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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上不寒

      2022-04-14 23:08:05非非
      南風(fēng)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理寺王爺紙鳶

      非非

      往昔繁華過眼,徒手難摘天上月,玉蘭花開了幾季,他們故事的落筆之處,滿目蒼痍。

      今年定京城的春日來的格外遲,三月將盡,天氣才逐漸回了暖,推移著日子消去料峭余寒。

      大理寺旁植的那棵玉蘭樹青枝又綠,冷白色的花綻在陽光之下,未干的露珠就折射出些許微光,襯上大理寺那塊古色莊重的門匾,頗顯那些官吏們口中的“清明世風(fēng)”。

      七王府的翠幕馬車停在大理寺門前,隨行侍衛(wèi)搭了三階木梯,迎著一名女子下了馬車。

      她身著群青色雙繡粼云紋的廣袖合裙,及腰長發(fā)挽了花髻,簪了西云釵子。站定的那一刻,她雙手交叉輕放身前,行云流水中透出來的,是刻在骨子里的端莊。

      外門守衛(wèi)快步前去通報,不多時,重新出現(xiàn)在她視線之中,只見他彎身行了個禮,恭敬道:“云小姐,請?!?/p>

      女子淺笑著點頭應(yīng)下,孤身跨過了大理寺的紅木門檻。

      剛走出幾步,卻聽得身后傳來幾聲議論。她慢著步子繼續(xù)向前走著,面上半點波瀾未驚。

      “云小姐?這是哪位云小姐?”

      “還能是哪位云小姐?定京城可只有一位云小姐——”

      “你是說……她是春陵伯家那位嫡女?!”

      “可春陵伯府……不是在一年前就被圣上給抄了嗎?”

      “噓!別說這么大聲!”那人的聲音弱了下去,她模模糊糊間聽到了最后一句。

      “少卿是最聽不得旁人提起春陵伯府滅門的事了……”

      春風(fēng)掠過,庭中樹影婆娑,她的步子仍穩(wěn)而慢,行至洗心閣前,她緩緩?fù)崎_門,入眼是靜坐于桌案旁翻閱書卷的公子隨著聲響抬了眸。

      他身后放置著名家雕成的玉蘭九疊云錦張屏風(fēng),身側(cè)是散落的紙張幾許,而他坐于其中,周身只余慵懶恣意,泛起些淡然華光。玉骨風(fēng)清、芝蘭如畫這兩個詞,仿若為他而生。

      她開口,語氣輕柔:“玉二……大理寺少卿,我奉七王爺之命來送嬈西宮舊案物跡?!?/p>

      “怎么讓你送來了?”白衣公子朝她懶懶地伸出手,“冬日才剛過,外頭應(yīng)還冷著吧?”

      她聞言笑了笑,從手腕上褪下一環(huán)水墨烏白的飄花玉鐲,放到他攤開的掌心上,才答:“不妨事?!?/p>

      他細(xì)細(xì)端詳著掌中之物,倏爾輕笑起來,“嬈妃,可真是好手段?!?/p>

      “深宮里的人,總都有些保命的算計?!?/p>

      她話音剛落,身前人便接了話,“可到最后,命還是沒保住,不是嗎?”

      他細(xì)長手指輕彎,發(fā)力折動玉鐲里側(cè),一瞬間玉鐲斷成整齊兩截——

      那玉鐲竟是空心的!鐲內(nèi)藏有一紙條,字小而密。

      他取出字條展開掃了一眼,眉頭微皺。她見他這般神情,正欲出聲詢問,卻忽而同他對上視線。

      “阿蓋,”他喚她,“替我給七王爺帶句話……”

      “就說,嬈西宮舊案,玉不寒盡力而為。”

      俊俏公子起了身,月白衣角堆落紙張之上,他眉梢眼角皆藏著些譏誚,張揚似三月的風(fēng)。

      而此時,風(fēng)送玉蘭花香入了洗心閣,她轉(zhuǎn)身離去,邁出洗心閣那刻,閣后梧桐樹葉驀然與風(fēng)聲碰撞,她循聲望去,恍惚于葉間見一人影。

      待她眨眼再看,又分明空無一物。

      應(yīng)是她看錯了,這樣想著,她也不再停留,徑直走向翠幕馬車。

      待她走后,玉不寒深吸了口氣,再次展開了那張字條,眉頭鎖的更深。

      屏風(fēng)后方西窗處傳來“吱呀”一聲,緊接著,一名暗墨衣袍的男子從他的身后走出。

      他淺淺抬眸看向來人,“七王爺派你來的?”

