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枝可依 短篇小說

倪月友

1

轉(zhuǎn)年就五十三周歲了，孩子們都在上大學(xué)，還未成家立業(yè)。我這輩子算是一事無成。一事無成也沒什么不好，總比一生討人嫌、遭人恨強(qiáng)。我每天都要擠出一個小時出去散步。沿著城東大道往城南走，走到香樟園再折返回來。散步時，我會集中思考一些問題。曾經(jīng)思考過什么，我完全想不起來，只是處于一種思考狀態(tài)，懵懵懂懂的，好像什么都在想，也好像什么都沒想。

我和妻子暫時住在匯升廣場銀座11 號樓，地理位置和小區(qū)品質(zhì)都不錯。剛裝修好，我們就迫不及待搬去住。三年過去，我們每天都心有不安，總覺得不該住進(jìn)這么好的房子。我和妻子討論過很多次，仔細(xì)分析住下去和搬出去的理由。繼續(xù)住下去的理由越來越蒼白。我們決定搬出去，只是還沒確定搬出去的地點(diǎn)和時間，只能暫時住在那里。

當(dāng)年買房時，說好是給孩子的，我們自己不住。這是套很不錯的學(xué)區(qū)房，往南150 米是全城最好的初級中學(xué)，再往南150 米是全城最好的小學(xué)。買房是兒子和女兒都已中學(xué)畢業(yè)后的事，之前我們還沒能力在匯升廣場買房，想都不敢想。買這房，算是為孩子的孩子打算。幾十年省吃儉用和小心翼翼，是對窮困生活的尊重，也是對自我能力和地位的尊重，我們希望通過對真實(shí)現(xiàn)狀的尊重，來贏得良好運(yùn)氣。

幾十年省吃儉用，終于能在匯升廣場交一套房的首付，算是等來了好運(yùn)氣。簽購房合同那天，我和妻子既得意又緊張，既興奮又失落。好不容易存下的幾萬塊錢眨眼就花光，還欠下一筆看不見的債務(wù)，每月都要還按揭。不管怎樣，我們總算買了房，有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不，是給孩子留了份產(chǎn)業(yè)，算上是好運(yùn)氣中的好運(yùn)氣。

即使是商品房，也有風(fēng)水上的講究。我對風(fēng)水沒有研究，只知道坐北朝南是最好的。這房子正好坐北朝南。我單位的同事和妻子單位的同事，鄉(xiāng)下老家的朋友和親戚，來參觀我們的新房時，都說這房風(fēng)水好。我明白，他們并不是憑空拍我馬屁，在他們這些半吊子看來，這套房子的風(fēng)水是真不錯。開發(fā)商曾把這風(fēng)水作為賣點(diǎn)，每平米多兩百塊錢。早上，太陽升起來，陽光從翠屏山上斜斜地照進(jìn)屋，我恍惚覺得生活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可這種飛躍讓我內(nèi)心不安，甚至失眠。我問妻子住進(jìn)新房后有什么感受，她說沒什么。我說出自己的感受后，她懷疑我在生病，要我去看醫(yī)生，我沒有去。我知道自己沒病，是生活條件的改變讓我心理發(fā)生了變化，莫名地焦慮。

為了不影響妻子睡眠，我向她提出分房睡。她開始不同意，說是怕我有個三長兩短。我說怎么可能，失眠又不是病。她認(rèn)真思考幾分鐘后，便表示同意。當(dāng)晚上，我們就分房睡。第二天早上，她問我有沒有跳樓的想法。我仔細(xì)看看她，覺得莫名其妙。過兩天，又覺得她問得有道理。第一，一個人失眠，總會生出很多奇怪想法，有健康的，有不健康的，比如想從窗戶上跳下，就是不健康的想法；第二，她總把我當(dāng)病人看，一個人病得實(shí)在難受時，就會想到輕生。

