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知時節(jié)

多眠哲學家

喜劇的內(nèi)核是悲劇。所謂戲劇，從來都是從事與愿違到樂極生悲。在這一刻，她好像參透了一點。

1

葉耘禮的頸椎病又犯了，這是長年寫作留下的老毛病。她是一名綜藝編劇，沒事會寫寫青春小說，可郵箱里近月來無一例外都是理由為“沒有青春感”的退稿，顯得極其諷刺。

二十七歲，沒有青春感也是理所當然。

她仰頭趴在沙發(fā)上，努力回想起自己青春，試圖喚起封塵記憶，最終也只能想起那個叫顏牧的男孩。

從靈感枯竭的那一天算起，已經(jīng)有三個月的時間了。

她有些急了，于是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想聽點真實的青春故事，尋找丟失已久的青春感。大家的青春里有沒有什么遺憾的故事？

也許是因為工作要求娛樂的性質(zhì)，她從不書寫完美的小說結(jié)局——青春嘛，總是充滿遺憾的。

她媽第一個評論：你回小閣樓看看，也許能給你一些靈感。

她看到的瞬間，久違地想起了那個早已遺忘的小城，絲毫沒有猶豫，切換軟件購買了車票。

葉耘禮的故鄉(xiāng)在一個并不出名卻充滿靈氣的五線城市，父母早在她大學時就搬離，只有閑暇時偶爾回來小住。

她曾一度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城市了。

抵達時已是深夜，出租車馳疾在本就不算寬闊的空曠馬路上，路邊只有微弱的暖黃色燈光和風聲在迎她。

葉耘禮打開家門，迎面而來的熟悉感，讓她錯覺這十年的真實性，仿佛自己還是十七歲從晚自習放學回家的葉耘禮。

媽媽是個念舊的人，所有跟她有關(guān)的東西都按照時間順序收拾整理置于小復式樓的閣樓上。八本厚厚的日記本，記載了她全部的青春時光。

久年未啟的舊閣樓，空氣中漂浮著細小塵埃，被封鎖的不僅是葉耘禮的記憶，更是那段不為人知又輕淺至深的喜歡。

2

2011年12月23日 星期五 陰

今天在公交車上遇見了顏牧，他看我的眼神里全是厭惡，我就知道他肯定以為我在跟蹤他了。他和他的朋友用很大的聲音討論我，我聽著難受，本來想直接下車，但是一個男生卻攔下了我。他當著顏牧的面牽起我的手，站在他面前。我下了車才想起來，這個牽我手的男生叫原凜，分班前好像跟我是同學。

誰都知道葉耘禮喜歡顏牧，在這個不算大的學校里，消息總是走的很快。雖然她從來沒有正式告白過，在別人眼中，愛意也是隱藏不住。

同理，顏牧對葉耘禮的厭惡也是人盡皆知。

兩家關(guān)系甚好，是所有人羨慕的青梅竹馬，所有感情都建立時間之上。她從來不掩飾自己對顏牧的喜歡，每個課間都會占據(jù)門口走廊拐角的位置。那是個迂回的設計，她只要稍微一抬頭，就可以看見顏牧站在班門口和同學聊天打鬧。

按道理來說，這樣的感情應該是相互的，可顏牧卻把她當瘟神一樣躲。

吳皓問過顏牧：“你覺得葉耘禮怎么樣？”

顏牧說：“她整天瘋瘋癲癲的，不會有人喜歡她的?！?/p>

在顏牧眼里，葉耘禮就跟個跟蹤狂一樣。她會出現(xiàn)在任何他出現(xiàn)的地方，一見面就粘上來，跟狗皮膏藥一樣怎么都甩不掉。

南方的小城，冬天難得下雪，可一點也不比北方暖和多少。早起是件艱難的事，趕著上課時間點的公車都是爆滿。

耘禮把自己包裹在臃腫的羽絨服中，坐在最后一排靠右窗的位置。當顏牧踏上公交車的那一刻，她的眼神就隨之追去。

她知道。顏牧永遠都是趕著這最后一趟公交，踩著點到學校。

顏牧旁邊的吳皓揚起下巴示意她所在的方向，他看到耘禮，一下就收了笑容。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耘禮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蛋了。

