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則風
清朝道光二十四年,也就是公元一八四四年,其時六朝古都的南京,還被稱作江寧。
卻說這一天,江寧的莫愁湖畔,一座叫做“聽雨樓”的青樓之上,飄出一陣柔媚婉轉的歌聲。樓中數(shù)十人據(jù)桌而坐,正在靜聽一個懷抱琵琶的妙齡少女曼聲彈唱:“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鄉(xiāng)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那少女名叫關山月,有傾國傾城之貌,剛到聽雨樓不久,便已艷壓三千粉黛,尤其一手琵琶彈唱絕技,更是無雙無對,雖然要百兩紋銀才能聽她彈唱一曲,但來聽賞者仍是絡繹不絕。
一曲既罷,眾人都是如癡如醉。忽然一個白衣少年長身站起,一擺手中折扇,朗聲說道:“姑娘歌聲雖美,卻是有違良辰美景。此刻風清日朗,非雨非夜,何以唱出白香山的這首《夜雨》詩來?”
關山月望他一眼,冷冷說道:“方今中國,黑白顛倒,洋夷橫行,早非清明世界,光天化日而唱夜雨之歌,豈非正合時宜?”
白衣少年道:“想不到姑娘身在風塵,卻還心系國事。但不知姑娘所念何人?遠在何處?”
關山月幽幽地道:“我念黃泉人,遠在不知處?!?/p>
白衣少年面色一變,干笑兩聲,說道:“此時此地,理應只談風月。請姑娘再彈一曲如何?”說著,遞過來一張百兩紋銀的銀票。
關山月不再言語,慢捻琵琶,又彈了一首李商隱的《春日寄懷》:“世間榮落重逡巡,我獨丘園坐四春。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青袍似草年年定,白發(fā)如絲日日新。欲逐風波千萬里,未知何路到龍津!”
最后一個“津”字剛一落地,那白衣少年便道:“何憂思之深也?李清蓮有云:‘莫惜連船沽美酒,千金一擲買芳春。這是一千兩銀子的銀票,不知可否能與姑娘共度春宵一刻?”面帶壞笑,又將一張銀票遞到關山月面前。
關山月面凝寒霜,冷然道:“小女子蒲柳之姿,難為春色?!?/p>
這時座中一人笑道:“哈哈,沈同,你小子還不知道啊?人家關姑娘賣藝不賣身?!?/p>
白衣少年沈同不理那人,目注關山月道:“想必姑娘還不知我是何人。家嚴便是這江寧府的首富沈百萬。姑娘若是從了我,我立刻便給你贖出身來,讓你享盡榮華富貴?!?/p>
關山月冷冷地道:“聽說你父常與洋人買賣鴉片,都是坑害民眾發(fā)的財吧?”
沈同面色驟變,厲聲說:“你胡說什么?今天少爺看上了你,你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F(xiàn)在我就要帶你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關山月手腕。
見此情形,眾人俱都憤憤不平,但沈同素常橫行慣了,誰都不敢多事。
忽聽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你不能帶她走!”隨著話聲,樓門敞開,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這人是個青年男子,身材頎長,豐神如玉,頗為英俊。
沈同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知府公子南小山??赡隳闲∩揭补懿恢?,我為何不能帶她走?”
南小山道:“因為我父在府中宴客,要請關姑娘去清歌佐酒,以娛賓客。”
沈同瞪眼道:“南小山,別以為你是知府公子我就怕了你,今天我就偏要帶關山月走!”
南小山道:“我雖是知府公子,卻從不仗勢欺人。不像你,仗著你爹的幾個銅子,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現(xiàn)在你若不馬上放開關姑娘,可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沈同道:“你不客氣又能怎樣?”抓著關山月手腕不放。
南小山也不說話,倏地欺上前來,左手一領沈同眼神,右手當胸一拳,打得他仰面便倒,未等他背部著地,復又一腳踢在他腰間,踢得他從樓門直飛出去。
南小山出招如電,沈同連還手都沒來得及,摔在門外,痛得哇哇大叫,爬起身來,戟指南小山叫道:“南小山,你等著,我跟你完不了!”不敢回樓,撂下兩句狠話,狼狽而逃。
關山月襝衽一禮,說道:“南公子好身手!多謝公子仗義出手,使小女子免辱于傖夫?!?/p>
南小山還禮道:“久聞姑娘芳名,今日幸得一見,果然是色藝雙絕,名下無虛!”
關山月淡淡道:“小女子遭際不幸,寄跡風塵,讓公子見笑了?!?/p>
南小山朗朗說道:“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彈不盡,高高秋月下長城。姑娘芳名,可是緣自王昌齡的這首《從軍行》么?”
關山月幽幽地道:“可惜《從軍行》已變《青樓怨》:香幃風動花入樓,高調鳴箏緩夜愁。腸斷關山不解說,依依殘月下簾鉤!”
南小山道:“姑娘正值花信年華,何以如此傷感落寞?”
關山月道:“傷心人別有懷抱,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了!”
南小山哈哈一笑,說道:“是我多問了?,F(xiàn)在就請姑娘移步,家父和貴客都在府上等著一聆姑娘琵琶彈唱的絕藝呢。樓外已備下軟轎?!?/p>
關山月道:“卻不知知府大人宴請的貴客是何人?”
南小山道:“是英國買辦理查德先生。”
關山月目光閃動,緩緩說道:“能為知府大人和貴客佐酒,小女子深感榮幸。請公子稍候,我換件衣裳便來。”說完,抱著琵琶轉身入內。
眾人聽說關山月要去知府府上,便都散了,只有南小山在樓中等候。
過了一會兒,關山月?lián)Q了一身素裝出來,更顯得清麗絕俗。
南小山見她手提著一個黑色長大包裹,便道:“姑娘還帶東西去么?讓我來拿著吧?!?/p>
關山月美目向他一眨,說道:“這包裹看著雖大,卻只是裝著我的琵琶和幾件衣物,一點兒都不重,無須勞煩公子?!?/p>
南小山見她美目流盼之間,神光離合,令人不敢直視,不由心中狂跳起來,當下將她請上軟轎,自己騎馬,徑奔自己家中。
關山月隔著轎簾問道:“南公子,知府大人為何宴請買辦理查德啊?”
南小山道:“其實是理查德為了擴大英商在華利益,找上門來和我父親交涉,我父親不得不設宴招待?!督瓕帡l約》簽訂之后,英商在我國已經享受到超常待遇,可他們還要得寸進尺。我父親對此極為憤憎,但卻又不敢得罪洋人,于是便盡力推搪敷衍,請你去清歌佐酒,就是我父親不想與他談正題?!?/p>
關山月“哦”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了。
到了南府,已是黃昏月上,南小山徑直將關山月領入府上大廳之中。大廳中燈火通明,金碧輝煌,知府南鈺和英國買辦理查德對面而坐,下面還有十幾人相陪。
關山月走了進來,廳上眾人都是眼前一亮,為她的絕世容光所驚懾。
南小山指著關山月向知府南鈺道:“父親,就位就是關山月姑娘?!?/p>
南鈺輕咳一聲,向關山月道:“姑娘果然美艷非凡。久聞你的琵琶彈唱是江寧一絕,那么現(xiàn)在就請你彈上一曲,讓本府與貴客理查德先生一飽耳福吧?!?/p>
金發(fā)碧眼的理查德色迷迷地盯著關山月,已經急不可耐了,連道:“快彈,快彈!”中國話倒也說得流利。
關山月施了一禮,應聲坐下,然后便從包裹里取出琵琶,彈唱起來:“巫山巫峽長,垂柳復垂楊。同心且同折,故人還故鄉(xiāng)。山似蓮花艷,流如明月光。寒夜猿聲徹,游子淚沾裳!”
琵琶聲停,歌聲猶在梁間縈繞,眾人聽得贊嘆不絕,掌聲如雷。
南鈺一捻長須,說道:“聽說姑娘剛來江寧不久,何以歌中便有如此之深的鄉(xiāng)愁?”
關山月橫抱琵琶,面容一肅,悠悠說道:“小女子是為國土淪喪而愁!香港已不屬祖國兩年,就如一個遠在他鄉(xiāng)的游子,豈無故國故鄉(xiāng)之思?”
南鈺面色大變,偷瞥理查德一眼,然后喝道:“大膽女子,竟敢胡言亂語!來人,把她給我趕了出去?!?/p>
南小山也是面色大變,沒想到關山月會說出這番話來,急忙低聲向南鈺道:“關山月雖然出言不當,但也是出于愛國之心,父親怎能這樣驅趕于她?”然后又轉頭大聲向關山月道,“關姑娘,不可出言無狀,快向知府大人賠禮!”