      暗衛(wèi)點頭,朝他行了一禮,回道:“淄偌見過玉二公子?!?/p>

      “七王爺行事,真是有意思?!?/p>

      云之蓋從七王爺?shù)牟枋页鰜頃r,日頭已經(jīng)偏過了大半個定京。

      她漫步走向自己住的院子,所行過處,侍從丫鬟朝她行禮,她點頭應(yīng)下,仍是那副慢悠悠從容的樣子。

      沒人看得出她心緒紛飛,像是一團被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絨花。

      她回到屋里,反手關(guān)了門。腳步沉沉坐到桌前,視線落在了屋子北墻掛著的青紙鳶上。

      她盯著它看了許久。

      高墻上掛著的陳舊紙鳶尚未纏線,事實上,它從沒擁有過飛上青天的機會。拿到它的那一刻,云之蓋其實是雀躍的,可她不能做放紙鳶的人。

      因為她是春陵伯家的嫡小姐,也是定京城里最為端莊知禮的小姐。

      端莊知禮、端莊知禮,她反復(fù)念著這四個字,直到兩行清淚滑過臉頰,滴在她緊攥著衣角的手背上。

      淚微涼,激起她深埋心底的回憶,那亦是她與玉不寒的初遇。

      遠(yuǎn)在五年前,乍暖還寒的春日。

      春陵伯府與玉右丞相家是世代的交情,春陵伯夫人更是自小就告訴她,她未來的夫君,只會是玉右丞相家的公子。

      那年春,春陵伯夫人受玉夫人之邀,前去東月山踏青,也帶上了她。

      幾位夫人有說有笑,坐在石桌旁敘著家常,她與幾位別家的小姐湊在一處談詩賦,忽見不遠(yuǎn)處有孩童迎了風(fēng)放著紙鳶,那幾位小姐來了興致,爭先著小跑到那群孩童身旁觀望著。

      “阿蓋!快過來啊!定京城可見不到這樣的景致!”

      她們朝她招手,她淺笑著搖了搖頭。

      紙鳶飛得老高老高,可始終連著一根線。

      那并不是自由,她清楚得很。

      何況,她是跑不起來的,她走的每一步,都要輕要緩,要擔(dān)得起母親口中的從容。

      她輕嘆了一口氣,轉(zhuǎn)眸時不經(jīng)意看見,在離她十幾步的地方,有一棵白色玉蘭樹,葉上花開的正好,恰如繁雪壓綠枝。

      她走到它跟前,綻出一個笑顏,“不能去放紙鳶,賞花……也是不錯的嘛?!?/p>

      “喂?!睒渖虾鋈粋鱽砩倌耆说穆曇簟?/p>

      她驚了一下,抬眼望去,那繁密白花之間,赫赫然坐著一名俊俏的少年!

      他穿著玉蘭花色的衣袍,皮膚也極為白皙,墨發(fā)散落在樹枝椏旁,仿佛要與玉蘭花樹融為一體。

      也不怪她沒看出來……她這般想著,后退幾步,垂下了眼,向他行了個禮。

      不料,他從樹下一躍而下,又開了口,“你就是春陵伯府那位……端莊知禮的大小姐?”

      她聞言眉頭微蹙,“公子識得我?”

      玉不寒懶懶靠在樹干上,并未回答,自顧自地問著:“你為什么不去和她們一起放紙鳶,反是自己跑來賞花了?”

      聽他這語氣,是定京哪家的公子,隨自家母親來踏青的吧?

      云之蓋思量片刻,著實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搪塞著:“我不如眾位小姐活潑……”

      他隨手摘下一朵花,拿在手上轉(zhuǎn)著圈兒,漫不經(jīng)心地截了她的話,“你明明很想去。”

      她抬眸望向他,猝不及防撞進(jìn)他眼中,他半斂著眸子,就那么望著她,并不打算再言語。

      “我……我……”

      “不必說了?!彼坪蹩闯鏊木狡龋暗然亓硕ň?,我送你一只,到時候放不放,都隨你。”

      他說完就散漫地朝夫人們坐的那石桌走去,云之蓋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看著他的背影笑了笑。

