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梵(陜西)
就在這時,五丁用故事的穿透力成功鑿開山門,秦軍由金牛道翻越秦嶺殲滅蜀國。
誰料水患泛濫,水用水的驅動力,將百姓撞擊碾壓。
就在這時,秦帝國的鐘聲猛然一吼,野馬般沖下群山的岷江怔了怔,頓時放慢洶涌的拳頭。
那個叫李冰的人必須出列,那個籌劃多年的李冰正單腿跪地,接過秦王的授命。他必須治水,治女媧治不了的水,治大禹治不了的水,治共工治不了的水,治鱉靈治不了的水。他必須扼住水的桀驁不馴的長鬃,讓其成為胯下的坐騎。
此刻,水已經(jīng)絞死歷史的拴馬樁,而束縛它的韁繩,一個趔趄轟然倒塌。
黑壓壓噴射濁浪的颯颯震吼。
黑壓壓龍卷風般噴射濁浪的颯颯震吼。
就在這時,執(zhí)插而立的李冰“嘩”的一聲撕開肉體的袖袍,裸著黝黑的膀子,黝黑的大腿、腳板及銅粒的汗液。竹籠裝石壘而堵水。一尾浩瀚的石魚用自身的砝碼摁住岷江,嘴的犁頭,嘴的槍膛,嘴的長矛,將水的野馬群一刃劈開。受驚的水亂了史冊。一部分奔入大海的籠子,一部分傾身一扭,沿山根下曲水流觴的風雅,裊裊拐入內江。而蹲守在半路的飛沙堰利用水的慣性及離心力,一個閃展將底層沙石拋出堤外,多余的水拋出人生的堤外。而蹲守在半路的寶瓶口死死咬住水的喉嚨,將粗魯?shù)囊徊糠郑男U的一部分,多余的一部分水踢出時代的胸腔。
天下之水從此有了一副鑲上金漆的匾額。
這是戰(zhàn)國時候的事情。此時黃鸝開花,鵝柳點點,一群帝國的后裔,在歷史上的今天,淘堰挖渠加固堤壩,為即將到來的水,劈出一條嫵媚的通途。
挖。用镢頭、刨錘、砍土曼挖。
用轆轤、井繩、支架、紅柳筐挖。挖一口小寫的豎井,挖一方小寫的天。
一個人蜷縮著。百米深的那兒,油燈是唯一的伙伴。兩盞油燈相互運作,相互為對方存在。一口井一盞燈,憑借光的胖瘦,火的強弱,為坎兒井的走勢定位。
挖一口豎井,多挖一口豎井。一口口豎井天眼般睜開水的瞳孔。百米深的水在豎井的幫助下,在暗河、明渠、蓄水池的幫助下,嘰嘰喳喳鉆出地面,與第一縷曙光并排走著。
雪融化的笑聲,冰川融化的笑聲,與第一縷曙光并排走著。
挖。三五個人的小分隊,是一個緊密團結的小拳頭,小的結晶體,小的甕城。
挖。一個人挖,半蹲半跪半匐半仰,一點一點鑿、剔、掘、刨、拓。年復一年,輩復一輩。在野史里,地方志中。
挖出水的河西走廊,水的萬里長城,水的地下博物館,水的古堡童話,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
挖出水的宮腔根莖,精液卵子,水完美的基因裝備,健康的生殖系統(tǒng)。
挖出對水的迷戀和崇拜,仰慕及請求。
吐魯番的葡萄醉了,維吾爾族的姑娘,木卡姆的裙子。清風送來水瓢。哈密瓜嘖嘖的吸水聲,羞紅半個月亮。
從吳國挖水,百萬人的集結號,被我們藏在一軸古畫。
挖開春秋戰(zhàn)國的陶器,秦磚漢瓦的井繩,挖出唐宋元明清的鑄劍師和煉丹爐。
有時從北京到杭州,把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海河一骨碌拎起,褡褳一般馱在馬的腰上。有時以洛陽為軸心,點亮地球10多個緯度,縱貫中國最富饒的民族及國家。有時唱膩了高亢激越、眼起板落的京腔京韻,搖一牙月亮,在吳儂軟語的江南,幫昆劇的水袖翻過粉墻黛瓦的三月。
最魔幻的鏡頭是一個人挖水,對著古銅色的秘籍,在正襟危坐的金鑾殿,完成對自己的占領和統(tǒng)治。
看啊,它正從黛青色的一角瓦檐下游來,載著漕船、官兵、商賈、戲子,載著矛戟、箭矢、徭役、殺伐。載著水汪汪的杏花天影,力拔山兮的十面埋伏;載著束腰的青花瓷,并蒂的雷峰塔,與誰同坐的漏窗。
兩聲黃鸝,一枝哀怨。
佛寺洞窟,牡丹菊花。蘇繡的荷包,將一首唐詩的上闋藏在袖底,又將一裊宋詞別在書生的扇墜。
水領讀前朝的敗落。水管不了這些,水默默完成一天繁忙的勞動,把自己教育成世界上最古老,永久,寬大的河流。
水累死碼頭和渡口,累死纖夫和船工號子,累死帝王的玉璽、后妃的封號、忠臣的遺孤,將二十四橋明月夜,掛在寒山寺的鐘聲。
水讓松鼠桂魚幫我們找到蠶花船上一竿挑起的田歌。
水的車轍一路向南,一路向北。英雄的酒盅,斟滿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