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 魂（連載之五）

◆彭仲夏（長沙）

在混亂的“文革”運動中，堅持毛澤東主席“以糧為綱”的戰(zhàn)略方針是雷打不動的。桃花盛開、柳樹飛絮的早春二月，湖南省科委根據(jù)國家科委的指示，派農(nóng)業(yè)處楊武訓回安江農(nóng)校了解情況。楊武訓是安江農(nóng)校畢業(yè)的，也是袁隆平的學生。楊武訓向?qū)W校轉(zhuǎn)達，省科委領(lǐng)導高度重視水稻雜種優(yōu)勢課題，決定將其列入全省重點科研項目，希望學校一定要大力支持。

他多年沒見到袁隆平老師了，一見面，握住袁隆平的手說：“袁老師，您好！今天我以雙重身份和您見面。首先我以學生的身份來看望您，向您表示敬意，再則我受省科委委派，專程前來向您請教，聽聽您的意見，還有什么困難，需要我們幫助?！?/p>

袁隆平說：“我的兩個助手尹華奇和李必湖是‘社來社去’的學員，國家不包分配。能不能破例將他們留校，和我一起搞水稻雜交試驗？”

楊武訓說：“省科委決定把‘雄性不育’課題正式列入省級科研項目，請您起草一份雜交水稻的科研計劃，將要求兩個助手留校一并提出來，呈報省、地兩級科委?！?/p>

袁隆平連聲感謝省科委。楊武訓搖手說真正應該感謝的人是趙石英。袁隆平給《科學通報》寄去的論文在編輯部一石激起千層浪。有人認為這篇論文觸犯了天條，是用孟德爾——摩爾根的有性遺傳學說公開向米丘林、李森科的無性嫁接學說挑戰(zhàn)，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個世界在生物學上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編輯部拿不準，不敢發(fā)，怕?lián)物L險，于是遞交給國家科委專家審閱是否刊發(fā)。國家科委的專家熊衍衡看到這篇論文，如獲至寶，立即送給九局局長趙石英看。熊衍衡說：“目前美國、日本、印度、菲律賓等好多國家的專家都在研究雜交水稻，但至今未能攻克這個世界難題。水稻雄性不育研究在我國還是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雜交水稻倘若研究成功，將對我國糧食生產(chǎn)產(chǎn)生重大影響。倘若水稻雜交成功，單位面積產(chǎn)量只要提高百分之十到十五，不僅不要圍湖造田、毀林墾荒，還可解放農(nóng)村成千上萬的勞動力，大大降低糧食的生產(chǎn)成本?！?/p>

趙石英馬上向國家科委黨組做了匯報。國家科委主任是國務院副總理聶榮臻元帥，他在黨組會上明確表示支持，他說民以食為天，糧食事關(guān)六億多人的吃飯問題，是比“上天”更重要更迫切的重要戰(zhàn)略物資，要求九局高度重視。趙石英馬上以國家科委的名義，向湖南省科委和安江農(nóng)校發(fā)函，肯定袁隆平的科學實踐，并責成他們?nèi)χС诌@項科學研究！

趙石英是革命先驅(qū)趙世炎的侄兒。趙世炎與周恩來等一起創(chuàng)建了中共旅歐支部。趙世炎回國后，成為著名的工人運動領(lǐng)袖，一九二七年壯烈犧牲。趙石英少年時期，在成都參加姑姑趙世蘭等共產(chǎn)黨人組建的“民族解放先鋒隊”，開展學生愛國救亡運動，一九三八年經(jīng)中共成都地下黨選送延安，畢業(yè)于抗日軍政大學。趙石英以國家科委的名義發(fā)函不久，“文化大革命”拉開了序幕，支持袁隆平的趙石英被打成“走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于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三日關(guān)進了牛棚。

楊武訓回長沙后，袁隆平次日就寫了一份《 安江農(nóng)校水稻雄性不孕系選育計劃 》寄去。從此雜交水稻研究由“副業(yè)”變成了國家立項的科研課題，第一年解決了六百元科研費用。省農(nóng)業(yè)廳批準尹華奇、李必湖結(jié)業(yè)后留校協(xié)助袁隆平研究雜交水稻，每個月十八塊錢生活費，相當于學徒工資。

