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街（下)
2022-04-12 00:00:00小河丁丁
十月·少年文學(xué) 2022年3期
第十三章" 圭峰山
十月里，東湖公園荷葉殘了，稀了，荷莖瘦了，密了。
十一月，得意軒天臺棚架上的熊熊烈焰凋落成零星的火苗。
轉(zhuǎn)眼進(jìn)入十二月，那天是星期五，龔雨軒和舜華吃過晚飯，坐在天臺棚架下飲茶。
天色漸漸暗成藍(lán)紫色，舜華走到欄桿邊，朝巷子里張望。
巷子里傳來泥雞的聲音，“咯咯咯—”“喔喔—”越來越近。
舜華露齒一笑，也從居室拿出泥雞來吹。
滿歸走到得意軒，推開家門自個兒進(jìn)了屋，從樓道上來，開口就說：“明天我爸要送一幅大畫到恩平去，下午才能回來。明天古師傅也管不到我，古師傅的師傅后天生日，他明天要回古勞老家?！?/p>
舜華說：“師傅的師傅就是師祖，干嗎不跟你師傅一塊兒去拜壽？”
滿歸說：“我們不是要畫畫嘛。”
龔雨軒說：“難得你惦記著畫畫。你回家別吱聲，明天我們?nèi)ス绶迳綄懮?，你吃了早飯就來。?/p>
舜華望著龔雨軒，歡喜地說：“真的要去？”
龔雨軒說：“畫山水除了臨摹真跡，還要跟真山水學(xué)，飽游飫看?？炊嗔?，山水在胸，才好下筆。”
星期六早上，滿歸和舜華跟著龔雨軒上了去往圭峰山的公共汽車。
舜華心情十分愉快，好比出巢的燕子。滿歸更不必說了，當(dāng)汽車駛出城區(qū)，他把臉朝向窗外，看個不夠。田野上飛翔的鳥兒，農(nóng)人勞動的場景，河流上的漁舟和貨船，收割后的稻田……哪一樣不叫他感到新鮮呢？于是他叫喊起來，“哦！哦！”舜華笑著說：“還沒上山啦?！饼徲贶幷f：“早該帶滿歸出來了，他好比是籠中鳥?！?/p>
來到圭峰山腳下一個小村，龔雨軒說：“先去拜訪野茅散人。”
舜華說：“他家在哪兒？”
龔雨軒說：“考考你們，看認(rèn)不認(rèn)得出。”
滿歸說：“我們又沒來過。”
龔雨軒笑了笑，不說話，也不帶路。
舜華和滿歸心懷疑惑，沿著村道往里走，一邊東張西望。
瞧，那戶人家大門兩旁擺著一對花盆，栽的不是常見的觀賞植物，而是野茅草，茂密的綠葉當(dāng)中長出白色花穗，輕輕在搖動。再看那門上的對聯(lián)—茅草有心莖莖苦，野蜂無意口口甜—字字飛白，可不就是茅龍筆寫成的。
舜華說：“外公，就是這家?！?/p>
外公點(diǎn)點(diǎn)頭，走到門口高聲說：“散人在家嗎？”
屋里出來一個女人，頭發(fā)蓬松，手上拿著掃帚，說：“一大早就上山采茅草去了，不知道醉倒在哪個山坡，酒不醒不會下山。”
龔雨軒說：“正好，我們也要上山。”
三人沿著山道上山，此時快到九點(diǎn)，氣溫漸漸升高，到了林蔭石板路，龔雨軒和舜華都脫下鞋子，赤腳行走。舜華見滿歸仍然穿著鞋子，就說：“打赤腳呀，好舒服。”滿歸也脫下鞋子，真的好舒服呢，每個腳指頭都解放了，石板貼著足底，涼涼的。
走了一程，天空烏云密布，下起雨來，四周云霧茫茫，路坡下溪澗嘩嘩作響。此處前無涼亭，后無村居，龔雨軒大笑，說：“我叫雨軒，下雨我不怕，走吧?！彼慈A對滿歸說：“我外公到了山里，就很野的。”
三人冒雨行進(jìn)，一下子全濕了。那雨真是大呀，一顆一顆像珍珠，像琥珀，滿歸把手伸出去，雨點(diǎn)打在掌心分量頗為不輕。
到了一條瀑布跟前，那兒有座小石亭。龔雨軒說：“休息一下吧，正好觀察瀑布，畫一畫?！?/p>
舜華和滿歸坐在石椅上，拿出畫具。
舜華略看幾眼，就動筆了。
滿歸長時間盯著瀑布，只見瀑水雪崩似的往下飛墜。他想用目光逮住一朵一朵降落的水花，頓時覺得身子往上飛升。
龔雨軒拿了《芥子園畫譜》來的，翻開山水一冊，指著畫上的瀑布問滿歸：“你看，真的瀑布和畫上的瀑布有什么不同？”
滿歸對比著看看，說：“處處都不同。但又有些像?！?/p>
龔雨軒說：“景物不同，你能看出有些像，那是人家的瀑布畫得像真瀑布。你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舜華提醒滿歸：“要看瀑布下端?！?/p>
滿歸說：“哦！真的瀑布下端濺起好多水霧，轟隆轟隆。畫上的瀑布，下端是空白，沒有聲音。”
舜華就笑了，龔雨軒也笑了。
滿歸說：“你們笑什么？”
舜華說：“畫上的空白就是水霧?！?/p>
“啊……”滿歸只覺得耳畔那震動鼓膜的聲音，既像是山崖上的瀑布發(fā)出的，又像是畫上的瀑布發(fā)出的，就站起來，說：“懂了！我懂了！”
舜華和滿歸畫好瀑布，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植物格外蒼翠，水珠處處閃耀。先前消蹤匿跡的鳥兒，在這兒鳴叫，在那兒飛翔，好不歡悅。那道瀑布潔白耀眼，仿佛銀子在墜落。瀑布對面，隔著一馬平川又有遠(yuǎn)山，披云戴霧，如同活的圖畫。
三人繼續(xù)上山，過了玉臺寺，衣裳被太陽曬得半干。龔雨軒咳嗽起來，身子顫抖得格外厲害，只得坐在路邊喘息，胸脯一起一伏。
舜華解下龔雨軒的背包，說：“要不我們下山？畫也畫了，山也游了?！?/p>
龔雨軒說：“滿歸難得來一回，還沒有到山頂呢，把吃的喝的拿出來?！?/p>
吃過東西起身上路，前邊到了一個大湖。驟雨初歇，湖面漣漪微微，飄著薄薄的霧氣。幾只水鳥在湖面游動，長相像鴨子，個頭兒要小得多。它們忽然就潛下水去，好一會兒才浮上來，腦袋一探一探，特別可愛。
滿歸叫喊著說：“野鴨！野鴨！”
水鳥受了驚，撲打翅膀擦著水面朝遠(yuǎn)處飛，線路直直的。
舜華說：“那是?！?/p>
看著，滿歸簡直不想走了，前方卻有簫聲飄來，縹縹緲緲，仿佛空中飛著看不見的絲絲縷縷。
舜華說：“野茅散人在哪兒—喂—”
簫聲停了停，吹了一個花哨的音節(jié)。
舜華說：“他答應(yīng)我們了?！?/p>
三人加快腳步，前方湖畔出現(xiàn)一處水榭，里邊站著一個人，拿著洞簫朝他們揮舞，正是野茅散人。
四人見了面，野茅散人說：“孩子們來寫生啊，就在這兒吧，有湖又有山?！?/p>
龔雨軒點(diǎn)點(diǎn)頭，又咳起來。
舜華和滿歸擔(dān)心龔雨軒，畫畫有點(diǎn)兒不上心。
野茅散人見龔雨軒臉色發(fā)白，就遞過酒壺，說：“喝幾口，暖暖身子。”
龔雨軒喝了一口，喉嚨熱辣辣的;再喝一口，臉上發(fā)燒，心兒跳得厲害。
連綿的陰云從西北邊掩蓋過來，天地之間迷迷蒙蒙，白霧飄移變幻，如同萬馬奔騰，那湖面竟像是消失了一般，偶爾現(xiàn)出的身影，水榭仿佛神仙的居所在云端飛翔。
滿歸說：“怎么畫呀，都看不見了。”
舜華看一眼龔雨軒，說：“那就早點(diǎn)兒回去？”
野茅散人說：“下山吧，到我家吃中飯?！?/p>
第十四章" 急診
四人沿來路下山，到了澗溪邊上那段路，石板全是雨水，滑滑的。
見滿歸走得快，龔雨軒說：“小心點(diǎn)兒，掉下去不得了……”話未說完，自己腳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啊喲啊喲爬不起來。舜華去扶龔雨軒，龔雨軒只把手交給她，任她用力，身子像沙袋一樣笨重。
舜華說：“外公，你起來?！?/p>
龔雨軒說：“我的腰……腰……”原來他的腰正好硌在石級邊緣，下半身根本動彈不得。
野茅散人蹲下來看一下龔雨軒，說：“不要亂動，怕是骨折了。”
舜華哭著，說：“外公……外公……”
野茅散人說：“我去玉臺寺叫人?！?/p>
野茅散人匆匆趕到玉臺寺，一位老和尚正在大殿廊下給一對母女解簽。
野茅散人說：“老人在山道上摔倒了，怎么辦？”
那個老媽媽說：“快叫救護(hù)車呀！”
老和尚就去客堂打電話叫救護(hù)車，又和野茅散人到寺外等候。
