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武學“三體”論

◎李子蔚

“形意拳術(shù)三體式者，天、地、人三才之象也，即人身中之頭、手、足也，亦即形意、八卦、太極三派合一之體也?！痹凇笆鲈S占鰲先生言”第二則中，孫祿堂先生借許先生之口道出了三體式的內(nèi)涵及其在孫氏武學中的核心地位。三體式是孫氏武學三拳共有之本體，是三拳合一論的重要實踐依據(jù)。

一、三體論及其淵源

形意拳創(chuàng)立于李洛能先生。他把心意拳重心在前的弓箭步改為重心在后的“三體步”，從而創(chuàng)立了三體式，心意拳也因此發(fā)展為形意拳。其實作為一脈同源心意拳，山西戴氏心意拳與河南派心意六合拳、少林心意把相比，已經(jīng)把低箭步變?yōu)榱烁呒?，并?chuàng)出了五行拳，與后二者在技法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大不同。李洛能先生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有了進一步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形成形意拳，三體論也由此而萌芽。孫祿堂先生則是第一個系統(tǒng)闡述“三體”論的人。

孫祿堂先生接著寫道：“此式是自虛無而生一氣，是自靜而動也；太極、兩儀至于三體式，是由動而靜也。再至虛極靜篤時還于本性。此性是先天之性，不是后天之性。此是形意拳術(shù)之本體也。”

“此三體式，非是后天拙力血氣所為，乃是拳中之規(guī)矩，傳受而致也。此是拳術(shù)最初還虛之道也。此理與靜坐之功相合也……因此是最初還虛，血氣不能加于其內(nèi)，心中空空洞洞，即是明心見性矣?！?/p>

上面兩段文字，加上本文起首的一段文字，就是孫祿堂先生闡述的孫氏武學三體論。

三體論由何而來？曰：來自道教“丹經(jīng)”、北宋張伯端的《悟真篇》：“道自虛無生一氣，便從一氣產(chǎn)陰陽。陰陽再合成三體，三體重生萬物張?！弊繁舅菰?，則來自老子《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p>

“道”自虛無中生混沌一氣，此為“道生一”；一氣分陰分陽，輕清者上升而為天，重濁者下降而為地，此為“一生二”；天地和合，人生于其間，此為“二生三”；天地生養(yǎng)萬物，人類培育、馴化乃至制造萬物，是為“三生萬物”。孫氏武學的宗旨便是返璞歸真，效大道之學，成道藝之體。

二、站好孫氏武學三體式的基本要求與達成目標

如何才能站好三體式？許占鰲先生云：“第一，‘三害’之病不可有；第二，‘九要’之規(guī)矩要真切；第三，三體式要多站?！?/p>

避“三害”、守“九要”，是孫氏武學入門的基本要求，前文已述，不再重復。

“三體式要多站”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開始練拳時，每次要反復多站三體式；二是三體式要長期堅持練習。

三體式站到什么程度算合格呢？標準大致有以下幾點：一是沒有“三害”之病，符合“九要”之規(guī)矩；二是身體外形要中正安舒；三是心中空空靜靜；四是神氣呼吸純?nèi)巫匀?。概而言之，三體式要內(nèi)外和順自然，不可有一絲強為。

達不到這種程度，不能開手開步練拳。

站三體式不可急于求成，因為站三體式本身就是改變?nèi)说臍赓|(zhì)的開始，是要祛除自己的浮躁之氣與后天拙力。“一日不和順，明日再站；一月不和順，下月再站?！比w式和順了，氣質(zhì)也就改變了，才可以開手開步練習劈拳。

孫氏形意拳的劈拳是定步劈拳，實際上相當于一步一個三體式。這種練法，目的是為了鞏固三體式的成果。孫氏武學的三體式是單重三體式，為道藝；定步劈拳也屬于道藝練法。當然，在初步明勁階段，內(nèi)外尚未合一，算不得真正的道藝，只有進入暗勁階段后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道藝。

