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瑾
午后坐于飄窗,將書合上,一門心思望遠處風(fēng)景:只見幾只漂亮的鳥在泡桐樹上竄來竄去,它們的羽毛在陽光下多彩絢麗,遠處獨墅湖隧道川流不息,而此時紫砂壺里的茶葉挺立著曼妙身姿,傳遞著春的訊息。我吃著茶,輕啜一口,裹著湖光內(nèi)心通透無比。在椅背上靠著靠著,一不小心還入了夢。
四月是品茶的節(jié)氣。咱蘇州人心目中,這口“最江南”的滋味自古回甘不盡、一脈相承。從水月茶、虎丘茶、天池茶,到剔目、片茶、碧螺春、花茶……茶與人之間,皆有一份山水的珍重。
江南茶事
若不是受疫情的影響,眼下日子,我們在蘇州大街小巷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總會偶遇挑著茶擔(dān)的茶農(nóng),口里嚷著:“阿要稱點春茶帶回去吃吃?!贝禾斓谋搪荽海瑢μK州人而言是不時不食的舌尖滋味。
而在過去,蘇州最有名的可不只有碧螺春。王稼句《物產(chǎn)錄》中有幾個章節(jié)都寫到了茶。“水月茶”一章里,他記述如下:遲在北宋初,洞庭西山就以水月茶聞名于世。并且以無礙泉烹水月茶,成為茶人向往。明末清初,水月茶難覓蹤影,無礙泉卻成為一個故跡。緊接著,他寫到虎丘茶與天池茶。馮夢禎《快雪堂漫錄》談到虎丘茶時說:“子晉云,本山茶,葉微帶黑,不甚青翠,點之色白如玉,而作寒豆香,宋人呼為白雪茶。”虎丘茶色白而香,當(dāng)時虎丘茶樹集中在金粟山房附近,即今二山門西偏。僧人在谷雨前采摘,擷取細嫩之芽,焙而烹之,色如月下之白,味如豆花之香,氤氳清神,令人怡情悅性。晚明以后,虎丘茶的詠唱就更多了,如施閏章《虎丘偶題》曰:“虎丘茶試蓑衣餅,雀舫人爭餛飩菱。欲待秋風(fēng)問鱸鲙,五湖煙月弄漁罾?!鄙虺酢稇浗稀吩唬骸疤K州好,綠雪虎丘茶。
豕腹舊藏梅里水,官窯新泡雨前芽。香味色俱佳?!闭嬲幕⑶鸩瑁a(chǎn)量稀少,一年不過數(shù)十斤,所以十分名貴。每到春時,茗花將放,吳縣、長洲縣的縣令就封閉茶園,當(dāng)抽芽時,吏胥逾墻而入,搶先采得茶葉,后來者不能得,便怪罪僧人。僧人不堪其苦,只能閉門而泣。這種狀況持續(xù)了三十多年,僧人在無可奈何下,將茶樹盡數(shù)拔去。想不到清康熙初,茶樹又長了出來,官吏們又巧取豪奪,時湯斌任江蘇巡撫,嚴(yán)禁屬員饋送,令行禁止,但寺僧看到茶樹已經(jīng)怕了,也懶于藝植,這些茶樹也就漸漸枯萎。
天池茶,則出天池山一帶也。文震亨《長物志》卷十二說:“天池,出龍池一帶者佳,出南山一帶者最早,微帶草氣?!奔s在清初,天池茶曾作貢品。天池茶在谷雨前開始采摘細芽,每當(dāng)這一時節(jié),天池山上采茶正忙。徐元灝輯《吳門雜詠》卷十一有《天池采茶歌》一首,詠道:“南山北山雨初歇,亂鶯啼樹春三月。山村處處采新茶,婦女?dāng)y筐滿阡陌……”
有資料記載,約在明末清初,洞庭兩山各有一種名茶,一曰剔目,一曰片茶。翁澍《具區(qū)志》卷六記道:“茶出洞庭包山者,名剔目,俗名細茶。出東山者,品最上,名片茶,制精者價倍于松蘿?!痹诙赐ゲ杵分?,關(guān)于剔目和片茶的研究和描述甚少,這與文獻的缺失有關(guān)。而大約在清初,碧螺春與剔目、片茶有一段共存的時光。相傳它本是野茶,圣祖南巡才題名碧螺春,這個說法至今傳播最廣。
