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冬梅
于都縣最南端的祁祿山鎮(zhèn),大部分村莊掩映在峽谷綠樹中,這里曾是中央蘇區(qū)登賢縣蘇維埃政府所在地。登賢縣成立于1934年2月,原名赤南縣,隸屬粵贛省。同年3月,為紀念犧牲的中共中央第六屆政治局委員、東北人民抗日武裝創(chuàng)始人羅登賢更名為登賢縣。7月,該縣改屬贛南省管轄。翻開1934年6月26日出版的《紅色中華》第207期第四版歷史資料,清晰地記載著:“上海的革命工人和勞動群眾將舉行盛大的紀念周,紀念羅登賢同志!反對國民黨法西斯蒂白色恐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吞并中國!反對國民黨出賣中國!我們蘇區(qū)的革命同志們,應當堅決的走向前線,為了完成羅登賢同志的遺志而斗爭,粵贛的特別是登賢縣的工農群眾,更要百倍加緊的動員起來,為了‘登賢縣’這個光輝的名字而斗爭到底?!敝醒胫髁t軍長征后,留守蘇區(qū)的革命同志就是在這樣的號召中臨危受命,登賢縣女紅軍游擊隊是其中最為特殊的一支隊伍。那些用生命譜寫的往事,被時間層層覆蓋,卻躲不過歷史的追憶。
在大木嶺,我們尋找的那個曾經被罵成“土匪婆”的女游擊隊員溫上秀已去世多年。60歲的鐘太陽告訴我們,他的奶奶溫上秀出生在1918年,12歲就參加了紅軍。1935年,溫上秀跟隨獨立六團及贛南省委、省蘇機關、中央“工農劇社”演員、《紅色中華》報社工作人員等兩千余人,從上坪山區(qū)出發(fā),往贛粵邊“三南”地區(qū)突圍,在祁祿山的羅坑、金沙與粵敵激戰(zhàn)被打散。溫上秀和幾個女游擊隊員隱藏在祁祿山安前灘烏石坑密林里的一個造土紙的棚屋里,負責照顧20多個臨時安置在這里的紅軍傷病員。
一天深夜,國民黨“鏟共團”潛入臨時安置點,將20幾個傷病員和她們一起反綁成一排逐個殺戮,人頭被扔進泡紙漿的池子里。目睹這一切的溫上秀,一輩子也無法忘記這一幕。“鏟共團”把她和另外5個女紅軍押解到上嶺崗袁屋祠堂嚴刑逼供,甚至還放出“紅軍跑了、紅軍被消滅了”的謠言,企圖削弱她們的意志,但這些骨頭比鋼鐵還硬的女戰(zhàn)士,終是經歷了戰(zhàn)火的洗禮,面對敵人一次次的威逼利誘,絕不投降。關了一星期后,兇殘貪婪的敵人見無計可施,于是把她們賣了,溫上秀被“鏟共團”以6塊銀圓的價格賣給了塅水村燒木炭為生的光棍鐘良仁做老婆。
在苦難里煎熬的溫上秀,一次次被命運捉弄著。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的她,又被人指著鼻子罵成“土匪婆”。為了不給子孫招來麻煩,她便一個人躲到刁藪村養(yǎng)豬。其實,她還有一個隱情,就是永遠也忘不了安前灘那些被殺害的戰(zhàn)友,這里是他們埋忠骨的地方。每當夜幕降臨,她就對著星空追憶那些曾經的過往,伴著潺潺的流水緩解她對戰(zhàn)友的思念。赤誠之心感動昭昭日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組織上重新核定情況,溫上秀享受到失散老紅軍的待遇。直到離世,也沒人知道她的娘家在石城什么地方,有沒有其他親人,只是在刁藪村養(yǎng)豬的時候,村里人習慣叫她石城婆婆。
據現年已89歲的鄧屋村村民袁二秀奶奶了解的情況,張小妹出生于1913年,參加過牛嶺戰(zhàn)役,1945年去世。1935年1月28日,紅二十四師和獨立三團、獨立十一團及贛南地方武裝共五六千人,進攻駐守在牛嶺的粵敵第一師一個營。由于指揮失當,紅軍遭受重大損失。張小妹和另外兩位女紅軍與大部隊失去聯系,她們一起撤退到馬嶺附近,在豬欄門的河坑里隱藏時被俘。