三、孫氏武學三體式與孫氏武學核心理論之間的關(guān)系

孫氏武學的核心理論——太極一氣、內(nèi)勁中和、內(nèi)家道藝、動靜兼修——都是基于此三體式而產(chǎn)生。

（一）太極一氣：在《形意拳學·形意虛無含一氣學》中，孫祿堂先生寫道：“虛無生一氣者，是逆運先天真一之氣也。但此氣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其中有一點生機藏焉……將動而未動之時，心內(nèi)空空洞洞，一氣渾然，形跡未露，其理已具，故其形象太極一氣也?！薄疤摕o含一氣”是三體式由無極到太極的過渡階段，即半面右轉(zhuǎn)45度之式，其形象為太極一氣。而此太極一氣，一經(jīng)產(chǎn)生，便貫穿于三體式和三拳之始終。

（二）中和：“自虛無至三體式，是由靜而動，動而復靜，是拳中起躦落翻之未發(fā)，謂之‘中’也。中者，是未發(fā)之和也。‘三體重生萬物張’者，是靜極而再動，此是起躦落翻之已發(fā)，謂之‘和’也……和者，是已發(fā)之中也。”以上便是孫祿堂先生的中和論，顯然中和論正是基于三體式而形成的。

（三）內(nèi)勁：在闡述了中和論之后，孫祿堂先生接著寫道：“故形意拳之內(nèi)勁，是由此中和而生也。所謂形意拳之內(nèi)勁，是人之元神、元氣相合，不偏不倚、和而不流、無過不及、自無而有、自微而著、自小而大，由一氣之動而發(fā)于周身，活活潑潑，無物不有、無時不然，其味無窮，皆是拳之內(nèi)勁也?！痹獨庵溉酥珰猓嗉聪忍煺嬉恢畾?。元神指靈魂，心中空空洞洞，即是元神用事。元神、元氣因三體式而相合，兩者相合便是拳中之內(nèi)勁。不偏不倚、和而不流、無過不及，就是三體式的中和。因此，內(nèi)勁亦由三體式而得之。

（四）內(nèi)家道藝、動靜兼修：在《論拳術(shù)內(nèi)家外家之別》一文中，宋世榮先生云：“呼吸有內(nèi)外之分，拳術(shù)無內(nèi)外之別，善養(yǎng)氣者即內(nèi)家，不善養(yǎng)氣者即外家?！憋@然，站三體式就是養(yǎng)就浩然之氣最好的方式，因此，孫氏武學為內(nèi)家武學。

劉奇蘭先生云：“道藝之用者，心中空空洞洞，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而時出之?！薄靶闹锌湛斩炊础闭侨w式的基本要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而時出之”，也正是三體式所追求的道藝境界。因此孫氏武學為道藝。

郭云深先生曰：“拳術(shù)……起點，從平常自然之道逆轉(zhuǎn)，其機由靜而動，再由動而靜，成為三體式?！睂O氏武學三體式，由靜而動，動而復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內(nèi)靜外動，外靜內(nèi)動。因此孫氏武學是動靜兼修的內(nèi)家道藝。

另外，如孫氏武學的無極論、四象論、“內(nèi)圣（德）外王”論、“一以貫之”論、“明心見性”論、“智仁勇三達德”論、“非禮不動”論等絕大部分基本理論，也都與三體式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由此看出，三體式是孫氏武學之根。沒有三體式，孫氏武學的靈魂便無處可寄?；蛘哒f，沒有三體式，孫氏武學就沒有了靈魂。沒有了靈魂，便不成其為孫氏武學了。

四、筆者與三體式的“恩怨情仇”

在河大讀書期間，筆者有幸?guī)煆膶O叔容先生開始研習孫氏武學。練拳之暇，先生講過一則關(guān)于齊公博先生的故事：齊公博先生當年隨孫祿堂先生習武，“笨”到學啥都學不會、練什么都練不像，后來孫祿堂先生命他什么都不再學、不再練，每天就站三體式。齊先生雖然“笨”，卻有一股子毅力、韌勁，三體式一站就是三年。三年后，孫祿堂先生檢驗其三體式成效，一手搭其前手，一腿橫掃其腿，只見齊先生騰空而起，空中翻滾兩圈，“啪”的一聲落地，還是原來的三體式，整個翻滾過程中架子就沒有變過。孫祿堂先生說：成了，可以學拳了。這時的齊先生學啥有啥，同期的師兄弟們再與其交手，基本都不再是對手了。后來齊先生還是隨孫祿堂先生南下的三弟子之一，可見其成就之高。聽了齊先生的故事，我暗下決心，要向齊先生學習。因為我也是笨得可以，少時與比我小兩三歲的孩子打架都打不過，是個常常被人欺負的主（本人最初走上習武之路并不是為了與人打架或復仇，而是為了強身健體，當然也希望能夠自衛(wèi)防身——這是題外話，按下不表）。