王稼句在“碧螺春”一章里,詳細談到茶人與碧螺春的事。洞庭兩山,氣候溫和,云霧多,濕度大,適宜茶樹生長。茶樹與果木間植,枝椏相接,根脈相通。碧螺春采早摘嫩,以春分至清明采制的品質(zhì)為最佳。炒制半斤好茶,約需七八萬個芽葉,足見精細。俞樾在《春在堂隨筆》卷二說:“洞庭山出茶葉,名碧蘿春。余寓蘇久,數(shù)有以饋者,然佳者亦不易得。屠君石巨,居山中,以《隱梅庵圖》屬題,餉一小瓶,色味香俱清絕。余攜至詁經(jīng)精舍,汲西湖水瀹碧蘿春,嘆曰:‘窮措大口福,被此折盡矣?!鼻鷪@老人所啜者,乃碧螺春之佳品,難怪有如此贊嘆。清代李慈銘還為碧螺春的獨特味道創(chuàng)作了一首《水調(diào)歌頭》:“誰摘碧天色,點入小龍團。太湖萬頃云水,渲染幾經(jīng)年。應(yīng)是露華春曉,多少漁娘眉翠,滴向鏡臺邊。采采筠籠去,還道黛螺奩……”“茶人對碧螺春無比鐘情,有的還別出心裁,使之韻味更濃呢?!蓖跫诰渑c記者說了一個小故事。周瘦鵑在《洞庭碧螺春》里說:“一九五五年七月七日新七夕的清晨七時,蘇州市文物保管會和園林管理處同人,在拙政園的見山樓上,舉行了一次聯(lián)歡茶話。品茶專家汪星伯兄忽發(fā)雅興,前一晚先將碧螺春用桑皮紙包作十馀小包,安放在蓮池里已經(jīng)開放的蓮花中間。早起一一取出沖飲,先還不覺得怎樣,到得二泡三泡之后,就蓮香沁脾了。我們邊賞樓下帶露初放的朵朵紅蓮,邊啜著滿含蓮香的碧螺春,真是其樂陶陶。我就胡謅了三首詩,給它夸張一下:‘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昨宵曾就蓮房宿,花露花香滿一身?!皶r行樂未為奢,雋侶招邀共品茶。都道獅峰無此味,舌端似放妙蓮花?!渖w紅裳艷若霞,茗邊吟賞樂無涯。盧仝七椀尋常事,輸我香蓮一盞茶?!┒浞置髟谀俏黄凡枨拜吤媲膀湴磷詽M,未免太不客氣。然而我敢肯定他老人家斷斷不曾吃過這種茶,因為那時碧螺春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何況它還在蓮房中借宿過一夜呢,可就盡由我放膽地吹一吹法螺了?!?/p>
事實上,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的生活作息與茶已事事相關(guān),諸如讀書、社交、旅行、宴客等,皆離不開茶。不得不說,茶已上升至精神層面。張大復(fù),蘇州昆山人,以戲曲擅世。一次,他聞得其子讀書聲,毫無午睡困意,在煮茶品茗后,令其子快讀李贄的《焚書》,竟越發(fā)清醒。江南文人走出書齋庭院,在山水?dāng)垊龠^程中品茗煮茶,或泛舟水上,或松間林下,或石畔泉邊,不失為一種和諧的生活樣態(tài)。
浮生半日閑
蘇州人愛吃茶,自古有之。范煙橋在《茶煙歇·茗飲》里說:“蘇州人喜茗飲,茶寮相望,座客常滿,有終日坐息于其間不事一事者?!泵鞒瘏情T四家仇英的蘇州版《清明上河圖》里不僅能找到茶室,還能看見專門出售各類茶壺的茶壺店。清代徐楊的《姑蘇繁華圖》里也能看見好幾處茶館,世間風(fēng)云、生活百態(tài),如同根根茶葉,經(jīng)水一沖,便是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論茶,又讓我想到了陸文夫。他的散文《門前的茶館》《得壺記趣》《人走與茶涼》等都寫過茶,小說《美食家》也有涉及飲茶(比如對蘇州閶門外石路茶樓的描寫)。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初,年少時的陸文夫,曾住在蘇州山塘街,對門就有一家茶館,相隔兩三米遠,陸文夫在散文中寫道,“那茶館店就像開在我的家里。每天坐在窗前讀書,看著那爿茶館店,那里有人生百圖,十分有趣。”數(shù)年后等他重訪山塘街,那里已沒了茶館的蹤跡,原址上造了三間新房和一個垃圾箱。陸文夫覺得,茶館的功能,非家庭所能代替。坐在家里喝茶誰來與你聊天,哪來那么多消息。