等了半個小時，雨又下起來，救護(hù)車終于到了。幾名醫(yī)護(hù)抬著擔(dān)架隨野茅散人來到龔雨軒跌倒的地方，只見滿歸脫下了衣服，和舜華在龔雨軒頭上拉開遮雨。
救護(hù)車到了江門中醫(yī)院，龔雨軒被送進(jìn)急救室，野茅散人、滿歸和舜華守在外邊。不一會兒，瘦高個兒戴眼鏡的許醫(yī)生出來，說：“趕緊去交錢，拍片?！?/p>
野茅散人往身上掏一掏，錢不夠。
滿歸也往身上掏，只有幾塊零錢。
野茅散人說：“能不能先做手術(shù)？”
許醫(yī)生扶一下眼鏡，說：“那有多少先交多少，趕緊去拍片。”
野茅散人立即去交錢，許醫(yī)生進(jìn)入急診室，和護(hù)士推著龔雨軒去拍片，舜華和滿歸緊緊跟著。
到了拍片的地方，龔雨軒被推進(jìn)去了，舜華和滿歸也要進(jìn)去，許醫(yī)生說：“里頭有輻射，你們在外邊?！?/p>
那么厚重的大門關(guān)閉了，門上畫著輻射警告，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不多久，大門開了，許醫(yī)生和護(hù)士推著龔雨軒出來了。
舜華說：“怎么樣了？”
許醫(yī)生說：“片子出來會送到急診室，不用在這兒等?！?/p>
他們把龔雨軒送回急診室，野茅散人已經(jīng)在那兒了。
野茅散人遞上票據(jù)，說：“交了一小部分，我盡快想辦法?！?/p>
許醫(yī)生卻不看票據(jù)，先把龔雨軒送進(jìn)急診室。
野茅散人對滿歸和舜華說：“你們在這兒，我去打個電話?！?/p>
野茅散人來到公用電話亭，第一個電話打給自家附近裝了公用電話的小店，說：“麻煩你告訴我老婆，晚上恐怕我要在醫(yī)院陪病人。”第二個電話打給蓬萊仙姝，說：“老龔在圭峰山摔了一跤，送到江門中醫(yī)院了，要做手術(shù)。他們幾個麻煩你通知一下，現(xiàn)在最缺的是錢?！?/p>
野茅散人回到急診室，沒過多久，許醫(yī)生又出來了，拿著一張單子，對野茅散人說：“病人要轉(zhuǎn)重癥室做手術(shù)，家屬先簽字?！?/p>
野茅老人指著舜華說：“我是他朋友，他外孫女在這兒。”
舜華哭著說：“醫(yī)生救救我外公……”
許醫(yī)生說：“就是要救人才叫家屬簽字……你爸媽呢？大人來簽比較好……手術(shù)我們會盡力，難保沒有風(fēng)險……”
野茅散人說：“病人就這一個外孫女……要不我簽？”
許醫(yī)生扶一下眼鏡，說：“那還是她簽?！?/p>
舜華簽了字，許醫(yī)生進(jìn)去和護(hù)士推著龔雨軒往重癥室轉(zhuǎn)移，三個人都跟著。
到了重癥室門外，許醫(yī)生說：“親友不能進(jìn)去，里邊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你們該干什么干什么，可以回家歇歇?！?/p>
護(hù)士把龔雨軒推進(jìn)去，許醫(yī)生也進(jìn)去了，門關(guān)上了。
重癥室外邊有口水池，池中建了假山，錦鯉成群。野茅散人走到池邊，看著那些自在游動的魚兒，回頭朝滿歸和舜華招招手。
舜華搖了搖頭，滿歸也搖了搖頭，都守在重癥室門外。
這會兒又來了幾個醫(yī)生，一個一個進(jìn)去了。
大概過了半小時，芒果老人趕來了。見到舜華，芒果老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苦笑著，說：“我家里現(xiàn)金一千不到……真是的……”野茅散人接過來，說：“你自己記個數(shù)?！?/p>
蓬萊仙姝隨即到了，帶來了三千塊錢。
第三個到的是煙波客，頭上還戴著疍家帽，那是用竹篾竹葉做成的斗笠。
煙波客說：“怎么搞的？下雨天去爬山?！?/p>
野茅散人說：“山上時雨時晴，沒有個準(zhǔn)—錢呢？”
煙波客把大手伸進(jìn)衣袋，掏出一沓鈔票，說：“剛剛收到一筆魚款，還沒有存銀行，這是五千。”
芒果老人伸出大拇指，說：“不怕老婆罵？”
煙波客說：“魚款只有三千多，我老婆湊了一千多?！?/p>
野茅散人趕緊交錢去了。
親友們在外邊等了兩個小時，重癥室門開了，醫(yī)生們一個一個出來，臉色都不見笑容。
舜華拉住許醫(yī)生，說：“我外公怎么樣？”
許醫(yī)生說：“手術(shù)基本順利，可以進(jìn)去看看，但不要待太久了，要讓病人休息。”
蓬萊仙姝尖聲說：“會不會癱瘓？”
許醫(yī)生眉頭一皺，說：“先進(jìn)去看看病人吧……”
親友們進(jìn)入重癥室，只見龔雨軒躺在手術(shù)床上，臉色煞白，眼睛仿佛大了許多，鼻孔里安著氧氣管，身上蓋著白棉被。兩只手露在外邊，比賽一樣顫抖，一只手吊著藥水，另一只手指頭上夾著粗大的夾子，一根導(dǎo)線連到床頭一臺小機(jī)器上。從棉被底下牽出兩根導(dǎo)線連到床頭另一臺小機(jī)器上。兩臺小機(jī)器都有屏幕，數(shù)字不停地跳，還有波浪線在動。從棉被底下還有導(dǎo)尿管牽到床下，垂著集尿袋。
舜華撲到床邊，摸著龔雨軒的前額和頭發(fā)，哽咽著。
龔雨軒看著舜華，又看著朋友們，右手抬了抬。
蓬萊仙姝連忙說：“別動，你手上在打針。”
龔雨軒看著滿歸，用微風(fēng)一般細(xì)弱的聲音說：“快回家去……衣服……濕的……”
滿歸眼睛紅紅的，沒有轉(zhuǎn)身。
芒果老人拉著滿歸的手，說：“你爸爸在找你了?！?/p>
滿歸就隨芒果老人離去了。
其余幾個大人繼續(xù)留在病房，直到探視時間結(jié)束才出來，餐霞子終于到了。
煙波客說：“道士都來了，和尚怎么還不來？”
蓬萊仙姝摸一下額頭，說：“我忘記說了，悟澄師不在了。”
眾人吃了一驚，都看著蓬萊仙姝。
蓬萊仙姝說：“我打電話到公坑寺，悟明師說，他國慶節(jié)從上川島玩回來就云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p>
野茅散人說：“怎么不給我們留個話？”
餐霞子說：“畢竟方外之人，無牽無掛?！?/p>
他們幾個在重癥室守候到傍晚，護(hù)士提著一大袋衣服出來，說：“這兒有我們值夜，親友可以回家休息，明天上午再來探視，病人換下來的衣服拿回去。”
煙波客說：“那我先回去了?！?/p>
餐霞子說：“今晚我住芒果老人家，明天再來?！?/p>
蓬萊仙姝說：“我也回去了，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
舜華說：“你們都回去吧，我在這兒就好了?！?/p>
護(hù)士說：“你最好回去休息，照顧癱瘓病人是長期的事?！?/p>
舜華渾身一麻，說：“我外公癱瘓了？”
護(hù)士說：“至少個把月動不了，以后能不能恢復(fù)，難說……”
第十五章" 陪伴
江門中醫(yī)院離東湖公園西門只有三站路，舜華沒有乘公交車。她抱著外公的衣服，腳步越走越沉重，進(jìn)入東湖公園就蹲在路邊，低下頭嗚嗚哭泣。
幾個散步的老人見狀，連忙過來問：“怎么了？小姑娘……”“天黑了，快回家吧。”“家里人著急的。”
舜華站起身，抱著衣服就跑。
她跑到荷池邊，見四周沒有人，就坐在那塊石頭上，蒙著頭哽咽。
夜色漸濃，湖上凋殘的梗葉，無人采摘的蓮蓬，泛動的水光，漸漸消失在黑暗中。對面島上路燈亮了，跨在湖上的漢白玉橋也亮起了燈，幾艘游船在不遠(yuǎn)處蕩漾，傳來盈盈笑語。多么美麗的夜東湖，星星成群鉆出來，深情地凝望世間。
舜華坐了很久，直到保安咳嗽著走過來，這才離去。
當(dāng)她走出東湖公園東門，有人叫了一聲：“舜華—”
那是玉娟，和滿歸坐在古榕下，等候舜華已經(jīng)多時。
母子倆走到舜華跟前，玉娟接過衣服袋子，拉起舜華的手，一起朝古巷里走。舜華腳步虛飄飄的，到了得意軒，進(jìn)入客廳，一屁股就坐在沙發(fā)上。