關山月也忙從座位上站起,垂首萬福說道:“請知府大人原諒,小女子知錯了。待小女子換裝再彈一曲,以向大人和貴客謝罪?!?/p>
南鈺哼了一聲。南小山忙道:“那你快下去換衣服吧,然后再傾力彈上一曲,以贖前愆?!?/p>
關山月下去之后,理查德冷冷地道:“南大人,看來貴國民眾,對《江寧條約》頗為不滿?。俊?/p>
南鈺道:“愚民妄議時政,豈足介意?來,理查德先生,我敬你一杯?!迸e杯敬酒。
理查德舉杯剛要飲下,哪知就在這時,忽聽一聲凄厲至極的嗥叫之聲,有如梟鳴,又似狼嗥,響徹大廳,刺耳異常。
廳中眾人都大吃一驚,停杯不飲,舉目望向聲音來處,只見從廳外閃電般躥進來一團白影,撲落在理查德面前的方桌之上。
大廳之中燈火通明,便在一閃之間,眾人已然看清,那團白影竟是一只渾身雪白、大如虎豹的白狼。這白狼猙獰兇惡不說,更令人驚奇的是,它背上還長著一對巨大的蝶翼形狀翅膀,翅膀卻非白色,而是五彩斑斕,鮮艷異常。
眾人尚未從驚駭中回過神來,那白狼站在方桌之上,猛然向前一躥,一口咬在理查德咽喉之上,跟著兩只前爪一探,迅疾如風,又一齊抓中理查德旁邊兩名英國助手的胸口,竟生生掏出兩顆心來。理查德喉嚨立斷,兩名助手胸前爪洞血如泉涌,三人同時倒地斃命。
廳中眾人齊聲驚叫,一片大亂,廳外的護衛(wèi)官兵聽到驚叫之聲,都端著火槍奔了進來。
這時就聽那白狼又是一聲凄厲的嗥叫,兩只巨大的蝴蝶翅膀一振,廳上燈火全部熄滅,立時之間,大廳中一片黑暗。
南鈺大叫:“掌燈!快掌上燈來!”
慌亂了半天,才有人燃起燈燭,再看那白狼早已蹤跡不見,只留下理查德和兩個助手倒地的尸身,鮮血還在汩汩流淌。
護衛(wèi)森嚴的知府府中,竟然會出現(xiàn)一只長著蝴蝶翅膀的白狼,連傷三命,然后輕松逃逸,眾人只覺像做夢一樣,震駭莫名,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南小山呆愣片刻,突然想起關山月來,不由“啊”的一聲,疾步奔到廳外,卻見關山月身上已換了一件粉色衣衫,抱著她那裝琵琶的包裹,正縮在一個角落里,臉色煞白,渾身發(fā)抖。
南小山急忙上前把她扶住,關切地道:“關姑娘,你沒事吧?剛才我們府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只白狼!一只長著蝴蝶翅膀的兇惡白狼!它……它沒有傷害到你吧?”
關山月極為恐懼,聲音顫抖地道:“沒……沒有!我……我也看見了那只白狼!我……我換好衣衫,剛走到廳門口,就聽見一聲嗥叫,跟著就看見從廳中躥出一團白影,飛也似的跑走了。就在那一瞬間,我已看清楚,那團白影竟然是一只白狼,還長著一對狀如蝴蝶翼的翅膀??伞砂盐覈槈牧耍 ?/p>
南小山道:“啊,原來它是從廳門跑出去的?!狈愿酪掩s出來的護衛(wèi)官兵,“快,快給我四處追索搜尋,一定要捉住那只白狼。”
兵衛(wèi)們立刻在府中大搜起來。
南小山道:“謝天謝地!關姑娘,幸好那只白狼沒有傷害到你。”
關山月道:“難道……難道那白狼傷了人么?”
南小山道:“理查德和他兩個助手都被白狼抓咬而死,死得很慘!”
關山月打了個冷戰(zhàn),說道:“啊,太可怕了!我……我實在怕得厲害!我……我要回去了!”
南小山道:“好吧,我送你回去?!?/p>
關山月道:“不用了,你府上出了這么大的事,你應該幫助你父親處理,就派接我來的那頂軟轎送我回去就行了?!?/p>
南小山微一沉吟,道:“也好。”看著關山月坐轎離去,悵然若失。
第二天,關山月剛用罷早點,南小山便進了聽雨樓,向她說道:“關姑娘,昨晚讓你受驚了,我特地起早來看望姑娘?!?/p>
關山月微微一笑,說道:“我沒事,有勞公子掛念。那只白狼捉住了么?”
南小山道:“沒有,那白狼已不知去向?!?/p>
關山月道:“那么英國人呢?他們沒有責難知府大人吧?”
南小山道:“我父親昨晚就將三具尸體送到了英國領事館。英國領事安曼極為震驚,詳細地詢問了事情經過,然后只是囑咐我父親不要外泄此事,并未責難于他。”
關山月道:“英國人竟未借機生事,這倒有些奇怪了!”
南小山道:“我父親粗通英語,在安曼與其他人用英語交換意見時,聽出了幾分眉目。原來他們認為此事太過怪異,生著蝴蝶翅膀的白狼,聞所未聞,懷疑是自己國家這幾年在中國侵略荼毒,犯下了滔天罪行,天怒人怨,所以天降怪獸,來懲罰他們?!?/p>
關山月恨恨地道:“這些萬惡的侵略者,老天是應該懲罰他們了!”
南小山道:“我父親不相信他們會就此善罷甘休,便派人在領事館附近探視。今早探視的人回報說,英國一個副領事,帶著四名隨從到教堂去了??磥碛耸钦嬉詾樘炫嗽?,去祈禱懺悔,請求上帝寬恕了?!?/p>
關山月目光閃動,忽道:“我昨晚受驚,現(xiàn)在尚還心有余悸,也想去教堂,祈求上帝保佑我平安無事?!?/p>
南小山道:“是我害你受驚,就讓我陪你一起去吧?”
關山月微一沉吟,點頭道:“也好,那就有勞公子了?!北鹧b著琵琶的包裹,和南小山一起出樓。那教堂離聽雨樓不遠,兩人便步行前往。
南小山道:“姑娘去教堂還要帶著琵琶么?”
關山月道:“公子有所不知,這把琵琶雖不名貴,卻是亡父所贈,見到它便如見到亡父一般,是以我無論到哪里,都把它帶在身上?!?/p>
南小山道:“原來令尊已經過世!是我不好,惹姑娘傷心了。”
關山月道:“人已逝去,再傷心也無法挽回,我早就想開了?!?/p>
絕代佳人就在身畔,香澤微聞,南小山不禁心旌搖蕩,說道:“關姑娘,我一向自視甚高,但卻對你一見傾心。我愿永遠陪伴在你身邊,讓你忘掉所有的傷心事!”
關山月面無表情,說道:“南公子,教堂到了。”
南小山抬頭一看,一座巍峨的教堂已矗立在面前,不禁暗自搖頭,嘆息這段路程也太短了!
關山月目注教堂旁邊的商鋪,說道:“南公子,你到教堂里面等我,我去買點東西。”
南小山道:“我陪姑娘一起去買吧?”
關山月莞爾一笑,說道:“我要買的都是女子之物,公子在側,不大方便,還是請公子先到教堂里面等我吧。”
南小山訥訥地道:“啊,也……也好?!币姷疥P山月笑容,竟有些神不守舍,當下緩步走進教堂。
教堂里已有一百多人,中國人、外國人都有,或坐或立,都在祈禱。英國的副領事就站在前堂正中,正在胸前不斷地畫著十字喃喃禱告,四名隨從立在他身后。
南小山并不信上帝,悄立教堂之中,靜候關山月。
便在此時,一聲凄厲高亢的狼嗥,突然響徹教堂之內。眾人都大吃一驚,那英國副領事聽狼嗥之聲就響自身后,急忙回身看去,只見身后兩名隨從倒在地上,咽喉汩汩冒著鮮血,已然斃命。
不遠處,一個長著巨大蝴蝶翅膀的白狼,赫然就在身畔,英國副領事不禁駭然驚呼:“白狼!”他呼聲尚未落地,喉嚨已被那白狼一口咬斷,雙眼一翻,便即斃命。
教堂中一百多人驚呼駭叫,一片大亂。英國副領事身后的另兩個隨從急拔腰間短槍,可是那白狼動作奇快,一只蝶翅猛地一拍,便將兩人短槍拍落,隨后兩人只覺胸口一痛,兩顆鮮紅的心臟便被狼爪血淋淋地掏了出來。
白狼又現(xiàn),連傷五命,血濺教堂,南小山駭?shù)没觑w魄散,但見那白狼又是一聲凄厲嗥叫,雙翅一振,直飛起來,在教堂梁柱間閃了兩閃,便不見了蹤影。
教堂中亂成一團,眾人紛紛向外奔逃。
南小山也隨眾人一起向外疾跑,這時忽然有人在他肩頭一拍。
他回頭一看,卻是關山月,急忙說道:“啊,關姑娘,你也進來了?快和我出去,白狼又出現(xiàn)了!”拉著關山月的手,快步奔出教堂。
關山月問道:“怎么回事,我只聽見一聲狼嗥?那……那白狼又在這里現(xiàn)身了?”
