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電一
春天又回到了神州大地,大地悄悄地換著新裝。沉睡了一個漫長的冬季,銀川中山公園里的樹木爭先恐后地泛著綠意,湖邊垂下的柳絲吐出了新芽,性急的花蕾已在許多枝頭膨脹,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綻放。緊緊地伏在地面的草坪,也在人不知不覺中伸直了腰身,萌生綠意。所有這一切都在昭告世人:又一個春季來到了!人們的心情也因之愉悅起來。
無須仔細觀察,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當有的枝條開始返綠的時候,有的枝條卻枯萎了,再也沒有泛出綠意。一陣大風刮過,一些枯萎的枝條,便應聲從樹上跌落下來,散落了一片。 這些枝條,因空氣干燥、水分不夠,沒有熬過嚴寒,永遠地留在了冬季,也留在了上一年。還有一些年深月久的老樹,因營養(yǎng)不足、供給不暢也未能返回春天,但枯干的軀體仍然立在曠野之中,令人平添難以平復的惆悵。
據(jù)說,在冬季去世的人往往多于其他季節(jié),對老年人尤其如此,我的父母就都是在冬季去世的。今年是父親去世的第十個年頭,而母親去世已經(jīng)超過12年了,但我一直沒有覺得他們走得這么久、這么遠。兩位老人的音容笑貌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們的舉手投足都印在了我的腦海里,件件往事就像發(fā)生在昨天。
按常理,人越老,越容易有低沉情緒。在我的身邊也有難以接受的逝去,難以挽回的遺憾。但我身旁更多聚集了身處暮年的積極者,盡管永失所愛,他們照舊清晨早起鍛煉,傍晚起舞,看花開,聽雨來。
生而為人,就得有勇氣承擔生命的變化,何況只要健康,積極,精氣神在,無論多大歲數(shù),永遠不算老。
公園里的常客
因為我的家與銀川市中山公園毗鄰,所以父母在世時曾是公園里的??停瑤缀趺刻於家谠缤韮纱无D(zhuǎn)公園。他們對公園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知道哪棵樹長在哪里,知道什么花在哪里開放,知道哪些健身的人群聚集在哪里,閉著眼睛都能摸回家?;t柳綠,不僅給他們帶來新鮮的空氣,而且讓他們心情愉悅,他們最終都活到了米壽,可能也與此有關(guān)。晚年的父母,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也不抽煙、不酗酒,甚至連麻將都不打,只對轉(zhuǎn)公園樂此不疲,每天在公園里度過的時間也最長。
2010年2月19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六),是母親在世的最后一天。早晨,她還陪著遠道而來的親戚轉(zhuǎn)公園,熱情地向客人介紹公園里的景物。下午,她雷打不動地再一次走進公園。吃罷晚飯,她洗了腳便上床休息,剛剛上床就發(fā)病了,我立即聯(lián)系急救車,送到醫(yī)院搶救,雖然醫(yī)生動用了各種搶救手段,但還是未能留住母親的生命。88歲的母親,雖然度過了新年,卻留在了冬季而沒有回到春季。母親是在我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離世的,對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也讓我懊悔不已,因為母親生前既沒有住過院,也沒有打過針,年近九旬了,還有滿口的牙齒,我那時估計,母親活到百歲都沒有問題,總想來日方長,該我盡孝的日子還在后面。沒想到,她竟然走在了身體曾受過重創(chuàng)的父親之前,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也是我無法接受的,我既感到痛悔又感到內(nèi)疚。
母親的突然離世,讓我對“子欲孝而親不待”有了切身的感受,也讓我更加強烈地感到,盡孝當趁早、當及時,否則就悔之晚矣。以前,我總覺得父母生活都能完全自理,無須我多操心,我也不應該干預他們的生活,應該給他們留出足夠的自由空間,讓他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生活,很顯然,我犯了一個想當然的錯誤。為此,我開始更多地關(guān)心父親的飲食起居,在他身上也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盡力彌補對母親盡孝時的缺憾。
一次偶然