      “多謝公子好心,但是不用啦!”她輕喊了一句。

      回了定京,他們大抵是不會再見了。

      少年人還未行出幾步,聽見她的話又轉(zhuǎn)身,“玉不寒,說到做到?!?/p>

      霎時起了風(fēng),吹落玉蘭花瓣幾點,宛若白雪迎風(fēng)半斜,花絲意緒盡歸少年。

      他抬步愈行愈遠(yuǎn),再也沒有回頭。

      “玉不寒……”她看著他的背影,腦海中浮現(xiàn)了母親曾念叨過的話。

      “玉家二公子啊,名喚不寒……這名字,取自玉夫人所作詩句——”

      “愿似人間方外客,縱掛冷玉身不寒。”

      “玉夫人,許是盼著二公子,這一生風(fēng)骨清絕,不染世俗吧?!?/p>

      云之蓋收回視線,回看那棵屹然而立的白玉蘭,蜂蝶繞著花團飛來又去。

      她想,他倚在樹間時,玉蘭花色與青絲墨色相襯,確確實實,如同仙人臨凡。

      后來回了定京城,當(dāng)白衣墨發(fā)的少年拿著紙鳶出現(xiàn)在春陵伯府門前時,她看著他愣了好久。

      等將心緒理清,那幅畫面早已烙進(jìn)了心底。

      歲月從不為誰駐留,世事俱是因緣際會,再感嘆時,他二人已然情意相通。

      她仍記得,三年前初冬的寒集市,玉不寒帶她偷溜出府,說是要去看夜間如白晝的定京城。

      風(fēng)光恣意的少年拉著她的手行到伯府后門時,正巧撞上了剛從廚房走出的春陵伯夫人。

      她看見他們時怔了神,云之蓋心亂如麻,想著掙開玉不寒的手,卻被他拉得更緊。

      他揚起嘴角,朝春陵伯夫人行了一禮,面上絲毫不顯慌亂。

      “伯母,侄兒想帶阿蓋去寒集市看看?!?/p>

      春陵伯夫人緩了神,看著他們相握的手,笑了笑,點頭應(yīng)允,“那不寒一定要保護(hù)好阿蓋哦。”

      “一定!”他如此回答。

      冬季罕見的月光灑在他的側(cè)臉上,斑駁了他衣襟上繡的玉蘭花紋,像是入世的妖精。

      他笑的淡然,握著云之蓋的手卻出了汗。入夜空氣中寒意彌漫,那暖意便更加明顯。

      少年拉著她直奔集市,連腳步聲都輕快。

      他步子大,她不太能跟上,于是出聲想讓他走慢些,“玉不寒,看花走馬何須急?”

      他似乎沒聽到,仍拉著她向前走去。

      直到正北方護(hù)城河畔煙花乍然開在天際,他才慢慢停下了腳步。

      少年回身,凝視著她含笑的臉,“不急不急……這樣剛好。”

      她懵懂地偏頭,沒有聽懂他話里的意思。

      “煙花好看嗎?”

      “好看!”

      “那我來年還送你?!?/p>

      五年前的東月山踏青,他應(yīng)許送她一只黛青紙鳶。三年前的寒集市,他亦曾為她點起照亮整個定京城的煙花。

      如今他已是名動天下的玉二公子,風(fēng)度卓絕的大理寺少卿,雖已及冠,但仍未娶妻。

      ——只因她那句“不報家仇絕不談兒女之情”。

      春陵伯府眾人入獄之日,七王爺將她救出,皇上許是以為七王爺看中了她,又或許,覺得她一介女流實在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倒也沒再發(fā)難。

      可她當(dāng)時,分明看見了隱在暗處的玉蘭花白衣袍的一角。

      她知道,是他和七王爺達(dá)成了交易,七王爺保住她的命,他便為七王爺做事。

      畢竟大理寺少卿之職,總能知道些旁人不知之事。

      七王爺提出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暗中調(diào)查當(dāng)年嬈西宮舊案。