治療失眠的最好方法是勞累，白天拼命干活，累成狗，晚上就會睡得像死狗。我已說過，轉(zhuǎn)年我已五十三周歲。這個年齡很尷尬，老板不會分配重要的活給我，因?yàn)槲視瞎竞笸?，再說也沒創(chuàng)新力。失眠后，我愛上了狂吃，沒飽覺和自律意識，不知不覺就吃很多。分房睡后，開始那段時間妻子睡眠很好，鼾聲沒以前大，呼吸也均勻細(xì)致。更重要的是，她比以前睡得踏實(shí)，輕微的響動不會驚醒她。我赤身裸體起來，在客廳走來走去都不會驚擾她。我從28 樓窗戶看下去，街上很熱鬧，宵夜喝啤酒的、吃燒烤擼串的都很多。有時，還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在街上走來走去。發(fā)現(xiàn)不會輕易驚擾妻子睡眠后，我便深夜出來散步，從匯升廣場往城北走，路過永輝超市，一直往北，走過紅衛(wèi)橋，穿過月臺巷，站在桃花源廣場上，仰望一會兒酉州古城，然后往回走。

說是深夜散步，也不太準(zhǔn)確。來去的路上我目不斜視，灰黑的地磚在腳底下淌過，和埋在歲月里流逝的時間如出一轍。有時候我會和自己的心情較勁，沿著盲道行走，讓身體在深夜的寂靜里跌跌撞撞，我不與任何人打招呼，無論發(fā)生什么怪事，都不多看一眼，更不會圍觀。這一生，我管的閑事太多，在安靜的夜不能再多事，要留點(diǎn)時間面對自己。

2

陽光，我們都太喜歡陽光。當(dāng)初一定要在匯升廣場買房，就是看上了從翠屏山下來的陽光。早晨一睜開眼，就有來自第一縷陽光的問候，多好。我和妻子商量，一定要讓孩子們住上好房，每天都有快樂好心情。生活里充滿光亮，自然是快樂好心情的重要條件。于是我們咬牙買下匯升廣場的商品房，算是留給孩子們的唯一遺產(chǎn)。我們都太愛自己的孩子，為讓他們幸福，愿意把一切給他們，青春、幸福，甚至生命。住這里時間越長，我們就越感不安，當(dāng)初買這房是為孩子，為讓他們將來生活里一直有光亮。

陽光很亮，落在地上喳喳響。河邊幾棵老香樟樹的葉子都曬卷了，遮不住陽光。我下班回來開始午睡，陽光太強(qiáng)烈，厚厚的窗簾都無法遮住它，雪白的光亮穿透眼皮。迷糊中，我一直在刺眼的光亮里游泳。我一趟一趟把光亮從眼前推開。各種喧囂聲隨著光亮起伏，一波一波的。有人大喊，讓我往岸上游，說岸上有一排刺柏，可以遮一遮光亮。刺柏是墳地的風(fēng)水樹，長得矮小，枝葉也不茂盛，根本遮不住光亮。我不知道光亮的岸邊，為何種植那么多刺柏，難道光亮的盡頭是死亡？還有人喊我在光亮里多游一會兒，說是可以鍛煉身體和皮膚，有返老還童的功效，甚至?xí)絹碓侥贻p。我想罵“去他媽的”，又覺得不妥，畢竟人家是給我建議。究竟要怎么辦，靠我自己拿主意。怎么辦，我真的沒有主意。來了來了，有人在說。讓開點(diǎn)，讓開點(diǎn)，有人在喊。

我終于清醒過來。陽光那樣強(qiáng)烈，光亮刺穿玻璃和窗簾裝得滿屋都是。看了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就上班。夢太長，耽擱了上班時間。一定會挨老板罵。老板雖沒分配給我多少重活，但我必須遵守紀(jì)律。因年歲較大，工作能力下降，老板降了我?guī)状涡?。他早就想攆我走，可又怕別人罵他，只能忍氣把我留下。