父親愛吃餃子,我就專門跑到在銀川久負盛名的山東老餃子館專門給他買餃子,然后騎上自行車以最快的速度給他帶回來,讓他趁熱吃。此時,父親在家中已經(jīng)準備好了吃餃子的調(diào)料,就等著吃了。當父親夾起還有熱氣的餃子,滿足地送入口中大口吞咽時,我深感安慰。我不僅買回來剛出鍋的熟餃子,而且買回餃子館包好的生餃子,讓他隨后慢慢享用。由于多年養(yǎng)成的生活習慣,父母清晨少量進食后,每天只吃兩頓正餐,與我們的飲食不同步,為此,剛剛從政府機關(guān)退休的妻子便每天專門為他一個人做兩頓飯,都是適合他的口味、他最愛吃的飯菜,父親也慢慢從失去親人的悲痛中走了出來。為了不讓父親感到孤獨寂寞,我每天晚上都陪父親一兩小時,聽他講家史、講人生、“講那過去的故事”,父親也講了我許多過去不知道的事。而更多的還是翻過來翻過去的“車轱轆的話”,盡管已經(jīng)聽了多遍了,但我并沒有打斷他,依然像第一次聽到一樣聚精會神、興趣盎然。為了激發(fā)他講述的積極性,我還不時提一些問題。然而,這樣的生活沒有持續(xù)多久,就因為父親的意外摔傷而中斷了。
這個噩夢,來源于一個約定。那是2011年的8月31日,父親本來是與幾位熱愛國學老年人相約在公園里會面進一步探討國學,然而父親卻爽約了,那可能是一生都重信用的父親平生第一次爽約。父親因為對四書五經(jīng)之類的許多古典文獻都能倒背如流且有深刻的理解,而讓一些國學愛好者大為驚奇,他那一筆很見功力的毛筆字,也曾贏得過許多贊語,于是,這些人便一起尊他為“老師”。每天都有五六個人在公園里圍著父親請教這請教那,父親每次都是“誨人不倦”,從沒有讓他們失望過。他們每天的相會,不僅有固定的時間,而且有固定的地點,我也曾在公園里目睹了他們在一起歡快交流的場面,甚至親眼看到七八個國學的“粉絲”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禮的情景。不僅如此,還有幾位父親的“粉絲”到家里拜訪,表示要義務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此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當聽說家里有父親用特殊的格式抄錄的名言警句,幾位五六十歲的熱心者一定要親眼看看并照樣抄錄下來。一向樂于助人的父親很高興,便從家里的墻上揭下他親筆寫下的幾張字畫,拿到公園給他們看。8月31日清晨,天剛蒙蒙亮,父親就早早起床了,簡單吃了一點東西就奔向公園,他一般都是先等別人而不愿讓別人等他。因為樓道光線很暗,父親視力又差,他在從二樓下到一樓時跌坐在了樓梯的最后一個臺階上,就是這個不慎造成了他股骨頸骨折。自此以后,便臥床不起了。
經(jīng)過精心護理,他的骨折慢慢康復,但曾經(jīng)發(fā)作過的肝病又發(fā)作了。早在20年前,父親就患有肝硬化,幾年前曾經(jīng)一度病重。當時,我根據(jù)醫(yī)生的建議托關(guān)系花高價買了3針人血白蛋白,注射沒多久,父親就康復如初了。這一次,我再一次寄希望于人血白蛋白,希望它能發(fā)揮神奇的療效。我把父親送到醫(yī)院,接連打了5針人血白蛋白,但是,父親身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前幾年的奇跡?;灲Y(jié)果,這5針沒有任何作用。此時,人血白蛋白已經(jīng)大幅度降價了,也不那么緊缺了。這也讓我產(chǎn)生一個幻想:為了延續(xù)父親的生命,我是在所不惜的。即使花光所有積蓄,我也不會心疼,因為此前幾十年節(jié)儉和積累目的只有一個,完全是為父母準備的,花在父親身上,用得其所。
2012年年初,醫(yī)生做出判斷:父親只剩下三到六個月的生命了,我心有不甘地將父親接回家中,沒有為他做毫無意義的過度治療。其間,我不僅請老家的親戚前來幫忙,還請過3位保姆,父親奇跡般地挺過了11個月。其間,也真有他的“粉絲”不止一次來家中探視,也有人真的前來照料,給他送些吃的。所有這些,都給了他很大的精神慰藉。
春暖花開時,我猜想他一定很想念公園,看到他的身體能活動了,便提議用輪椅推他去公園轉(zhuǎn)一轉(zhuǎn),他欣然同意,但他已經(jīng)不能站立了,我便先把輪椅放在樓下,然后與保姆一左一右架著他下樓,親自推著他在公園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但父親并沒有表現(xiàn)出我期待的興奮,因為視力下降他已經(jīng)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了。不久,我又一次推他去轉(zhuǎn)公園,他的興致仍然不高。當我第三次向他提議時,他卻說什么也不肯去了。為了讓父親可以在幾個房間移動,能夠在床上解決吃喝拉撒的問題,我花2000多元托人從外地買了一張可以自如活動的護理床,這樣,父親每天都可以不固定在一個房間。但日益嚴重的肝病讓他的消化吸收功能嚴重衰退,日漸消瘦,視力也大幅下降。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甚至連自己的年齡也說不清了。