玉娟說：“你還沒有吃晚飯吧？”
滿歸說：“肯定沒有吃，中飯就沒有吃?！?/p>
舜華說：“外公也沒有吃……”
玉娟說：“病人都掛營養(yǎng)液，什么時候吃飯要聽醫(yī)生安排?！庇窬赀M(jìn)入廚房看看，沒有冰箱，又到洗浴間瞅一眼，說：“我去街上買吃的，順便把衣服拿去用洗衣機(jī)洗一下?！?/p>
玉娟提著那袋衣服出去，不多久，捧著一個快餐盒回來。
舜華打開快餐盒一看，是外海面，臥著兩個雞蛋。
玉娟和滿歸離去的時候，舜華送到大門口，直到母子倆消失在巷子里才把門關(guān)上。她上了天臺，只見月亮白白的，發(fā)著光，仿佛一朵荷花。她一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黑黑的，心兒不禁緊縮一下。想進(jìn)居室，居室里更是一片漆黑。她就一直站在月光下，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孤獨(dú)無依。
外公什么時候才能出院？
現(xiàn)在外公睡著了嗎？
她走到朝向東湖公園的欄桿邊，望著月光下粼粼的水波，那些閃耀的光芒仿佛難以解讀的密碼。
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外公雖然瘦弱，只要還站著，就能為她撐起一片天，如今外公倒下了……
小巷傳來腳步聲，聽起來很熟悉。
舜華轉(zhuǎn)身望著小巷，看見玉娟出現(xiàn)在月光下，就叫了一聲：“阿姨—”
玉娟說：“下來開門。”
舜華下樓開了門，玉娟說：“你外公的衣服洗好了?！?/p>
舜華接過衣服，說：“這么晚您還過來。”
玉娟說：“他奶奶放心你不下，叫我陪你睡?！?/p>
舜華渾身過了一道電流，說不出話。
玉娟進(jìn)了門，把大門關(guān)上，說：“上樓去吧?！?/p>
二人上了天臺，先晾好衣服。玉娟走到居室門口，伸手摸到開關(guān)，摁亮電燈，自個兒先進(jìn)去。
舜華跟著進(jìn)去。
她倆上了床，舜華就把身子貼著墻壁。
玉娟說：“別拿我當(dāng)外人，舜華，你差點(diǎn)兒給我做了女兒呢?！?/p>
舜華一下子坐起來，看著玉娟。
玉娟也坐起來，說：“你媽媽出國不久，滿歸也出生了，我的奶水多，滿歸吃不完，你外婆經(jīng)常抱著你來吃。后來你外婆沒了，滿歸奶奶怕你外公一個人照顧不來，提出要你做滿歸的姐姐，連名字都起好了，就叫似錦，但你外公不答應(yīng)。”
舜華心像是融化了，就依在玉娟懷里。啊，那么溫香柔軟的母性的身體，一下子把舜華包圍了。
第二天早上，玉娟和舜華來到重癥室，蓬萊仙姝坐在床頭邊。龔雨軒仍然吸著氧氣，但氣色好多了。
蓬萊仙姝說：“老天待你不薄，那段山道就在懸崖邊上，掉下去命都沒了?！?/p>
龔雨軒看著玉娟說：“這一跤摔的，麻煩大家了?！?/p>
舜華小聲說：“阿姨昨晚陪我睡的?！?/p>
龔雨軒說：“好，好，我昨晚沒有睡踏實(shí)，想到你一個人在家?！?/p>
玉娟說：“你安心住院，以后晚上我都陪舜華睡?！?/p>
龔雨軒說：“太謝謝了?！?/p>
玉娟笑了，說：“我要感謝舜華呢，我好比回到了小時候，跟村里的姐妹一起住女屋?！?/p>
舜華說：“住女屋？”
玉娟說：“我們新會鄉(xiāng)下，女孩從十來歲到出嫁為止，要集體住一間小屋，如今不興這樣了。”
舜華說：“女屋什么樣的？”
玉娟說：“就是幾張木板床，一張桌子一盞煤油燈。不過姐妹們住到一起很開心，睡不著就猜謎、挑紅頭繩、打石子、摸盲公……大年三十晚上，各自回家穿上新衣裳，帶一籃子好吃的到女屋來，有肉，有雞腿，還有花生米、瓜子、甘蔗、馬蹄……要鬧到天亮才回家見爹娘。那只籃子千萬不能帶回家，初一忌拜年?！?/p>
蓬萊仙姝說：“早年頭，女孩都要住女屋?！?/p>
護(hù)士過來看一下床頭的儀表，把鼓鼓的集尿袋取走，回來的時候說：“重癥室用不著家屬照顧，你們探視一下就回去吧。等轉(zhuǎn)到了普通病室，家屬有的辛苦。”
龔雨軒說：“哦，舜華回家寫作業(yè)，滿歸肯定好多題目要問你，明天要上學(xué)了。”
這會兒芒果老人來了，同來的還有古巷里居委會兩個大媽，一個拿著一束康乃馨，一個提著一袋水果。
玉娟對舜華說：“我們回去吧，你丟下學(xué)習(xí)，外公在這兒不安心?！?/p>
龔雨軒在重癥室住了三天，第四天上午轉(zhuǎn)到普通病室。
蓬萊仙姝說：“到了普通病室一樣打針吃藥，就是兩個病人合住一間房，沒有使用床頭那些機(jī)器—又不是治療用的，就看一下心跳血壓什么的?！?/p>
龔雨軒說：“我用不著吸氧，身上牽這么多管子，也難受。重癥室一天到晚就探視那半小時有人說說話，轉(zhuǎn)到普通病室也好有個病友聊天。”
舜華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想不到大人沒有說出來的那些話呢？重癥室花費(fèi)太高，外公不知道哪天才能起床行走，一切要做長遠(yuǎn)打算。
自從龔雨軒轉(zhuǎn)到普通病室，沒有專門的護(hù)士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護(hù)，蓬萊仙姝、芒果老人、煙波客、餐霞子和野茅散人就輪流來照顧。除了煙波客稍忙一點(diǎn)兒，別的幾位都是閑散之人，正好跟龔雨軒談詩論畫，芒果老人把棋具也帶來了。舜華要上學(xué)，就放了學(xué)來，滿歸也跟著到病室寫作業(yè)。九點(diǎn)出頭，玉娟把他們兩個接回去。
跟龔雨軒合住一間病房的，是一個老病號，生活能夠自理，用他自己的話說：“半輩子住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護(hù)士、清潔工、保安，全都認(rèn)得我。”
那天晚上玉娟接舜華和滿歸，帶來不少葡萄，洗凈了放在床頭。
龔雨軒對老病號說：“你也吃，我一個人吃不完?！?/p>
老病號說：“你福氣好，這么多朋友來照顧你，媳婦和孫子、孫女都孝順?！?/p>
龔雨軒說：“這位是我鄰居，這是小鄰居，跟我外孫女是同班同學(xué)?！?/p>
老病號摸一下嘴，說：“哦？你女兒女婿呢？”
龔雨軒支吾著說：“他們……在遠(yuǎn)方……你吃葡萄，吃葡萄?！?/p>
老病號大悟似的，說：“噢噢，這葡萄不錯—這么好的鄰居實(shí)在少見?！?/p>
玉娟紅著臉，帶舜華和滿歸回去了。
這天半夜，舜華夢見大海黑茫茫的，海風(fēng)在呼嘯，波濤涌起那么高，仿佛要撞上天穹。一艘小船隨著波濤起伏，一會兒蕩上浪尖，一會兒跌到谷底。船上只有她一個，在艙中滾動，像木桶一樣撞來撞去……驀地，舜華聽見有人在叫她：“舜華……舜華……”
舜華醒來了，發(fā)現(xiàn)燈亮著，玉娟坐在身邊，低頭注視著自己，而自己額上臉上潮潮的，發(fā)根也潮潮的，摸一下全是汗。
玉娟柔聲說：“你做噩夢了。”
舜華也坐起來，默默看著《花開》。
玉娟摟著舜華，說：“你爸爸畫這幅畫的時候，我和王叔叔也在公園里玩?！?/p>
舜華渾身一震，望著玉娟。
玉娟說：“那天我和王叔叔在公園里劃船，看見你爸爸和你媽媽在湖畔畫畫，王叔叔就說，我們劃遠(yuǎn)點(diǎn)兒，不要被他們畫進(jìn)去了。我對王叔叔說：你什么時候畫畫我呀？王叔叔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畫老三樣。王叔叔對你外公他們很敬重。王叔叔裱別人的畫總是圖快，裱你外公他們的畫從來不怕費(fèi)工夫，經(jīng)常還一邊裱一邊欣賞?！?/p>
