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擊拐賣婦女犯罪，還需要做些什么？

溫如軍

建立在買賣關系上的婚姻，都應當被認定為非法的無效婚姻。

“今年拐賣婦女的話題太熱了，媒體排著隊采訪我，看得出來社會對這個問題非常關注?！比珖舜蟠?、寶貝回家尋子網創(chuàng)始人張寶艷在全國兩會期間告訴《中國慈善家》。

15年來，寶貝回家尋子網已經幫助過4000多個家庭尋找被拐賣的家庭成員，張寶艷也見證并深刻體會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和復雜性。

“有的（被拐婦女）外號叫八百，有的叫萬三，就是花800元和13000元買到的。當?shù)剜l(xiāng)鄰、村委會甚至鄉(xiāng)政府都了解情況，但因為是熟人社會，誰都不愿或者沒有那個意識，把拐賣的情況舉報給相關部門。”張寶艷說。

針對拐賣婦女這一頑疾，當前全社會已經形成共識：應采取更嚴厲、更有效的綜合治理措施加以解決。

買賣同罪

“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边@種最樸素的價值觀獲得大部分人的認可與支持。

兩會期間，包括張寶艷在內的多位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提出，拐賣婦女應當“買賣同罪”。

“在一些拐賣重災區(qū)，目前有些案件還沒有浮出水面，還存在以‘撿來為借口的‘智障女‘聾啞女，導致有些被拐婦女還生活在煉獄之中?！睆垖毱G說。

在張寶艷看來，對被拐婦女造成痛苦最深的是買家，傷害最大、侵害時間最長的也是買家。

多年來，張寶艷一直在呼吁修法加重對買家的處罰，她認為，如果沒有買方市場需求，就沒有人販子行當;而正因為買方市場的需求興旺，人販子才會鋌而走險。

今年兩會上，她提出建議：買家的行為應視同綁架罪，10年起刑。

“很多婦女被拐時還是個孩子，被拐后父母精神失常，甚至無法忍受失女之痛自殺，家破人亡的案例太多了?！睆垖毱G說。

持相同觀點的還有全國人大代表、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國際學院院長張婧婧，她同樣主張?zhí)岣哔I家的定罪量刑標準，建議買賣同罪。

“拐賣婦女，是一種嚴重危害社會的犯罪行為，這一行為將人視為商品進行交易，侵犯了基本人權，更導致許多家庭破裂?！睆堟烘赫f。

全國人大代表、四川啟陽汽車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王麒提出了更具體的建議：對于奸淫被收買婦女、兒童的，對收買婦女、兒童非法拘禁或強迫勞動的，造成被拐賣的婦女、兒童或者其親屬重傷（包括精神分裂）、死亡或者其他嚴重后果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處死刑，并處沒收財產。

王麒呼吁，要拿出“至少倒查二十年”的決心，使用大數(shù)據(jù)、人工智能等科技手段，采取專項排查整治行動，全面調查摸底，尤其針對重點地區(qū)，徹底鏟除買方市場，對拐賣收買婦女兒童的違法犯罪行為進行一次徹底清理。

全國人大代表、溫州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蔣勝男認為，有必要提高買家的刑期。一是通過修改刑法對買家進行嚴厲打擊，二是通過數(shù)罪并罰來提高買家的犯罪成本?！百I家同時伴有虐待、非法拘禁、強奸、精神傷害等多種犯罪行為，應該嚴格執(zhí)法，數(shù)罪并罰，可判20年以上甚至無期徒刑。對于那些極端案例，由于長期虐待受害人而致死的，應以殺人罪論處?！?/p>

蔣勝男認為，在整個犯罪鏈條中，買家是主謀，只有從源頭上嚴厲打擊買方市場，才能從根本上制止拐買人口現(xiàn)象的發(fā)生。她還建議，有些買家的價值觀極度扭曲，意識不到自己的犯罪行為，還公然在抖音、快手等平臺上炫耀或博同情，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這種情況應該納入法律“加重處罰”的情節(jié)中。

保障婦女權益、打擊拐賣婦女犯罪行為，還需要在立法上加以完善，讓法律“長出牙齒”。目前，正在修法過程中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修訂草案）》（以下簡稱《草案》）于去年12月20日提請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二次會議初審，隨后在全國人大網上公開征求意見。

一些專家認為，在拐買婦女問題上，目前的《草案》雖然明確提出禁止拐賣、綁架婦女，禁止收買被拐賣、綁架的婦女，也規(guī)定了公安、民政、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衛(wèi)生健康等政府部門應及時采取措施解救被拐賣、綁架的婦女，但未提及怠于履職或者履職不力的責任后果。專家認為，此次修法，應當把有關追責的要求列入法律當中。