吳皓高聲說：“你真有魅力，人家每個早上都在公交車上守你?！?/p>

這個點車上全是學生，大家都齊刷刷回頭看向了耘禮，不少有人捂嘴偷笑。

顏牧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真煩人，跟蹤狂?！?/p>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耘禮聽到他說這句話的瞬間，感覺被重物敲擊了胸口，涌起酸澀。周圍的目光都不比顏牧的一句話，只盼望著車趕緊到下一站，她要逃跑——哪怕知道，現(xiàn)在下車必然會遲到。

她戴上帽子，用過長的帽檐隱藏住她已經(jīng)濕潤的眼眶，想把自己埋沒在角落里。

眼看著快到下一站，她剛要站起身，坐她旁邊的人伸出一只手攔下了她。

那只手的主人順勢牽起了她的手，又把她的帽子往下拉了拉，隔著帽子貼在她耳邊，輕輕說：“反正你看不見，遲到不值當?！?/p>

顏牧看了一眼兩人緊握的手，眼神里一閃而過慌亂，不過很快撇開了目光。

耘禮用僅限的余光看了一眼握住自己的手，那是只白皙修長的手，手背食指關(guān)節(jié)之下一厘米的地方有一顆黑痣。她是感激的，于是用力回握了一下，那邊也接收到訊號，兩只手輕輕摩擦，在十二月的寒冬里，生出暖意。

學校是終點站，他牽著耘禮率先下了車。直到校門口前，耘禮才掙脫放開了手，他用剛剛牽她的手，幫她摘下了帽子。

耘禮這才抬頭看清他的長相，眼前的人并不陌生，她記得兩人分科前曾經(jīng)同班，可就是想不起來他的名字。

“你追顏牧的時候那么勇敢，怎么這個時候就想縮起來當膽小鬼了？”他發(fā)現(xiàn)哭過的痕跡，用食指擦了擦她眼角的余淚。

耘禮嘴硬道：“才沒有?！?/p>

他被她不服氣的模樣逗笑：“沒有你剛剛還想下車？不是因為覺得丟臉想要逃跑嘛？”

她張了張口又閉上，確實無法辯駁。好半天只憋出一句：“謝謝你。”

他愣了愣，隨即唇角上揚，用手揉了揉她的頭：“要遲到了，上課去吧?！?/p>

看著他轉(zhuǎn)身的背影，耘禮突然想起他的名字，情不自禁喊出聲：“原凜！”

原凜回頭疑惑地看著她，那眼神差點就要讓她以為自己叫錯名字了。她剛要道歉，就聽見他說：“感謝的話以后再說，我不介意你之后花時間好好謝我?！?/p>

3

2011年12月31日 星期六 雪

今天上課的時候下了一陣小雪，可我并沒有看見。好想見顏牧，又怕他看到我就覺得我在跟蹤他，于是我決定走回家，這樣或許就能夠遠遠看上他一眼。下橋時又碰見了原凜，這才知道，原來我們兩個人家住的那么近！我們結(jié)伴走回家的路上，天上又下起了小雪。他說今年最后一天下的雪，要停下來許愿。明明不信，我卻還是聽了他的話！我們倆太可笑了哈哈！我許愿希望顏牧不要討厭我。原凜問我許了什么愿，我沒告訴他。

2011年的最后一天，南方的小城竟然飄起了小雪，雖然小到落地即化，看著漫天飄雪還是讓學生們小小沸騰了一下。

周六只上半天課，假期前的課就是用來懈怠的。耘禮睡了一節(jié)地理課后，醒來完美錯過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望著窗外濕潤一片的地，絲毫沒有雪來過的痕跡，她追悔莫及，下課鈴響起都無法彌補她遺憾的心情。

耘禮家跟學校隔了一座橋的距離，一條河的斜對岸。坐車的話很快就能到，不過走起來還是有一段距離的。高中生的時間都很緊迫，住在河對岸的學生很少有人會浪費時間在走路回家這件事上。

可她卻這么做了，只為了偷偷看顏牧一眼。

身邊每過一輛公交車，她都會仰頭張望，尋找顏牧的身影。這是她的小心機，想見他，又怕見他。喜歡一個人就是這么糾結(jié)，明明知道他不喜歡自己，既不想讓他討厭，又忍不住去尋找。

過橋的公交載著都是學生，一小輛公車總是裝滿了人，搖搖晃晃，慢悠悠地行駛在大橋上。不知道是第幾輛了，她一眼就看見了站在車窗旁的顏牧。他也看見了她，她卻在找到他的一瞬間著急背過身去，回避開了與他對視。