      宮中傳聞,先帝病重時,只有嬈妃一人陪在君側(cè),在先帝駕崩后一日,嬈妃于嬈西宮中自殺。時人以為她是殉情,皆贊嬈妃寄君情真,贊完又是陣陣唏噓。

      隨后,四皇子承了母族之力繼任皇位,成了當(dāng)今圣上。而嬈妃之子七皇子,因無法獲得母族支持,與皇位失之交臂,做了七王爺。

      回憶戛然而止,云之蓋起了身,窗外夜幕已至,她走到燭盞架前,添蠟剪燈。

      微弱火光漸漸明亮,她扭頭看向紫檀木柜上靜置帶鎖的匣子,低眉長嘆了一口氣。

      最怕回想當(dāng)初,記憶長河之中千百張熟悉的面孔浮現(xiàn),攜裹著世事輾轉(zhuǎn)、無常變幻,終究化作虛影遠(yuǎn)離。

      五年時光足以改變一切,昔日輝煌和美的春陵伯府,如今只剩她一人存活于這喧嚷紅塵。

      兩張封條貼上朱紅大門、陰暗地牢中響徹哀嚎、斷頭臺下血流成河……

      而造成這一切的,只是由于當(dāng)今圣上想要削藩除爵。

      天子皇威,不容侵犯。

      她仰頭苦笑一聲,剎那間淚如泉涌。

      清明時節(jié)細(xì)雨紛紛,雨絲順著合歡翠葉滴在行人斗笠之上,開成一朵朵并不清晰的水花。

      白衣公子走到合歡巷盡頭,七王府邸便出現(xiàn)在他眼前,那陳青色的大門正敞開著,放眼望去,可見府內(nèi)走廊旁種滿了郁郁蔥蔥的忍冬藤。

      隱在斗笠下的薄唇微勾,他收回視線,徑直走入府內(nèi)。

      恰在此時,對面來了人迎接,是那日見過的淄偌,他抬手將斗笠摘下,露出那張金玉雕琢般俊美的臉來。

      淄偌拱手行了一禮,道:“王爺已在茶室等候多時,還請玉二公子隨屬下來?!?/p>

      玉不寒揚唇一笑,跟著他朝茶室走去。

      茶室中暖意氤氳,他推門間已聞到陣陣茶香,伴隨著香爐中紫檀香氣繞在鼻尖。

      “玉二公子,好久不見?!?/p>

      透過仙蜍青鼎爐上縈紆的稀疏煙氣,他看到了七王爺微帶笑意的臉。他穿一身絳紫色蟒袍靠在紅木椅間,周身貴氣渾然天成。

      玉不寒行了個禮,回著:“多謝王爺記掛?!?/p>

      “臣適才進(jìn)府時,路過走廊……看見了不少忍冬藤?!彼谄咄鯛斞凵袷疽庵凶拢值溃骸巴鯛斂墒菍θ潭ㄇ橛歇氱??”

      七王爺飲了口茶,低笑了聲,“也許是吧?!?/p>

      玉不寒心下了然,瞇了瞇眼,道:“忍冬花性味甘、寒,為清熱解毒之良藥……”

      “如果臣沒記錯的話,嬈妃娘娘生前,便有飲忍冬茶的習(xí)慣……”他身體微微前傾,話語慢了幾分,“而嬈西宮舊案卷記載,她是中毒而死?!?/p>

      七王爺神色未變,轉(zhuǎn)眸對上他的眼,“繼續(xù)說下去。”

      “所以,嬈妃生前飲用忍冬茶,其實就是為了壓制體內(nèi)早已存在的毒性……最后命喪嬈西宮,只是因為忍冬茶,再也壓制不住了?!?/p>

      “如此看來,她并非自殺,乃是由于早年中了他人所下之毒……遲遲未尋到解藥而亡……”

      “雖是他殺,但這場謀殺,延后了很多年?!庇癫缓蝗恍α寺?,“王爺您,明明早就知道兇手是誰了?!?/p>

      七王爺也笑起來,卻是反問:“是誰?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當(dāng)今圣上生母、已故淑妃?!?/p>

      七王爺眸子暗了暗,忽又聽見對面人的聲音響起,“臣猜,淑妃之死,與王爺必然脫不了干系……”

      “王爺既然已經(jīng)報了仇,又緣何讓臣再翻舊案?”

      那日云之蓋將玉鐲送去大理寺時,玉不寒就猜到了七八分,今日到了七王府,那簇簇忍冬藤更是驗證了他的猜想。

      七王爺若真不知曉當(dāng)年嬈妃的死因,何故在廊下種滿雖可解毒、然花葉卻并不突出的忍冬藤?

      他端詳著面前這位心機深沉的王爺,陡然憶起那日淄偌同他講的話——

      “嬈妃娘娘于王爺十分重要,還請玉二公子細(xì)細(xì)地查?!?/p>

      “且,亦是因為當(dāng)年嬈妃娘娘薨去,王爺才在奪嫡之爭中占了下風(fēng)?!?/p>

      “宮中宮外都不知嬈妃娘娘真實的死因,都以為她是隨先皇去了……”

      “就連,那時曾替娘娘診死因的曾太醫(yī)也死于非命……每每王爺想起,總是潸然淚下……”

      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匯在一處,他腦海中剎那清明,問出了這世間最為大逆不道的話。

      “難不成,王爺想讓臣在嬈妃之死上做做新文章,將龍椅上坐的那位給扯進(jìn)來?”