當年11月下旬的一天,我又在床前向他匯報我近期的活動。以往,他都會有一點評論,有時還會表示一下贊許。我的每一點進步,都曾讓他感到欣慰。但這一次父親卻面無表情,只是默默地聽著,也不搭一言,卻突然冒出一句:“永別了!”當時,我感到很意外,還耐心地說:不要悲觀,會好起來的。你又沒有得癌癥,終究會好的。父親沉默著,不再說一句話,此后十余天,他很少吃東西,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完全沒有想到,“永別了”,竟是他留給這個世界、也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父親懷著對人生的眷戀、對國學的熱愛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也活到了88歲。他在病床上整整躺了15個月,但他沒有褥瘡,也沒有引發(fā)并發(fā)癥。父親去世后,我將用過的活動護理床無償捐給了寧夏工人療養(yǎng)院,以服務于更多的老人。
公園里的輪回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們能為父母做的,還不及父母為我們做的萬分之一。而我實際做的,連這萬分之一都不到!父母去世多年,我都無法從痛苦中走出來。有一次,我參加一個地方的活動,在乘坐大轎車返回的路上,司機在車里播放了劉和剛演唱的歌曲《我的老父親》,聽著聽著,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最后,我竟然淚流滿面。自此以后,我再也不能聽這首歌了,那如泣如訴的歌詞,穿透心扉,讓我難以自持,聽一次流一次淚。 同樣,《這個人就是媽》也是讓我無法心情平靜地聽完的,每次聽這首歌,眼角都會溢出淚水。
如今,我也成了銀川市中山公園里的常客。自退休以后,沒有社會活動,我便每天于早晨、夜晚兩次去散步。在公園里,我仿佛仍然能夠看到父母的足跡,也在處處感受到父母的氣息:好像所有地方都是父母走過的,這里,留下了母親健身的身影,那里留下了父親的笑聲。母親在這里乘過涼,父親在那里坐過。好像整個公園里都彌漫著他們的信息。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里,我也能從咳嗽聲中分辨出他們是否健康,幾乎每次從家里出來走到一樓時,我都會朝腳下的樓梯看一看,然后在心里默念:父親就是從這個臺階時跌倒的。雖然他們已經(jīng)離開這么長時間了,但我依然感到他們還生活在我的身邊,一開門就能看見他們。
一個人,與父母的關(guān)系是最珍貴的關(guān)系,也是最難得的緣分。父母是在30多歲時才生下我,以后再也沒有生育。作為家里的“獨苗”,我得到的關(guān)愛不難想象。在他們生前,我時時感到幸福:雖然我出生較晚,但在年過半百之后,還有老人掛念。我還能甜甜地叫聲爸爸、媽媽!每次出差外地,在飛機剛剛落地時,我都會急不可待地向父母報平安,每次也都能聽到親切的回應。然而,這一切都成了過往,也都成了奢望!
生老病死,生離死別,幾乎是人人都要面對、定會經(jīng)歷的。生命總是敵不過自然,“逝去”,才是自然給予人類最終的歸宿。如此追溯,讓我想起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中所寫的那段話:每個人都要輪到去登上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每個人都要遇到千古不滅的痛苦,抱著沒有希望的希望。每個人都要追隨著抗拒過死,否認過死,而終于不得不死的人……
人終究會衰老,走向生命的盡頭,這不是秘密,是亙古定律。年輕時,人會畏懼老的嚴峻,但很少會對于“老”這件事情真正上心。每個年齡段有想要的東西,也有每個階段的憂患。衰老,深奧而隱秘,不慌不忙,埋伏多少年,陪著人一路慢行,等歷經(jīng)滄桑,有了無奈,有一天才突如其來現(xiàn)身。人們會在某一天,強烈地意識到衰老的存在。換言之,人也只有步入老境,意識到老的異樣,有了親身經(jīng)歷,才越發(fā)看清楚老的力量。
春天的思念,對我來說是一種連綿不斷的回憶,是一種無法排解的哀傷,也是一種歷盡滄桑的感悟。
責編 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