一九六七年六月，由袁隆平、尹華奇、李必湖師生三人組成的“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小組”正式成立。安江農(nóng)校從中古盤七號田撥出兩分上等好田作為試驗田。那藏在臭水溝里的四盆秧苗，經(jīng)過反復繁育，已發(fā)展為一小片稻禾。水稻是喜歡陽光的作物，為了加快育種步伐，就必須跳出雪峰山谷、安江盆地，到嶺南、海南、云南等天然大溫室去繁殖育種，一年可進行多次。袁隆平打算兵分兩路，一路留在學校，一路南下廣東。他擔心夜長夢多，一九六八年二月十四日，第二個兒子剛剛出生三天，他就拋下頭裹毛巾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嬰兒，南下廣東。鄧則依依不舍看著即將遠行的丈夫，催他早點動身。袁隆平、尹華奇背起一床鋪蓋，上面橫插一卷草席，提一個蛇皮袋子，里面裝著種子和生活用品，踏上了南下的征途。李必湖留在學校，整理試驗田備用。

這次遠赴嶺南育種，袁隆平原本想借用廣東農(nóng)科院黃耀祥教授創(chuàng)造過奇跡的試驗田。袁隆平到農(nóng)科院一看，兩派組織正在“文攻武衛(wèi)”，打得不可開交，試驗田變成了烏煙瘴氣的戰(zhàn)場，黃耀祥教授不知關(guān)在哪個“牛棚”里。他連腳也沒停，來到廣東省科委求助，院子里空空蕩蕩，一間間辦公室都關(guān)著門。兩人失望地在門前臺階上坐下來。過了好一會，一個年近三十的女干部從他們身邊走了進去，隨后又返身回來問道：“同志，你們是干什么的？這里不安全，快離開吧！”

袁隆平拿出介紹信說：“我們是從湖南來的。”女干部接過介紹信一看，驚喜道：“啊，您就是袁隆平老師呀！兩年前我在《 科學通報 》上就看到了《 水稻的雄性不孕性 》那篇論文?！?/p>

尹華奇趕忙答道：“是的呀，同志，你叫什么名字？我們怎么稱呼你呀？”

“我叫藍寧，是省科委農(nóng)業(yè)處的。袁老師，快到我辦公室坐坐?！?/p>

藍寧走前打開辦公室的門，請袁隆平里面坐。藍寧給兩位湖南客人各倒了一杯涼茶，然后問：“袁老師，您這次來穗，找我們有什么事？”

袁隆平說：“相對來說，湖南氣溫低些，我們想在廣東找一個地方，把秧苗育出來，再帶回湖南栽種，這樣就可以加快育種。”

藍寧嘆了口氣說：“可是現(xiàn)在正在大鬧天宮，太不安全，明年再來吧！”

袁隆平連連搖頭道：“藍寧同志，我們等不得了，毛主席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我們只希望你幫助解決一塊試驗田?！?/p>

藍寧點點頭，馬上到掛在墻上的廣東省地圖上，一個一個地方查找，最后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就是南海縣大瀝公社農(nóng)技站，離廣州不遠，是珠江三角洲商品糧基地的傳統(tǒng)稻作區(qū)。袁隆平點頭認可后，藍寧馬上打電話聯(lián)系南?？h科委，但一直打不通。藍寧出去請一個熟人幫她去科委找人，然后由科委派人送袁隆平師生二人去大瀝公社農(nóng)技站。

不到兩個月，袁隆平像呵護剛出生的嬰兒，將南海培育的七百多株秧苗小心翼翼地帶回安江盆地。袁隆平回家后，連襁褓中的兒子也來不及抱一下，就急忙奔向?qū)W校那兩分試驗田，趕緊把秧苗插下去。他覺得每一株纖塵不染的秧苗，不僅有生命，而且有思想，仿佛會說話，會唱歌，聽得懂自己心里的呼喚。