      旁側(cè)正為兩人添茶的淄偌聞言渾身一僵,手中茶壺中的水灑出了些,燙在手上,他失神地望向這位青國史上最為年輕的大理寺少卿。

      即便是問出這般言語,他神色也輕松如述家常。

      七王爺垂眸輕笑,“玉二公子果真恣意?!?/p>

      玉不寒揚了揚眉梢,拿起茶杯飲了一口,“七王爺這縝密心思才實是令臣嘆服。”

      茶室內(nèi)三人各懷心思,在朦朧煙氣與騰起的茶香中模糊相看,沒人注意到,茶室外閃過的人影。

      云之蓋深吸了口氣,快步走回紙鳶閣。

      寬大袖口蓋住她緊攥的手,她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響清晰可聽。

      那日她前去大理寺替七王爺送玉鐲時,便覺玉不寒神情不對,今日在廊中水亭繡花時,又碰巧見他隨淄偌進(jìn)了茶室,她心下疑惑倍增,于是悄然尋去,不料竟聽到了這等秘事!

      關(guān)上房門,她壓下心頭緊張,泛了思量。或許,為春陵伯府報仇的日子快要到了。她有一計。

      時光如梭,自立春到晚夏不過轉(zhuǎn)眼,再多時,就是秋風(fēng)吹入定京城,楓樹葉漸紅,落花無力卷入泥,金色桂枝連十里的盛景。

      青國皇室歷有在東月山頂行宮舉辦秋桂宴的習(xí)慣,晚宴散后,皇帝會留在東月行宮過夜,于翌日晨起回宮。

      東月行宮隨山峰走勢建造,斗折蛇行,不似皇宮中正寬廣。自行宮建成之日至今,從未出過禍?zhǔn)??;实蹖Υ擞绕渥载?fù),每年前往東月行宮時,只會帶一小隊人馬護(hù)駕,今年應(yīng)該也不例外。

      這是一年一次的好時機。

      云之蓋抬手,拿起紫檀木柜上的匣子,凝神看了片刻,終是從柜底抽屜里取出鑰匙,打開了那把方形銅鎖。

      入眼的是一支極為精巧的銀簪,簪頭挑了紋路,淺淺繪成三角螭狀,而簪下削成尖利銀釘,仔細(xì)看去,釘上沉著些不正常的黃青顏色。

      這是前朝頗富盛名的奪命螭紋簪,也是青國開國皇帝為感念老春陵伯陪他打下天下,賜給老春陵伯夫人的防身之物。

      可笑的是,螭紋簪傳到她這一代時,春陵伯府已不復(fù)存在。

      她扯了扯嘴角,伸手撫過簪身。

      銀塊在毒藥中浸泡數(shù)年,吸納百種劇毒,后被銀匠精心打磨,做成發(fā)簪。簪頭刺破皮膚之際,劇毒就會滲入血液。

      世間百草,無一味可醫(yī)此毒。

      纖細(xì)手指在象征尊貴的螭紋處停留片刻,云之蓋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她用力將簪頭刺入皇帝胸膛的畫面。

      用此物弒君,他死的,也算體面。

      思及此,她合上匣子重新上了鎖,將鑰匙貼身收好,起身走出紙鳶閣。

      早秋天空曠遠(yuǎn)澄澈,云霞斷續(xù),忽有鴻雁掠影,不知是在為何人傳書。

      她回神,雙手交疊身前,踱步向茶室走去。

      七王爺見到她時有些怔神,“云小姐,來找本王所為何事?”

      她點頭微微一笑,開門見山地問:“三日后的秋桂宴,王爺可否帶民女一同前去?”

      “云小姐是想?”

      她用最平和的語氣答道:“為春陵伯府枉死的百條人命報仇?!?/p>

      七王爺轟然站起,面上半分笑意也無,“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云之蓋笑得溫柔,“自然知道。王爺若帶民女前去,民女便有九成把握殺死皇帝。”

      “屆時,王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云小姐可真是異想天開,若你沒能殺了皇帝,本王這個帶你前去的人,豈不被你連累慘了?”七王爺輕笑一聲,帶著幾分嘲諷。

      “民女自己要做之事,怎會連累王爺?更何況,王爺根本不知民女何時偷偷離了府……世人皆知,春陵伯府滅門,是皇帝親自擬的旨,民女因懷恨在心起了復(fù)仇之意,不是很正常嗎?”