南小山驚魂未定,喘息著道:“別……別問了,回去再說?!?/p>
他拉著關山月,快步疾行,誰知沒走多遠,忽聽一聲大喝:“站??!”三個人兇神惡煞般擋住去路。
南小山見攔路之人是昨天在聽雨樓被自己打跑的沈同,還有自己并不認識的一男一女,當下沉聲道:“沈同,你想干什么?”
沈同惡狠狠地道:“干什么?在聽雨樓你打我一拳,踢我一腳,讓我顏面掃地,難道就那樣算了么?”
這時關山月“咦”的一聲,指著沈同身旁二人道:“你們不是在聽雨樓前打拳賣藝的葛氏兄妹么?”
沈同道:“不錯,他們正是葛氏兄妹,兄長葛天雷,妹妹葛天霜。他們二人是我請來的武林高手,特來教訓南小山的。這南小山真不是東西,不讓我?guī)阕?,他自己卻把你騙上手了!”
南小山怒喝:“住口,不許你辱及關姑娘!你竟然不接受昨天的教訓,今天又來討打!”右臂一振,向沈同當胸便是一拳。
未等沈同出手,葛天雷搶前一步,伸臂將這一拳格開。
南小山道:“我看你兄妹二人,俱是英姿颯爽,當非尋常人物,為何與沈同這紈绔子弟混在一起?”
葛天雷面無表情,說道:“我兄妹落拓江湖,打拳賣藝,蒙沈公子抬愛,賞口飯吃,為他肝腦涂地,亦在所不辭?!?/p>
沈同拍手道:“好,說得好!打他,給我狠狠地教訓他!”
葛天雷道:“遵命?!比瓌萑顼L,直擊南小山面門。
南小山不再多說,接架相還,一時和葛天雷打了個難分難解。
沈同看了片刻,向葛天霜道:“姓南的小子功夫不錯,竟不在你哥哥之下。葛天霜,你也上去,幫你哥哥一起打他?!?/p>
葛天霜答應一聲,正要上前,忽聽得人喊馬嘶,一大隊人馬飛馳而來。
原來卻是白狼教堂傷人的消息傳到了知府衙門,知府南鈺急忙帶人趕到,后面還跟著上百個英國人。
沈同恨恨地一跺腳,說道:“姓南的知府老子到了!我們走?!睅е鹗闲置没琶﹄x去。
當天晚上,江寧首富沈百萬盛排宴筵,招待葛氏兄妹。筵上并無別人,只有沈同作陪。
酒過三巡,沈百萬向葛氏兄妹道:“聽小兒沈同說,你兄妹身懷絕技,都是武林高手,江湖賣藝,實在是有屈大才了。今后你兄妹就留在我府上吧,我愿與你們共享富貴?!?/p>
葛氏兄妹一齊站起施禮道:“感謝沈爺?shù)闹鲋鳌D転樯驙斝Я?,我兄妹求之不得。沈爺有何差遣,但請吩咐下來,我兄妹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沈百萬沉吟半晌,緩緩說道:“明天我要去做一筆極大的生意,不能有失,想請你兄妹保護我父子一起前去,不知你們是否愿意?”
葛氏兄妹齊道:“沈爺放心,我兄妹拼死保護沈爺和公子周全,生意也萬無一失?!?/p>
沈百萬點頭道:“好,明天一早,我們四人就坐我的私人快船,到長江上去談這筆生意?!?/p>
葛天雷道:“沈爺?shù)乃饺丝齑F(xiàn)在停在哪里?”
沈百萬道:“就停在江邊碼頭,我們隨時都可以取用。我已為你們安排好住處,你們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們盡早出發(fā)。”
葛氏兄妹告退出來,到住處休息。葛天雷與沈同同睡,葛天霜自己獨在一室。
更鼓三響,已是午夜時分,萬籟俱寂,沈家大院里忽然躍出一條人影,奔入街巷之中。約摸過了兩盞茶左右的時間,那條人影又躍回沈家大院,悄無聲息,竟沒一人察覺。
翌日清晨,一只四槳快船駛離江寧碼頭,船上四個扳槳之人,正是沈家父子與葛氏兄妹。葛氏兄妹各自腰間佩了一柄長劍,沈家父子卻是暗攜短槍。
四人都不說話,只是扳槳快劃,片刻之間,已至江心,遠遠便望見一只巨大無比的大船停在江面之上,船上約有近兩百名身穿海軍服飾的英兵走動,這大船竟是一艘軍艦。
快船已到軍艦近前,那軍艦上的人似是熟識這只快船,并不阻攔,一個英兵用漢語喊道:“是沈先生么?”
沈百萬答道:“是我,我是沈百萬。保羅少將來了么?”
軍艦上一個身穿將軍服飾的英國人越眾走上船頭,說道:“我是保羅。沈先生,快上我的軍艦?!?/p>
沈百萬將快船纜繩系在軍艦之上,然后帶著沈同和葛氏兄妹,順著軍艦垂下來的軟梯登上軍艦。
沈百萬和保羅寒暄了一會,然后便在船頭落座,沈同和葛氏兄妹站在他身后,保羅身后則站著十幾個英兵。
沈百萬道:“保羅將軍,先讓我看看貨吧?!?/p>
保羅道:“好的。沈先生,保你滿意?!币粨]手,英兵抬了十只箱子過來,并將箱蓋打開。
箱內都是袋裝的白色粉末,沈百萬撕破一袋,用舌頭舔了舔,然后連連點頭道:“好,好,果然是上品?!?/p>
保羅道:“給沈先生的貨,當然都是上品。每箱是一百斤,十箱共一千斤。沈先生的貨款帶來了么?”
沈百萬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遞給保羅道:“這是我們事先說好的數(shù)目,請保羅將軍驗收?!?/p>
保羅道:“不用驗了,我與沈先生合作已不止一次,對沈先生是絕對信任的。”伸手去接銀票。
突然之間,沈百萬身后的葛天雷劈手一把將他手中的銀票搶過,大聲喝道:“買賣鴉片、禍國殃民的民族敗類,死有余辜!”起手一劍,便將沈百萬刺死,與此同時,葛天霜雙腳旋風一般踢出,將十只箱子全部踢下軍艦,落入大江。那箱子箱蓋都是敞開的,箱內鴉片立時全部傾入水中。
沈同大驚,叫道:“葛天雷,你干什么?”
葛天雷反手一劍,又將沈同刺死,跟著彈腿一腳,將保羅拽出的手槍踢飛,可是這時軍艦上的英兵都已舉起槍來,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準了葛氏兄妹二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驀地一聲狼嗥劃破長空,只見從沈百萬乘來的快船船艙之中,閃電般躥出一只白狼,尚在半空,兩只巨大的蝴蝶翅膀便向前一揮,數(shù)十道寒光激射而出,都射在舉槍對準葛氏兄妹的數(shù)十英兵的致命要害,數(shù)十英兵哼也未哼出一聲,立時撒手扔槍,倒地斃命。
葛氏兄妹乘此機會,飛身跳下軍艦,落入快船,揮劍將船纜砍斷,然后快速劃走。
保羅驚叫:“噢,上帝!”轉身向船艙便跑。
那蝶翅白狼已落在軍艦之上,雙足在甲板上一蹬,向保羅疾撲而至,右爪一下便抓透了他的后心。此時保羅面前正有一名英兵,保羅尸體撲倒,他突見一只猙獰的狼頭已離自己不及一尺,駭?shù)猛龌杲悦?,竟忘了逃跑,那白狼大嘴一張,立時又將他喉嚨咬斷。
那白狼兩翅齊振,寒光激射,又射死了十幾個舉槍的英兵,然后一聲嗥叫,翻身跳入大江。
軍艦上剩余未死的一百多名英兵,一齊奔到舷畔,但見江中只有水花翻卷,那白狼已不見蹤影,當即舉槍向江中一陣掃射。
這時一名英兵叫道:“快追駕船逃走的那兩人!”開動軍艦,風馳電掣一般,追向葛氏兄妹。
葛氏兄妹雖已將快船劃出數(shù)里之遙,但人力劃動,畢竟不及軍艦機器驅動迅速,片刻之間,船艦相距已不到二十米。軍艦上幾名英兵舉槍就要射擊,一個頭目制止道:“不要開槍,抓活的,否則死了保羅少將,我們也不好交代,反正他們已無路可逃。開足馬力,先將他們的船撞翻!”當下軍艦加速,便如一支箭般,射向葛氏兄妹的快船。
正在這時,站在靠近船舷甲板上的兩名英兵,突然同時“啊”的一聲慘叫,翻身落入江中。
艦上英兵都大驚失色,尚未回過神來,在后梢開船的一名英兵,也是突然一聲慘叫,翻身落水。軍艦失去控制,倏地在水面上橫了過來。
那英兵頭目大叫:“白狼!白狼又來了!”原來軍艦打橫之時,又有兩名英兵慘叫落水,就在這剎那之間,那英兵頭目看見了白影一閃,還裹挾著彩色翅膀。
還有一名英兵也看見了,叫道:“白狼,是那白狼!它根本就沒走,一直躲在我們船底!”
