去了。他的痛苦,是我們這些身體健康的人,永遠無法想象和理解的。
但是爸爸,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奇跡,只會發(fā)生在像《星際穿越》這樣的科幻片里,但我仍然相信,因為我們對彼此的愛,我們的這一生才有了意義。就像《尋夢環(huán)游記》里一樣,只要我們一直記得你,你就不會消失。
希望你眼睛里的光,熄滅得慢一點。希望你在醫(yī)院里覺得孤獨害怕的時候,知道有我在,有媽媽在,有奶奶在,有你的兄弟姐妹在。而你再也不會餓肚子了,也再也不會走失了。
書寫的過程其實很艱難,因為時不時流眼淚,但逼著自己去面對過去的傷痛,也算是一種療愈的過程,才能輕裝上陣,更好地走下去吧。
谷春林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