秧苗插下后，他給兩名助手放幾天假，回家去看看父母。田間管理、觀察記錄，由他一人照管。他滿懷希望，天天騎著自行車在學校試驗田與兩路口農(nóng)技站之間來回奔波，風雨無阻。這時，第二個兒子出生才兩個多月，妻子鄧則除了工作還要照管兩個孩子，他也抽不出時間去幫忙做做家務。

然而，他的滿心期待轉(zhuǎn)眼變成了絕望的毀滅。一九六八年五月十八日，這一天是星期六，他和往常一樣，在試驗田邊走了一圈又一圈，仔細觀察秧苗的生長情況。用作不育材料標記的七十多塊小木牌挺立在禾苗旁，仿佛是站崗的哨兵，袁隆平做了觀察記錄，天快黑了才回到兩路口農(nóng)技推廣站。這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他心里惦記著弱小的秧苗，生怕它們經(jīng)不起大雨的沖刷。第二天他匆匆吃過早餐，騎上自行車又去試驗田。來到田邊，眼前的情景把他驚呆了：昨天傍晚還好端端的試驗田，只過了一夜，田里的秧苗一蔸不剩全部被拔光了。試驗田里那罪惡的腳印，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那些小木牌，有的東倒西歪，有的浮在水面上。經(jīng)過兩年多努力，流了多少汗水培育出來的這些秧苗，突然不見了蹤影，就好像自己一天天看著長大的小孩，突然一下消失了。他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渾身發(fā)抖，兩眼發(fā)直，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心像被利劍刺穿。他一雙手深深地摳進爛泥，仿佛要從爛泥里摳出他的命根子。一連兩天，他像一個丟失了孩子的父親，瘋了一般四處尋找，臉像被刀削一樣地消瘦下去。幾年來為了搞試驗，他經(jīng)常不能按時進餐，久而久之患了胃病。他采取硬對硬的辦法，胃一痛就吃糯米飯，反倒起到止痛作用。其實糯米是養(yǎng)胃的，這樣吃糯米食漸漸成了他的嗜好。由于兩天未進食，胃又隱隱作痛了，他就跑到大畬坪小街上，買了幾個糯米坨吃了。袁隆平從小街回到學校，本來不需要經(jīng)過試驗田的。不知為什么，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往試驗田走去。當他經(jīng)過那口曾經(jīng)供勝覺寺飲用水的千年古井邊時，發(fā)現(xiàn)水上浮著幾根秧苗，撈起來一看，一共是五根。他拿在手里，一眼便認出是自己試驗田里的秧苗。袁隆平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花。他趕忙脫下衣服，下到井里，潛入水中?？墒?，由于廢井太深，耳鼓疼痛難忍，幾次潛水，都沒有到底。當他無可奈何地爬上到井邊的時候，嘴唇已經(jīng)被冰涼的井水凍得發(fā)烏了。學校領(lǐng)導知道后，立即派人抬來抽水機，把井水抽干，但已經(jīng)晚了，沉落在井底的秧苗全部漚爛了。他呆呆地望著漚爛了的秧苗，這難以洞察的世道人心，比那口千年古井還深不可測??！

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也不知是勝覺寺顯靈還是中華民族的福祉，在古井里殘存下來的這五根秧苗，竟然讓雜交水稻的研究得以延續(xù)，否則，不知又要經(jīng)歷多少歲月，才能找到天然雄性不育株。

一切跡象表明，“五·一八毀禾”事件完全是有人蓄意破壞。比起上一次試驗盆被砸，這次的破壞更是滅絕。

天然雄性不育株在袁隆平眼里是一個寶，而在別人眼里只是一根草；天然雄性不育株在袁隆平眼里是一條龍，而在別人眼里只是一條蟲。袁隆平跑到大畬坪派出所去報案，當時整個社會一片混亂，公檢法機關(guān)已被砸爛，門上一把鎖。公檢法由地革委人保組取代。他趕到地革委人保組去報案。他成年累月在田間地頭搞雜交水稻研究，不知去年“八一武斗”從安江打到沅陵白容，幾千人打了四個月，三百五十余人喪生，六百多人傷殘。眼下收繳槍支，清查殺人兇手，積案如山，誰還有心思來過問這樁“區(qū)區(qū)小事”。