孫叔容先生告訴我，學形意拳要先站3個月三體式。我按先生要求，每天練了太極拳后便站三體式，一站便是3個月。3個里，先生反復為我糾正架勢，講解要領(lǐng)?？蓪O氏武學的三體式太難站了，我從最初的每次40秒，3個月后才站到1分半鐘。與那些師兄們有的能站到8分鐘、有的能站到15分鐘相比，我差得太遠了。但就是這三個月，我感覺已經(jīng)煥然一新了。祖雅宜師姑到開封時鼓勵我們試手，我先后與兩位同學試手時使出突發(fā)靈感而自創(chuàng)的“鎖手別腿摔”，感覺下盤“穩(wěn)如泰山”，頗為沾沾自喜。然而先生開始教劈拳后，就很少專門站三體式了。

畢業(yè)后，一個人一直在練拳、傳拳，只是很少專門站三體式了。十年里，幾乎夜夜夢回河大練功點，后來終于決定去北京尋找先生，這才重新站三體式。這一次，由原來的1分半逐漸站到了3分半。北京找到先生并正式拜入孫氏門后，繼續(xù)站到了5分鐘。站到5分鐘，開始出現(xiàn)真氣發(fā)動的一些現(xiàn)象，很美妙。后來卻又沒有堅持往下站。由于一再淺嘗輒止，因此，雖然習武多年，功夫卻一直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長進。

直至先生去世后，功夫仍然一無所成，深感愧對恩師。又翻書看到先生的贈言：“涉淺灘者得魚蝦，探深海者得蛟龍”，益發(fā)羞愧難當，深感有負先生厚望。至此，再次回憶起齊先生的故事，下定決心效法齊公博先生，苦站三體式。這一次，筆者用了將近兩年時間，逐步由每次站3分鐘、4分鐘、5分鐘（恢復期）到6分鐘、8分鐘、10分鐘，再到12分鐘、14分鐘、15分鐘。15分鐘是個坎，到這時候才真正嘗到了三體式的甜頭，再站時也不再痛苦不堪了。此后每個月加2分鐘或3分鐘（有的階段站兩個月），終于站到左右腿可以各站半小時了。兩年里，每天有效站三體式的時間累計不少于1小時。之后，又堅持了一年時間鞏固三體式效果。而這期間，不僅站三體式，還練從李延龍師兄那兒學來的易筋經(jīng)，當然孫氏三拳也不可能丟下，每天練功時間累積有五六個小時或者更多。

功夫不負苦心人，三年的三體式和易筋經(jīng)修煉，終于稍窺孫氏武學門徑。雖然無法跟前輩相提并論，但總算藝業(yè)小有所成。此時再練太極拳、形意拳、八卦拳，感覺勁道跟原來大不相同。再回頭看恩師及本門前輩的練拳視頻，才真正看懂了恩師及其他前輩拳藝的高妙之處。當然，一些各門派的所謂“名家”“大師”，一看視頻便能辨出其功夫之優(yōu)劣真?zhèn)巍?/p>

筆者寫出個人站三體式的經(jīng)歷，并非為了炫耀（何況本也就不值得賣弄），而是為了提醒后學之人，莫學余之意志不堅、毅力不夠，以致虛度光陰多年！

五、站三體式注意事項

要練成三體式，以下事項必須注意。

（一）要心存敬畏，非禮勿動。心：要態(tài)度端正，一絲不茍，致敬前賢，禮約后人。身：要避三害、守九要，逐一檢查身上每一處、拳中每一個動作是否合乎規(guī)矩。