軍艦上眾英兵緊握火槍,在四周水面上察看,卻再沒看見那白狼蹤影,可葛氏兄妹的快船已借此機會劃到了碼頭,再也追趕不上。
那英兵頭目氣得一跺腳,顧不得別的了,吼道:“開槍!開槍!將他們打死!”艦上英兵立即一齊舉槍射擊??墒蔷嚯x已遠,無法取準,子彈全部打空。
葛氏兄妹船也顧不得系,登上碼頭,快步便跑。哪知沒跑幾步,面前突然現(xiàn)出一排黑洞洞的槍口,一人冷冷說道:“你們還想跑么?”原來江面上發(fā)生變故,槍聲大作,早有人報知英國領事安曼,安曼迅速趕到碼頭,正好截住葛氏兄妹二人。葛氏兄妹無法抵抗,束手就擒。
黃昏時分,南小山來到聽雨樓,要見關山月,卻被老鴇攔住,說關山月受到白狼兩番驚嚇,已經嚇出病來,今天一天都沒有會客彈曲。
南小山聽說關山月有恙,更是非見她不可,他是知府公子,老鴇不敢峻拒,便叫人將他引入關山月養(yǎng)病的靜室之中。
南小山見關山月面色蒼白,神情委頓,急忙問道:“關姑娘,你身體怎樣?都怪我不好,害你受驚染?。 ?/p>
關山月似是強打精神,從床上坐起,聲音虛弱地道:“這怎能怪公子?我身體也沒什么大礙,只是有些精神恍惚?!?/p>
南小山道:“昨天白狼教堂傷人,我父親趕到,我?guī)退幚斫烫弥拢瑳]能送你回聽雨樓,心里一直不安,早就想來看你,誰知今天早晨又出了大事,現(xiàn)在我才有空趕來?!?/p>
關山月問道:“又出了什么大事?”
南小山道:“你還不知道?。磕情L著蝴蝶翅膀的白狼又出現(xiàn)在了長江之上。這次可不同上兩次,這次它竟然殺死五六十人,全都是英國人,包括一名海軍少將在內。另外沈百萬和沈同父子兩人也死了,他們卻是被昨天與我交手的那葛氏兄妹所殺。現(xiàn)在江寧城中,就像開了鍋一樣,民議沸騰,大家都叫那長著蝶翅的白狼為蝴蝶狼,認為是上天派下來的神獸,專門來懲罰在中國犯下滔天罪行的英國人的,都是拍手稱快,齊聲叫好!”
關山月道:“外夷入侵,國難當頭,國人真該如狼振起,不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南小山道:“英國人卻不再認為是天降神獸下來懲罰他們了,因為那葛氏兄妹竟然是蝴蝶狼的同伙。他們假意為沈百萬做事,卻暗中讓蝴蝶狼預伏在沈百萬私人快船的船艙之中,待到沈百萬和英國人交易鴉片之際,便暴起發(fā)難。”
關山月道:“那蝴蝶狼和葛氏兄妹殺人之后,都逃走了么?”
南小山道:“蝴蝶狼已在長江中遁逃,葛氏兄妹卻被英國領事安曼帶人抓到了領事館。當時我父親也聞訊趕到,安曼對我父親暴跳如雷,說要不把蝴蝶狼捉住,他就用大炮炸平江寧府。他還認為那蝴蝶狼一定是葛氏兄妹豢養(yǎng)的,將葛氏兄妹打得遍體鱗傷,逼問蝴蝶狼下落??墒歉鹗闲置脴O是硬朗,無論怎樣酷刑逼問,都是一言不發(fā)。”
關山月道:“那豈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南小山道:“雖然未死,卻也都已是體無完膚,最后還是一個叫做摩尼神父的英國人制止了安曼再打他們。這摩尼神父是聽說蝴蝶狼血染教堂之事,從外地趕來的。他不僅是個神父,據(jù)說還是個馴獸師,善驅狼蟲虎豹。他給安曼獻計,讓安曼明天就在法場將葛氏兄妹斬首示眾,并提前將這個消息哄傳全城。因為他聽說英國軍艦追趕葛氏兄妹時,蝴蝶狼竟又現(xiàn)身阻擊,便推測那蝴蝶狼已然通靈,說不定知道斬殺葛氏兄妹的消息會來救主,那時便可將它捉到?!?/p>
關山月道:“這摩尼神父卻也天真,竟以為野獸會來救主!”
南小山:“摩尼神父并非天真。他雖然認為那蝴蝶狼是葛氏兄妹所豢養(yǎng)的,但同時也懷疑是人所扮,因為他聽說那蝴蝶狼雙翅之中,竟能激射寒光,致人立死,就像武功高手發(fā)射暗器一樣。而從被射死的英兵身上發(fā)現(xiàn),射殺他們之物,竟然是長短粗細都和筷子差不多的狼毫形狀鋼針,這可是只有人能制造了。其實那蝴蝶狼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家之時,我父親從熄滅的火燭上也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鋼針,只是因為英國人死在我家,我父親怕惹禍上身,便隱瞞未說?!?/p>
關山月道:“也有可能是豢養(yǎng)蝴蝶狼的人,將機關暗器裝在它翅膀中的?!?/p>
南小山道:“不錯,也有這個可能,所以現(xiàn)在誰都不能確定,那蝴蝶狼到底是狼還是人。但無論它是狼還是人,我都不希望它中那洋鬼子的奸計,因為它這幾次下的殺手,實在是為我們中國人出了一口惡氣!”
關山月凝注著他,緩緩說道:“我想它是不會讓洋鬼子得逞的!它一定還會再殺更多的洋鬼子!”
南小山點了點頭。兩人相對坐著,一時都沒什么話說。
過了半晌,南小山站起身來,說道:“關姑娘,你尚在病中,不宜久勞神思。我告辭了,明天再來看你。”
關山月道:“南公子,你府上事務繁忙,而我也想要靜養(yǎng)幾日。明天……明天你就不要來了?!?/p>
南小山頗為尷尬,澀聲道:“那……那好,姑娘善自珍重。”嘆了口氣,幽幽吟道,“誤到蓬萊頂上游,明鐺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瓊枝雪艷愁?!鞭D身快步離去。
關山月雙眼望天,呆呆出神,也不知在想著什么心事。
第二天上午,江寧法場上人山人海,圍得水泄不通,抓住了蝴蝶狼同伙并在今天斬首示眾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全城,沒有人不想來看看熱鬧,看看蝴蝶狼的同伙是什么模樣。
法場是塊花園大小的空曠高地,葛氏兄妹被綁在場中央的刑柱之上,兩人雖都被打得遍體鱗傷,血污滿面,卻都昂首挺胸,凜然無懼。
法場正面搭有監(jiān)斬臺,英國領事安曼帶著幾個英國官員,和江寧知府南鈺一起坐在監(jiān)斬臺上;南小山站在父親身側。
安曼一大早便和十幾個官員乘著四輛豪華馬車,帶著一千騎兵,押著葛氏兄妹來到法場。南鈺則是被安曼特別要求帶五百清兵彈壓地面。南鈺不敢得罪英國人,卻也不愿幫助英國人,暗中曉諭清兵,如果蝴蝶狼出現(xiàn),誰也不準開槍或動手,只須吶喊做做樣子。
南鈺看午時三刻就快到了,蝴蝶狼還未出現(xiàn),法場上的人卻越來越多,已有數(shù)萬,當下對安曼說道:“領事大人,蝴蝶狼未必來了。但如果蝴蝶狼真的來到,也千萬不能開槍,法場上人太多,混亂中傷及無辜,局面可是不好收拾。”瞥了都端著火槍、早已在法場中央圍成一圈的千余英兵一眼,深感憂慮。
安曼哼了一聲,不置可否,見午時三刻已到,當即大喊一聲:“行刑!”
一聽此令,兩名行刑的劊子手立即向葛氏兄妹喝道:“兩位閉眼吧!”然后便舉起了明晃晃的鋼刀。
突然之間,一輛雙馬大車如旋風一般奔入法場之中,直撲中央行刑高地。首當其沖的英兵認得正是安曼領事乘坐的馬車,不敢開槍,急忙拔馬閃開。
那馬車駕車的兩匹馬像瘋了一樣,拉著車迅如弩箭,飛射到刑柱之前,將兩個劊子手一齊撞翻;與此同時,馬車之中,一柄長劍電閃而出,一劍便將葛氏兄妹身上綁繩一齊斬斷。葛氏兄妹反應也是奇速,綁繩一斷,立即飛躍起來,躥進車廂之內。馬車隨即如星丸急瀉,沖下場中高地,車中那柄長劍飛擲出來,從正對面的一名英兵前胸穿入,后心透出。那英兵立即倒撞下馬,落地斃命。
馬車從沖入場中,到救人殺人,真有如迅雷不及掩耳,只是電光石火之間,當眾英兵醒悟到不是領事驅車前來,而是劫法場時,那馬車已沖入人群之中。他們也不敢隨便向人群開槍,發(fā)一聲喊,一齊縱馬疾追。
便在此時,一聲狼嗥響徹法場,從飛馳的馬車車廂頂上,呼地飛出一只白狼,身在半空,兩只巨大的蝴蝶翅膀同時向前一揮,像兩片扇面一樣,鋪排開來,便在扇排的蝶翅之中,數(shù)十道寒光激射而出,追在前面的幾十個英國騎兵,立時落馬斃命。
數(shù)萬在法場圍觀的百姓齊聲驚呼:“蝴蝶狼!蝴蝶狼!”