背對著的嘴角翹起弧度，心虛卻又滿足。

耘禮走下橋的時候，原凜正蹲在橋邊用勺子挖著罐頭喂貓。

她發(fā)現(xiàn)熟悉的身影，走上前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原凜！”

原凜手上的貓罐頭和小勺子被抖落在地上，貓罐頭被打翻在地，幾只小貓斯文地包圍住落地的食物，上前舔食。

他并沒怪她，反而溫柔地與她打招呼：“嗨，葉耘禮。”

耘禮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不好意思地說：“這怎么辦，罐頭都撒了?！?/p>

“沒關(guān)系啊，本來就是要給它們吃的。貓是很聰明的，知道要吃多少，怎么吃?！?原凜拍了拍衣服站起身，對她說，“走吧?！?/p>

他很自然地邀請她一起走，耘禮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跟上去與他并肩：“我還沒機會謝謝你呢！你總是來這里喂貓嘛？”

“嗯，順路?！?/p>

耘禮驚訝問他：“你經(jīng)常從學校走到這里喂它們啊？”

他點點頭：“沒晚自習的時候，我就會走回家。平常起得早的話也會走路去上學，路上可以背背單詞，挺好的?！?/p>

“你家住在哪里??？”

“你家旁邊的小區(qū)，圣水潭?！彼麆傉f完，耘禮就露出了驚異的目光，沒等她問，他自己就解釋道，“你們小區(qū)不是始發(fā)站嘛，我第二站上車的時候總是看見你坐在最后一排。”

耘禮聽到這話尷尬地撓撓頭：“sorry，我沒注意過。”

“沒關(guān)系，畢竟你的眼里全是顏牧?！痹瓌C笑笑，就不知道為何，那個笑有點強顏歡笑的意思。

她想了想，主動提出：“原凜，你以后要是再走路，能不能叫上我？”

其實她本就沒抱著他會答應的想法問出口，畢竟在她的印象里，原凜總是一個人形單影只。

沒料到，他卻不帶猶豫的答應了下來：“可以啊?！?/p>

天空在這時竟然又飄起了小雪，兩人抬頭，同時做出用手接雪的動作。原凜看上去比耘禮還要興奮：“葉耘禮，2011最后一天的雪！趕緊許愿！”

耘禮本想笑話他，可看他緊閉雙目的虔誠樣子，她鬼使神差竟然學著他的模樣雙手合十，許下了2011的第一個愿望，也是最后一個愿望。

“你許了什么愿望？”原凜先許完愿，一直注視著她到她睜眼。

“不告訴你！”耘禮俏皮一笑，又忍不住好奇，“那你呢，什么愿望這么著急？”

原凜難掩笑意，卻故作神秘：“我是在還愿?！?/p>

今天上午正在上物理課，天上飄起了雪花，班上一下子就沸騰了。而在那嘈雜之中，他看著窗外的雪默默許愿：今天能見到葉耘禮就好了。

4

2012年4月22日 星期天 雨

這個雨季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過去呀！今天去參加作文比賽，又下了好大的雨，我差點不想出門。每天跟原凜一起走路回家，好像已經(jīng)養(yǎng)成提早出門走路的習慣了。我沿著河邊走，原凜給我打了電話，問我今天是不是穿著小鴨子的雨衣打著小黃傘，我嚇死了，還以為他在我身上裝了監(jiān)視器呢！

四月是雨季，連續(xù)下了一個多月的小雨。難得假期，原凜卻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他聽著淅瀝雨聲醒來，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拉開了窗簾。推開窗，他大概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一片，撲面全是雨水氣味。

他倚靠在窗邊，將目光淡淡看向樓下。耘禮今天要去參加比賽，他是知道的，算算時間，她也差不多快經(jīng)過了。

果然，沒一會兒耘禮就出現(xiàn)在視線中。她腳套明黃色雨靴，穿著一件黃色雨衣，頭頂一只小黃鴨。即使已經(jīng)全副武裝，她手上還是打了一把小黃傘。

走路慢吞吞，活像一只小黃鴨。

她穿成這樣，他很難不發(fā)現(xiàn)她呀！

耘禮拿著傘的手不停轉(zhuǎn)動著傘柄，一圈又一圈，落下的雨珠又以傘檐為點灑落成雨。

原凜放下杯子，目光鎖定在那個小黃點上，給耘禮打了一個電話。

“葉耘禮，比賽加油?！彪娫捊油ǖ臅r候，小黃點停下站在原地，“我猜，你現(xiàn)在應該在去考場的路上?！?/p>

耘禮瞪圓了眼：“你怎么知道！”

