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條上傳遞的青春

文/陳欣然

這個周末難得回家，收拾房間時角落里的一個收納箱引起了我的注意。打開后一股長時間封閉著的氣味逃脫出來，我不禁蹙起眉頭。里面整整齊齊疊放著一箱紙條，紙張大小和顏色都不盡相同，色彩斑斕得像百花園里的花朵。我的眉頭舒展開來——這是我的青春。

一

第一次見到穆?lián)P是在高一下學期文理分班后。

我坐在男生寥寥可數(shù)的文科班教室里，和朋友一起觀察每一個走進來的男生。有時候我們捂著嘴點點頭，大多時候都是撇撇嘴巴不說話。穆?lián)P走進來的時候我們既沒點頭也沒撇嘴巴，朋友只是淡淡地飄過來一句：“他是文科的第一名?！蔽液闷娴乜戳丝此?，白凈的臉龐上架著一副略顯笨重的黑色方框眼鏡，高高瘦瘦的身材，一副“別接近我”的表情?！斑@就是標準的‘學霸’臉?。　蔽倚南?。

剛分班后我坐在第三排，他碰巧就在第二排。但是我們的交流也僅限于他轉(zhuǎn)過頭僵硬地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清秀地寫著：“可以借一下你的詞典嗎？謝謝?！蔽也唤团笥淹虏郏骸八蔡珢灹税?！我們前后座他還要傳紙條代話啊，張開嘴巴說一句話有那么難嗎？”穆?lián)P就這樣總是板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成了我的前桌。上課時總能看到他一絲不茍聽課的模樣，只有在語文課時才有幸看到他因為打瞌睡而搖晃的腦袋。下課時，他也不像別的男生一樣出去瘋跑，好像被釘在了座位上，只會安靜地看書。

誰也沒想到月考后我們竟然成了同桌。那次月考他還是第一名，我是第三名。在我們班，座位可以自由選擇，成績排名靠前的可以先選。他好像沒思考就坐在了原位上，繼續(xù)低頭看書。我想了想，也坐在了原位，這樣就懶得搬東西了。正在我發(fā)著呆時，穆?lián)P不知道什么時候閃現(xiàn)在了我旁邊的座位上。看著我充滿疑問的眼睛，他還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木木地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我不想再吃粉筆灰了?！蔽冶Α?/p>

就這樣，我和我們班的第一“木頭”成了同桌。在他又木木地遞給我一張紙條說要借我的英語詞典時，我實在忍不住了。

“我們是同桌誒，距離這么近還傳什么紙條啊！有什么話直接說就好?。　蔽乙荒槻唤獾卣f。

“哦，知道了?！蹦?lián)P面無表情地回答。我無語。

“還真像塊木頭似的?！蔽倚÷曕止尽?/p>

“你還挺厲害的?！蹦?lián)P低頭看書時突然滑出來一句。

“我嗎？喂！我的脾氣有那么差嗎？”我瞪著穆?lián)P不慌不忙的臉，氣不打一處來，“還有，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別人的眼睛，知道嗎？”

穆?lián)P面無表情的臉好像笑了一下，隨即瞬間恢復原狀，快得就像只是抽搐了一秒，然后真的扭頭對我說：“哦。不過我說的是你成績還挺厲害的?！?/p>

我再次無語。

二

在穆?lián)P開口說話還沒多久，班主任就制定了一條奇怪的班規(guī)——要打造“無聲課間”。簡言之，就是除了上課討論和回答問題以外，所有同學都要在教室保持安靜，可以去辦公室請教老師，但是不能在教室里高聲談論，說是為了不影響其他同學學習，為大家共同打造安靜的學習空間。這條離譜的班規(guī)一出就引起一片嘩然。“這樣下去不會高中還沒畢業(yè)我們就不會說話了吧！”那個課間，教室里說話的聲音比平常還要高3 倍，直到班主任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出現(xiàn)在班級門口時，我們才安靜下來。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其他班級的班主任竟然爭相模仿起來，沒過多久，整條走廊都變成了“無聲走廊”?！斑^不了多久我們學校就會變成‘無聲學校了’?！蔽遗吭谂笥讯呅÷暤卣f。

不過，這條班規(guī)倒是挺合穆?lián)P心意的，他一向令人費解的傳紙條發(fā)聲方式剎那間風靡全班。于是他又開始心安理得地遞給我“借一下你的筆記”“借一下你的鋼筆”這些紙條，我也漸漸接受了這種交流方式，甚至覺得這樣溝通好像也還不錯。原來不用張開嘴巴說話這么有趣。

