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彥
彝山老王村。村主任召開了專門會議說,離家三十多年的普金輝普老爹要回來看看家鄉(xiāng)和鄉(xiāng)親。七十多歲的老人了,說不定是他最后一次回鄉(xiāng)了。接待工作必須做到圓滿,不留瑕疵。普老爹特別提出,要品嘗一下家鄉(xiāng)的跳羊肚。廚師組的大貴、黑牛都是老手,只有菜花姑娘嫩一些,雖說她也去城里學過一陣廚師,但畢竟年輕。村主任說,這次她就不做主力了。
三位廚師聽了村主任的部署,都有點打不起精神。跳羊肚太普通了。說白了它就是爆炒肚絲,不管是牛肚、羊肚、豬肚,先切成絲,猛火下鍋,那肚絲在鍋里像跳舞一樣,肚絲就跳成了小圈圈,嚼起來脆生生、香噴噴。既然普老爹點了這個菜,也大意不得。村主任指定了第一操作手、第二操作手。菜花只是“技術(shù)顧問”,她心里真是有那么一點點情緒喲。
普老爹一行到了。老王村張燈結(jié)彩,山歡水笑。導(dǎo)游組、陪同組、彝歌組忙活起來了。大貴、黑牛、菜花三人開了會,確定了兩個方案。
太陽躲到山后去了。男女老少集中到村史館大院內(nèi)。厚厚的青松毛鋪上了,碗筷擺好了,只等開席。
大貴、黑牛、菜花三人,在廚房里囫圇吃了,嚴陣以待。這時,有人傳令:準備。普老爹開始敬酒了,等他敬完酒落座,跳羊肚就上桌。炒早了,普老爹還忙不贏吃東西,氣氛還沒搞起來;炒晚了,恐普老爹喝高了,哪還能吃出什么味?三人聽令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還準備啥,不早準備好了嗎?羊吃百草,胃很大,分兩部分,在大胃的下部,還有一個小胃,碗口大小,叫千層肚。它里面是一層層的隔,像薄膜,像毛巾,也有人叫它毛肚。殺羊的人,翻內(nèi)臟時一刀穿開,一層一層翻著抖掉羊糞,用水沖洗干凈,剩下的事,就是廚師的了。做跳羊肚關(guān)鍵在刀工和火候。若用千層肚,肚絲切成如牙刷前端的小刷子,一片只留一排毛。技術(shù)嘛,火要猛,時間要短。時間長了就綿了,像嚼橡皮筋,在嘴里百轉(zhuǎn)千回也磨不細;時間短了,又擔心不熟。三人的會議結(jié)論如下:大貴負責第一炒,不滿意,再由黑牛第二炒;常用的大蔥佐料改用小香蔥,更提味,起鍋裝盤后再撒在表面,這樣就最大地保持了鍋內(nèi)的溫度;誰做的,誰端出去,請普老爹點評。兩個方案,最大的差別是,第二炒佐料增加了火腿丁?;鹜榷∫谐擅琢4笮?。配方是三人一致同意才定下來的,萬無一失。菜花只問了一句:“過去用過老火腿嗎?”黑牛說,沒有,這是創(chuàng)新。
這時又傳令:開始。大貴、黑牛、菜花一激靈,跳將起來——三個人本來就是站著的,只是這時得令,全身愣是抖了幾抖,每個毛孔都顫了三顫。大貴拎起千層肚,扔到案板上,刀光一閃,剖成兩半。一串“篤篤篤篤”的音樂聲響了起來。黑牛蹲下身,兩把干竹片扔進了火堂。菜花把早準備好了的各種佐料一一挪了個遍——那些家什早一字擺在灶臺上了,她做了一陣無用功。大貴把鐵鏟往油鍋里一伸,“磁”地冒起一串煙來。他手腕一抖,干辣椒飛入鍋內(nèi),鐵鏟在鍋內(nèi)“叮?!秉c了兩下,左手一抄,羊肚飛入鍋里,接著“唰唰唰唰”,所有的佐料,像一串小山鵲,飛入窩里。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鐘。大貴像是彈了一曲彝家的老調(diào)子,綿軟、清脆、熱烈,讓聽的人一下子心也軟了。大貴抬起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面帶微笑,朝黑牛和菜花看過來。兩人頻頻點頭,輕輕地鼓起掌來。
大貴做了個深呼吸,端起跳羊肚,出了廚房。他恭恭敬敬地把盤子放在普老爹面前:“普老爹,嘗嘗我的手藝?!逼绽系槠鹨豢辏偷搅俗炖?。大貴恭敬地問:“普老爹,請你說兩句?!逼绽系畔驴曜?,端起一碗酒,遞給大貴,說:“非常不錯,來,喝一碗?!背晒α?!大貴接過酒碗,咕咚咕咚,一氣來了個碗朝天。這時,普老爹偏頭對身邊的村主任說:“小伙子真不錯,不過,這味道和三十年前的,到底是不同了?!?/p>
第二炒很快完成。普老爹向前傾著身子聞了聞,夾起一筷,放到嘴巴里嚼著。大黑緊張地問:“普老爹,咋樣?”普老爹點點頭,又側(cè)身對村主任說:“難道,咱們彝家的老味道,失傳了?”