原凜眉眼彎彎，狡黠一笑：“我還知道，你今天穿了那件小鴨子的雨衣，等等，你等我再算算……誒？你穿了雨衣干嘛還要打傘？”

耘禮感覺后背發(fā)涼，嚇得四處張望：“你是鬼嗎？”

原凜的笑凝固在嘴邊，半響，他說：“是呀?！?/p>

喜歡你卻不敢說的膽小鬼。

耘禮那頭不說話了，他一下笑開：“逗你呢，你抬頭?！?/p>

話音剛落，小姑娘一抬頭，從傘下露出了面容。她看見不遠處的高樓，有一個人在朝她招手。

她將眼睛瞇成一條縫，才看清楚是原凜，連蹦帶跳地朝他揮手：“你怎么知道是我?。　?/p>

原凜遲疑了一瞬，巧妙轉(zhuǎn)移了話題，壓低聲音說：“你穿了雨衣干嘛還打傘？”

耘禮眉頭一皺：“就，討厭下雨天啊。不想讓雨弄濕自己。”

走出考場的時候，天還在下雨，耘禮看著陰郁的天空，嘆了一口氣：“哎，這雨到底什么時候能停??？”

她真的很不喜歡下雨天，雨水濕噠噠，如果弄濕了身上的任何一處都會讓心情陷入一整天的低谷。

甚至因為下雨的原因，她都沒怎么看見顏牧在走廊上的身影。

她為此悶悶不樂一整月，讓原凜擔心了好久。

“葉耘禮。”

耘禮抬眼，雨水不知從天空的哪里直直垂落，眼前模糊的雨幕之中，原凜高瘦的身形逐漸清晰，他打著一把透明長桿傘，穿著一件藍色條紋襯衫，朝她走來。

“你怎么來啦?！痹哦Y看見他，天氣而導致的不快情緒也一下子豁然開朗。

“聽說這該死的雨天惹你討厭了，想帶你去看看有趣的東西?！痹瓌C輪廓俊朗，說話也柔緩軟糯。聽多了顏牧的冷言冷語，無論他說什么耘禮都覺得溫柔，無法拒絕。

原凜和耘禮走進雨里，他讓她聽雨聲，帶她去上次喂小貓的橋邊。沿江路邊滿是繁花綠植，經(jīng)過一夜雨水的澆灌，許多生物都趁機爬上葉瓣。

他蹲下身，放眼望去，不知道在尋找些什么，定睛一指，露出欣喜：“快看！”

耘禮也蹲下身，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還下著小雨，一只觸角長伸的小蝸牛正艱難地馱著它的殼，想從這片葉子上爬到那朵花朵去。

“蝸牛誒?！?/p>

“不止，你聽聽！”他閉目聆聽，周圍有數(shù)十種聲音混雜在一起，認真聽，又能細細區(qū)分，“雨水和大地碰撞的聲音、雨水落在草地上的聲音、蝸牛爬行的聲音、蛙叫、蟬鳴，植物在說話?！?/p>

那時葉耘禮第一次真切去感受下雨天，雨點原來會有回音，每一個生物都在給予回應。有人喜歡下雨天，就會有人討厭下雨天。

哪有什么皆如所愿，有的只得學會化解。

“其實下雨天也蠻浪漫的。”她忽然覺得下雨天，也沒有那么討人厭了。

“我不是想改變你的想法，只是希望下次再下雨的時候，你的心情會好一點?！痹瓌C看了她一眼，薄唇輕啟，“耘禮，如果你這次你得獎了，我們就一起去游樂園吧?！?/p>

“好呀！”

5

2012年8月16日 星期四 晴

今天去了一直想去的游樂園，雖然我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排隊，好在玩到了最想玩的項目，真的太開心了！和原凜一起去玩了5D環(huán)游世界，我們約定以后要賺大錢，真的去環(huán)游世界！