監(jiān)斬臺上的安曼拍案大叫:“快抓住它!快抓住蝴蝶狼!”話音未落,突聽嘶嘶破空之聲,一只銀光閃閃冷氣森森、形似飛抓的東西直抓過來。
安曼與那蝴蝶狼相距足有百步,只看見那蝴蝶狼右爪向自己一揮,沒想這么遠它還能襲擊過來,嚇得媽呀一聲,鉆到了茶幾底下。他雖然躲開了,但他身后站立著一名英國官員,正被那“飛抓”抓在面門之上,整個鼻子連同上唇一齊被抓了下來,立即慘叫一聲,暈倒在地。
這時蝴蝶狼已從英國騎兵頭頂上飛過,撲上監(jiān)斬臺來,看來竟是聲東擊西,要引開追趕馬車的英兵。
法場上圍觀的很多人都看得清楚,抓傷英國官員的“飛抓”,竟是蝴蝶狼脫腕飛出的一只右爪,傷人之后,又閃電般返至腕上,不禁都又是驚奇又是興奮,這回親眼見到,想不到蝴蝶狼比傳聞的還要厲害,不但跳躍飛騰如風似電,而且還能百步傷人!
知府南鈺見剎那之間,那蝴蝶狼在監(jiān)斬臺已又咬死了兩名英國官員,暗自叫好,只和兒子南小山大喊大嚷,卻不住向后退步;臺下的五百清兵也都是大聲鼓噪,卻不上前來。
眾英國騎兵顧不得再追趕那輛馬車,一齊奔回到監(jiān)斬臺下,但怕傷及臺上的本國官員,還是俱都不敢開槍。
那蝴蝶狼又咬死一個英國官員,發(fā)出一聲凄厲嗥叫,然后大翅一振,便向法場外的一座高樓飛去。
這時安曼從茶幾底下爬了出來,歇斯底里地大叫:“開槍!快開槍打死它!”
眾英兵急忙一齊舉槍射擊??赡呛菂s真似通靈神獸一般,眾英兵剛一舉槍,它便猛地身子一折,又向另一座高樓飛去,在空中折轉回翔,竟比鳥雀還要迅疾靈活。英兵的子彈俱都打空,眼看那蝴蝶狼就要在樓角閃沒。
就在這時,忽聽一聲高亢之極的鷹唳,劃破長空,一團巨大的黑影從樓頂之上,居高臨下,向蝴蝶狼疾撲下來。
眾人全都在舉目上看,俱是驚奇萬分,只見從樓上撲下的那團黑影竟是一只黑羽兀鷹!這兀鷹極是巨大,雙翼展開,闊及一丈開外,長長彎鉤利嘴,便似一柄刀鐮,兼之雙目如燈,極是兇陋駭人;而兀鷹背上,竟還騎坐著一人,手拿一柄利劍,也隨著兀鷹嘴啄,向蝴蝶狼當頭刺下。
蝴蝶狼在空中無處著力,身子一旋,落在地上。那兀鷹馱著那人,也追擊而下。
蝴蝶狼猛然兩翅向上一揮,數(shù)十道寒光疾射半空中的兀鷹。卻見那兀鷹大翼一拍,便將數(shù)十道寒光全部拍落,跟著身軀急墜,雙爪如十只鋼鉤,疾抓蝴蝶狼的頭部。
蝴蝶狼一躍避開,驀地寒光耀眼,騎鷹之人的長劍又已刺到。
這時安曼一擺手,叫道:“別開槍了,看摩尼神父收拾這只惡狼。這個畜生,竟然搶了我的馬車前來救人!”
英兵停止射擊,都大睜雙眼,瞧著場中鷹狼相斗。
原來那騎鷹之人便是摩尼神父,他既是一個宗教領袖,又是一個馴獸師,能驅狼蟲虎豹,所騎那只兀鷹,便是他馴自阿爾卑斯山上,一種鷹雕交配所生的異種猛禽,臉相丑陋,被稱為鬼面兀鷹。這鬼面兀鷹兩翼堅逾鋼鐵,不畏刀劍,利喙如鐮,爪似金鉤,極其猛惡。
摩尼神父聽說蝴蝶狼之事后,極感興趣,帶著鬼面兀鷹,特地從別處趕來降伏蝴蝶狼。他本人身材高瘦,面似骷髏,雖稱神父,卻比鬼還嚇人,手拿一柄喪門劍,不斷異聲怪叫,驅動兀鷹,向蝴蝶狼狠抓惡擊。
其時正當午時,紅日高照,耀眼的陽光之下,但見一鷹一狼還有一人,忽而地上,忽而半空,飛騰躍落,劍爪搏擊;兩只巨大的黑色鷹翼,和兩只五彩斑斕的蝶形大翅,翩卷翻橫,恰似龍飛鳳舞,烏云追逐彩云,既絢麗萬狀,又詭怖百般,直看得數(shù)萬人目瞪口呆,撟舌難下。
摩尼神父騎著鬼面兀鷹,忽地飛上高空,又俯沖下來,喪門劍直指蝴蝶狼咽喉。蝴蝶狼前肢一揮,發(fā)出“叮”的一聲,將喪門劍擊開,右爪竟似鐵鑄,不畏利刃,同時左爪疾翻,抓向鬼面兀鷹鷹頭。那鬼面兀鷹將頭一仰避開,隨即一只鷹爪倏地抓到了蝴蝶狼胸口。蝴蝶狼縮身一退,稍慢一點兒,被那鬼面兀鷹抓去了身上一叢白毛。
摩尼神父厲聲怪叫,喪門劍又疾刺而至,同時白慘慘的雙眼之中,射出兩道幽光,直直地盯住那蝴蝶狼。
蝴蝶狼目光和摩尼神父眼中幽光一觸,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頭腦一陣暈眩,原來摩尼神父竟會催眠懾心之術。
蝴蝶狼急忙轉頭避開摩尼神父眼光,雙翅一揮,又是數(shù)十道寒光射出,跟著雙爪翻飛,狠抓猛擊,勢若狂風暴雨。那鬼面兀鷹雙翼將寒光拍落,卻被蝴蝶狼一陣猛擊,迫得帶著摩尼神父飛上高空。
突然之間,摩尼神父手中喪門劍脫手擲出,直射蝴蝶狼面門。蝴蝶狼狼頭一側,倏地伸爪抓住了飛來的喪門劍劍柄。哪知就在這時,摩尼神父“嗖”地從懷中掏出一支手槍,向著蝴蝶狼便是一槍。
在他掏槍之時,蝴蝶狼已然看見,急忙躍身疾閃。可是它閃得再快,卻也沒有子彈快,胸口要害雖然閃過,卻被子彈打中了左肢肩胛,悶哼一聲,后腿一軟,坐倒在地。
摩尼神父大聲怪叫,驅動鬼面兀鷹,俯沖而落,便如一朵烏云,挾雷帶電,疾壓下來,剎那之間,一雙利如金鉤的鷹爪,便抓上了蝴蝶狼狼身。四圍眾人齊聲驚呼!
驀地里寒光一閃,有如劈靂,蝴蝶狼手中喪門劍由下而上,從鬼面兀鷹胸前插入,后背透出,又自騎在鷹背上的摩尼神父襠腹刺進,穿破心肺。摩尼神父撒手扔槍,和鬼面兀鷹同時慘叫,一齊摔落在地。
數(shù)萬圍觀百姓本來都在為蝴蝶狼擔心,哪知變故陡起,形勢逆轉,蝴蝶狼竟將摩尼神父和鬼面兀鷹一起格斃,不禁又都驚得呆了。
那蝴蝶狼尚還坐在地上,便雙翅一揮,射出數(shù)十道寒光,打向還未從驚駭中回過神來的英國騎兵,然后立即翻身站起,躥入人群之中。它身受槍傷,似已不能飛躍。
安曼又驚又怒,連聲大叫:“快追!快追!”眾英兵也都醒悟過來,急忙縱馬追趕。
這時法場中大亂起來,老百姓有意無意地都在阻擋英兵。數(shù)年來飽受英國侵略荼毒,大家都恨透了英國人,對這個專殺英國人的蝴蝶狼早起同仇敵愾之心,竟都來掩護蝴蝶狼逃跑。
安曼知道眾怒難犯,也不敢開槍亂傷無辜,等他騎馬帶兵沖出人群之時,蝴蝶狼已跑得不見蹤影。
看南鈺父子率五百清兵也趕了過來,安曼冷冷說道:“知府大人,你一直按兵不動,難道真的就這樣袖手旁觀么?”
南鈺聲色不動,說道:“領事大人的上千騎兵都抓不住那蝴蝶狼,我們動手又有何用?”