舜華說：“外公常跟我說，三分畫七分裱，他從會畫畫就總是麻煩你家，以前是麻煩滿歸爺爺?！?/p>
玉娟躺下去，說：“滿歸爺爺給你外公他們裱畫我見過的，王叔叔跟你媽媽是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們兩家，真有說不完的話—睡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p>
舜華熄了燈，也躺下。
玉娟一只手摸著舜華柔順的頭發(fā)，說：“孩子，你吃過我的奶，你就……就當(dāng)我是媽媽好了……”
濃濃的月光落在窗臺上，一片銀色。不遠(yuǎn)處，湖波微微蕩漾。這是東湖最為寂靜的時刻，鳥兒也都睡了，只有蟲子叫得歡。再過幾小時，蟲子休息了，鳥兒就用歌聲和飛翔迎接黎明，清潔工要來打掃落葉，市民要來晨練或者散步，東湖又將恢復(fù)勃勃生機(jī)。
第十六章" 鈴鐺
星期五下午，舜華放了學(xué)直接來到醫(yī)院，蓬萊仙姝正在病室門口張望。
仙姝說：“我去打個電話，不記得出門的時候自來水關(guān)了沒有。”
舜華說：“你回家去吧，這兒有我?！?/p>
仙姝于是就匆匆離去了。
舜華走進(jìn)病室，龔雨軒連聲說：“滿歸呢？滿歸呢？”
舜華說：“我們班元旦晚會要舞龍，滿歸他們在學(xué)校里排練?！?/p>
龔雨軒面色十分尷尬，說：“快把簾子拉起來……”
原來龔雨軒近日開始進(jìn)食，導(dǎo)尿管拔了，但還無法起床，大小便頗為麻煩。
舜華趕緊把遮擋病床的布簾拉攏，搖動床腳的手柄升起床頭。龔雨軒忽然啊喲一聲，滿臉通紅。
舜華說：“外公？”
龔雨軒小聲說：“快拿紙巾來，我自己擦……我早就想小便，等著滿歸……”
老病號撩一下圍簾，說：“病友病友，同一個病室就是朋友，你叫我嘛?！?/p>
舜華慌忙去拿紙巾，這會兒護(hù)士過來查房，一進(jìn)門就聞到氣味，皺著眉上前幫忙，把床單換了。
龔雨軒連聲說：“謝謝謝謝……太難為情……”
護(hù)士說：“這種情況最好能請一個護(hù)理，只是護(hù)理太貴，總還不如自家人，等回到家里就方便些。”
老病號說：“這倒是實(shí)在話。”
龔雨軒說：“那麻煩你告訴許醫(yī)生，讓我盡早出院?！?/p>
許醫(yī)生安排龔雨軒星期一出院。
星期六和星期天舜華都在病室陪護(hù)。這兩天滿歸白天排練，晚上就到病室寫作業(yè)。上了六年級，滿歸功課十分吃力，離不開舜華的輔導(dǎo)。
星期一上午的課，舜華托滿歸向屈老師請了假，芒果老人、蓬萊仙姝、野茅散人、煙波客和餐霞子都來了。他們辦好出院手續(xù)，把龔雨軒抬上新買的輪椅，許醫(yī)生和護(hù)士都來送別。
老病號說：“恭喜恭喜，來的時候躺著，回的時候坐著，希望你早日站起來。”
舜華眼巴巴望著許醫(yī)生。其實(shí)外公能不能站起來，不只外公問過，畫友們問過，舜華自己也問過，許醫(yī)生出于禮貌和同情，總是含糊其詞。
這一次，許醫(yī)生仍然是那樣說：“但凡脊椎損傷，恢復(fù)期都不短。你們不是挨著東湖公園嗎？多去逛逛，保持良好的情緒大有益處。病人生活起居，家屬要細(xì)心照料，護(hù)士都告訴你怎么做了吧？”
舜華就點(diǎn)點(diǎn)頭，只覺得頭好沉重，如同大號鉛球。
龔雨軒卻帶著幾分興奮之情，抓住輪椅的搖把，那雙手不抓東西的時候不住地顫抖，抓住東西就好多了，完全能夠自己開動。他笑著說：“我當(dāng)司機(jī)了，真想不到，這么老了當(dāng)司機(jī)。”
大伙兒被龔雨軒逗樂了，連舜華也撲哧一笑。
后天就是元旦節(jié)，他們來到東湖公園，只見西門兩側(cè)擺滿鮮花，那真叫姹紫嫣紅;林蔭道上方掛滿小紅旗，成百上千面，形成方陣，在風(fēng)中紛紛飄動。
龔雨軒又開玩笑，說：“得意先生回家，掛這么多紅旗歡迎?！?/p>
他們從蘭園和鵝池之間經(jīng)過，半空中傳來歡笑和尖叫，循聲望去，蟹山矗立著巨大的摩天輪，正在緩緩轉(zhuǎn)動。
舜華驚奇地說：“摩天輪！”
芒果老人說：“才弄好的，那邊還有過山車、碰碰車、小火車，最近一直在施工，你來來去去沒有注意嗎？元旦節(jié)正式開放?！?/p>
蓬萊仙姝說：“新年到來之前出院，確實(shí)好得很?！?/p>
龔雨軒說：“舜華下午要去上課，你只管好好上學(xué)，我沒事就在公園里逛?！?/p>
舜華說：“你要上廁所怎么辦？”
野茅散人拿著坐便椅，說：“有這個呢。”
芒果老人說：“還有我呀，反正我家住在一樓，進(jìn)出方便。平時沒有事，我們老哥倆就一起下棋?！?/p>
舜華心情就好多了，說：“外公，你要多鍛煉?！?/p>
龔雨軒說：“好，從今往后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子，要聽你的話了。”
大伙兒穿過公園，進(jìn)入古巷里，到了得意軒。
龔雨軒吩咐舜華：“做飯?zhí)闊┝?，中午就吃外海面吧，你去買幾份回來。”
煙波客說：“中飯我們不在這兒吃，改天再來看你，你好好養(yǎng)病?！?/p>
餐霞子說：“吉日良辰，我們照樣開雅集?！?/p>
蓬萊仙姝拉著舜華的手，說：“外公就交給你了，兩頭都要顧到，不能光顧外公不顧學(xué)習(xí)，也不能光顧學(xué)習(xí)不顧外公?！?/p>
野茅散人說：“有事就打電話，我把號碼寫在墻上?！?/p>
蓬萊仙姝說：“我們幾個的聯(lián)系電話都寫在墻上。”
畫友們交代完畢，都離去了。
野茅散人卻掉頭提來三份外海面，跟祖孫倆一起吃，然后就催舜華去學(xué)校，說：“下午我沒有什么事，跟你外公聊聊天?！?/p>
這會兒玉娟提著水果鮮花來了，舜華再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就上學(xué)去了。
舜華到了教室，屈老師正在走廊上，等著上課鈴響。
屈老師說：“外公出院啦？”
舜華說：“嗯。”
屈老師說：“他能行動嗎？”
舜華說：“坐輪椅。”
屈老師說：“元旦晚會請你外公來吧?！?/p>
滿歸跑出來說：“叫龔爺爺給我們加油，這一回龍和醒獅有得一比。”
放了學(xué)，滿歸和舜華回到得意軒，還未進(jìn)大門，就聞到飯香。
舜華跑到廚房門口，只見外公坐在輪椅上，守在飯鍋跟前，一臉得意。
舜華說：“飯菜你等我回來做呀?！?/p>
龔雨軒說：“不是叫我鍛煉身體？下廚也是鍛煉，把米淘出來，就出一身汗。灶臺太高，不然菜我也能炒出來?！?/p>
滿歸說：“屈老師邀請你去看元旦聯(lián)歡會，我們班要舞龍?！?/p>
龔雨軒說：“好啊，我一定去?！?/p>
舜華把外公推到客廳，開始洗菜炒菜。
滿歸在一邊看著，忽然往外走。
舜華說：“滿歸？”
滿歸說：“我回家一趟?！?/p>
不一會兒，滿歸回到得意軒，手上拿著什么東西徑直上樓，弄出敲打墻壁的聲音。龔雨軒朝樓道一望，只見一根棉線從樓道上方垂下來。
滿歸在上面叫喊：“龔爺爺，你拉一下！”
龔雨軒把輪椅開過去，試著將棉線一拉，叮當(dāng)，樓上傳來鈴鐺的聲音。
龔雨軒說：“這個做什么用？”
滿歸騎在樓梯扶手上，滑滑梯一樣滑下來，說：“你有什么事要叫舜華，拉一下鈴鐺就行了。”
舜華從廚房出來，也拉一下鈴鐺，說：“你這么聰明，怎么學(xué)習(xí)就弄不好？”
滿歸嘿嘿直笑。
龔雨軒說：“各有長處嘛。”
嗞嗞嗞，廚房傳來異樣的響聲，還有焦味。舜華慌忙跑進(jìn)去，鍋里冒起烏煙來了，她怕著火，趕緊把煤氣關(guān)掉，再看鍋里，土豆已經(jīng)焦黑。
滿歸跟進(jìn)來，笑著說：“我要在這兒吃晚飯，我最喜歡吃土豆鍋巴?！?/p>
舜華就把炒焦的土豆鏟起來，洗了鍋打蛋湯。
三人在客廳吃得津津有味，玉娟來了。