耘禮參加的作文大賽舉辦地在臨省的一座省會城市，那里有一座歷時五年修建了的主題樂園，她一直都很想去。

她果然在作文大賽中嶄露頭角，賽方邀請她去舉辦地參加頒獎典禮。顏牧父母發(fā)來賀電，兩家長輩這么一通電話合計，干脆相約著去旅游一趟。

本以為顏牧會一口拒絕，沒想到他會應約一起出游。

那晚，顏牧一家來家里吃飯，大人們商量想乘船去周圍的小島游覽，耘禮卻想去市內(nèi)的游樂園。商量過后，兩家大人決定這種地方還是孩子去比較合適，讓顏牧留下來陪耘禮。

耘禮剛要開口替他拒絕，沒想到顏牧卻說：“好。”

不僅如此，他還主動走到她身邊，輕輕說了一句：“還沒恭喜你?！?/p>

這是意料之外的驚喜，耘禮按耐住內(nèi)心的激動與他道謝，轉(zhuǎn)頭就給原凜發(fā)了短信：顏牧剛剛居然說恭喜我！我不是在做夢吧！

興奮沖昏了頭腦，她全然忘記了與原凜的約定。

而這條信息，原凜一直沒有回復。

正值暑假，園區(qū)內(nèi)人聲鼎沸。耘禮開始后悔，為什么要選擇在這個時候來人擠人。她在入場的地方就被撞得頭腦發(fā)昏，很快就和顏牧走散。

人多的地方，信號一般都不怎么好。無論她走到哪一個位置，手機都毫不留情面的只給她一個大大的“E”。

她像只無頭蒼蠅，撞多了也知道要回頭。畢竟誰也不想好不容易來到了游樂園，卻花了大半時間在找人這件事上，她看了看手中的地圖，決定先去玩，說不定玩著玩著就遇見了。

烈日陽光使她睜不開眼，用手妄圖抵住紫外線，她低頭直走，結(jié)結(jié)實實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對不起?！彼€沒看清人臉，就先開口道歉。

“耘禮？”

不是顏牧的聲音，卻如此熟悉。

“你怎么在這！”耘禮手還放在被撞得不輕的腦門上，看到是原凜，嘴咧上耳，露出一排潔牙。

原凜本就打算陪耘禮一起去領獎，聽說她要和顏牧一起出行，只覺得心煩意亂。一句話，在他心里百轉(zhuǎn)千回，開口卻是柔聲一句：“耘禮，玩得開心?！?/p>

明明毀約了，他卻怎么也沒辦法對她生氣啊，還藏著小心思也來到了這里。

原凜說：“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她立刻小臉一垮，向他訴苦：“我跟顏牧走散了啊。”

聽她這么說，他才解釋道：“我姑姑帶我和我妹來玩，也走散了?！彼D了頓，“要不，一起？”

耘禮的眼睛又亮了起來：“當然要一起！”

原凜和煦一笑，語氣多了幾分寵溺：“想玩什么？”

她思考了一下：“想去玩那個5D環(huán)游世界！”

“好?！?/p>

她所有所求，他都會給予肯定回應。

無論是哪一個項目，都排著長長的隊伍，他倆光是排隊就花了3個小時，結(jié)果玩了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了。

“體驗感還是很強的，只是排了這么久的隊，期待和體驗不成比?！苯Y(jié)束之后的失落感侵襲全身，她忍不住感嘆，“好想真的去環(huán)游世界啊，我筆下的文字就會更加真實豐富吧?！?/p>

原凜眼里折射著栩栩光芒，他摸了摸鼻頭，不動聲色地說：“那以后我們真的去環(huán)游世界吧?！?/p>

“嗯，我要成為大作家賺大錢！一起去環(huán)游世界！”耘禮握緊拳頭，扭頭朝他傻笑。

6

2013年6月24日 星期一 晴轉(zhuǎn)多云

原凜不理我了，好難過，真的是，好難過的一天。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原凜約耘禮去玩密室逃脫。兩人都取得了極高的好成績，她卻異常低落。人還沒進密室，耘禮就被店門口迎賓機器人一句“歡迎光臨”嚇得倒地直哭。他本想直接送她回家，她卻不想掃興。

進了密室以后，耘禮的心思不在解謎上，兩人還停留在第一關(guān)的小組關(guān)卡，落后了大隊伍。漆黑一片的小房間內(nèi)，他們互相看不見對方的臉。趁著她無處可逃的機會，原凜開口問她：“為什么要哭？”

“原凜，你說，我出國好不好啊？”她許久不出聲，席地而坐，用手環(huán)抱住自己。

“不好?！边@是他第一次否定她，“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你學好了？就想往外跑？”