謎案未破，有人居然放出謠言，說袁隆平是一個以科研為名騙取名利的“科技騙子”。他們說這個試驗是三歲小孩做的玩意，根本搞不出什么名堂來，說袁隆平拿了省里的科研經(jīng)費，連續(xù)幾年出不了成果，騎虎難下，干脆就來個“自我毀滅”，這樣既好向上級交差，又可以嫁禍他人。

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他萬分痛心，也非常氣憤。那些別有用心的小人暗中放箭，無非是企圖阻止他研究雜交水稻。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面對，他內(nèi)心更加堅定，一如既往地精心照料著那幾根挽救出來的秧苗。這五株秧苗成活了下來，抽穗揚花時，有三根是雄性不育株，總算沒有“斷后”，否則前四年的心血就付諸東流了。因為從第一株秧苗伊始，每一年每一代之間都是一脈相承的，沒有這五株秧苗，后面的研究就無法延續(xù)。

禍起蕭墻，家賊難防。吃了這次大虧，袁隆平不得不高度警惕和防范，對秧苗看管得更加嚴密，同時萌生出一個想法：與其如此傾力防范人為的破壞，不如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人生地不熟的海南島去更為安寧。

秋收過后，大雁南飛。袁隆平拋妻別子，啟程要去海南了，李必湖卻不好意思地說：“老師，收割完稻子，我想請一個星期假，回家去看看父母。”

袁隆平很驚訝，說：“前兩天我們不是商量好了嗎，收完稻子，帶上新種子去大瀝與華奇會合，一起做一季試驗。你前三個月不是回去看了父母，怎么又要去看父母？你怎么突然變卦了呢？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必湖面帶難色，猶豫片刻，不好意思笑道：“嘿嘿，老師，你幾次跟我說，我和利群的事，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雖然利群早提出過，老師你知道，我手無分文，莫說添置點什么的，就連扯個結(jié)婚證、買點喜糖也沒有錢。這次是我那個在通道工作的堂兄，回家來結(jié)婚，他讓我和他一起辦喜事，錢全歸他出。”

袁隆平哈哈笑道：“必湖呀，你這個家伙，這么個好事，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害得我半天云里霧里摸不清方向，差點誤了你的好事。你走桃花運了，就湯下面，分錢不出討回個老婆。有道是天上不可能掉下個大餡餅，你倒是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好好，明天你就回去，辦完婚事，早去早回去廣東。給你送點什么賀禮為好？我回家問問鄧老師，女人了解女人?！?/p>

李必湖說：“我沒錢請老師們喝酒，不好意思啦！請你不要驚動大家，我欠不起人情?。　?/p>

往返不到一個星期，李必湖就趕回學校，跟隨袁隆平南下廣東。第二天中午，袁隆平師生三人來到廣東省科委。藍寧問袁隆平，這一次想到什么地方去？袁隆平說已經(jīng)過了霜降，想盡量到緯度低氣溫高的地方育一季種，然后清明前回學校，又可以育一季種，這樣一年至少可以育三次種。藍寧想了想說：“那就去陵水。那里有個良種場，一年四季如春，全年無霜。我給你介紹信開到海口地區(qū)科委，海口科委轉(zhuǎn)到陵水縣科委，由陵水縣科委幫你們聯(lián)系良種場。去的路線是從廣州坐火車到湛江，從湛江坐汽車到海安，再坐輪船過瓊州海峽到?？冢缓蟪似囍边_陵水黎族自治縣?！?/p>

海南島北隔瓊州海峽，同雷州半島相望，是中國第二大島，其地形中間高四周低。五指山脈從東南望去，五峰聳立，形似五指，因此得名。海南島一派熱帶風光，終年常綠，植物種類繁多，樹干高聳，樹冠參差不齊。這里風景優(yōu)美，空氣清新，是橡膠、椰子、油棕、劍麻、胡椒等熱帶經(jīng)濟作物的主要產(chǎn)地，被稱為南海一顆明珠。但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交通運輸都很落后。