玉娟是叫滿歸回家吃飯的，見滿歸在這兒吃，就回家端來一盆豬肚雞。這是江門特色菜，豬肚配雞肉，湯底加胡椒隔夜熬，可以驅(qū)寒祛濕，健脾和胃。
龔雨軒出院了，玉娟不必再陪舜華過夜，滿歸寫完作業(yè)就回去了。
這一天舜華實(shí)在太累，上了床睡得很沉。等到她聽見鈴鐺響個不停，匆忙起床出去，朝霞已經(jīng)映紅天臺，滿架的三角梅如同一片火燒云。
舜華跑下樓道，龔雨軒說：“快吃了飯去上學(xué)，不要遲到?！?/p>
原來龔雨軒醒得早，不僅把飯做好，還舀到碗里擺上飯桌，把酸菜也擺好了，兩雙筷子比得整整齊齊。
第十七章" 雙管齊下
元旦前夜，東湖公園華燈初上，游人如織，當(dāng)中卻沒有一個是東湖小學(xué)的師生。師生們，還有不少家長，相聚在學(xué)校大禮堂，參加元旦晚會。作為特邀嘉賓，龔雨軒跟校長并肩坐在第一排。
跟往年元旦晚會一樣，第一個節(jié)目那是鐵定的，醒獅，來自六（2）班。
咚咚鏘鏘的鑼鼓聲中，幕布拉開了，只見一頭獅子趴在舞臺上睡覺，呼嚕聲經(jīng)過麥克風(fēng)傳出來，跟打雷一樣。一個小丑戴著大頭佛面具登場，搖著破蒲扇，步子歪歪斜斜，分明是喝醉了酒。他踢踢獅子，獅子仍然在打呼嚕。他騎在獅子身上，獅子還是不動，他干脆趴在獅子身上，也睡起來，呼嚕打得比獅子還響。
這會兒兩個女生登場，一個用紅漆木盤托著毛筆、朱砂和利是，一個把校長請上臺。
校長用毛筆蘸上朱砂，在獅子嘴巴上點(diǎn)一點(diǎn)，嘴巴就咂了咂。在獅子耳朵上點(diǎn)了點(diǎn)，耳朵就動了動。在獅子眼睛上點(diǎn)了點(diǎn)，眼睛就眨了眨。最后在天庭和獨(dú)角上點(diǎn)一點(diǎn)，獅子渾身抖擻一下，把小丑掀翻在地，眼睛瞪得好大，而且張開了口。小丑看到獅子醒了，嚇得抱頭就逃，下臺時跌了一跤，引起一陣哄笑。校長把利是遞入獅子口中，獅子得意非凡，前腿向上一縱就立起來，那舞獅尾的露出面孔，正是小獅王?！靶—{王！”“小獅王！”好多人叫喊起來，尤其是六（2）班的。
這一組儀式叫作點(diǎn)睛，意思是喚醒睡獅。校長朝大眾行一個禮，就下去了，兩個女生也退場了。
接下來，獅子要采青。“青”是一棵生菜，里頭藏著利是，懸掛在舞臺上方。下方擺著一張講臺，兩張課桌，呈品字形。
獅子左一扭，右一扭，渾身的毛抖擻抖擻，向前走了幾步，像是出洞的樣子，一抬頭望見了青，頓時歡喜不已，步伐也夸張起來。獅子繞著講臺和課桌走了一圈，時時望著青，像在打主意，怎么才能把青采到呢？然后它用后腿抓抓耳朵，把頭昂一昂，尾巴抖一抖，身子一縱就上了課桌。大伙兒紛紛鼓掌叫好。獅子更加得意，在課桌上倒立起來，又翻一個筋斗滾到另一邊，跳下去了。
觀眾有的就想，怎么不采青就下來了？卻見獅子再一縱身，跳上另一邊的課桌，緊接著又一縱，就上了講臺，而且直立起來。這一串動作極其連貫，掌聲叫好聲響徹全場。獅子蹺起一條前腿，調(diào)皮地踢了幾下，一張嘴就把青吃下去。只見它搖頭晃腦，摸摸肚皮，從嘴里吐出一幅字：元旦快樂。
觀眾再次鼓掌。
獅子跳下講臺，走到第一排嘉賓席。大伙兒都以為獅子要把青獻(xiàn)給校長，可它看看校長，又看看龔雨軒，居然把青吐到龔雨軒懷里。龔雨軒用顫抖的手摸著獅子頭，連聲說：“謝謝謝謝……”
獅子一跳一跳，退場了。
幕布合上了。
接下來是校長新年致辭。
接下來是相聲《不比不知道》，表演者是四年級兩位男生，裝扮成撲克牌里大王小王的模樣，一登臺就把大伙兒逗樂了。
接下來是冬不拉獨(dú)奏《白駿馬》，六年級的學(xué)生和家長誰也沒有想到，教數(shù)學(xué)的屈老師居然彈得一手好冬不拉。她裝扮成哈薩克女子，頭上的皮邊帽頂著一簇潔白的羽毛，身上穿著潔白的長裙，配著鮮艷的繡花坎肩，在聚光燈下格外美麗，哪像課堂上那位嚴(yán)肅的女老師呢？當(dāng)她用指頭快速敲擊瓢形音箱，模仿密集的馬蹄聲，那白皙纖細(xì)的手指戴著一枚璀璨的紅寶石戒指，多么引人注目。冬不拉的曲調(diào)時而舒緩，時而激昂，時而歡欣，時而悲戚，聽眾仿佛看見一匹白駿馬在草原上時而低頭吃草，時而揚(yáng)鬃飛奔，時而與同伴嬉戲，時而獨(dú)自深思。當(dāng)琴聲漸漸低下去，低下去，白駿馬越走越遠(yuǎn)，最后消失在地平線。
……
節(jié)目一個一個進(jìn)行下去，終于輪到了舞龍表演。
咚咚鏘，咚咚鏘，幕布緩緩拉開，舜華和趙萍舉著鯉魚出來。那雙鯉魚鱗片金燦燦的，胡須翹翹的，肚子里亮著燈呢，眼珠是小電珠。此時舞臺燈光調(diào)暗，兩條鯉魚閃閃發(fā)光，追來追去，仿佛臺上全是水波，并且滿溢了整個大禮堂。
咚咚鏘鏘咚咚鏘，鑼鼓節(jié)奏加快，一個舞龍珠的男生登場，正是滿歸。他沖大伙兒抱拳行禮，把龍珠往上一拋，原地一個后空翻，又把落下的龍珠接住，贏得滿場掌聲和叫好。
接著龍出場了，全場沸騰起來，還未卸妝的屈老師站起來揮了揮手，趕緊又坐下。
這是東湖小學(xué)建校以來，第一次舞龍。
七個男孩舉著一條小金龍，舉龍頭的是賀小南。跟鯉魚一樣，龍肚子里亮著燈，眼睛也是小電珠，一閃一閃，下巴長須飄飄，一張一合。
校長再次上臺，給小金龍點(diǎn)睛發(fā)利是，不是遞入龍嘴，而是交給舞龍珠的滿歸。
剛才六（2）班舞獅，六（1）班的孩子們看在眼里，憋著一股勁兒，要贏得更多掌聲和叫好。他們一會兒將龍盤曲起來，一會兒將龍舞成螺旋形，一會兒還躺在舞臺上舞龍，一會兒又將龍架成拱橋，讓龍珠和鯉魚從下邊穿過。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那是龍珠帶著鯉魚和龍?zhí)挛枧_，沿著觀眾席的過道走了一圈，引起陣陣尖叫。從嘉賓席經(jīng)過的時候，舜華用鯉魚親了親外公的臉。
晚會結(jié)束，祖孫倆回到家，舜華先洗了澡，接著就外公洗。
外公洗澡能夠自理，他把坐便椅放在蓮蓬頭下，自己從輪椅上移到坐便椅上，坐著洗。舜華幫忙預(yù)備好干凈衣服，等外公進(jìn)入衛(wèi)生間把臟衣服遞出來，她就拿到樓上清洗。
叮當(dāng)叮當(dāng)，鈴鐺突然響起，非常急切。
“外公……”舜華慌忙下樓，卻見外公一臉笑容。
“你看我的手?！蓖夤慈A舉著雙手，天啊，舜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雙手居然不再顫抖。
“你的手……手……”舜華激動得說不出話。
“快，鋪一張生宣，預(yù)備宿墨！”外公的聲音，帶著喊。
舜華愣了愣，明白了—外公要畫畫，外公多少年沒有碰畫筆了呀！
因?yàn)橥夤荒苌蠘?，近日舜華把紙墨筆硯放在客廳，她和滿歸寫字畫畫都在飯桌上進(jìn)行。那張飯桌不高不矮，外公坐在輪椅上正好作畫。
舜華鋪好紙，備好墨。外公右手提筆掃了幾下，左手也提一支筆來畫。那兩支筆左右逢源，在紙上勾勒烘染，有時快似靈蛇，有時慢若老牛。舜華屏氣凝神，看得眼都不眨。頃刻之間，只見滿紙煙云，遠(yuǎn)峰隱隱，近處露出漣漪和亭臺，一個人倚欄吹簫，漣漪上浮著兩只水禽，側(cè)著腦袋似在聆聽。初看像那天在圭峰山頂見到的風(fēng)景，細(xì)看又不全像。再看一看，那處亭臺分明就是圭峰山頂?shù)乃?，那個人小小的，沒畫面目，那姿勢，那神氣，除了野茅散人還有誰呢？
舜華雙手捧著心口，說：“畫得好啊，外公，怎么你左手也會畫？”
外公說：“我本來就是左撇子，吃飯寫字都用左手。后來學(xué)畫畫，老師不讓用左手，才不得不用右手。如今左手總算過了一回畫癮。這一幅特別酣暢，不亞于《赤壁圖》……起個題吧，就叫《天籟》?！?/p>
外公右手正要往畫上落墨，那支筆卻抖起來。他看一看左手，同樣也在發(fā)抖。
“外公……”舜華托住那雙大手，想讓它們安定，哪能做到呢？