灶房里擠了不少人。村主任黑著臉,一言不發(fā)。茲事體大,村里的兩把好手,都砸了鍋。這時,菜花輕聲道:“主任,要不,我來試試?”村主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沒點頭也沒搖頭。菜花看向大貴和黑牛。他倆你看我,我看你。菜花決斷地說:“主任,就這么定了,我來?!贝逯魅卧鐩]了脾氣——只有她了。菜花問了一句:“三十年前,普老爹是啥時候離開咱老王村的?”村主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中秋節(jié)過了就走了?!辈嘶▎枺骸罢l家有臘羊油,去拿一小塊來?!瘪R上有人飛奔去了。菜花問:“誰去地里拔一棵老火蔥來?”有人說:“早開花了,吃不動了?!辈嘶ㄒ惶а燮ぃ骸翱烊?。”菜花問:“誰去樹上薅一把花椒葉子來?”馬上有人去了。大貴和黑牛聽了她這一串指令,都搖了搖頭。
菜花把另一個千層肚拿出來,翻看了一下,扔到砧板上,伸手就去拎菜刀。大貴說:“這個還沒清洗呢。”菜花說:“大貴哥,干凈了,不用再洗?!鼻懊娉吹哪莾芍唬扔名溍娲晗?,再用大堿水搓洗,整得白生生、亮閃閃,而這一只,就只簡單洗過,沒沾著羊糞而已。菜花卻說不洗了。只見她刀光一閃,一串銀鈴聲繞梁而去,繞彝寨而去,在星空中徘徊。菜花接過臘羊油,卻只斬下拇指大一小塊。她又接過花椒葉,扔到砧板上,剁了幾刀。大貴提醒說:“還沒洗呢。”菜花說:“野地里剛采的,干凈呢?!彼痔袅藥讉€干辣椒,遞給黑牛:“黑牛哥,你把這個放在灶灰里炮好,揉碎?!焙谂=舆^辣椒,若有所思。這時,村主任又返回來了,問:“好了沒?”菜花說:“馬上。”廚房里還有不少人,氣氛有些不一樣。菜花下令:“加火?!彼雅D羊油往鍋里一丟,很快冒了煙。這點點油,似乎少了。大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在提醒。菜花沒理他,翻入羊肚,叮叮叮叮幾下,鹽巴、花椒葉、火灰辣扔下鍋,迅速鏟入盤子里。這時,大貴、黑牛異口同聲地說:“沒熟透,再炒!”菜花平靜地說:“得了?!辈嘶ò驯P子遞給村主任,村主任一瞪眼:“你自己端。”
普老爹慢慢嚼著,沒有說話,眼睛瞇了起來。村主任緊張地看著他,普老爹嚼一下,他也空嚼一下,普老爹咽下了,他也咽下了。普老爹端起酒碗,村主任也端起酒碗。普老爹又拈了一筷跳羊肚塞進嘴里,端起酒碗,對村主任說:“老侄,這才是老家的跳羊肚啊。我明白了,你是在考察我對家鄉(xiāng)味的記憶呢,我及格了?!?/p>
總結(jié)會上,菜花謙虛地說,我想,三十年前,哪有蠔油、老陳醋、嫩姜絲這些七七八八的佐料呢,還有,吃個跳羊肚多金貴呀,不會用面去反復(fù)搓洗幾遍的。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