蒼天有眼，這一次風平浪靜順利到了陵水良種場，場長很熱情。住房三人共一間，吃飯在食堂，與職工同甘共苦。育種試驗田由他們挑選，農(nóng)具需要什么到保管室去借就是了。海南的氣候像個天然的大溫室，插根筷子都會生根長葉。不到兩個月，稻穗就全出齊了。這天傍晚，師生三人圍著一張小桌子正在吃飯，保管員手里拿著一封信，走攏來交給李必湖。

尹華奇說：“新婚女子，寧肯三歲離娘，不愿三更離郎，你新婚三日來廣東，叫人家怎么不想念?？炜磳懥诵┦裁??！?/p>

李必湖高高興興拆開信，看著看著，臉上笑容頓失，默不作聲，尹華奇起身想去看信，袁隆平連連搖手。李必湖沉重地說：“利群媽逼著她要同我離婚，她已經(jīng)回娘家靖縣甘棠去了。她媽嫌我窮，嫌我是學農(nóng)的?！?/p>

袁隆平氣憤地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豈有此理，嫌你是學農(nóng)的！學農(nóng)的就低人一等嗎？”

李必湖苦笑道：“現(xiàn)在社會上流行這樣的順口溜，一類理，二類工，三類文，實在不行進龍（農(nóng)）門?！?/p>

袁隆平拍拍他的肩頭：“民以食為天！沒有學農(nóng)的，沒有農(nóng)民，大家吃什么！”

李必湖說：“她娘說我工作不好，是個窮鬼，養(yǎng)不活老婆，我父親嫌她娘屋陪嫁太少，只有一擔水桶、一個馬桶、一個腳盆、兩床被，打發(fā)叫花子?！?/p>

袁隆平說：“利群是難找的好妻子啊！她為了我們的事業(yè)，是做出了很大的犧牲的?！?/p>

李必湖淚水滾了出來：“我們沅陵那地方，種田、砍柴、洗衣、煮飯都是媳婦做，男人在家?guī)Ш⒆?，這是老規(guī)矩了?！?/p>

“這是哪個混蛋興起的規(guī)矩？”

李必湖說：“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訪到沅陵，口渴了向一個正在給孩子喂奶的村婦討一杯茶喝。村婦說沒有茶。乾隆說來碗水也行。村婦說水還沒挑回來，恰巧這時這家男人犁完田回來了，聽說這位過路客討碗水喝，趕忙進廚房斟了杯涼茶。乾隆問這是什么茶，很好喝。這個男人說，是沅陵碣灘產(chǎn)的，叫碣灘茶。乾隆回京后，頒下兩道圣旨：一道賜碣灘茶為貢茶，地方官員年年送茶進京。此后，碣灘茶名揚九州，價格漲了幾倍。另一道圣旨說：‘朕到沅陵縣，男賢女不賢。男子家中坐，女子去耕田。’從此，男人就在家?guī)Ш⒆樱司拖滤N田，上山砍柴，干重活。”

袁隆平笑道：“乾隆是一竹篙打翻一船人。”隨即神情嚴肅：“現(xiàn)在你打算怎么辦？”

李必湖：“我隨便，由利群決定吧?！?/p>

袁隆平說：“那可不行，我準你的假，趕快回去同利群交換意見，千萬不能再傷害她。兩個人要不離不棄，白頭到老。你明天就動身。我們收了稻子就回學校來。”

一九六九年一月，省革委將安江農(nóng)校下放黔陽地區(qū)管理，黔陽地區(qū)革命委員會遵照最高指示，學校實行由“貧下中農(nóng)管理”的辦學方針，撤銷原校長管彥健的一切職務，下放會同縣堡子腳公社勞動鍛煉，校革委由黔陽縣硤洲公社太和大隊黨支部書記楊開念任革委會第一副主任；安江紡織廠女工唐桂香和李開志任副主任。緊接著黔陽地革委下文，指定安江農(nóng)校搬遷靖縣飛山公社二涼亭，與黔陽地區(qū)農(nóng)科所合并，改名“黔陽地區(qū)農(nóng)業(yè)學?！薄０步r(nóng)校在安江只設留守處，負責料理學校在安江存留的圖書、儀器設備及遺留事務。

