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東 /北京
云蒸海天,遠山如碧。
借布滿城市的陽光,我晾曬身體,讓一顆心完成一次關(guān)于城市的短暫旅行。
絳桃、緋桃和碧桃適于觀賞,葉子間果實青澀,如剛剛涉世的少年不敢張望。
爬山虎把院墻、窗欞當作一座座山,一天一里程,很快就登上了山頂。
紅楓一出生就身披鮮艷的色彩,欒樹向塵世泄露了另一種黃金的秘密……
花都落盡了,只有玫瑰還保持了熾熱。經(jīng)過昨夜風(fēng)雨,它開始保持和我一樣的平靜。
風(fēng)吹過來,聽得清它們想說的心里話,也聽得見它們的大聲歌唱。它們的夢想,正接近浩瀚的藍天。
再過幾個月,就是冬天。所有我今天寫過的樹、記得的花、傾述過的心愿,都將在一張紙上剩下散落的筆畫。
但唯有青松,把每一根崢嶸的骨頭交給風(fēng)雨。我相信,它的骨頭又將堅硬幾分,只有它敢于秉持毫無顧忌的鋒芒,直至穿越所有的生死。
此刻,我將轉(zhuǎn)身,在萬物安靜的目光中慢慢消失。
岸是長堤一隅,掩隱于花樹,堤旁流水寂然。
火,是水鏡之上與漣漪之下的霓虹,在暮晚的琴鍵上有節(jié)制地變奏。
此刻,它們屬于同一時空,不再是互不相關(guān)的事物。它們因一個唇齒相依的詞,產(chǎn)生了必然的聯(lián)系并緊密契合,如同你曾獲得過的短暫友誼與少量愛情。
隔岸。觀火。
岸上一個人,頂著自己的燈盞?;椟S的光,照耀他回到最初的模樣,只是一顆心,不再是往日心。
在浴火的鏡子里,他站著,也倒立著,仿佛世界給了他不同的分身。
他沉默、思考、疑惑——世間為何還有那么多必須選擇的陌路。
岸浮于水上,火深入水里。水與火在失而復(fù)得中融合為另一種明亮的物質(zhì)。
水,因清洗了過多的面具而泥沙俱下。水,已非天上的純凈之水。
火,因煉制了不同的面具而丟棄了自我的盔甲?;?,已非大地上的鉆木之火。
站在岸邊,越過坦蕩之水,眺望對面隱約的燈火,我不知道——
是哪一線有限的光明,穿透了我平凡而灼熱的一生。
是哪一絲無限的波瀾,照亮了我此刻靜如止水的面容。
閃電追逐加速的列車。雷霆游戲手中的霹靂。
風(fēng)吹過一棵樹,一片片發(fā)光的葉子獲得新的密碼。
臨窗的人心如止水。他有兩張不同空間的面孔,一張模糊如幻,一張清晰如鏡。
熟睡的嬰兒醒來,眼含春水。
上了年紀的人常常午后犯困,半夜獨坐。
一個晚歸的人提著自己的影子,一個讀書人合上淚水浸濕的書卷,一個內(nèi)心有惡的人開始坐禪,一個抑郁癥患者急急向另一條陌生的道路奔赴……
這是被反復(fù)抒寫的暮晚。
這是剛剛閃過眼中的畫面。
這是一個不易察覺的瞬間。
慶幸于自我的卑微,被忽略、被遺忘,自然的雨水和微塵拯救了我。
我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向身邊的事物鞠躬、點頭,始終含著笑意。
關(guān)于我的諺語、比喻和象征,讓我總是低下頭,羞愧一生。
當風(fēng)吹來,我內(nèi)心的抵抗多么無力。我的身體,只能妥協(xié)于相反的方向。
風(fēng)吹送流水,鳥鳴、山河和身邊人。最快的,是閃電卷走雷霆。最慢的,是愛變成恨。
只有星月、飛鳥、露水、落花,這些自由、高貴,明了世事,懂得自守謙卑的朋友,給了我無盡的撫慰與慈愛。
萬物在消失與重生中流轉(zhuǎn)。
我慢慢學(xué)會了人類的生存術(shù)。
他們教會我如何在塵世最低處保持平庸——
和他們一樣,我愛著這悲歡的人世,我也有同樣偉大的生死。
——長城古堞俯滄瀛,百二河山擁上京。明·黃洪憲《山海關(guān)》
我用時間的手指,迎著夏天熱烈的海風(fēng),梳理正在邂逅的一切。
塵埃中的風(fēng)物,真實的史跡,傳說中的愛恨情仇,堅韌的鐵蹄與激越的刀光劍影……
此刻,關(guān)隘寂滅。寂滅中有不逝的火焰兀自燃燒,點燃回憶的光芒和未來的燈盞。
從東到西,海與山守著一條經(jīng)天緯地的脈絡(luò),浩蕩深邃,從未因時間的推進而放棄。
這片天空,飄滿回憶的熱淚與眺望的眼神,信仰的閃電從未消隱。
一條北峙山脈,南浸巨海,東環(huán)高嶺,石河在西面流繞。需用心聆聽,鎖鑰之恣,如何抒寫悲壯的山河,如何記載先輩扼腕的嘆息。
一座城池,被山勢放低又被海平面抬升。恰如其分的標高,寬囿了一段舊時光,因此具備了常人之心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一座城樓,關(guān)上門,即可與世隔絕,像舊時代自我封閉的疆域。打開門,即可接納,迎受,連接與時代相互貫穿的通道。
一段舊長城,與數(shù)百年歷史的長度相當,與曾經(jīng)彌漫的戰(zhàn)火與硝煙等高。留存于今天的記憶,終于可以揭示那些隱匿的秘密。
一條胡同,舊的是它的石頭,房檐,裂墻,與生俱來的彎度和需要磨礪的坎坷。新的,是它無法拒絕的時代前行的腳步和那么多新鮮的面孔。
站在此間的人,面對時光的碎片,所有的回望永遠難以抵達遠去的故人曾經(jīng)的海拔。
在山海關(guān),不為看山,不為看海,也不為看一座城池,我看的是堅韌的筋骨,不屈的信仰,氣壯山河的精神與斗志。
但此刻,我也只能緩緩寫下:偉大的時間的沙粒,仿若一座座細微的孤島,在一支筆深情的傾述中繼續(xù)包容、詮釋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