安曼怒道:“我就不信抓不到那蝴蝶狼!我要搜遍全城,就是把江寧府翻過來也要抓住這只惡狼!”
這時一名英兵跳下馬來,在一個胡同墻角處俯身看了一下,叫道:“領事大人,這里有血跡!”
安曼縱馬上前一看,果然有斑斑血跡,尚未凝固,當即叫道:“快追!順著血跡追?!?/p>
那血跡斷斷續(xù)續(xù),從胡同穿出,又拐過兩條街,到了一座高樓之下。南鈺父子也率人跟在英兵后面,抬頭一看,只見高懸的樓扁上寫著三個大字:聽雨樓。父子二人對望一眼,都是暗暗驚異。
安曼一揮手,英兵也不叫門,直接破門而入,樓中老鴇走來過問,被一名英兵一腳踢翻。樓內仍有血跡,點點滴滴,通到后院的一間靜室門口。
安曼在靜室門口站住,問剛爬起來的老鴇道:“室中居住何人?”
老鴇道:“是關山月關姑娘。她這兩天身體有恙,正在室內靜養(yǎng)。你……你們究竟想干什么?”
安曼喝道:“把門打開?!?/p>
老鴇道:“關姑娘病勢沉重,不能見客?!币幻⒈话褜⑺圃谝慌裕唛_房門,安曼和十幾個英兵及南鈺父子一擁而入。
室內簾幔低垂,隱約看見里面一個女子倚坐在床上。南小山急道:“關姑娘,你病體怎樣?”
里面女子正是關山月,她聲音虛弱地道:“我頭暈得很,全身乏力,病勢甚重。你們……你們這是要干什么?”
安曼環(huán)顧室中,并無他人,沉吟道:“姑娘請出來說話!”
關山月道:“我渾身無力,下不了床,也不想見你們。你們?yōu)楹芜@般無禮,擅自闖入女子閨房之中?快給我出去!”
安曼道:“我們正在追蹤一個怪獸,怪獸受了傷,鮮血流到了你的門外。你可曾看見,有一只長著巨大蝴蝶翅膀的白狼逃到你的房中?”
關山月道:“我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沒見到?!?/p>
安曼突然走上前來,將床幔一把掀開,只見床上坐著一個美艷絕倫的少女,面色蒼白,弱不禁風,身旁放著一把琵琶,此外再無別物,當下干笑了兩聲,說道:“真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嗯,姑娘會彈琵琶么?”
那老鴇搶著道:“我們關姑娘的琵琶彈唱,那可是江寧一絕,多少王孫公子,都排隊候著聽哪!”
安曼眼珠一轉,說道:“那么可否請姑娘為我彈唱一曲?”
關山月道:“一來我身體不適,力難為之;二來我從不為洋人彈唱?!?/p>
安曼森然道:“你為何不為洋人彈唱?今天我若非要你為我彈唱呢?”
南鈺皺皺眉,說道:“領事大人,關山月雖為青樓女子,卻也可意愿自主。我們雖為官宦,卻也不能強人所難?!?/p>
安曼斜了南鈺一眼,道:“那么就請她為知府大人彈唱一曲,這總可以了吧?”
南鈺看了關山月一眼,一時也難以再措辭回護,便不言語了。
卻聽關山月淡淡說道:“聽我一曲,要百兩紋銀,銀兩先付?!?/p>
南鈺道:“我身邊沒帶銀兩?!?/p>
南小山道:“我也沒帶?!?/p>
安曼哈哈一笑,說道:“知府大人盡管聽曲,我來付錢?!闭f著從懷中取出一張百兩的銀票,放在茶幾之上。
關山月再也無可推托,當下用手攏了攏秀發(fā),抱起琵琶,就坐在床邊,彈唱起來:“春生何處暗周游,海角天涯遍始休。先遣和風報消息,續(xù)教啼鳥說來由。展張草色長河畔,點綴花房小樹頭。若到故園應覓我,為傳淪落在江州。”
安曼聽她唱罷,問道:“此歌何意?”
南小山道:“這是白居易的一首《潯陽春》,不過就是見到他鄉(xiāng)春色,而起故園之思?!l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像李太白的這首《洛城聞笛》,也是此意?!?/p>
安曼瞪了南小山一眼,道:“你往遠扯什么?她是在感嘆自己淪落在這江寧城!”
他背負雙手,在室內轉了一個圈,忽然又取出一張銀票,放在茶幾之上,緩緩說道:“關姑娘,我想再請你為知府大人彈唱一曲?!?/p>
關山月知道安曼對自己猜疑甚深,無可奈何,只得又慢捻琵琶,淺吟低唱:“洛城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云白日眠。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為破幽燕?!?/p>
歌聲一住,安曼便冷笑道:“我粗通中國文化,知道這是中國有名的大詩人杜甫的一首詩。不過經姑娘唱來,可是大有深意??!‘胡騎長驅五六年,是不是就是指我們英國人進入中國好幾年了?而‘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為破幽燕則更值得玩味了!你究竟是什么人?”后一句話聲色俱厲。
南鈺哈哈一笑,說道:“佩服,佩服,領事大人竟然深通中國詩文!不過,就算有詩外之意,恐怕也不足定人以罪吧?”
安曼突然厲聲大喝:“還不足定人以罪么?你看她左肩!”
南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關山月左肩一片殷紅,已有鮮血滲出,先前尚無所見,顯是彈琵琶抻動了傷口。
唰唰唰唰,四名英兵搶上前來,分站兩邊,四個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準了關山月頭顱。
關山月面色微變,冷冷說道:“我有傷流血,難道也犯法不成?你們要抓的是狼,而我卻是人!“
安曼道:“毫無疑問,那只蝴蝶狼便是你所裝扮的,你還想狡辯么?”
關山月道:“我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如何會是殺人不眨眼的惡狼?”
安曼道:“你……你……” 一時也覺得這事有些不可思議。
正在這時,聽到安曼的大喝之聲,又有十幾個英兵闖進屋來。他們進屋之時,帶起一股疾風,呼地將下垂的床單吹起,露出了床下的一件物事。一名英兵恰在床邊,當即一把拽出,送到安曼面前。
關山月面色大變,目光閃爍,緊咬嘴唇,但被四支火槍指住,卻是動彈不得。
安曼接過那物,見是一個長大的包裹,當即問道:“這是什么?”
南小山搶著答道:“這是關姑娘裝琵琶的包裹?!?/p>
安曼道:“不對,裝琵琶的包裹怎會如此大?我來打開瞧瞧到底是什么?”雙手一扯,便打開了包裹。
包裹一打開,眾人齊聲驚呼:“狼皮!”包裹里竟是一張全身雪白長毛的狼皮,頭肢俱全,背上還有兩只巨大的蝴蝶翅膀。
安曼又是憤怒,又是激動,咬牙切齒地道:“關山月,這回你還敢說蝴蝶狼不是你么?”
關山月突然仰天一陣狂笑,然后森然道:“不錯,我就是蝴蝶狼。這幾天死的所有英國人都是我殺的!”
安曼看看手中的狼皮,又看了看關山月,緩緩地道:“你承認了就好??墒俏液芷婀?,看你一個弱質女流,怎么披上一張狼皮就如此厲害?不但能高飛遠跳,口爪致人死命,而且雙翅可以發(fā)射暗器,狼爪還能百步傷人?”
關山月又是仰天一陣狂笑,然后冷冷地道:“明白告訴你也無妨,免得以后你死在我蝴蝶狼手下,做個糊涂鬼。這狼皮是一只真白狼的狼皮,狼口的利齒卻是我用利刃所制,上下顎之間連著一條鋼絲,我只要用牙一咬這條鋼絲,上下顎間的利刃牙齒便即合攏,咬人立死。而一雙狼爪則是精鋼特制的狼牙鉤,套在手腕之上,連有百米多長極細卻又極為結實的絲線,用機栝控制,一按機栝,狼牙鉤便立即彈飛出去,抓到高樓之上,我便可飛上高樓,也可以襲擊敵人;再一按機栝,狼牙鉤便可伸直,脫離所抓之物,和絲線一起彈回我的手腕。我的蝴蝶翅膀更是制作精巧,內裝數(shù)百支狼毫針,兩翅齊揮,一次便可打出六六三十六支,可致數(shù)十人死命。哈哈哈……怎么樣,厲害不厲害?只可惜不能殺盡你們這些洋鬼子!”
安曼恨恨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咬喉掏心,辣手無情,竟然要將我們趕盡殺絕?”
關山月道:“這個更無須瞞你。我就是英勇抗擊你們入侵、壯烈犧牲的愛國將領關天培之女。而葛氏兄妹則是葛云飛的子女,葛云飛也是抗英犧牲的烈士。我們殺你們洋鬼子,不但是要報殺父之仇,也是為千千萬萬個被你們殘害的中國人討個公道!”
安曼冷笑道:“你還想討公道?你馬上就將和你父親一樣,踏上黃泉大道。”一手拿著狼皮,一手掏出了手槍。
關山月道:“虎門銷煙的林則徐大人說得好:‘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不過臨死之前,我想破一破例?!?/p>
安曼瞪著她道:“破什么例?你還想耍什么花招么?”