靖縣，位于湖南西南黔、桂交界區(qū)域，地處云貴高原東部斜坡邊緣，雪峰山脈西南端，距安江一百多公里。靖縣屬亞熱帶季風濕潤區(qū)，氣候溫和，熱量豐富植物，生長期長，土地資源豐厚，森林覆蓋率達百分之七十五，是“全國綠色小康縣”，素有楊梅之鄉(xiāng)的美譽。因氣候溫和，水土肥沃，黔陽地區(qū)農(nóng)科所才設于城郊飛山公社二涼亭。

農(nóng)科所只有兩棟矮小破爛的平房。安江農(nóng)校已沒有學生，教職員工扶老攜幼，像逃難似的來到這里，住房不夠，將一棟豬舍改建為宿舍，上面答應撥點款再修一棟住房。

李必湖從陵水過瓊州海峽到海安，然后經(jīng)湛江、南寧、桂林回靖縣后，到供銷社買了兩包糖和兩瓶土茯苓酒，乘靖縣去安江的汽車，中途至甘棠下車，提著兩包糖和兩瓶酒，踏上風雨橋。

陳利群看到李必湖，就趕忙走攏來接著他：“必湖，你黑了也瘦了。”

李必湖把提籃放在長凳上坐下，陳利群挨著他坐下。李必湖說：“利群，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赡惝敵豕砻孕母[……”

李必湖與陳利群同班，同坐一張課桌，又是同年出生。陳利群是個活躍分子，愛唱歌，學校開晚會，總有她的節(jié)目，演《三月三》《洪湖水浪打浪》出了名。李必湖古古板板，鄉(xiāng)里鄉(xiāng)氣，沒人看得起。利群家境好多了，那時學生穿皮鞋很了不得，班上有十個女同學，只有兩人穿皮鞋，她就是一個。李必湖家里很窮，他穿的是補巴衣、補巴褲，一副寒磣相。他又偏偏和陳利群坐一張課桌，更加感到渾身不自在，只想換個座位。陳利群怎么會看上了李必湖哩？按她的話說，因為李必湖的鋼筆字寫得好，作文寫得好，所以她要李必湖教她寫鋼筆字和作文。她看到他肯用功學習，為人老實正派，硬要嫁給他。

陳利群流著眼淚說：“我不是嫌你窮，你不在我身邊，我孤獨無助，受了委屈也沒地方傾吐。我沒有一把遮風避雨的傘，我沒有一面可以依靠的墻，你爹對我不好，我娘逼我離婚……我是走投無路??！”陳利群將頭靠到李必湖肩頭：“你回來吧，你回來了我就有了靠山?！?/p>

李必湖說：“當初袁老師丑話說在前頭，問我怕不怕吃苦，工資低怕不怕吃虧，我做了保證，發(fā)了誓愿。袁老師為了搞雜交水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挨了多少罵？我半路上當逃兵，不仁不義，我還是人嗎？”

陳利群緊緊握著李必湖的手，只是流眼淚，要李必湖跟她娘講。李必湖跟著陳利群朝著橋?qū)γ嬉淮比g兩層樓的木房走去。一位身著侗裝的四十多歲的婦女正在屋前剁豬草。陳利群喊了一聲娘，說必湖特地來看望你了。李必湖說：“媽，您老好健旺，還在辛辛苦苦做事??！”

利群娘停止剁豬草，不陰不陽說：“嫁漢嫁漢，穿衣呷飯。我的女兒是嫁漢嫁漢，流淚流汗。我不喂豬打草，她到哪里去呷飯？我問你一句話，你是要老婆還是要老師？”

“老婆老師我都要！媽，我慢慢會讓利群過上好日子的，請您老人家放心。”

陳母罵道：“不曉得你吃了砍腦殼的什么迷魂藥，連娘爺都不認了。你走，等你中了狀元，我就把女兒抬到你家里來。你走吧！”