從窗口看下去，銀座8 號樓門口圍著一大群人。遠(yuǎn)處的匝道上停著警車和救護(hù)車。有人在吆喝“讓一讓”。人群分開一條道，兩個白大褂用擔(dān)架抬著一個老女人從樓道里出來。后面跟著個戴眼鏡的年輕女人，瘦得可憐，仿佛風(fēng)都吹得倒?？床磺迥抢吓说谋砬?，只能看到一叢白發(fā)里一張模糊的臉。她雙手?jǐn)R在胸前，手里抓住一把雪白的東西。兩個白大褂把擔(dān)架抬上救護(hù)車后，抬手揩臉。太累太熱，他們可能滿臉是汗。白大褂上了車，年輕女人也上了車，救護(hù)車?yán)懢瘓?bào)從碧津廣場出去。樓門口的人群圍在一起嘁嘁喳喳說話。突然，人群自動分開，從樓道里出來兩個短袖警察。一男一女，女警察一邊走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什么。他們向警車走過去。突然，男警察轉(zhuǎn)身對圍在一起議論的人群說：散了，散了。人群終于漸漸散去。

我連忙下樓去上班。8 號樓前還有些老人在議論，隱約在說什么楊嬢。我沒時間停下來聽他們說話，急匆匆向公司跑去，熱乎乎的風(fēng)迎面吹來，像是要把我烤化。陽光好亮，白花花的，鋪在地上像閃亮的火刀片。我想起了午睡時做的夢，這樣迷糊地急走，真像在光亮里游泳。還好，老板不在?；顑翰惶?，幾個同事在一起閑聊。看見我，幾個女同事圍過來打聽匯升廣場老太婆自殺事件。我把見到的事講了一遍，她們都很失望。

下午下班回家，妻子在客廳看電視，沒做飯。見我回來，她連忙站起來問我知不知道老太婆自殺事件。我說不知道。她說銀座8 號樓有老太婆上吊，死得詭異。我說，怎么詭異？妻子關(guān)了電視，一本正經(jīng)給我說起來：老太婆獨(dú)居，女兒女婿住華章財(cái)富國際小區(qū)，女兒中午接到老太婆電話喊快去收尸。女兒正要問怎么啦，電話就已掛掉。你說匯升到華章才500 米，也不遠(yuǎn)，女兒連忙趕過來，開門一看，結(jié)果老太婆已掛在衛(wèi)生間的橫窗上，一手抓著只死貓。貓是老太婆養(yǎng)的，經(jīng)常抱在懷里。我說，可能是一個人住太孤獨(dú)。妻子白我一眼說，只知道孤獨(dú)，還有其他理由嗎？我說，不然呢？女兒女婿都喊她去同屋住，老太婆不愿意，說要清靜，她女兒也每天都來看她，怎么孤獨(dú)？我說，真是怪！妻子沒理我，懶洋洋地站起來。我說做飯吧。她還是沒理我，獨(dú)自進(jìn)了廚房。

晚飯后，妻子躺在床上看手機(jī)。我覺得天氣熱肚子脹，決定下樓走走。小區(qū)里人多，燒烤攤、露天啤酒店、夜宵餃子店開始營業(yè)；香樟樹下一群大媽在跳廣場舞。我沿著河堤往碧津橋走，幾個牽狗的老太婆在橋頭議論楊嬢。一個老太婆說，楊嬢怪得很，動不動生悶氣，又是怎么要上吊？另一個老太婆說，她女兒和她吵架，她生氣，想不開，哪是無緣無故上吊嘛，女兒怕背罵名找的借口。又一個老太婆說，不管怎樣，當(dāng)父母的，不該那樣，孩子們將來怎么辦，還要不要生活？

聽她們議論，我感覺要影響情緒，可能會幾天心情都不舒暢，便快步轉(zhuǎn)過服務(wù)大樓，順著雅蒲泉、紅衛(wèi)橋去桃花源廣場。路過城北車站時，有很多人上來問我，住宿嗎？我突然感覺自己是個流浪者，不知身在何方，一生都是別人生命里的過客。