被俘后,敵人對張小妹施以酷刑,“打地雷公”,她的十個手指頭被竹簽銼得血肉模糊。一個好心村民看她太可憐,冒著殺頭的危險拿來煙膏幫她包扎,被“鏟共團”頭目狠狠地踹了一腳,半天沒有直起身子。見嚴刑撬不開張小妹的嘴,敵人就把她押到區(qū)公所公開拍賣,還警告她要嫁人“從良”,如果再繼續(xù)做“土匪婆”,就砍掉她的腦袋。張小妹最后被一個鄉(xiāng)紳買下,安排她嫁給鄧屋村的鄧狗女。
張小妹看著鄧狗女也是窮苦人家,既然暫時找不到大部隊,不如住下來再看。國民黨規(guī)定任何一家要證明自己的“良民”身份,必須找到四家作保,保證不“通敵”,不收留一個嫌疑分子,且五家連保連坐,如有“敵情”不舉報者要殺頭,一家犯事,除該家毀家滅戶之外,其余四家也“殺無赦”。在白色恐怖下,自知逃不出去的張小妹,見鄧狗女也是窮苦本分的老實人,這段日子以來一直悉心照料自己,自己十個手指頭的傷也日見好轉。人心都是肉做的,張小妹終是承擔起做妻子的責任,幾年時間張小妹生了三個兒子。本來巴望著這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不料鄧狗女又患了病,不久后撒手人寰。一個沒有了男人、雙手還殘疾的女人,總不能眼看著幾個孩子餓死,便將其中的兩個兒子過繼給本族近親。沒多久,在生活和身體的雙重壓力下,渾身傷病的張小妹也不幸離開了人世。
在鄧屋村采訪袁二秀奶奶的時候,她不止一次提到王秀英這個名字。王秀英是贛縣大埠人,參加牛嶺戰(zhàn)役時被俘,是敵人在馬嶺公開拍賣被俘的三個女紅軍之一。她被祁祿山鎮(zhèn)坑溪村斜下組一個中農買了,丈夫叫張繩禎。之后,兩人夫妻關系和睦,育有一兒一女,兒子曾在洪都機械廠子弟學校工作。王秀英曾任祁祿山鎮(zhèn)的婦聯主席,1991年去世。生前,兒子希望王秀英夫婦到南昌生活,但她始終不愿離開祁祿山。
有人清楚地記得,每個清明她都會去國民黨曾屠殺傷殘紅軍的烏石坑哭一場。烏石坑是安前灘鎢礦附近的一個山坳,是中央蘇區(qū)時期重要的鎢砂采礦區(qū)之一,為中央蘇區(qū)的經濟發(fā)展作出過重大貢獻。住在坑溪村的王秀英,想到自己的平順生活,就忍不住想起那些被屠殺的戰(zhàn)友,想起自己被賣的經歷,便要走很遠去大哭一場。不言而喻,這里曾是紅軍的后方基地,又是被屠殺的戰(zhàn)友忠魂安息地。
想到每年王秀英祭奠戰(zhàn)友的方式,我們也想到王秀英的墓地祭拜一下。王秀英的侄兒張其祥告訴我們,伯母的墓地就在他們家正對面的山腳下。我們走過一段300米長山路,穿過一塊茶梓林,便到了王秀英的墓地前。來得匆忙,沒有準備菊花和米酒來祭拜,我提議一起給老紅軍鞠三個躬。張其祥直愣愣地看著我們,大概第一次有外姓人來祭拜的緣故。禮畢,我們仔細察看墓碑。碑文上沒有寫老人的出生時間,只有去世的時間和老人的姓,如果不是她的侄兒帶著我們,找到墓地也不敢確認這就是王秀英的墓地。我心里頭閃過一個想法,對張其祥說,要在墓碑上加一個紅五星,讓每一個路人都知道這是一座紅軍墳。張其祥贊許地點頭,眼里泛著光。
“天相雩陽,繩繩繼繼”,是張家人寫在祁祿山井塘廟碑文上的一句話。王秀英的丈夫張繩禎正是“繩”(mǐn)字輩的張家人,他的墓地在王秀英的左側。張其祥說,伯父伯母是同一年前后一個月去世的,我們張家人都很敬重她。大概是王秀英在紅軍隊伍里受了教育的“福德”熏陶,張家一家人丁興旺。想起《詩經·周南·螽斯》里的詩:“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p>
這些淹沒在大山深處,曾被人們喊作石城婆婆、“土匪婆”、贛縣婆婆的女紅軍游擊隊員們,她們的青春熱血與堅定信念永遠刻在了“登賢”的豐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