兩會上，多位代表、委員建議，應增加收買方的法律責任及程序保障，包括但不限于行政處罰責任和相關部門應承擔的監(jiān)督、移送等責任，包括因怠于履職或履職不力導致受害婦女未得到及時的救濟措施。

“每一部法律都有自己的使命，不可能解決所有難題，它需要配合刑法、民法來解決現(xiàn)實中的問題?！币晃粎⑴c修法的專家告訴《中國慈善家》。

刑法第二百四十條規(guī)定，拐賣婦女、兒童罪，其基準刑期是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有特別嚴重情節(jié)的可以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甚至死刑。對于買家只規(guī)定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沒有虐待行為，不阻礙對其進行解救的，還可以從輕處罰。

“現(xiàn)行法律對買家一方過于包容，懲治力度太小，對有需求的買家及其家族勢力起不到任何震懾作用?！睆垖毱G說。

婚姻無效

張寶艷告訴《中國慈善家》，在絕大多數(shù)的拐賣婦女案件中，受害者的身份通過基層組織的各種證明，實現(xiàn)了合法化。而合法化的“夫妻關系”對認定為強奸罪和非法拘禁罪造成了很大的阻力。

根據(jù)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對于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后締結“有效”婚姻關系的，并不會因為拐賣行為觸犯刑法就認定存在的婚姻關系無效。

《婚姻法》規(guī)定，禁止包辦、買賣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為。而判婚姻無效的只包括重婚、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等4種情形，并不包括拐賣建立的婚姻關系。

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撤銷婚姻必須以婚姻關系中的一方明確向法院提出請求為前提。新頒布的《民法典》規(guī)定，“因脅迫結婚的，受脅迫的一方可以向人民法院請求撤銷婚姻?！薄耙环交加兄卮蠹膊〉模瑧斣诮Y婚登記前如實告知另一方;不如實告知的，另一方可以向人民法院請求撤銷婚姻?！?/p>

《中國慈善家》注意到，在裁判文書網上的多起被拐婦女起訴離婚案的判例中，法院對“離婚請求不予支持”，有些法院甚至認為他們組成的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全國人大代表、溫州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蔣勝男認為，建立在買賣關系上的婚姻，都應當被認定為非法的無效婚姻。因為一旦承認這種婚姻，就會將受害人認定為“家庭成員”，買家就會以“家暴”“虐待家庭成員”來開罪，犯罪性質隨之發(fā)生變化，量刑也會隨之改變。

“通過買賣建立的婚姻，不僅違背法律，也違背當事人的真實意愿，其最終目的是使女性淪為生育機器，使婚姻關系淪為買賣關系，而不是真正自由平等的婚姻?！笔Y勝男多年一直堅持呼吁，一旦破獲拐賣人口犯罪案件后，所謂婚姻、收養(yǎng)關系都應自動解除。

“我們不應該承認非法建立的關系，這是對法制的踐踏。一旦發(fā)現(xiàn)，地方民政部門就應立刻出具婚姻無效證明、戶口遷出證明等?！笔Y勝男說。

她還建議，應該建立起追責制度，曾經給受害人辦結婚證、出生證的部門，都應該被問責。女方提出以拐賣婚姻為由訴訟離婚時，如地方法院不予判離，應追究其責任。

異地救治

與拐賣兒童相比，拐賣婦女問題長期以來所受到的社會關注度明顯較低——不同于許多尋子父母的堅守往往引發(fā)社會共情，拐賣婦女案件中的受害者往往處于沉默甚至是隱身的狀態(tài)，對她們的解救也更為復雜和困難。

警方在歷次的解救行動中發(fā)現(xiàn)，被拐婦女往往已經生下孩子，買方乃至整個家族會用孩子來在精神上綁架受害人，而為了孩子，受害人不得不選擇留下。

在許多案例中，受害者因長期受虐而導致精神失常，或者因為長期處于與世隔絕狀態(tài)，缺乏撫養(yǎng)子女的能力，于是孩子就由買方繼續(xù)撫養(yǎng)。而即便受害人在健康的情況下選擇離開，孩子也會留給買家。這一做法實際上也助長了“買老婆生孩子”之風。

“即使被拐婦女被解救，但她生的孩子留給了買家。對買家來講，已經達到了傳宗接代的目標，加上幾乎不會受到法律的懲罰，他們的犯罪成本幾乎為零?！币晃徊痪呙墓膊块T打拐民警告訴《中國慈善家》。

針對這個問題，他建議，被拐婦女獲救后，孩子首先應由婦女選擇是否帶走;如果條件不允許母親撫養(yǎng)孩子，孩子應該由福利機構收養(yǎng)，絕不能將錯就錯繼續(xù)留給買家。