他的語氣稍微緩解了此刻的氣氛，她輕笑一聲，再次強調(diào)：“我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痹瓌C循聲確定她所在的位置，轉(zhuǎn)向她，“你現(xiàn)在的成績想去哪個學校的文學系都可以，為什么要出國？”

耘禮不說話了。

原凜沉了一口，冷聲道：“是因為顏牧嗎？”

她卻避而不談：“可是現(xiàn)在這個社會，出去留學回來選擇會更多吧……”

“所以還是因為顏牧?！本退闼徽f，他也猜得到。

耘禮其實也很糾結(jié)，早上出門前，她聽到爸媽正在跟顏牧父母打電話討論留學的事情，她就大概猜到了幾分。當時她還沒有想過要跟顏牧一起出國的念頭，直到顏牧給她發(fā)來了一條消息。

他說：葉耘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國。

“不要去。”原凜在黑暗中摸索，胡亂尋找后，準確牽起了她的手。屋內(nèi)為了營造陰森恐怖的環(huán)境，開了極低的冷氣，兩人的手怎么都捂不暖，“是誰說要成為作家？耘禮，如果我不知道你的夢想，我不會阻攔你。既然我知道，作為你的好朋友，我就不能視而不見。就真的，不值得啊。如同第一次在公交車上，不值得為他下車遲到一樣不值得。我們可以一起去清北……繼續(xù)當好朋友，成長，一起賺大錢去環(huán)游世界?！?/p>

這是他們第二次牽手，第一次是為了救她，第二次是迫切地希望她也能拉拉自己。

墻壁上有一道暗門，暗門背后突然出現(xiàn)一個泛著紅光的慘面女鬼。

NPC用力演繹，兩人卻無動于衷。好半天，見他們沒反應，又灰溜溜從暗門退了出去。

耘禮心如一團亂麻，她無處可尋難過的來源，只是想放肆哭一場，就在門口受到驚嚇后，連帶著所有壞情緒一起發(fā)泄了出來。

他破防了，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滿懷失望地問：“我其實一直很想問你，到底為什么喜歡顏牧??？”

耘禮怔住，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她只是知道自己喜歡顏牧，從五歲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就想要粘著他，討好他。

這兩個問題她沒法回答，她一點一點從他的手里掙脫，帶著哭腔：“我和他的時間，誰都追不上?！?/p>

他很想在此時問一句“你能不能等等我？”但她哭得那么傷心，他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兩人沉默對坐，直到游戲時間終了。

耘禮最后還是跟顏牧一起出國了，學編劇，做綜藝。

原凜不忍真的跟她冷戰(zhàn)到底，在她離開的那一天，偷偷跑去機場送她。

兩年的陪伴最后只剩下一句：平安到達。

剛開始那幾年，兩人還會在網(wǎng)路上保持聯(lián)系。到后來，耘禮和顏牧在一起了，減少到只有她在異國他鄉(xiāng)過春節(jié)時，微信上的一個紅包。再后來，連紅包也沒有了，兩人徹底斷了聯(lián)系。

7

時至今日，耘禮早已放下了顏牧，也忘了顏牧。翻看著日記，竟然喚起了一點那時的記憶，喜怒哀樂按照日記的內(nèi)容推動。然而，她翻著翻著，眉頭卻略微皺起。她原地坐下，看過了漫漫長夜，終于在日光照進閣樓之時，看完了自己所有的心事。她久久不能回過神，需要時間來接受一個事實——上千頁的日記，不知從何時起，偷偷換了個主人公。

全世界都知道葉耘禮喜歡顏牧，可沒有人知道葉耘禮也許還喜歡過一個叫原凜的人。

連她自己都未曾發(fā)覺。

如果不是再回看這些日記，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對顏牧的喜歡是十幾年如一日的習慣，以至于她壓根沒想過自己會對原凜心動。

時隔十年，她才驚覺自己的心思，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她突然好奇，現(xiàn)在的他怎么樣了？想到這，她迫不及待尋求一個答案。

耘禮順藤摸瓜找到了原凜的微博，他從大學起，就陸陸續(xù)續(xù)在各個國家打卡，早就完成了他環(huán)游世界的夢想，讓人看得心生羨慕。

結(jié)束旅程的最后一站，他定位回到了那年一起游園的城市，微博配文：我一個人踏遍了本該兩個人看的風景，一路的奇遇和不期都同我們那晚暢聊的一般。我看完了全世界，可是我啊我，再沒碰見跟你相當?shù)呐ⅰ?/p>

