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浩 /浙江
我兩手空空,沒有釣竿,沒有魚線,更沒有香噴噴的魚餌之類。其實我應該有備而來,秋天的風中可以有我垂釣的背影,盡管這是一次拙劣的模仿,模仿的是一千多年前那個青衫詩人的閑情逸致……
潭水多么清澈幽深,天空多么遼闊湛藍。那些白云或許就是當年遺留的白帆,那些正在頭頂掠過的大雁,它們的鳴叫多么熟悉呀。而剡溪水波拍打著兩岸,嘩嘩的聲音里傳出輕輕重重的吟哦,再一次震撼我的耳朵——我也是喝著剡溪水長大的,我詩歌的脈管里,無疑也流淌著東南山水的靈秀與風雅。
一塊斑駁的石碑告訴后人,這里曾經是詩人垂釣的地方。是不是釣起了魚,釣起了什么魚,這些沒有典籍記載,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面對山川河流、風輕云淡,面對夕陽歸帆、炊煙裊裊——這就是康樂人生呀!人這一生固有多種欲求,但能夠寄情于山水、濫觴于叢林,與日月為伴、跟鳥獸對話,無疑是最好的一種選擇,可是,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能夠如愿以償呢?
時光已經過去一千六百多年,你青衫的背影無論怎樣都不可追及,但我可以朗讀你的詩篇,可以靠近、可以遠遠地凝視和崇敬!就像今天,我要在你垂釣的地方,坐下來,像一個真正的漁翁,從此“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大霧。石碑。銀杏樹。
兩棵古老的銀杏,華蓋遮蔽了多少歲月的方圓。斑駁的石碑,深深淺淺的文字,在大霧中潮濕地顯示。——這是九華山的一角,這是李太白曾經讀書的地方!也應是大師吟詩的所在!
我四處尋覓,試圖找出太白的足跡和聲音,找出當初的茅棚和柴椅凳子。我是從山腳下那座石拱橋邊過來的,一條彎曲的小徑早被我的目光拉直,可是哪里還有大師的一絲痕跡和呼吸呢?
“李白讀書處”,我停下腳步,我抬頭讀十一月的冷風和滿眼的金黃,低頭讀坎坷的青石板和石縫里的野草,但我讀不透四周的大霧和大霧后面起伏的遠山。只有三三兩兩的游客,在這里那里指指點點,議論幾句。
“靈山開九華”。大唐的風云早已散盡,李白的讀書處,此刻筑起嶄新的屋子,連綿在山間,白墻黑瓦,檐角挑破霧氣。當我走近,竟然找不到一個安放書桌的角落……
商業(yè)或營利的大潮席卷時代,九華山何以幸免?大師呀,如果此時我拿出隨身攜帶的詩集,如同你當年對著遠山近樹大聲朗讀,是收獲掌聲還是被圍觀和譏嘲?
山中的大霧終究會漸漸散去,內心的霧水依舊濃厚和濕冷。
蘇堤春曉,蘇堤春早。這個春天,西湖的波光映照鶯啼桃紅。
所有人的凝望,不能夠穿透歷史的煙云,只有這一道橫亙波面的翠堤,仿佛另一種春風,吹進每一顆跳躍的心。
而北方的東坡湖,那里的水也有春意蕩漾了嗎?這個春天,如果我折一枝蘇堤上的青青柳條,跋涉千里,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旅程?一路上的酒肆、樓臺,又將遺落多少長長短短的上闋、下闋?
這個春天,真的可以考慮從浙江出發(fā),江南的槳櫓要搖動汝河的清波。一壇窖藏多年的黃酒也必須在風中打開,它的醇香注定醉翻你的筆墨和紙硯。
想起你一生中走過的道路和寫下的詩篇,這一座小峨眉山以及遍野的草木,便禁不住淚流滿面。是呀,花瓣和落葉是時光的心傷,所有的平仄和吟哦,被江水記憶,被河底深藏。
仕途的坎坷無法拽住你大師的腳步。作為高原中的高原,你青衫飄飄的身影,是不可逾越的海拔。無論風流或者平庸,無論汗水還是淚水,總被沉思出別一番滋味,長長短短地穿行在中國典籍之中。
今夜,梅花和寶劍都已經一一埋入地下,鏡中的白發(fā)繼續(xù)被春風吹動。
今夜,月下的小軒窗又要吱呀一聲推開,夜鳥的啼鳴又在遠處響起。
今夜,我只奉上一縷清香、一枝青柳、一壇美酒……蘇堤之上、峨眉山下、汝河岸邊,我席地而坐,聽松濤響起、看江水東流,而明月、清風和茱萸也依次坐下,蘇先生你好——請你用不改的眉山口音再念一次:“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