（二）要意志堅定，不可動搖。孫氏武學的三體式，初站之時非常痛苦，如受酷刑一般，沒有堅強的意志是站不了的。

（三）要持之以恒，心無旁騖。孫祿堂先生曰：“練拳者如牛毛，得道者如麟角。”何以如此？皆是因為大多數(shù)學者要么三分鐘熱度、要么三心二意、要么好高騖遠，不能守住這個“道”，自然不可能得其道。只有那極少數(shù)的人，專心致志，一如既往，耐得住寂寞，終究可以登臨絕頂，一覽眾山。

（四）要有傳承與弘揚孫氏武學文化的堅定信念。習武的目的不是為了爭強好勝，更不可好勇斗狠。如果僅僅是出于這樣的目的，那基本上可以斷定，這樣的人不可教，也不能學，學了也堅持不下去。孫氏武學的三體式比絕大部分形意門派的三體式都難站，沒有理想信念的支撐，是難以堅持下去的。

（五）要有自信心。相信自己，堅信“付出終會有回報”。清代著名文學家、《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有句座右銘：“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只要有恒心，能吃苦，就一定能夠成功。所以，只要有前面四條，成功一定屬于你，請相信自己。

（六）要循序漸進，不可急躁冒進。每次站三體式的時長，一開始可以每月加半分鐘，四五分鐘后可以每月加一兩分鐘，十五分鐘后可以每月加兩三分鐘。如果一個月的時間你的三體式仍然不夠穩(wěn)固，就要適當延長半個月到一個月，直到站這么長時間不會再出現(xiàn)“崩架”現(xiàn)象，才能繼續(xù)增加時長。站三體式要左右互換，均衡發(fā)展。每次站三體式的累計有效時長要有保證。余以為站到每一條腿半小時已經(jīng)足夠，再多站其實效果并不大。能站到半小時，就能站到四五十分鐘甚至一個小時。

筆者的武術(shù)啟蒙恩師聶連增先生教過渾圓樁，是張占魁先生所傳八卦門的。筆者按接近四平馬來站渾圓樁已經(jīng)練到每次能站5分鐘，但再練孫氏武學的三體式，一開始咬牙堅持，也只有40秒，可見孫氏武學三體式之難。因此，學者一定不可急功近利，試圖一蹴而就，必須循序漸進才行。至于站每個時長所用的天數(shù)，可以根據(jù)個人的情況自行掌握。鄙人愚鈍，所花時間自然較長。然而就算聰明如你，也不要以為三兩個月甚至十天半月就能站成三體式，最起碼也要一年半載才能有所成。

（七）除了以上六條內(nèi)在條件外，外在環(huán)境也很重要。最好在室內(nèi)練功，面對鐘表練，計著時間，方便堅持下去。

（八）三體式不僅練腿練身，還練兩臂。當腿雖然能站得下去但前出之肩臂實在酸痛支撐不住時，可以向前抖幾下勁，或者緩緩做一次里裹，再緩緩外翻回正。最好不要把臂放下，盡可能保持三體式架子不散。

（九）站三體式結(jié)束后，放松很重要。站三體式結(jié)束，不是練功結(jié)束了，需要緩緩來回走轉(zhuǎn)放松，然后站定，雙手快速輕柔密集地拍打兩腿。拍打的順序是：從上向下拍打前面，再從下往上拍打后面，再從上向下拍打內(nèi)側(cè)，再從下往上拍打外側(cè)。拍完腿后再拍腰一周。然后再簡單拍拍兩肩、兩臂、兩腋、兩肋及頸項，就可以結(jié)束了。走動和拍打放松的目的是防止肌肉過于發(fā)緊，讓筋骨得到舒緩。

只要能做到以上這些，你就一定能夠脫胎換骨、涅槃重生，孫氏武學的真諦已經(jīng)基本上被你掌握了。

綜上所述，三體式是孫氏武學的根基所在，沒有三體式的根基，形意拳所尚的明勁、八卦拳所尚的暗勁、太極拳所尚的化勁都難以體會得到，更不用說三拳勁力相融為一，“三回九轉(zhuǎn)是一式”了。因此，學者欲窺孫氏武學堂奧，非苦站三體式，并達到“苦盡甘來”的地步不可。唯有如此，“拳無拳，意無意，無意之中是真意”的境界才有可能向你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