關山月道:“我要破例為你們英國人彈唱一曲。”
安曼冷笑道:“死到臨頭,你還有心情彈詞唱曲?”
關山月懷抱琵琶,悠悠吟道:“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我為你們所彈之曲,就叫做《飛花艷想》!”一個“想”字出口,指尖突然在琵琶弦上一劃,只聽“錚”的一聲,琵琶弦全部斷開,暴起兩篷弦箭,分射拿槍指著自己的四個英兵,恰似減春飛花,風飄萬點。原來她的琵琶竟也是極為厲害的殺手武器。
四個英兵同時慘呼,眼睛皆被琵琶弦射瞎,全都扔槍捂眼,翻身栽倒。
關山月動作奇快,用琵琶弦射倒四個英兵,隨即又將琵琶脫手擲出,直砸安曼,同時身子從床上疾躍而前,劈手一把奪過安曼手中的狼皮,返身撲回床邊。
可是關山月動作雖快,安曼動作卻也不慢,側身躲過砸來的琵琶,抬手舉槍向關山月就射,他身后十幾名英兵也一齊向關山月扣動了扳機。
就在安曼抬手舉槍之時,南小山突然一聲大叫:“不要傷她!”合身撲在了關山月身上。立時之間,安曼和十幾名英兵的子彈,全都射在了南小山背部。
關山月震驚萬分,叫道:“南公子!”沒想到只是和自己數(shù)面之緣,南小山竟已對自己情根深種,甘代己死,不由得心中大慟。
南小山只叫了聲:“關姑娘……”再什么都沒能說出,便垂首而死。
此時關山月無暇悲痛,將狼皮一側的蝴蝶翅膀一揮,射出十八支狼毫針,打向安曼和英兵,然后立即抱著狼皮向床下一滾。
一支狼毫針從安曼頭皮擦過,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看身后有八九個英兵已被射死,不禁怒發(fā)如狂,抬槍向床下便是一陣猛射。
可射了半晌,床下卻無動靜,他心知有異,叫人搬開床榻一看,一塊地板翻開,露出來一個洞口,床下竟是一個秘道,關山月早已逃入秘道之中。
安曼愈益憤怒,回頭見南鈺正抱著兒子的尸體放聲大哭,當下冷冷地道:“南知府,你身為清廷命官,兒子卻保護殺害我們英國人的惡女,和大英帝國作對,這怎么說?”
南鈺止住悲聲,恨聲道:“我兒已死,這個知府我也不想做了,你還能把我怎樣?”抱起南小山尸身,帶著五百清兵,悲憤而去。
安曼看那秘道極是昏黑,便向那驚嚇得瑟縮在屋角的老鴇道:“拿二十只燈籠來。”
那老鴇不敢不聽,當即叫人拿了二十只燈籠過來。
安曼吩咐道:“二十人和我下秘道追殺蝴蝶狼,其余的人團團把聽雨樓圍住,不許任何人出入?!闭f完,又從入口向秘道里開槍掃射了一陣,然后便率人進了秘道。
那秘道斜而向下,極是狹窄,安曼等人只能彎腰行進,約摸行進了四五十米,秘道才寬闊起來,闊達百丈??墒撬麄儎倓偠嫉搅藢掗煹貛В吐牎稗Z隆”一聲,一塊重逾萬斤的巨石由上而落,立時將他們身后的窄道牢牢閉住。
安曼等人都大驚失色,一齊叫道:“不好,入口封死了,我們出不去了!”
只聽一個聲音陰森森地道:“已入地獄之門,你們還想出去么?”聽來正是關山月。
暗道之中雖極寬闊,但卻石巖交錯,影壁縱橫,看不見關山月人在哪里。眾英兵開槍向聲音來處一陣掃射,可是關山月早已不在原處,猛聽啊啊兩聲慘呼,兩名英兵竟在這轉瞬之間,被她在暗中用狼牙鉤飛抓斃命。
安曼等人俱是恐駭至極,敵人在暗處,隨時都可以致他們死命,而他們卻連敵人的人影也看不到,入口又被封死,想退出也已不能。
安曼強抑恐駭,嘶聲大喊:“關山月,你給我出來,我要殺死你!”
只聽關山月一聲冷笑,森然道:“你做夢吧,要被殺死的是你!我進入秘道之后,本可立即放下巨石封閉,阻止你們追趕,之所以讓你們進來之后再閉秘道,就是要將你們全部殺死!”她聲音飄忽,說幾字換一個地方,而且都是在巖壁暗影之處,安曼聽著聲音連連開槍,卻根本連她影子都沒打上。只聽又是兩聲慘呼,又有兩名英兵被關山月狼牙鉤飛抓抓死。
安曼突然喝令英兵:“大家站成一排,步步為營,一齊開槍向前推進。”和安曼一起追下秘道的二十個英兵已被關山月抓死四個,剩下的十六個英兵連同安曼,當下站成一列,提著燈籠,一齊向前行進,邊走邊開槍掃射。
這一招果然奏效,迫得關山月未能再次襲擊。他們又行出二百多步,便到了秘道盡頭。這秘道盡頭竟是一個水池,水池邊上,還有一口白石棺材。棺材就是代表死亡,安曼等人觸目驚心,都覺毛骨悚然。
安曼定了定神,沉聲道:“關山月必在棺材之中,今天務必要將她擊斃!”一揮手,率眾英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石棺,邊走邊開槍狂射。
可是那石棺極為堅厚,雖被子彈打得火星迸濺,石屑紛飛,卻夷然不動。
突然之間,那石棺棺蓋平飛起來,帶著一股大力,猛地撞上走在最前面的四個英兵胸口。四個英兵“啊”的一聲慘呼,口中狂噴鮮血,立時齊被撞倒,壓死在棺蓋之下。
眾英兵雖然大驚,卻悍然不退,有兩人倏地搶到敞開的棺材跟前,順槍向內便射。驀地兩人虎口一震,火槍都被人抓住,奪入棺內,跟著兩柄長劍電閃而出,將兩人齊頸斬斷,兩顆人頭咕轆轆滾出好遠。另有兩名英兵也已搶到棺前,見狀抹頭就跑。那兩柄長劍突然從棺內飛擲出來,從背后穿入,將他們都釘在了地上。
剎那之間,十六個英兵又死了八人,安曼腿也駭?shù)密浟?,不住倒退。這時石棺之中,猛地露兩個人來,舉著剛剛奪來的火槍,瘋狂掃射。
一瞥之間,安曼已看出這兩人正是葛氏兄妹,臉上猶有被自己酷刑拷打的血污,急忙開槍還擊。
只聽“啊”的一聲,葛天霜被槍打中,倒入棺內,葛天雷急忙縮身入棺。
安曼看身邊時,又有六名英兵尸橫就地,不禁心膽俱裂,兩腿簌簌直抖,和最后僅剩的兩名英兵,疾向后退,突地撲通一聲,后腳竟踏入了水池。
便在此時,水波嘩地一響,關山月身穿狼皮,從水池中閃電般躥出,一口將剛自聽到響動扭頭來看的安曼喉嚨咬斷,跟著雙爪疾抓,又將兩名英兵心臟血淋淋地抓了出來。
剎那之間,盡殲強敵,關山月心情激越,一聲響亮長嗥。
這時葛天雷從石棺中探出頭來,叫道:“山月,我妹妹不行了!”
關山月急忙躍進石棺,卻見葛天霜腦門中槍,躺在葛天雷懷里,已是氣若游絲,這時強睜雙眼,看了看關山月,又看了看葛天雷,凄然一笑,說道:“山月、大哥,今天我已殺了好幾個洋鬼子,死也值了!你們要好好保重。”言畢而逝。
關山月和葛天雷都放聲大哭。關山月和葛氏兄妹自從父親抗英犧牲之后,便聚在一起時刻準備復仇,實是情逾同胞。
關山月哭道:“葛大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意氣用事,放英兵進來,以致害死了天霜姐姐。本來在英兵到聽雨樓時,我就可以避入秘道的,就是怕他們見屋內無人,查找起來,累及你們,才等在那里,想把他們敷衍過去。誰知結果還是……”
葛天雷道:“山月,快別這么說,我們都和英國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是為殺他們而活著的。像前日長江軍艦之上,那么危險,我妹妹不也通知你去了么?只要能多殺英國人,死又何懼?我妹妹雖死無憾!你……你的肩頭在流血,傷勢怎樣?”
關山月止住悲聲,說道:“只是被子彈穿過皮膚,流了點血,沒傷到筋骨,已無大礙。不過我們得趕緊走,英兵人多勢大,要破開封閉秘道的巨石,也非難事。”
葛天雷道:“我知道這水池直通莫愁湖,你水性極好,快從湖中走吧。我被酷刑拷打,體無完肢,寸步難行,更別說入水了,就讓我留下來陪我妹妹吧!”
關山月怒道:“你當我是什么人了?你不走,我也決不一個人走!”