      七王爺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言語,垂眸細(xì)想,又道:“可世人也皆知,是本王將你從牢中救出的?!?/p>

      她對上他的眼,笑意加深,“王爺素來憐香惜玉,不忍見民女慘死斷頭臺,這才將民女救回府中……可民女不識抬舉,起了歹心……又如何怪得了王爺?”

      “王爺本意是想行善,無奈知人知面不知心,救了民女這樣的惡人……”

      “見不到證據(jù),皇上又能如何?”

      茶室氣氛僵硬,侍候在旁的淄偌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七王爺思索良久,才問道:“那,云小姐,想如何做?”

      “民女會找到同皇上單獨相處的機會,趁他分神時進(jìn)行刺殺?!?/p>

      “本王倒是好奇,云小姐有何辦法能使皇帝分神?”

      云之蓋微微低眉,將七王爺玩味的神情收入眼底,她一字一頓答:“七王爺想謀反?!?/p>

      淄偌驟然拔劍橫于她脖頸之前,怒斥道:“大膽!”

      七王爺不怒反笑,示意淄偌把劍放下,應(yīng)和著她的話:“倒是個好主意?!?/p>

      “三日后,本王會帶你前去。”他頓了一下,又道:“若云小姐運氣不好沒能成功,本王也會救你一救……”

      云之蓋不解發(fā)問:“這是為何?”

      他移眸看向身前茶杯,“本王答應(yīng)過一個人,盡力保住你的命,不能食言?!?/p>

      她的眼眶驀然濕潤,鼻尖似乎劃過玉蘭花香,“他為我做的夠多了,這次,我想自己試試。”

      暮去朝來,三日之期如流水逝。翠幕馬車踏著夕陽駛?cè)霒|月行宮,停在旁庭桂樹下。

      風(fēng)卷桂香墜入車內(nèi),七王爺下車前深深看了云之蓋一眼,叮囑著:“小心行事,淄偌會在暗中護(hù)你?!?/p>

      “多謝王爺?!?/p>

      她聽著腳步聲漸遠(yuǎn),微掀車簾望向酉時半落的日頭。

      昏黃余光垂映玉樹懸秋,交加金釵霞枝,鍍上她發(fā)間的螭紋簪子,顯現(xiàn)出滄桑的華貴。

      放下車簾,她閉上了眼,靜候著亥時到來。

      而此時的秋桂殿內(nèi),官員們正陸續(xù)入場,人群中的白衣公子目光掃過七王爺所在的北席,轉(zhuǎn)了腳步,款款落座南席。

      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一瞬,便各自拾了笑臉,與身邊的同僚們寒暄著。

      皇帝入座之時,眾人起了身行禮,高臺上九五之尊面露得意,拂袖說著:“眾卿平身。”

      尖嗓子公公招呼著侍從上菜斟酒,一時間,宴中觥籌交錯。

      酣歌恒舞,宴在盛時步入尾聲,彼時桂花浮玉,夜涼如洗。

      云之蓋下了馬車,沿苑間小路走近殿后,冷月如霜隱入結(jié)頂灰云,遮住她的身形。

      淄偌抱劍飛身坐上朱殿橫梁,環(huán)視著四周。

      皇帝被兩名太監(jiān)攙著回到行宮寢殿時,是微醺狀態(tài),太監(jiān)將房門推開,他正要抬步走進(jìn)房中,背后就傳來了女子的呼聲。

      “陛下!”

      他聞聲眉頭緊皺,呵斥著身旁太監(jiān):“朕不是都跟你們說了嗎?!來東月行宮不帶宮里那些女人!”

      話音落,他轉(zhuǎn)身看向來人,卻在看清后怔在原地。

      這是名陌生女子,她的神色很是匆忙,猛然跪倒在他身前,喊著:“陛下!求您救救民女吧!”

      老太監(jiān)向前一步,擋在皇帝身前,“你是何人?怎么進(jìn)到行宮里尋到陛下的?!”

      “民女是七王府的人……民女,是偷偷跟著七王爺?shù)鸟R車進(jìn)來的……求陛下…救民女一命……”

      “老七的人?”皇帝瞇眼,看起來警惕極了。

      云之蓋注意到他的變化,垂眸斂下眼中恨意,當(dāng)即伏下身子顫抖著哭了起來,“陛下……民女,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七王爺?shù)拿孛堋谷幌?!他竟想……?/p>

      “七王爺怕是已經(jīng)知道民女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了……求陛下救救民女啊!”