半個月后收完稻子，袁隆平與尹華奇一道回靖縣農(nóng)校。那像命根子一樣的種子不敢托運，他倆懷里揣著種子從陵水趕到通道，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顛簸，兩個人都疲憊不堪了，眼看就要回到新校舍，離家越近，越是歸心似箭?？纱藭r正是山洪頻發(fā)的季節(jié)，在通道與靖縣之間橫亙著一條雙江河，因山洪暴發(fā)，河水猛漲。那時候很多支流水系都沒有橋梁，全靠輪渡，客車在一個偏僻的小渡口整整困了一天一夜，一車人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在狂風暴雨中他倆既不敢下車，困守在車里又沒吃沒喝。最讓他倆焦急的還是種子，若不能馬上趕回試驗田去播種，這一季種子就要耽誤了。終于，風雨漸歇，洪水稍退，但風浪依然很大，輪渡還是不能擺渡，誰也不敢拿一車人、一船人的性命來冒險??！袁隆平和尹華奇跳下汽車，找到一位老艄公，請求他用小木船送他們過江。如果老艄公也不敢擺渡，那就只能泅渡雙江了。久經(jīng)風浪的老艄公水性很好，他駕著小船幾乎是從風浪與漩渦的縫隙中穿插而過，把師生倆有驚無險地渡到了彼岸。

二涼亭新校區(qū)，干打壘的四壁，房頂蓋著油毛氈。房柱吊下的燈泡，被從墻縫里鉆進來的寒風吹得東搖西晃。師生三人躺在鋪著稻草的床上聊天。李必湖看著搖晃的燈泡道：“這里連最基本的儀器都沒有，怎么做試驗呀？”袁隆平道：“設備簡陋沒關(guān)系，環(huán)境艱苦也沒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能夠安安心心做試驗。這里離城市不遠，地勢不錯，氣候也適宜，真是個做試驗的好地方。必湖呀，你回來與利群談得怎樣，這倒是件大事，不解決好，怎么安心搞實驗？”

李必湖將到甘棠與利群見面和到丈母娘家的情形，詳詳細細講了一遍，然后說：“只是經(jīng)濟危機，不是地震，請老師放心?！?/p>

袁隆平說：“我上大學時，管教授曾經(jīng)教導我，學農(nóng)的，就要扛得日曬，受得辛苦，耐得寂寞，守得清貧?！?/p>

袁隆平滿懷希望地將珍藏的雄性不育株種子，用一個小盤子裝著放在太陽下晾曬，讓紫外線給種子殺蟲滅菌。過了不到一小時，他從辦公室整理完資料出來，晾曬在小盤子里的種子不翼而飛了。他望著剩下的幾粒種子急得發(fā)了呆，茫然大聲喊道：“誰拿了我的種子啊？”

他的喊聲驚動了全興華、尹華奇、李必湖和鄰近的幾位社員。他們知道雜交種子就是袁老師的命根子，一個個面面相覷，議論紛紛。突然房前楊梅樹下躥出三只大雞，二雌一雄，正在咯咯地打鬧嬉戲。

袁隆平對大家說：“莫不是這幾只雞偷吃了谷種。請大家?guī)兔ψヒ恢豢纯??！?/p>

大家圍住那三只雞，七手八腳捉住了一只母雞，一摸食袋，果然感到有谷子在沙沙作響。袁隆平和社員們趕緊又去圍捕那兩只雞。這兩只雞看到自己的同類被抓去了，嚇得撲打著翅膀圍著楊梅樹亂躥，一只母雞大概嚇昏了頭，把腦殼鉆進草叢里就縮著不動了，袁隆平一把將它捉住。而那只公雞被追得走投無路，展開翅膀飛到一丈多高的楊梅樹的丫杈上，雙眼通紅地盯著大家。一個年輕的社員繞到雞背后，像猴子一樣梭了上去，一把捉住那只公雞，撲通一聲從樹上跳下來，反剪了公雞的翅膀，遞給了袁隆平。袁隆平松了口氣，要買下這三只雞，殺雞取種。雞的主人很為難：不賣，自己的雞偷吃了袁老師做雜交水稻科研的種子，闖了大禍；賣，自己家里喂一只雞，是為了完成一年的征購任務，如果沒有雞，那就要到黑市花高價錢買一只交到供銷社去。否則，生產(chǎn)隊就要按規(guī)定的標準減少自己的糧、油和各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指標。社員們猶豫不決的神情，袁隆平十分理解，他按黑市高價將這三只雞買了回去。從食袋中翻出種子，一粒粒選出來再晾曬好。袁隆平虛驚一場，晚上吃雞肉時，用筷子點著缽子對兩個學生說：“它們膽子也太大了，我老袁的種子也敢偷，這不判了死刑！”