葛天雷還要勸她,便在這時,只聽“轟”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封閉秘道的巨石碎裂紛飛,破開了一個大洞,數(shù)十英兵提燈端槍,一擁而入。
關山月叫道:“不好,他們用炸藥將巨石炸開了!”安曼帶來的二十名英兵死后,所提的燈籠都已落地熄滅,關葛二人處在黑暗之中,炸開巨石進來的英兵看不見他們,他們卻將英兵看得清清楚楚。
關山月忽地跳出石棺,將棺前散落的十幾支火槍拾起,然后又躍入棺中,說道:“我們誰也別走了,今天就放手大殺吧!”舉槍向進來的英兵便射。
葛天雷也不再說話,舉槍射擊,剎那之間,進來的英兵便倒下一片。
英兵驟遇槍擊,卻看不到敵人,亂成一團,一邊胡亂還擊,一邊慌忙后退,最后只有七八個人從炸開的洞口退了出去,暗道中又留下了四十幾具尸體。
關山月大為興奮,說道:“就這樣,他們進來一個,我們殺一個,進來兩個,我們殺一雙,露頭便殺!”
這時又有數(shù)十個英兵從洞口一擁而入。葛天雷叫道:“來吧,來吧,越多越好?!睔⒌脙裳勖盎?,和關山月轉瞬之間,又將進來的英兵盡數(shù)擊斃。
關山月大呼過癮,可這時英兵卻似害了怕,好半天不再進來。
葛天雷道:“英兵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過會兒勢必會再發(fā)動猛攻,我們只剩下四支槍內還有子彈,難再抵擋多久。山月,你還是快走吧!”
關山月道:“要走就一起走,你不走我是決不會走的。我們就死在一起吧!”
葛天雷道:“不行,你要留下有用之身,做有益之事。你已把江寧城鬧得天翻地覆,這里是不能呆了。聽說有個叫洪秀全的在金田起義,組建了太平軍,你就去投奔他吧。現(xiàn)今中國,朝廷封建落后,腐敗無能,只有與有志之士一起反清滅洋,才能真正建立一個太平盛世?!?/p>
關山月悠然神往,說道:“對,一定要建立一個太平盛世!只有建立了太平盛世,我們才不會再受洋鬼子的侵略欺辱!”
正說著話,忽聽“轟”的又是一聲巨響,英兵竟扔了一包炸藥進來,雖然距離甚遠,傷不到兩人,但炸得秘道中石塊紛飛,塵煙迷漫。隨著巨響,一百多人狂涌進來,同時彈如雨發(fā)。
關、葛二人急忙還擊,仗著隱蔽優(yōu)勢,又打死了五六十人,但英兵越來越多,竟又有二百多人進來,只聽一人大喝道:“義律將軍有令,只許前進,不許后退。哪個后退半步,立即軍法處置!”
軍令如山倒,明知前面危險,卻誰也不敢畏而后退,近三百英兵,狂亂開槍,大叫大喊,一齊疾沖上來。
關山月粗通英語,不由脫口叫道:“啊,義律!義律不就是英國侵華戰(zhàn)爭的罪魁禍首么?我爹和你爹就是在抵抗他率領的英兵時犧牲的!”
葛天雷眼都紅了,說道:“不錯,正是他??墒恰墒沁M來的英兵中,好像沒有當大官的!”
關山月咬牙道:“義律老奸巨猾,自然不會親自涉險。他一定在聽雨樓上指揮呢,我非殺了他不可。”
葛天雷吼道:“那你還不快走?只有活著出去,才有機會殺他。我的父仇也要指望你給報了!”
關山月道:“快,我們一起走,我背你出去!”
葛天雷道:“我全身是傷,連水都沾不得,如何走得了?快,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咔的一聲,手中火槍子彈已然打光,見關山月還在射擊,猛地一把將她手中的槍奪過,叫道,“快走!”使出全身力氣,躍出石棺,迎著英兵奔去,手中火槍同時狂射!
關山月見葛天雷竟舍身出棺去吸引英兵,好讓自己逃走,又是心痛,又是感動,萬般無奈,只得溜出石棺,一頭扎進水池之中。
葛天雷又打死了七八個英兵,身中一百多槍,倒地而亡。英兵仍在秘道中狂掃亂射。
秘道水池與莫愁湖相通,關山月從莫愁湖中出來,已在聽雨樓外,回想這幾天雖然殺了數(shù)百英國人,但卻失去了和自己情逾同胞的葛氏兄妹,癡情的南小山也為自己而死,一時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悲傷。
此時已然入夜,天色漆黑,無星無月,但聽雨樓前堂大廳之中,卻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人影綽綽,顯見英兵首領義律便在廳內。
關山月心中一動:義律是駐中國英軍的最高軍事長官,手握重兵,平常要接近他都難于登天,今天想必是因為我鬧得太兇,他才趕來幫安曼捉拿我的,這可是個殺他的天賜良機!
她定了定神,抖抖身上狼皮長毛上的水珠,見英兵可能多數(shù)都進秘道去了,樓外圍守的只有三五十人,不禁心中暗喜。她對聽雨樓地形極熟,當下悄沒聲息地摸到大廳南面落地長窗之外。
她隱身暗處,見窗外站著六個英兵,都持槍全神戒備,當下在地上拾起一枚鵝卵石,向樓角處的一株芭蕉樹打去。芭蕉樹在暗影中“嘩啦”一響,窗下六個英兵同時驚覺,一齊端槍奔了過去。
關山月引開英兵,立即如離弦箭般射到窗下,一腳踢開落地長窗,沖入大廳之中。她一來藝高人膽大,二來也是恨義律入骨,竟然不顧奇險,闖進了龍?zhí)痘⒀ā?/p>
關山月一瞥之下,已看清大廳正中一張?zhí)珟熞紊?,一個金發(fā)胖子身穿將軍服,手拄軍刀,騎踞而坐,他下首廳下還侍立著百余英兵,知道他必是義律,當即乘他猛見自己進來大吃一驚之際,一聲狼嗥,雙翅齊揮,射出三十六支狼毫針打向廳下英兵,跟著身子縱起,像大鳥一般向他撲落。
那金發(fā)胖子正是義律,一見關山月,立即驚呼:“蝴蝶狼!”不及撥槍,揚手中軍刀向她便劈。
關山月旋身落地,雙爪錯落,爪爪不離義律要害。
義律久經大敵,亦精技擊,并有大英第一勇士之稱,軍刀霍霍使開,直如雷劈電掣,同時口中大叫道:“好你個蝴蝶狼,我已派出近千人下秘道捉你,想不到你還是跑了出來!今天本將軍就把你生擒活捉,千刀萬剮,以儆效尤!”
廳下百余英兵猝不及防,被狼毫針射死了二十幾人,余者都端槍沖上前來,但是見兩人纏斗一處,怕傷了義律,都不敢開槍。
關山月想不到義律如此猛惡,近身搏斗,雙翅狼毫針又使用不上,霎時間,迭遇險情,一個疏神,被義律軍刀掠面而過,竟將蝴蝶狼的長嘴削斷。
關山月面對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憤怒至極,不退反進,欺入義律身前,左臂一格義律持刀的右臂,右爪如風,直抓義律咽喉。
義律一聲冷笑,身子一側,避開關山月右爪,縮刀頓肘,猛力砸在關山月上格的左臂之上。關山月左肩本受槍傷,左臂被砸,抻裂肩傷,痛徹心肺,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義律乘勢腳如奔雷,一腳踹在關山月腰間,將她踹出一丈多遠,摔在地上,隨即獰笑一聲,叫道:“蝴蝶狼,拿命來吧!”
他向前一縱,舉刀便劈,可是突然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原來關山月雖被踢翻在地,應變卻是奇速,知道義律刀法太過厲害,狼毫針打他不到,當即雙翅一揮,翅膀中僅剩的數(shù)十支狼毫針全部射出,將大廳上空的四盞明燈一齊打滅,跟著立即就地一滾,避開義律砍下的軍刀。
大廳中漆黑一團,誰也看不見誰,眾英兵怕傷到自己人,更是不敢開槍。
義律大叫:“快掌燈……”他本想說快掌燈來,可一個“來”字尚未說出,突覺喉嚨一緊,已被利器透入。
原來關山月雖然看不見義律,但義律一說話,她立即聽聲辨位,右手狼牙鉤飛抓而出,將義律喉嚨抓斷。義律嗓中只發(fā)出“咕”的一聲,便即翻身倒斃。
關山月大仇得報,興奮至極,一聲厲嗥,乘黑躍出窗外,順手又將窗外兩名英兵抓死,然后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扎入莫愁湖中。
她每次出現(xiàn),都是開始一聲狼嗥,先聲奪人,震懾敵膽,臨去又是一聲狼嗥,揚聲立威,再驚敵魂。
關山月游到莫愁湖對岸,回頭再看,聽雨樓下已亂成一片,暗想:必須要有個太平盛世來取代這個亂世了,我這就投奔太平軍去吧!
她心意已定,當即乘著夜色飄然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