外公把兩支筆雙雙一扔，說：“知足了，知足了，得意軒終于有了真正得意之作。我不是常說得意忘形嗎？得了意，別說再也不能作畫，就是拋掉形骸也無所謂。啊呀，要給芒果老人打個電話。”
芒果老人早已睡下，接到電話來得匆忙，連衣服扣子都扣錯了。見到墨跡猶濕的圖畫，他大聲嚷嚷，說：“雙管齊下！你怎么想起雙手畫畫？”
龔雨軒說：“我也不知道……我洗了澡穿衣服，扣子一下子扣進(jìn)去了，過去哆哆嗦嗦要扣半天，我才發(fā)現(xiàn)一雙手居然不抖。好像有個聲音在耳邊說，快作畫呀，快作畫呀！我就好想畫圭峰山湖上的云煙，昨天夜里我夢見那兒了?！?/p>
芒果老人說：“神來之筆啊，虛實(shí)相生，開合自如，渾然天成，堪稱逸品，張璪再世也不過如此?！?/p>
第十八章" 靈芝
第二天吃過早飯，龔雨軒給了舜華一點(diǎn)兒零錢，說：“今天元旦節(jié)，去公園玩吧，叫上滿歸，坐一坐摩天輪?！?/p>
舜華不肯接錢，說：“我和滿歸要臨摹你昨晚畫的畫。”
龔雨軒把錢塞進(jìn)舜華的口袋，說：“只管好好玩，中午回來也不遲。我在家里做好飯，等你回來炒菜，叫滿歸在我們家吃午飯。”
舜華出了家門，走到巷子拐彎那兒，滿歸迎面走來，連蹦帶跳的，手上舉著一個小利是。
滿歸說：“昨晚我把大利是交給古師傅，古師傅給我一個小利是，我問怎么沒有你的，古師傅說要詠春堂的學(xué)員才有—我們?nèi)プμ燧啺??！?/p>
舜華拍拍口袋說：“外公給了我錢，也叫我們?nèi)プμ燧啠墒俏蚁胪鎰e的。”
滿歸說：“你想玩什么？”
舜華說：“劃船?！?/p>
滿歸說：“那船也劃，摩天輪也坐。”
上次聽玉娟說爸爸媽媽劃過船，舜華特別想劃一回。舜華看著游客劃船長大，自己卻從來沒有劃過。但凡要花錢的事，她盡量不跟外公提起。
游船有好幾種，最小的能載兩個人，最大的能載五個人，載人越少的越便宜。舜華和滿歸租了一艘最小的，船頭做成小鴨子，配了一把雙頭槳。
舜華第一次劃船，穿救生衣也不大會，要滿歸幫忙。
上了船，舜華操著槳，像別人那樣左劃一下，右劃一下，小船只在原處打轉(zhuǎn)。槳到了滿歸手里，小船就乖乖前進(jìn)。
舜華驀然想到，媽媽跟爸爸在湖上玩，也是爸爸劃船的吧。她不禁打量著滿歸，想象另一個人的樣子。
滿歸說：“看著我做什么？”
舜華把臉一偏，指著摩天輪說：“他們在看我們?！?/p>
滿歸就朝摩天輪上的人揮著手，高聲喊：“哎—哎—”
摩天輪上的人也揮著手，高聲應(yīng)：“哎—哎—”
舜華就說：“別嚷嚷呀?！?/p>
他倆繞著湖心島劃了兩三圈，靠岸還了船，又去坐摩天輪。新安裝的摩天輪，第一天營業(yè)，游客排成好長的隊呢。輪到他倆進(jìn)入吊艙，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上升，舜華心情越來越激動，不禁發(fā)出尖叫。
滿歸說：“別嚷嚷呀。”
舜華紅了臉，摸著胸口說：“我的心跳得好厲害?！?/p>
滿歸扮個鬼臉，也尖叫起來。
舜華于是放開膽子尖叫。
吊艙開始往下降的時候，他倆真是好舍不得。
摩天輪立在半山腰，挨著一條通往山頂?shù)男?。他倆下了摩天輪，滿歸說：“坐摩天輪看不到整個城市，我們到山頂上去。”
舜華說：“我想回家看看外公。”
滿歸說：“我們快一點(diǎn)兒就好了，我在上山頂?shù)穆愤叿N了榴梿種子，去看看發(fā)芽沒有?！?/p>
舜華說：“什么時候種的？”
滿歸說：“暑假里呀，媽媽叫我給你家送榴梿那天。那個地方人去得少，等樹長大，結(jié)了榴梿，我們一起去摘?！?/p>
二人就往山頂走，滿歸一路往右手邊瞧，瞧著瞧著疑惑起來：“明明種在右邊什么地方，怎么找不到了？”
舜華說：“有沒有做標(biāo)志？”
滿歸說：“我記得那兒有棵松樹，而且是山路拐彎的地方?！?/p>
舜華不禁笑起來了，蟹山好多松樹，山路處處拐彎呢。
忽然，滿歸尖叫一聲：“這是什么？”
舜華過去一瞧，那兒有個朽樹樁，側(cè)邊長出一朵像蘑菇一樣的東西，傘面和莖是紫紅色的。
“靈芝！”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舜華相信自己沒有認(rèn)錯。
滿歸蹲下去，說：“啊，你看，松針—”
那朵靈芝，傘面上插著兩根松針，有一根居然穿透了。
滿歸伸手摸了摸傘面，捏著莖輕輕一掰，靈芝就斷了。滿歸把靈芝遞給舜華，說：“拿回家去，給龔爺爺泡茶喝。”
他倆興沖沖下山，一路小跑。
到了得意軒，在大門外舜華就叫起來：“外公！外公！我們發(fā)現(xiàn)了靈芝！”
大門開著，屋里卻沒有人答應(yīng)。
他倆跑進(jìn)客廳，也不見人，從廚房門縫飄出異樣的氣味，十分刺鼻。
舜華把廚房門推開，只見外公歪在輪椅中，一只手搭在煤氣罐閥門上，一動也不動，整個廚房彌漫著嗆人的煤氣味。煤氣灶的木頭支架變矮了許多，才跟輪椅差不多高，原來四條木腿都被鋸去一截，就扔在支架下方，地上還有木屑，還有一把小手鋸。煤氣灶上方，一鍋炒熟的生菜不再冒熱氣。
舜華愣在那兒，腦子里一片空白。
“煤氣……”滿歸沖進(jìn)去，砰的一聲撞開窗戶。
舜華回過神，撲到外公身邊，泣不成聲。
玉娟到得意軒叫滿歸回家吃飯，一見這種情形，慌忙報知居委會，又去告訴芒果老人。
下午過了一小半，蓬萊仙姝、野茅散人、煙波客、餐霞子陸續(xù)到齊，得意先生已在客廳地上躺得筆直。舜華披著麻衣，戴著白布，跪在外公身邊低聲嗚咽，嗓子發(fā)啞。
餐霞子一來，就進(jìn)廚房察看飯鍋。得意先生中午煮的一鍋白飯好好兒的，根本沒有動過，餐霞子盛了一碗放在再也無法吃飯的人頭前，豎直插上一雙筷子。
滿歸覺得筷子那樣插著，不是吃飯的樣子，就把筷子平放在碗上。餐霞子趕緊將筷子重新插好，低聲說：“那是梯子，亡靈登天用的。”
那是梯子？可是沒有踩腳的橫杠……滿歸暗自思忖。但過了一會兒，他就想到了，春節(jié)的時候，家家戶戶要在灶臺邊立一根頭尾俱全的甘蔗，好讓灶神沿著甘蔗爬到天上“言好事”，那么亡靈跟灶神一樣，個子小小的吧？
滿歸一會兒看看死者，一會兒看看筷子，想道會看見一個小小精魂從死者身上飄到筷子上，忽然害怕起來，就走到門外。
餐霞子繞著死者慢慢地走，眼睛半睜半閉，拂塵左甩右甩，口中喃喃念起不知什么經(jīng)咒。
野茅散人蹲下去摸一下死者的手，含著淚說：“你的手再也不會抖了，再也不會抖了，到了天堂好好作畫，我燒幾支好筆給你……”
第十九章" 發(fā)帶
喪事簡得不能再簡，街坊們過來燒一沓紙錢就算盡了鄰里之誼，安慰的話千篇一律，說與不說其實(shí)并不要緊。人世間的苦難，得一天一天熬過去。多數(shù)人用那憐惜的目光看舜華一眼，嘆息一聲，就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工作崗位去了。
但凡有人吊唁，舜華按禮跪謝，跪得多了，就只把頭低著，光看腳不看人。蓬萊仙姝在一旁攙扶，見舜華累得快要散架，叫她上樓歇一歇，她卻默默不應(yīng)。
三天過后，得意先生的遺體化為一盒骨灰，埋藏在墓穴之中，上方立著一塊石碑。離開墓園的時候，舜華回頭一望，那么多石碑密密麻麻，究竟哪一塊是外公的……她還沒有看清楚，目光就蒙眬了，那些石碑重疊在一起，仿佛洇滲的水墨。
仙姝拉一下舜華，說：“走吧，回去吧，這些天我陪你?！?/p>
玉娟說：“舜華交給我吧，你老人家也累了，要休息一下。”
仙姝說：“也行，你們兩家挨得近?！?/p>
從墓園回到丹青街，將近下午四點(diǎn)，玉娟和滿歸送舜華回家，幫忙把外公的遺像掛在客廳墻上，跟外婆的遺像并排。舜華看著外公和外婆，眼淚又流下來了。
玉娟說：“不要哭了，這幾天你眼睛都哭腫了。”