從廣場回來，街上很安靜，人也少，但小區(qū)里宵夜的人還很多。有人在劃拳，有人在大笑，有人在哭泣。偶爾還有啤酒瓶摔碎的聲音。妻子還在玩手機(jī)。見我回來，也沒和我打招呼。

3

兩年來，銀座8 號樓接連發(fā)生了幾起兇案，有人說是風(fēng)水問題。早晨，我從香樟園折返回來時，一直在思考這問題。風(fēng)水真神秘，外行說不清道不明，即使風(fēng)水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好壞難分。銀座8 號樓風(fēng)水究竟哪里出了問題？大門前是碧津橋，酉城河從橋下汩汩流過。清晨，太陽從翠屏山升起來，陽光照在墻體上，閃閃發(fā)亮，燦爛得像剛盛開的瓜花；傍晚，太陽落下石柱溪，夕陽和彩霞浮在河面，粼粼的光亮返照在墻上，真是心曠神怡。其他樓房隱在銀座8 號樓后面，根本不出彩。如此看來，銀座8 號樓是真正的臨水而居，怎么就風(fēng)水不好？

路上人多起來，晨跑的，練太極的，去早市買菜的……我思考著風(fēng)水問題。我在自己的世界徘徊和苦想，無數(shù)問題紛紛跳出來，像一些模糊的影子，從我眼前流過，從我身邊流過。風(fēng)水的問題已不重要，所有的問題都已不重要，它們不知不覺從我身邊流過，從我生命中的時間里流過。我混混沌沌地向前行走，一直走到家。妻子已去上班。她以前在一家搬運(yùn)公司下苦力，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搬不動?xùn)|西。我托人在永輝超市幫她找了份蔬菜導(dǎo)購員的工作，工資是少點(diǎn)，但畢竟不用下苦力。

我在餐桌前坐下來。早餐是妻子給我準(zhǔn)備的，一大碗米稀飯，一根油條。油條僵冷，不太咬得動。我把它撕下來，攪在稀飯里，味道好了些。我又開始思考風(fēng)水問題，銀座8 號樓怎么就風(fēng)水不好？我站起來，撩開客廳窗簾，8號樓門口不時有人進(jìn)出，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們自然而從容。8 號樓和11號樓直線距離20 米左右，朝向也差不多，坐北朝南，怎么就單單8 號樓風(fēng)水不好？

有人說楊嬢被救了回來。救回來后，她就拒絕說話，不管誰問她什么，都不答應(yīng)。表情像用木頭雕刻出來的，又冷又硬。女兒不放心楊嬢單獨(dú)住，一出院，就把她接到華章那邊的家里。楊嬢沒拒絕，也沒喜悅，一副任人擺布的樣子。關(guān)于楊嬢自殺的原因有很多版本。有人說楊嬢相中了一個老頭，彼此心儀，準(zhǔn)備一起生活，可楊嬢的女兒女婿堅(jiān)決反對，楊嬢一氣之下就上吊。也有人說，楊嬢存了一筆錢，女兒想用來在碧津廣場買個商鋪，楊嬢不同意，女兒和她吵了一架，楊嬢生氣，便上吊。

銀座8 號樓接連出了幾起兇案，總讓人心里不安。前年，22 樓有兩口子吵架，男的氣性大，從窗口跳下，在第3 樓的裙樓腳手架上磕了一下，身體被攔腰截?cái)?，下半身摔到了地上，上半身還掛在腳手架上，腸子漏出來晾在腳手架上，慘不忍睹。他四歲的兒子見他從窗口跳下，呼喊著爸爸，下樓找他。一個小孩子，怎么找得見，能從血肉模糊的下半身認(rèn)出爸爸來？去年，從19 樓跳下來的是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還在上高三。那天，天氣暴熱，她在陽臺欄桿上坐了半個多小時，圍觀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很多個，沒人安慰她，都默默地仰著頭看她。她一個人，像在冰冷的高樓上表演獨(dú)角戲，圍觀的人群是冷漠的觀眾。她實(shí)在受不了，便從高樓上縱身跳下來。她在橘黃的霞光里翻滾著，然后啪地一聲摔在地上，圍觀的人終于松了一口氣。有人說，她男朋友和她分手后，要在那天結(jié)婚，她承受不了內(nèi)心的打擊。她在等他來安慰她。可他沒來，一直都沒來。