靖縣二涼亭這地方，論海拔雖比安江高出一二百米，因為緯度低一些氣溫卻高了好幾度，種子播下去后，不到五一節(jié)，秧苗就長得郁郁蔥蔥。秧苗插下之后，師生三人有事沒事天天圍著試驗田轉(zhuǎn)，看著禾苗一天天長高，由綠轉(zhuǎn)青，眼看就要分蘗打苞。師生三人心里充滿了期待，臉上洋溢著會心的笑容。

然而國內(nèi)外形勢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蘇修悍然侵犯黑龍江珍寶島。三月四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打倒新沙皇！》北京四十多萬軍民集會示威游行；一百多萬軍民在蘇聯(lián)大使館所在的反修路上游行示威。毛主席決定提前召開九大，并發(fā)出了“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要準備打仗”的號召。

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至四月二十四日，黨的九大勝利召開之后，黔陽地革委免去楊開念校革委第一副主任的職務，任命劉芹鈞為農(nóng)校革委會主任。五月中旬校革委會遵照上面指示，一是組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去幫助進駐單位清理階級隊伍和搞好斗、批、改各項工作；二是教職員工白天到農(nóng)科所各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和輪班挖防空洞，晚上集中學習林彪的九大報告。

這天晚上，校革委召開專題會議，研究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成員問題。宣傳隊成員除了由骨干帶隊，主要是還在接受組織審查和政治思想薄弱需要補火的同志。按照這個原則，李開志說，“文化大革命”，袁隆平根本沒有觸及靈魂，一直在書齋里研究什么水稻雜種優(yōu)勢。搞科研，不政治掛帥，沒有共產(chǎn)主義遠大理想，沒有無產(chǎn)階級世界觀，那永遠是一事無成的。所以，袁隆平從六四年發(fā)現(xiàn)那株所謂天然雄性不育株起，折騰來折騰去，研究了五六年，連稻草都沒收到一捆，我提議這次讓他去經(jīng)經(jīng)風雨，見見世面。

第二天，尹華奇和李必湖收工回來，做好了飯菜，等著參加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袁隆平回來一起吃飯。直到月上樹梢，袁隆平才夾著筆記本，步履沉重地走進家門。吃了晚飯后，袁隆平告訴兩個助手，明天，他就要去溆浦縣低莊煤礦搞斗、批、改?！八拘坌圆挥颠x育計劃”早已列入省級科研項目，校革委會怎么在節(jié)骨眼上把他抽走呢？難道又有什么變故？

學校革委會安排袁隆平去三百多里遠的溆浦縣低莊煤礦勞動鍛煉，實際上就解散了“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小組”。袁隆平平靜地對兩個助手說：“要我去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人家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就是我們搞了這么幾年還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他們才敢這么輕視我們，釜底抽薪，逼我們放棄服輸。你們生氣，我是不是也生氣呢？我也很生氣，但是生氣是沒有用的，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生氣不如爭氣。孔明三氣周瑜，周瑜心胸狹窄，結(jié)果被活活氣死了。我們要學會隱忍，臥薪嘗膽，堅持不懈，變壓力為動力，爭取盡快取得突破性進展。這樣我們不僅能取得發(fā)言權(quán)，還能得到國家更大的支持。對于支持我們的領(lǐng)導來說，他們才會更有信心。我去了以后，碰到什么問題，你們多向書本請教，也可以來煤礦找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