滿歸四下看了看，墻上《赤壁圖》和古琴取走了，遺像下方的獎狀也揭掉了，那兒貼著一個巨大的“奠”字，挨墻陳列著花圈，地上擺放著燒紙錢的大鐵鍋、燒香燭的小砂缽，四周散落著紙錢和殘灰。
“舜華？”外邊進(jìn)來一個人，是屈老師，“明天要去上學(xué)，啊？”
是的，元旦節(jié)只放一天假，舜華已經(jīng)誤了不少課。屈老師不僅是來提醒舜華明天要上學(xué)，還帶來了教學(xué)資料，要給舜華補(bǔ)課。
玉娟對滿歸說：“你也跟著聽聽。”
客廳還是靈堂，不方便補(bǔ)課，師生三人就上了樓，在書房里學(xué)習(xí)。快要期末考試，屈老師也太性急了些，舜華才從墓園回來啊。屈老師講了幾分鐘，見舜華魂不守舍，眼睛紅腫，就嘆了一口氣，說：“今天你休息一下吧，明天到了學(xué)校給你補(bǔ)?！?/p>
這頓晚飯，三人吃的是素面，雞蛋也沒有放。
吃完了面，玉娟叫滿歸回去，然后對舜華說：“你洗個澡吧，換一身衣服。”
這幾天舜華穿著孝服，無數(shù)次下跪磕頭，臟得不成樣子。她洗了澡出來，換上一身黑衣服，烏黑的頭發(fā)用黑發(fā)帶束住，整個人明顯瘦了許多。
第二天一大早，玉娟醒來時覺得特別冷。出去一看，居然下雪了，在江門這是多少年一遇的奇事。玉娟擔(dān)心自己不在家，滿歸會睡懶覺，就出去買早點(diǎn)，順便催滿歸起床。誰知她下樓打開大門，滿歸提著一袋包子油條在外頭候著呢。
玉娟說：“怎么來了也不叫門？”
滿歸嘟囔著說：“想讓你們多睡一會兒?！?/p>
三人草草吃了早點(diǎn)，滿歸和舜華就去上學(xué)。玉娟把昨晚換下來的衣服洗干凈晾好，回丹青王去了。
這天上午有一節(jié)自習(xí)課，屈老師把舜華叫到辦公室補(bǔ)了一會兒課，布置下要補(bǔ)的作業(yè)，帶上門出去辦事。
前面幾道基礎(chǔ)題都不難，舜華很順利就完成了。最后那道開火車的應(yīng)用題，舜華正咬著筆頭苦思，窗玻璃發(fā)出叮叮的輕響。舜華一抬頭，只見滿歸趴在窗臺上。
滿歸輕聲說：“開門呀?！?/p>
舜華就打開門，讓滿歸進(jìn)來。
滿歸說：“這道題我會做?！?/p>
舜華暗暗吃驚，說：“怎么做？”
滿歸說：“火車速度是不變的，用剩下的路程除以剩下的時間，就等于前面走過的路程除以前面消耗的時間，列個等式就出來了?！?/p>
舜華點(diǎn)一點(diǎn)頭，很快解答完畢，就把作業(yè)本放在辦公桌上，和滿歸回教室去。
路上滿歸說：“你缺的那些作業(yè)，有不會的就問我好了，誰叫我們是一個互助組?！?/p>
舜華沒有再說什么，心兒卻柔柔的。剛才做應(yīng)用題的時候她猛然想到，這幾天她沒有上學(xué)，滿歸遇到難題問誰呢？滿歸一向不敢問老師題目。此時她才明白，她缺課的日子滿歸學(xué)習(xí)特別認(rèn)真，不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能幫上她。
是的，滿歸變了，學(xué)習(xí)上心了，不再要別人來督促了。相反，他一到得意軒就叫舜華一塊兒寫作業(yè)。
舜華也變了，衣服鞋子不是黑色就是灰色，頭上扎著黑發(fā)帶。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她就像一只冬天的蝴蝶，雖然還能飛行，但是翅膀扇動得緩慢了，沉重了，不再像暖和的季節(jié)那么輕盈快樂。她走路總是低著頭，而且貼著墻腳，避免跟人打招呼。她上課再也不會舉手搶答，下了課也不跟同學(xué)們說笑玩耍，除了必須要出操、上廁所，她總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低頭學(xué)習(xí)?；氐郊依?，她和滿歸除了寫作業(yè)偶爾要說一兩句，別的時候都不交談。對玉娟也是這樣，她盡量少開口。
舜華的變化，滿歸看在眼里，屈老師看在眼里，玉娟看在眼里，街坊們也看在眼里，都想勸勸她—可是怎么勸呢？誰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只能在心里替她難過，盡可能幫助到她。
晚上睡覺的時候，玉娟總是緊挨著舜華。舜華體寒，要是不挨她緊一點(diǎn)兒，她睡很久也暖不過來。
早晨舜華去買外海面，跟別人付同樣的錢，唐婆婆給她的分量明顯多一些。
不論在哪兒，小獅王見到舜華，總是友好地?fù)u搖手。
上課的時候，老師們都愛叫舜華回答問題。
舜華到屈老師辦公室送作業(yè)，有時屈老師會給她一只芒果、一把龍眼，或者半個火龍果，說：“哎呀，我吃不完，請你幫幫忙?！?/p>
轉(zhuǎn)眼到了頭七，這天下午舜華放學(xué)回來，野茅散人、煙波客、餐霞子、芒果老人都在客廳里。一面墻上，《赤壁圖》和古琴掛回了原處。另一面墻上，那個“奠”字不見了，外公外婆的遺像原先各占一個小相框，如今并肩裝在同一個大相框里?；ㄈ?、紙錢和香燭全清理了，地面打掃得干干凈凈。玉娟和蓬萊仙姝在廚房里，一個炒菜，一個洗碗。
芒果老人對舜華說：“外公外婆以前陰陽相隔，如今總算在一起了。”
舜華點(diǎn)頭不語，進(jìn)廚房去幫忙。
仙姝說：“你去看一下外公的睡房，以后就當(dāng)客房吧，書房我們也整理了一下。”
舜華來到外公的睡房，床還是那張，被褥換了新的。外公生前掛在墻鉤上的外套也不見了，舊式大衣柜門敞開著，里頭空空的。
玉娟走進(jìn)來，說：“本來想等明天再清理，明天你要上學(xué)。”
餐霞子在門口說：“他們要等你回來，挑幾件外公的衣物留下，我說不必了。外公最寶貴的東西，莫過于他的作品。那幅《天籟》在書房，王叔叔裱好掛起來了?！?/p>
舜華到了樓上書房，原先墨綠色的桌墊換成了淺藍(lán)色的，筆墨紙硯，印泥鎮(zhèn)紙，沒有一樣不在適當(dāng)?shù)奈恢?。書桌上方掛著《天籟》，《鯉魚》移到了一旁。蓬萊仙姝也上樓來了，與舜華并肩而立，望著《天籟》。她的目光撫摩著漣漪、，隨著云霧的流動像鳥兒一樣滑翔，在潮濕的峰巒上徘徊，而后降落到蒹葭叢生的湖畔，凝視著水榭中的吹簫人，說：“沒有見過這樣的山水畫啊，墨氣淋漓，隨心所欲。那一片湖無邊無際，云霧更是汪洋恣意，容得下大鵬鳥在天地之間盡情翱翔。粗看仿佛胡亂涂抹，細(xì)看卻是天真爛漫，找不到一處敗筆。只恨當(dāng)時我不在場，野茅散人有福氣啊，他人在畫中，跟這幅畫永遠(yuǎn)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舜華起床的時候，玉娟正在天臺上洗漱。舜華坐在床邊梳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黑發(fā)帶不見了，一條嶄新的藍(lán)發(fā)帶放在那兒。
舜華對著窗外說：“阿姨，我的發(fā)帶呢？”
玉娟吐掉口里的水，說：“洗了，你戴了好多天了?！?/p>
舜華走到門口，只見黑發(fā)帶掛在晾衣繩上，軟綿綿地垂下來。舜華就回到鏡子前，拿著藍(lán)發(fā)帶猶豫不決。
玉娟走進(jìn)來，替舜華把藍(lán)發(fā)帶系上，打了一個蝴蝶結(jié)，說：“你媽媽以前最喜歡藍(lán)發(fā)帶，總要打蝴蝶結(jié)?！?/p>
舜華心兒一震，看一眼墻上的《花開》，才意識到自己的發(fā)帶跟媽媽的一模一樣。
不一會兒滿歸來了，三人吃過早餐，玉娟左手牽一個，右手牽一個，一塊兒離開得意軒。他們走出巷口，在古榕樹下分了手，玉娟望著孩子們并肩朝學(xué)校走去，舜華頭上的藍(lán)蝴蝶翩翩欲飛。
然而玉娟沒有料到，下午舜華放學(xué)回來就把藍(lán)發(fā)帶解下，重新系上黑發(fā)帶。不僅如此，舜華還另外買了一條黑發(fā)帶預(yù)備換洗。