匯升廣場是這小城最繁華的地段，好比重慶的解放碑。如果沒在匯升廣場買房，你都不好意思說是這城里的人。我從干田溝出來，一直在城里租房住，從環(huán)城路到河邊街，再到西山溝，哪里房租便宜就往哪里趕，疲憊地在這城市流浪。在匯升廣場買房后，我有種背叛感，覺得自己無情無義，背叛了干田溝，背叛了生養(yǎng)我的遙遠(yuǎn)山寨。不過，我內(nèi)心的喜悅大于失落，我終于不是這城市的流浪者，我在這城市落了腳，定了根，也成了城里人。

時間推移，妻子也開始失眠，我們的嘆息也越來越多。有時，竟然會同時吐出一聲嘆息。不用解釋，我們都知道對方為何嘆息。為什么還要在這屋里住下去，我們一天比一天不安心，甚至連住下去的借口都不愿找。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要開始考慮成家，總不能把住過的房子留給他們吧。我們也沒能力再買新房。樓下每夜的吵鬧要到凌晨三四點(diǎn)才停歇，天剛開亮口，豆?jié){、油條、包子、稀飯、綠豆粉，各種叫賣聲就此起彼伏。我睡得晚，醒得早?？梢哉f，沒有比匯升廣場更能體味這城市人間煙火的地方。多數(shù)時候，我和妻子是從樓下同一個叫賣聲里醒來的，我們都知道對方醒著，但彼此不說話。說什么呢，說什么都多余。我們都太熟悉對方。

我們不再一起上街，甚至都不一起出門。我們感覺自己越來越?jīng)]臉面，內(nèi)心無比慚愧。為什么還死皮賴臉住在匯升廣場？我們沒臉見鄰居，沒臉見所有朋友，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都沒臉見。人家不說，我們心里明白，別人鄙視、嘲笑我們，憑什么住在匯升廣場。我們都慚愧得沒臉見人。出門散步，我都盡量找人少的時間出去，往人少的方向走。

4

要搬房，必須搬房。那天早上起來，妻子熬了綠豆稀飯。她看著我，眼里有少見的溫柔目光，也許她知道我要說什么。

我們搬出去吧，我說。她點(diǎn)頭說，可以。是呀，都無臉住了，怎么還不想辦法搬呢？我們從煙熏火燎的干田溝出來，一路流浪，從鄉(xiāng)場到城市邊緣，小心翼翼窺視城里人的生活。終于有一天，我們成了這城市的流浪者，見證了它的變化和固守，我們用執(zhí)著而倔強(qiáng)的理由熱愛它，感謝它的容納。

終于在匯升廣場買房，雖然生活發(fā)生大變化，但一切都太不真實(shí)。我們做慣了城市的流浪者，依然愿做城市的流浪者，或者回到煙熏火燎的干田溝。很遺憾，干田溝已回不去，老木房破爛，老鼠成群，四處漏雨，難擋風(fēng)雪。再說，田地已荒蕪，連歲月、炊煙和人心都荒蕪了。只有老父親還在苦苦地守著那里。他守著的也無非是一份故土情結(jié)，除此之外，毫無意義。去哪里租房？妻子看看我，我看看她。彼此都明白對方在想什么?？茨懿荒茉诶铣侵行恼覀€合適位置？妻子說，嗯，就得租在老城位置，我們對老城有感情。