耘禮瞬間滯住，不知是不是一夜未眠，她此時的心跳得很快，心房里住著的兩萬只小兔子都在這一刻亂了方寸。

這時，微信彈出一條消息提示。點開，那個許久沒聯(lián)系過的人，竟然主動給她發(fā)了一條消息：聽故事嗎？

耘禮心頭一顫，聽著自己心跳如鼓，打字的手指都微微顫抖：洗耳恭聽。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也沒等到他的回復。她來回刷新，還以為手機壞掉了。然而，朋友圈的小紅點亮起，點開，竟看到原凜在二十三分鐘前發(fā)了一條朋友圈。

是一個女孩的背影，配文是一個愛心。

兩萬只小兔子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剛才燃起的好奇也煙消云散。

答案與否，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瞬間失戀，比長時間換來的失望更加讓心感覺空曠，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難過。

原凜給她發(fā)了一篇很長的小作文，大方承認自己高中時的愛意。耘禮沒細看，她知道他能寫下這篇小作文，代表他真的釋懷了。

看了只是徒增遺憾。

她假裝全然不知：“當時為什么不告訴我?。俊?/p>

原凜說：“因為那時候你太喜歡顏牧了呀！”

她忍住遺憾：“看到你朋友圈了，她是個怎么樣的人？”

他那邊安靜了很久，她是原凜在旅途中認識的女孩，表達喜歡的方式也是潤物細無聲，讓他想到了那年喜歡顏牧的葉耘禮。

所有人都覺得耘禮的愛高調(diào)到瘋癲，實際只有原凜才知道她有多么小心翼翼。她不是一個熱烈的人，卻把所有的熱情都留給了顏牧。她不善言辭，只能用行動笨拙的去表達喜歡。她藏不住愛意，所做的事情從不奢求得到顏牧的回應。

原凜和顏牧上同一個補習班，每個周六，耘禮都會在顏牧抵達教室前，往他桌兜里放早餐。一次，原凜走路背單詞沒注意摔了一跤，早餐灑了一地。耘禮當時就在旁邊，她不僅沒有嘲笑他，還把要送給顏牧的早餐忍痛給了他。

他居然有機會從大名鼎鼎的葉耘禮手上得到要給顏牧的早餐！

那天起，原凜就開始注意她了。

耘禮對顏牧的喜歡一直都是敬小慎微的，他為此心疼，并產(chǎn)生了憐愛。他為耘禮憤不平，顏牧到底為什么不喜歡她？明明，她行為舉止都是那么可愛。直到看到他們的名字并排出現(xiàn)在了同一分班表上那一刻的悸動，原來他早就深陷其中。

她哪哪都好，只是拒絕了陪他一起長大。

又彈出一條消息，是顏牧。

他發(fā)來一條消息：葉耘禮，你想我了。

顏牧是個很驕傲的人，驕傲來自于他好看的面容，他沒有過苦難的人生，總是充滿自信。也因為有恃無恐，他清楚知道，耘禮一整個青春都是他。耘禮習慣了，不敢在他面前再張揚放肆。導致他們在國外好多年，在顏牧的暗示下才磨磨唧唧再次告白。

他也答應的理所當然。

只是，這樣的感情，多累啊。隨著年齡的增長，耘禮也漸漸發(fā)現(xiàn)，除去那張好看的臉蛋，她實在是找不到喜歡的理由。

也找不到繼續(xù)的理由。

她回復顏牧：顏牧，你知道嗎？原來我，早就不喜歡你了。

“原凜，真的謝謝你……還有，恭喜你?！?/p>

謝謝你喜歡過我，謝謝你讓我短暫尋回了錯過的青春。

恭喜你終于能夠正大光明去喜歡，在我發(fā)覺之前。

耘禮想起上學時，老師說過，喜劇的內(nèi)核是悲劇。所謂戲劇，從來都是從事與愿違到樂極生悲。在這一刻，她好像參透了一點。

人們總愛在故事里寫不算圓滿的結(jié)局，落到現(xiàn)實里又總期盼好結(jié)果。

她無法準確描述此時的心情，只是好遺憾，本該陪他看美景的人，可以是自己。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