      “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她望著皇帝焦急的臉,遲疑地看向守在他身旁的兩名太監(jiān),咬了咬唇,聲音細(xì)如蚊蠅。

      “七王爺他……想要謀反……”

      “什么?!”皇帝只覺背后一冷,心中警鈴大作,他轉(zhuǎn)頭吩咐著那兩名太監(jiān),“你們守在這里!誰也不許進(jìn)來!”

      “你跟朕進(jìn)來,細(xì)細(xì)講給朕聽!若此事屬實……朕定會保你性命!”

      云之蓋顫巍巍地起了身,隨他走進(jìn)寢殿。

      “到底怎么回事?!”

      “民女原是被七王爺從府外帶回來的通房丫鬟,平日里常陪在七王爺身側(cè)……近日,民女正伺候著七王爺在書房練字,忽來了客人敲門,是個將軍扮相的男子?!?/p>

      “王爺見到他后就遣了民女出去,民女心里實是好奇,于是便貼著窗欞,想聽聽他們說些什么……”

      “那位將軍起初先是與王爺閑聊了幾句,后來、后來,就、就……”

      “就如何?”皇帝朝她走近,高聳的眉骨擰成一團,陰鷙至極。

      云之蓋帶了顫音,“他們、他們說了些人名……”

      “什么春陵伯、赫王爺……還有什么……桑拓伯……”

      皇帝在她面前站定,臉上陰鷙更甚,云之蓋知道,他信了。

      因為,春陵伯、赫王、桑拓伯都死于他下的旨意,而殺死赫王的,恰恰是當(dāng)朝的鎮(zhèn)國將軍。

      她壓下滔天怒意,又繼續(xù)引著:“民女只聽到了這些……還有、還有些詞……”

      “什么詞?”皇帝心緒大亂,面前這位女子的控詞他已信了八分,他緩緩在她身旁蹲下,一向因自負(fù)而上挑的眉梢低下來,眼底藏著暴戾的殺氣,“還有什么?!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

      “他們說,要、要逼宮,還說要、要……”

      “要什么?!”他貼近她,憤怒到了極點。

      “逼、逼宮……取、陛、下、性、命……”

      袖中簪早就被她握在手心,趁他失神之際她猛然發(fā)力,銀釘沒入他的胸口,帶出絲絲血花。

      皇帝忽覺心口一陣鈍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他捂向胸口,喃喃道:“螭紋簪……你是、春陵伯府的人?”

      她笑著起了身,不再掩飾恨意,“云之蓋,送陛下上路。”

      皇帝無力跌在一側(cè),嘶吼著:“來、人啊……來人!有刺客!”

      門外等候的那兩名太監(jiān)推門而入,唯見殿內(nèi)黃毯被血染紅,皇帝緊捂胸口面目猙獰。

      “護(hù)駕!來人哪!快護(hù)駕!”

      朱殿橫梁上的淄偌聞聲而出,俯沖至云之蓋身側(cè),攬住她的腰,再次運了輕功飛身踏上宮殿房檐。

      突有破風(fēng)長箭,正中云之蓋后心,她猛地噴出一口血來。

      淄偌攬著她的右臂一僵,回神看去——

      身后竟有一小隊御林軍拉滿了弓,百十根木箭如雨向他二人襲來!

      玉不寒見到云之蓋時,她的氣息已微弱似無,他顫抖著摟住她,手心一片冰涼。

      她的后背仍在不停淌著血,半睜的杏眼倒映出他的臉龐,“玉不寒,我終于為春陵伯府報仇了……”

      珠淚滑落她臉頰,她蒼白嘴唇中囁嚅出兩個字:“好冷……”

      他將她抱的更緊了些,“阿蓋,我在?!?/p>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心口像是破了個洞,有人伸手進(jìn)去狠狠攥住他的心臟,令他喘不上氣來。

      眼淚斷了線的掉下來,他悲傷到無法出聲。

      “爹、娘、徐婆婆……阿蓋,為你們報仇了……你們、看到了嗎?”