我在紙條上總叫他“木頭”。他也不生氣，照例面無表情地回復著。他給我的紙條一般都是借東借西，而我給他的紙條則是五花八門。有的是“木頭，下課幫我接杯熱水，我要睡覺”之類，有的是“聽說今天會下雨”的天氣預報，還有的只有“好餓”兩個字，外加一個憨憨的小豬頭。雖然有些無聊，但他每一條都會認真回復，只是依舊沒有表情。有一次他莫名其妙來了一句：“你還挺不錯的?！蔽业靡獾鼗貜停骸拔夷睦锸遣诲e，是‘簡直不要太好了’好嗎！”他接著來了一句：“我是說你的字還挺不錯的?！蔽覛獾冒l(fā)抖，只恨紙條沒辦法畫上重重的拳頭。可是，還沒等到下課我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后了，因為期中聯(lián)考的成績出來了。這次的數(shù)學很難，讓本來就不擅長數(shù)學的我惴惴不安。

“木頭，你去看看成績單。成績不好的話就別告訴我了。”我遞給穆?lián)P一張紙條后就趴在桌子上，內(nèi)心更加恐慌。很快穆?lián)P就回來了，卻遲遲沒有再把紙條遞給我。最后我先坐不住了，起身準備去看成績單。穆?lián)P忽然拉住了我，輕輕搖了搖頭，然后遞給我一張紙條：“是你說的成績不好的話就不要告訴你了。”我乖乖地坐下，鼻子一酸，眼淚呼之欲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穆?lián)P出現(xiàn)關(guān)心并略帶著急的臉，木訥的表情消失了。他這次沒有傳紙條，而是小心地問：“你沒事吧？”我聽到這句話后眼淚便再也控制不住，無聲地抽泣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穆?lián)P重新遞過來一張紙條，這次的紙條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最上面是我各科的成績分數(shù)和排名，精確到班級和年級，甚至有的用紅筆標注了出來，有的用黑色筆畫了圓圈?！澳氵@次是班級第11 名，年級第53 名。紅色的是你排到年級前三的科目，黑色圓圈的是年級一百名外的科目，你的數(shù)學考得最差，拉低了你的整體排名，但是你的語文、歷史都是年級前三，所以……”我仿佛看到了他認真分析我成績的模樣，忍不住揚了揚嘴角。在最后，他寫道：“一次考試而已，沒關(guān)系的。其實，你真的挺不錯的?！笨吹竭@句話我一下子覺得他也不完全是塊木頭嘛，還蠻有人情味兒的。后來看到他結(jié)尾處畫的那個既像在笑又像在哭的歪歪扭扭的笑臉，終于還是笑了出來。他好像也笑了，耳朵也被凍得有些發(fā)紅。

三

后來我和穆?lián)P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有時候會在“無聲課間”里悄悄聽周杰倫，把有線耳機藏進寬大的校服衣袖里，然后裝模作樣地捂上耳朵，繼續(xù)做題。他也逐漸放下了冰山姿態(tài)，開始熱情地教我數(shù)學。通常是我把不會的題目寫在紙條上，然后他認真地寫上詳細的解答步驟，我看不懂的地方圈起來再遞給他，他寫上更細致的解答。有時候我還是看不懂，他便擺出一副我無可救藥的表情，嫌棄地指指辦公室。但大多時候他都耐心地為我解答著，甚至用紅筆標出重點。朋友有時候開玩笑說：“你們的這些紙條可要保存好了，可以直接出版成高考數(shù)學秘笈資料了?。　?/p>

我們也會一起看書，互換買的新書和雜志。紙條內(nèi)容一般是：“下午放學一起去圖書館？”“聽說《環(huán)球人物》的新刊到了，下課一起去看看？”有時候也會是略帶有傷感意味的：“米蘭·昆德拉說：‘生活在別處?！比缓笏鏌o表情地回復：“下周期末考?！背俗謹?shù)相同，毫無押韻可言。果然還是塊木頭。

然而，還沒等到期末考，他就不見了。很離譜的劇情，聽說是他的父母離婚了，他被判給了媽媽，要出國讀書。走得很著急，連聲再見都沒說。

望著旁邊空空的座位，我的心好像也空落落的。下課時一個自稱他表妹的低年級女生交給我一個頗有分量的箱子，說是穆?lián)P留給我的。我既驚喜又摸不著頭腦：“不會還有離別禮物吧？”打開箱子后，映入眼簾的是疊放得整整齊齊的紙條，有的是隨手扯下的草稿紙，背面還畫著數(shù)學演算公式，更多的是五顏六色的便貼紙，彩虹一樣閃耀著。還有一張略顯龐大的信紙，對折著放在最下層。我有些驚訝，原來，這些他都留著。原來，他也并不是木頭。

信上的內(nèi)容很簡潔，沒有煽情，也不催人淚下。他簡單交代了事情的起因和結(jié)果，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拔覀兛梢允且惠呑拥暮门笥寻桑俊彼詈笳f。

我的眉頭又重新擰在了一起，看著那一堆已經(jīng)干癟癟的紙條說：“當然可以啊，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