我每天都抽出空余時間出去找房。紅衛(wèi)橋、街心花園一帶都轉(zhuǎn)了幾圈，總沒找到像樣的出租房，很讓人沮喪。最近幾天，我常常給老父親打電話，讓他來和我們一起住。老父親很生氣，開口就罵，罵我們忘了本，怎么不回干田溝。不管怎樣解釋，他都無法接受我們住在城里，只好由他罵。他說，你都老了，該回來找塊落腳的地方。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說我年齡已大，該找塊地做上記號，備當(dāng)墓穴。我五十歲那年，老父親破天荒和我喝了一頓酒，和我談了生死。談到死后去哪里。他說，回來吧，和老祖人們葬在一起，不孤單。我一口干了杯中酒，悶悶不樂地說，早著呢，還年輕嘛。他也使勁喝了一口說，不早了，該考慮了。父親一輩子沒出過遠(yuǎn)門，無怨無悔守在干田溝，認(rèn)為死后也要理直氣壯葬在干田溝。那年，母親病重，癌癥到了晚期，她堅(jiān)持要回干田溝，父親也強(qiáng)烈要她回干田溝。給母親找墓地時，也給父親找了墓地。他們的墓地與爺爺奶奶的在一個墳塘，將來有一天，他們會在相同的地方團(tuán)圓。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在街心花園找到一套出租房，價格合理。在外貿(mào)中心二樓，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沒精裝修，只刷了墻壁膏，水磨的花紋地面。臥室窗戶正對街心花園的大花壇。我去看了幾次，每次都勾起了我的懷舊心情。回來后，我給妻子講了房子的情況和自己的感受，妻子很高興，盼望盡快搬房，說實(shí)在沒臉在匯升廣場住下去。我邀她先去那套出租房看看。她說不用，我看了就行。

幾番努力，和房東講定了價錢。房東是老牌城里人，幾代人都住城里，不僅在這城里有幾套房，重慶主城也有幾套房，兒女們都有出息，不太在乎幾個房租錢。終于要搬房了，我內(nèi)心有些小喜悅。妻子也高興，和我敲定了搬房時間。搬房前，我不再出門散步，晚上、早上都不出門散步。我盡量關(guān)閉各種莫名其妙的思考。樓下依然還是宵夜和喧嘩到深夜。兩天前，兩個喝醉的年輕人爭吵起來，后來大打出手，其中一個被啤酒瓶打倒在地，鮮血淌了一地，救護(hù)車半天才來。微信群和朋友圈那兩天都在瘋轉(zhuǎn)，說這城市真是瘋了，這世道真是瘋了。

看著微信群里各種議論，我內(nèi)心毫無波瀾。鬧什么呢，不就是荷爾蒙分泌旺盛嗎？我們已老，早已停止荷爾蒙分泌。回望青春，我們一直在孤獨(dú)地流浪，為溫飽掙扎，哪里會醉酒撒瘋。不管樓下吵到多晚，各種叫賣起得多早，對我的睡眠和休息都構(gòu)不成威脅和影響，我每天睡得早起得晚。年紀(jì)大了還睡得著是無比幸福的。什么叫失眠？失眠不過是思考太多和欲望太甚的衍生物。

也不是完全不思考，只是思考得少。要搬房了，我想了一些與生死有關(guān)的問題。冉華是我朋友中最顯貴的。把他當(dāng)朋友，我感覺自己有些一廂情愿。他那么有地位，會真心把我當(dāng)朋友？他對我那么客氣，心甘情愿幫助我，我自然感激?？晌铱傆X得他是憐憫我，屬于交往中的向下兼容。