茶館在蘇州曾盛極一時,街頭巷尾開設(shè)了大大小小的茶館。臨頓路上的蘋花茶館,曹胡徐巷口的四海茶館,玄妙觀里的品芳茶館,還有名氣更響的,葑門橫街的“椿沁園”、觀前太監(jiān)弄的“吳苑深處”等。后來蘇州又陸續(xù)有了很多民營茶館,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過去老蘇州趕早茶的場景大概就像陸文夫?qū)懙倪@樣:“每至曙色朦動,雞叫頭遍的時候,對門茶館店里就有了人聲,那些茶癮很深的老茶客,到時候就睡不著了,爬起來洗把臉,昏昏糊糊地跑進茶館店,一杯濃茶下肚,才算是真正醒了過來,開始他一天的生涯?!?/p>
吃茶之意,有時還不在茶。主要很多老茶館會供應(yīng)蘇式點心,諸如糕點、瓜子和蜜餞。若想將吃茶變得比較風(fēng)雅,蘇州人又流行起去園林里吃茶。留園的冠云樓、獅子林的暗香疏影樓、藝圃的延光閣、耦園的雙照樓……茶客不斷。找一個喜歡的角落坐著,一整天喝下來都不嫌累。倘若遇見陰雨天更妙,雨水配上鮮有人的園子,眼前就是一幅江南煙雨圖。
無水不可與論茶
有人說,茶的生命,是一場鳳凰涅槃。不無道理。從一芽一葉的新綠,成就一盞茶的從容淡定,歷經(jīng)無數(shù)辛勞。
古今茶事,都將茶和水相提并論,人們在“論茶”時,總會“談水”。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記》卷二說:“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水,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笨梢姴柚谒P(guān)系至深。陸羽有自己的一套喝茶論,他講到擇水與用火,需用“活水”與“活火”。陸羽對水深有講究,他說,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他還強調(diào)茶的本色,即茶本身不要亂加?xùn)|西,追求儉樸之美。
水城蘇州,多年來因水而繁華。河道、運河,都是古代交通要道,河岸兩畔是絡(luò)繹不絕的商人和小販,河道中央往來的是首尾相接的烏篷船。古人留下的這些縱橫交錯的河道,是兼具綜合功能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更是詩意棲居的美學(xué)系統(tǒng),同樣“雖由人工,宛若天開”。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蘇州城市治水的成效及成果,有賴于太湖流域大的水環(huán)境生態(tài)的改善。通安鎮(zhèn)金墅港取水口,作為蘇州太湖飲用水水源地之一,這里日供水量60萬噸,輸入相城水廠和白洋灣水廠兩座水廠處理,供市區(qū)200萬人每天飲用,其中多半入了茶吧。
碧波漣漣的太湖,千百年滋養(yǎng)著蘇州人。她流動、奔騰、溫婉,但堅強不屈,蘇州人骨子里崇尚的正是“勿停格爬”這般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