      她扯出一抹笑,眼中恢復(fù)了往日的神采,“我對得起春陵伯府……”

      那神采轉(zhuǎn)瞬又黯下去,“可我……要和玉不寒分開了……”

      她用盡力氣抬手,替他拭去滴淚,“玉二公子,我好像……耽誤了你許多年……”

      她決定刺殺皇帝那一刻,就沒想過她還能活下去。

      可是在這人世間,縱使紅塵如流,她始終有一牽掛。

      玉不寒,她自少年時愛到如今。

      她沒福氣,不能陪他度過余生,可她希望,他以后能過的幸福。

      “等我死后……你就娶一個好姑娘……和她一起過日子……”

      “如果,如果……有來生,我還是想遇見你?!?/p>

      含淚的杏眼緩緩合上,最后浮現(xiàn)在她腦海中的,是她愛著的所有人的樣子。

      他們其中,有的已經(jīng)與她陰陽相隔多年,有的馬上就要與她陰陽相隔,但都是,難相見了。

      往昔繁華過眼,徒手難摘天上月,玉蘭花開了幾季,他們故事的落筆之處,滿目蒼痍。

      玉不寒溫柔地抱著懷里已沒了生息的她,輕吻了下她冰涼的額頭,以最平靜的浪漫與她告著別。

      良久之后,他擦干眼淚,微笑地看著她,輕聲訴說:“阿蓋,有兩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講。”

      “在我十五歲那年,我的母親就曾同我說,春陵伯家的大小姐,會是我未來的妻。”

      “那之后,我就時常好奇你的樣子?!?/p>

      “后來我聽說母親要和春陵伯夫人一起去踏青,到時候你也會去……”

      “我就偷偷跟了去,想看看春陵伯府家的大小姐究竟是什么樣子……”

      “你知道的,我最喜歡玉蘭花了。但那日一見你,我卻覺得玉蘭花不算什么了?!?/p>

      “還有?!?/p>

      “三年前的寒集市,我記得,你看完煙花后歡喜了好久,回府路上還一直追問我煙花好不好看,我說好看……我其實是騙你的,那夜我根本就沒看煙花。”

      “你在我眼中,比煙花絢爛。”

      “你眼眸里各色煙花璀璨,而我惟見群青色?!?/p>

      尾聲

      青國二十七年金秋,嘉樂帝于東月行宮遇刺身亡,后經(jīng)查證,系已故春陵伯之女云之蓋復(fù)仇所為。

      同年冬十一月,七王爺與大理寺少卿翻出兩樁陳年舊案。

      一案為早年嬈妃之死,今經(jīng)大理寺查實,乃知竟是嘉樂帝與其母淑妃狼狽為奸,為爭皇位所為。

      風(fēng)波一起,又有老臣說出,當(dāng)年先帝傳位圣旨,擬定的皇帝人選原是曾經(jīng)的七皇子、現(xiàn)如今的七王爺。

      二案為春陵伯府滅門慘案,刑部卷軸記載,嘉樂帝是以春陵伯貪污受賄、不顧民生的緣由抄了春陵伯府。

      大理寺少卿玉不寒查閱國庫賬目,又對比春陵伯府歷年俸祿,方知這竟是個莫須有的罪名!

      這兩條消息一出,舉國討伐暴戾恣睢的嘉樂帝。

      云之蓋為春陵伯府復(fù)仇之事一時間在定京城被重新定義。有人言,肯舍去性命為家人報仇的女子,世所罕有,聽者連連復(fù)贊。

      次年春二月,朝臣擁護(hù)七王爺?shù)腔?,稱永瑜帝,青國崇義盛世自此開始。

      春三月,大理寺少卿辭去官職,永瑜帝親送其出了定京城。

      他神色散漫,翻身上了馬,拱手朝永瑜帝告別。

      永瑜帝道:“若你留在定京,朕會給你大好前程?!?/p>

      玉二公子聞言搖了搖頭,清冷音色乘著風(fēng)聽進(jìn)永瑜帝耳中,“不必,臣是閑云野鶴的性子,起初做大理寺少卿,就是為了她?!?/p>

      “既舊事已了,臣得去見故人了,望皇上以后勵精圖治,愛民如子……”

      他說罷,策馬直奔東月山方向,馬蹄踏過淺草揚起微塵沙礫,白衣背影瀟灑決然。

      是那句“去見故人”令永瑜帝愣了神?;厣窈?,他連忙差人前往東月山上云之蓋的埋骨地。

      云之蓋就葬在他們初遇的那棵玉蘭花樹下,玉不寒翻身下了馬,在樹下靠了許久后,從腰間摸出一個小藥瓶。

      他含笑飲盡瓶中藥,忽見遠(yuǎn)方有孩童放著紙鳶。

      身側(cè)玉蘭樹花開正好,時間仿佛回到了他們初見那天。

      “阿蓋,你看,紙鳶飛起來了呢?!?/p>

      “下輩子,我們還相遇在玉蘭樹下,好不好?”

      責(zé)編: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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