剛過三月，冉華一家就到大城市定居，這城市成了他們家的異鄉(xiāng)。冉華決定賣掉墓園小區(qū)的自建房。房子背靠小山包，兩樓一底，陽光充足，四面無遮擋。我去過他家?guī)状?，每次都是周末，冉華給我泡茶，陪我聊天。我們坐在院子里，小木桌上擺著兩杯綠茶。院子側(cè)面是鳳凰山公墓，一層一層的墓碑安靜而肅穆。小墳頭上頂著一叢小黃楊。我和冉華也沒多少共同語言，不過是說說天氣，農(nóng)業(yè)收成，有時也說說孩子的學(xué)習(xí)。聽說他要關(guān)門賣房，我感覺有些失落。那幢房子真好，是冉華父輩建造的，已經(jīng)30 多年，當(dāng)時還沒鳳凰山公墓區(qū)?，F(xiàn)在，公墓附近早就禁止私人建房。院子下行200 米就是環(huán)城公路，方便得很。我喜歡那幢房子的重要原因是陽光，很充足。傍晚，夕陽從小山包落下去，霞光灑在院子里，亮堂堂的。霞光也灑進(jìn)了墓園，整個墓園都籠罩在霞光里，有種宗教般的寧靜。

真想擁有一幢那樣的房子，但太貴，怎么買得起？何況，買匯升廣場那套房子，我們算是拼了老命，每月的房屋按揭款已累得我們夠嗆。

5

搬房那天，我們起得很早，在這里住得沒臉沒皮，內(nèi)心的慚愧找不到語言形容，所以我們實(shí)在不想被別人看見。凌晨四點(diǎn)，我就把必備的幾樣家具拎到了出租房。凌晨五點(diǎn)，妻子就把匯升廣場的房子收拾完畢了，把換洗的衣服打包拖到了出租房。

終于要搬房，內(nèi)心踏實(shí)。又回到了城市流浪者的生活，這才是讓我們內(nèi)心安寧的生活。租房里是我們熟悉的凌亂，沒像樣的家具，連衛(wèi)生間的便槽也是那種熟悉的黑乎乎。床是木床，幾乎占據(jù)整個臥室，我們需要側(cè)身走動。床下有幾口破舊的木箱子，里面裝滿了各種票據(jù)和證件。身份證、畢業(yè)證、工作證等都躺在一個粗糙的小鞋盒里；醫(yī)療保險(xiǎn)收據(jù)、養(yǎng)老保險(xiǎn)收據(jù)等都收在一個黃色的塑料文件袋里。木床兩頭堆著我們的衣物，一頭是我的，一頭是妻子的。客廳狹窄，破舊得不成樣子的木沙發(fā)，不知是房東還是其他房客留下的，占去了小半空間。沙發(fā)對面小木桌上有臺老式電視，也是別人留下的。租房那天，我問房東這電視還能不能看，他說不知道。我打開看了一下，還好，可以看。

出租房不算骯臟，只是有些老舊。入住前，我們也沒大掃除?？傮w上看著還順眼，何必勞心費(fèi)神大掃除呢？晚飯，妻子熬了南瓜綠豆粥，熱了三個饅頭，炒了一盤酸豇豆。我們在客廳里的桌前對坐下來，彼此看了一眼，沒說話。我們彼此很滿足，不再慚愧了。我們對得住自己，也對得住所有人，沒任何虧欠。我們一直追求有尊嚴(yán)的生活，現(xiàn)在，我們是多么有尊嚴(yán)地生活著，不需要思考與己無關(guān)的任何事。我們已經(jīng)改掉了思考的壞習(xí)慣。生活原來可以這么簡單，所有思考其實(shí)都是自尋煩惱。

斜照從金銀山松林的縫隙漏下來。金色的光斑落在街心花園里，落在街面上，車輛駛過，把光斑碾得粉碎，滿地都是光屑。陽臺上也落了些光斑，但客廳和臥室沒有。我們響亮地喝著稀粥，響亮地咀嚼著酸豇豆，大口吞咽著饅頭。是的，我們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沒有對不起誰，沒有什么感到慚愧的。我們找回了自由和尊嚴(yán)。