被解救婦女的安置，當前也是一個難題。由于被拐婦女離開原籍多年，不光失去了學業(yè)、工作，甚至連戶口也被以失蹤人口為由注銷，實際上是“社會性死亡”。

蔣勝男建議，對于一些回不到原籍的被拐婦女，應由民政部門和婦聯(lián)牽頭，成立救治小組來收治受害人，最起碼應該讓她們離開拐入地，進行異地安置，并解決戶籍、工作問題，讓其盡快回歸社會。

“如果被拐婦女被虐待，出現(xiàn)健康問題，無法回到原籍地治療，也不能把她們留在拐入地治療，以防問題又回到原點，容易發(fā)生二次侵害?！笔Y勝男說。

強制報告

全國人大代表、四川啟陽汽車集團董事長王麒建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修訂草案）》中增加有關職能部門發(fā)現(xiàn)被拐賣婦女后的強制報告制度和公益訴訟制度，增強婦女權益司法保障力度和效果。

她認為，強制報告的責任主體應該是負有防范拐賣人口職能的相關部門，比如婚姻登記機關，經過初步審查，發(fā)現(xiàn)可能是涉嫌拐賣案件，就應該及時報案;再比如醫(yī)療機構及其工作人員——被送到醫(yī)療機構的孕婦分娩過程中，如相關情況涉嫌拐賣，工作人員需及時報案;又比如村委會，發(fā)現(xiàn)被拐婦女也應強制報告。

事實上，國務院辦公廳在去年4月發(fā)布的《中國反對拐賣人口行動計劃（2021—2030年）》中就已提出，婚姻登記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疑似拐賣婦女情形的，應當及時報告和制止?！坝捎谥皇窃瓌t性規(guī)定，缺少相應的罰責，在一個熟人社會很難落實?！币晃挥蟹上嚓P背景的人大代表說。

“立法要考慮民意，還要符合法律程序，強制報告會不會寫進這部法律，要經過系統(tǒng)充分的論證?！币晃粎⑴c全國人大立法討論的專家告訴《中國慈善家》。

今年兩會期間，多位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提出強制報告入法的建議。全國政協(xié)委員、上海市婦聯(lián)兼職副主席黃綺建議，可借鑒《反家庭暴力法》，立法確定強制報告人，發(fā)現(xiàn)可能涉嫌拘禁或傷害被拐賣的婦女兒童以及被拐婦女生育等情況的，縣鄉(xiāng)村居委會、婦聯(lián)及學校等基層干部以及衛(wèi)生所、醫(yī)院等單位及工作人員應當立即報告公安部門，公安部門接報后必須馬上立案調查，情況屬實的應立即采取相應措施，解救受害者，打擊犯罪，絕不姑息。

全國普查

目前，公安部正在開展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專項行動，時間為今年3月1日起至12月31日。

在這一背景下，張寶艷建議，各地應對轄區(qū)內來歷不明的婦女兒童進行徹底排查，特別是對私自收留的精神疾病患者及聾啞女性，排查后應將信息公開，幫助她們尋找親人。

為了形成全國性摸排的長效工作機制，張寶艷還建議，把收買被拐婦女兒童案件納入地方政府績效考核目標之中，與領導提拔任用、公務員績效工資等指標掛鉤。例如，當?shù)刂鲃由蠄?、主動干預、主動解救，可以在考核中加分;如果等到外部舉報、警方解救，就應減分。對于有新發(fā)生拐入案件的基層政府目標考核實行一票否決制度，基層政府主要負責人五年內不得提拔。

“如果一個地區(qū)新發(fā)生拐賣婦女兒童案件，涉及的村、社區(qū)、縣市政府以不作為論處，干預或解救不力，應該進行責任追查?！睆垖毱G表示，希望通過這些規(guī)定引導基層政府主動干預，及時發(fā)現(xiàn)，盡早解救受害人。

全國人大代表、浙江省衢州市中醫(yī)醫(yī)院副院長陳瑋建議，要落實被拐賣婦女兒童落腳地鄉(xiāng)鎮(zhèn)、縣（市、區(qū)）一把手的法律責任，嚴格當?shù)毓矐艏芾矸韶熑?，使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無法在當?shù)芈淠_，無法辦理戶口。

全國政協(xié)委員、上海市政府參事胡衛(wèi)認為，對于包庇隱瞞情況、“捂蓋子”的政府官員，應當追究法律責任。

值得一提的是，“反拐”出現(xiàn)在今年兩會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作報告時表示：“嚴厲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行為，堅決保障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