晚飯后，我出門走了走，桃花源廣場好多人跳舞。街舞、曳舞各占一塊地盤，時尚又瘋狂。人數(shù)最多的是擺手舞，男女老少圍成一個大圓圈，圈中間有人領(lǐng)舞。擺手舞的樂曲蓋過了所有音樂。我沿著廣場轉(zhuǎn)了一圈，用心體會他們的歡樂?？墒俏殷w會不到，我和他們是陌生的，我永遠(yuǎn)是這座城市的流浪者。不過他們的歡樂讓我內(nèi)心寧靜。

回屋時，妻子正在看電視，一部讓人感動得淚流滿面的電視劇。她問我去了哪里，我說走了走。她笑了笑，仿佛比以前年輕了許多。她說，我也出去走了走。去了哪里？先是在車站轉(zhuǎn)了轉(zhuǎn)，以前我們常住的那家旅店還有人喊客，我還去了佳惠超市，真熱鬧。當(dāng)然熱鬧，鄉(xiāng)下人都擠到了城里來，我說。妻子想了想說，是呀，都擠到城里來了。

入夜，街上安靜下來。車輛比白天少很多，樓下沒有猜拳行令聲，沒有莫名其妙的哭聲，沒有不明所以的爭吵聲。要不是對面樓上和街上有明亮的燈光，我們還以為住在了城郊的埡口上，除了有內(nèi)心的自由，還感覺自己是古代俠士。我感覺有風(fēng)從城北吹過來，往城南方向吹去。沒有風(fēng)聲，也沒有任何參照物，只是一種純粹的感覺。

搬房后，離我上班的公司遠(yuǎn)，必須早點(diǎn)睡，因?yàn)橐缙疒s公交車。我們用塑料盆子泡了腳，在木床上分頭睡下。

又回到了熟悉的模糊中，不知身在何方，仿佛在長長的道路上流浪。對了，可能雙手壓著胸口了，我心里其實(shí)很明白，一切都那么簡單，簡單得只是張淺黃的紙片，安靜地鋪在面前。

光線暗淡，可能要下雨，或者要起風(fēng)。不用起床去看，我就知道屋子很亂，真的很亂，是那種慣常的凌亂。這張狹窄的床上，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許她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們是兩具互不侵犯和互不巴結(jié)的身體。頭是溫暖的，身子是溫暖的，腳也是溫暖的，我們睡得那樣直，雙手壓著胸口，像兩具直挺挺的尸體。

天花板上有一圈干透的水漬印，鮮黃明亮。墻角有些蛛網(wǎng)，一小掛一小掛的，必須用心才能看見。不，或許不是看見，只是感覺到。一只黑色的小蟲子爬進(jìn)水漬印中間，我看不清它的樣子。天花板真高，真空曠，我怎么看得清它的樣子呢？我感覺它是一只飛蠓，一只慵懶的飛蠓。又一只黑色小蟲子爬進(jìn)了水漬印中，無數(shù)只黑色小蟲子爬進(jìn)了水漬印中。

它們聚集在一起，組成一塊蠕動的黑斑。我有些惡心，膈應(yīng)得慌。我仔細(xì)辨識它們的形狀。一只蟲子從黑斑中游離出來，停在水漬邊緣。我終于看清了它，不是飛蠓，是黑螞蟻。它趴在天花板上，猶豫地?fù)u動觸須。

一縷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倒映在天花板上。天還沒亮，怎么會有陽光，還在夢中呢，怎么會有陽光？就算是夢中的陽光吧。金黃的陽光從金銀山上照下來，籠罩著墓園小區(qū)的房屋，籠罩著鳳凰山公墓，一塊塊墓碑反射著太陽的光亮。

蛐蛐在墓園小區(qū)前的草叢里鳴叫，一只，兩只，三只……無數(shù)蛐蛐鳴叫起來，然后是夜鶯、黃鸝、斑鳩、杜鵑……各種鳥都快活地鳴叫起來，所有生命都依照自己的意愿開口。哇，那是一幅多么熱鬧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