第二十章" 寒假
日歷上的紙頁一張一張厚薄相同，時鐘里的刻度一格一格寬窄相同。然而在人們的生活中，每一天每一刻感覺都不一樣。對東湖小學(xué)的師生們來說，離期末考試越近，日子過得越快，一周緊追一周，一天緊追一天，考試那天簡直叫人透不過氣。最后一場考試結(jié)束，孩子們走出考場，渾身頓時放松了。
滿歸跑到舜華跟前手舞足蹈，“放假了放假了！放寒假了！”
舜華卻只是微微點(diǎn)頭。
滿歸看到舜華頭上的黑發(fā)帶，小聲說：“我考得很好，你呢？”
舜華說：“還行吧?！?/p>
兩天過后成績出來，滿歸過去從來沒有進(jìn)入前二十名，這一次居然考了個第十五名，獲得“進(jìn)步獎”。舜華呢？全班第三，比上學(xué)期退了兩名，仍然是“三好學(xué)生”。他倆還有一個共同的榮譽(yù)，“優(yōu)秀互助組”，各人一張獎狀。
滿歸一回家就大聲嚷嚷：“我有獎狀，兩張！”
正好王一順、玉娟和奶奶都在家，一個個說：“貼起來。”“貼起來?！薄澳悴皇窍胍紫灄U嗎？給你買?！?/p>
兩張紅紅的獎狀貼在神龕旁邊，映得關(guān)公滿面紅光。
玉娟看著“優(yōu)秀互助組”，說：“這一張舜華也有的吧？”
滿歸說：“有的。她還有一張‘三好學(xué)生’?！?/p>
玉娟說：“拿上糨糊，去看看她貼起來沒有?！?/p>
母子倆來到得意軒，只見書包和獎狀放在桌上，舜華正在廚房擦拭灶臺。二人就動手貼獎狀，舜華出來看著。
“舊獎狀呢？都拿出來?！庇窬暾f。
“那些舊的……”舜華在猶豫。
當(dāng)初布置靈堂的時候，舊獎狀揭下來放在墻角置物柜里。滿歸把舊獎狀全拿出來，說：“還是貼上吧?！?/p>
新獎狀舊獎狀都貼在遺像下方，紅紅的一大片，客廳變得亮堂多了。
滿歸對舜華說：“你外公外婆在笑呢?！?/p>
舜華仔細(xì)看一下，是的，兩位親人都在朝她微笑，似乎隨時會眨眼。
玉娟說：“舜華，飯別做了，今晚在我家吃。我知道你一定會得‘三好學(xué)生’，給你預(yù)備了小獎品。”
舜華說：“阿姨，不用了?！?/p>
這一次玉娟怎么會由得舜華客氣？她一只手挽住舜華的胳膊，另一只手拉上滿歸，一塊兒出了門。
到了丹青王，玉娟從柜臺里拿出一個粉紅色的小紙盒，系著藍(lán)色蕾絲帶的，交給舜華，說：“打開呀—”這話是很平常的，然而那語氣，那神色，卻叫舜華難以拒絕。舜華很小心地解開蕾絲帶，打開紙盒，呼吸頓時變得緊促：那是一條粉紅色的發(fā)箍，灑了銀點(diǎn)子，還有一對小巧的鹿角，金色的，毛茸茸。
滿歸不禁要伸手，想摸一下鹿角。
玉娟擋開滿歸的手，說：“女孩子戴的呀?！庇职寻l(fā)箍給舜華戴上，眼睛頓時睜大了，說：“真好看，我小時候看到人家戴著一對鹿角，羨慕死了。”
舜華紅著臉，有點(diǎn)兒想把鹿角取下，手卻軟綿綿的抬不起來。
奶奶拿鏡子給舜華一照，啊，舜華幾乎不敢認(rèn)了，那是自己嗎？烏黑的頭發(fā)，粉紅色的發(fā)箍，金色的鹿角，多像一位小仙女。舜華只覺得渾身發(fā)熱，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謝謝阿姨……那條藍(lán)發(fā)帶我也會用的……”
得意軒天臺上，三角梅葉子越來越稀疏。東湖公園亦是落英繽紛，這畢竟是嶺南的冬天，一眼望去，山上島上仍然綠蒼蒼的，只是不像春夏那么熱鬧歡騰，顯出幾分沉靜清冷。那洋紫荊還開著花呢，花兒一邊開一邊旋轉(zhuǎn)著飄謝，地上都落滿了，樹上仍然一派紅裝。丹青街上那些花店更不用說，經(jīng)冬盛開的各種花卉爭奇斗艷，越到年底就越搶手。
滿歸和舜華依然每天在一起學(xué)習(xí)，做寒假作業(yè)。屈老師過來一看，說：“你們這個優(yōu)秀互助組，名副其實(shí)?！?/p>
那幅《天籟》，舜華和滿歸臨摹了好幾張。他倆還去東湖公園寫生。像過去一樣，滿歸畫了畫從來不拿回丹青王，就交給舜華保管。
這個寒假，舜華過得特別充實(shí)。做寒假作業(yè)、畫畫、學(xué)琴，就夠忙的。屈老師不僅擅長冬不拉，古琴也彈得不錯，有時會來指點(diǎn)一下。
蓬萊仙姝隔三岔五又把舜華叫去，教她制作顏料。仙姝說：“你愛畫畫，學(xué)了不會吃虧。許多大畫家都是親手制作顏料，對色彩的認(rèn)識會更深刻，更細(xì)微?！毕涉€教舜華畫工筆花鳥。仙姝說：“于非闇就是擅長制色，也精通工筆花鳥。”仙姝畢生追慕于非闇，她的畫室叫作“闇色齋”。她愛寫瘦金體也是受于非闇影響，古巷里“得意軒”三個字就是她的墨寶。
偶爾得了空閑，舜華還跟玉娟和奶奶一起刺繡。那雙巧手比起小學(xué)年代更有力，也更靈巧，穿針引線的時候，纖纖玉指仿佛蝴蝶飛舞，常?？吹糜窬旰湍棠坛隽松瘛Ｓ窬暾f：“舜華這個年紀(jì)做刺繡，最有意思?！蹦棠陶f：“如今不比從前，女孩子都要上學(xué)了。”
過了臘八，街上有人賣春聯(lián)、福字、紅包和過年的花卉盆景，性急的人家大門外早早掛上了紅燈籠。
那天舜華和滿歸去公園寫生，經(jīng)過荷池的時候，只見落羽杉樹樹銹黃，葉子像羽毛般在風(fēng)中飄零，堆積在地上把小路淹沒了。荷池中挺立著枯黑的荷梗，殘葉和蓮蓬都倒垂著，如同折斷脖子一樣。舜華在冰冷的石頭上坐一坐，驀然回首，身后卻沒有了外公，只有滿歸。
他倆回到得意軒，家門開著，客廳里有人說話。進(jìn)去一看，掛相框貼獎狀那面墻下擺了一個矮柜，放著一臺電視機(jī)—分明就是丹青王那一臺。墻角，一個陌生小伙子站在人字梯上安裝電纜，玉娟在下邊看著。
不等舜華開口，玉娟說：“我家換了液晶電視，這臺舊的其實(shí)好好兒的，扔掉太可惜了?！?/p>
滿歸說：“搬過來好，我總在這兒寫作業(yè)，偶爾想看電視也不用往那邊跑?！?/p>
第二十一章" 守歲
大年三十，家家戶戶要搞大掃除，要貼春聯(lián)，要預(yù)備年夜飯，舜華也樓上樓下忙個不停。得意軒的春聯(lián)，外公自從手抖，年年叫舜華寫，今年舜華仍然自己寫，上午芒果老人見到了，下午蓬萊仙姝見到了，都說她臨張黑女初見成效。芒果老人來送甘蔗，那株甘蔗那么壯實(shí)挺拔，修長的葉子用紅帶束住，往灶臺前一立，幾乎要拂著屋頂。芒果老人說：“走遍了整個市場，這根甘蔗最漂亮?！迸钊R仙姝送來一盆水仙，銀瓣金蕊開得滿滿的，芬芳四溢。仙姝還叫舜華去吃年夜飯，然而滿歸家早幾天就約好了。
年夜飯那多豐盛呀，舜華和滿歸匆匆吃個半飽，就揣上紅雞蛋提著紅燈籠出門去了—一年到頭了，孩子們要“賣懶”，他們沿街逛蕩，昂頭叫嚷：
賣懶，賣懶，
賣到年三十晚。
賣狗虱，賣木虱，
賣到年初一。
“懶”，誰會買呢？然而他們“賣”得非常起勁，逛了大街鉆小巷。
賣完了懶，該回家同大人一起守歲了。
滿歸對舜華說：“今晚你在我家守歲。”
舜華說：“我家也要有人守歲?！?/p>
是的，平時她都住在自家，除夕怎么能在別人家過？
舜華回到家沒幾分鐘，玉娟和滿歸就送來了消夜的湯圓，要陪舜華一塊兒守歲，看央視春晚。
他們仨看到十點(diǎn)多鐘，滿歸就歪在玉娟身邊，睡著了。
玉娟把滿歸抱進(jìn)客房，給他脫外套。
滿歸迷迷糊糊說：“我躺一下，等零點(diǎn)叫我起來，好多人放煙花，我要到天臺上去看?！?/p>
玉娟給滿歸蓋上被子，說：“好，零點(diǎn)就叫你，看你起不起得來?！?/p>
舜華走到門口，說：“阿姨，節(jié)目越來越精彩了?！?/p>
玉娟說：“嗯啦，我沒有哪年不看到唱《難忘今宵》?！?/p>
她倆繼續(xù)看電視，一邊嗑瓜子一邊喝茶。
零點(diǎn)的鐘聲終于響起。
玉娟扭頭沖著客房嚷道：“起床了！零點(diǎn)了！”
舜華輕聲說：“讓他睡吧。”
卻沒想到，滿歸一骨碌就爬起來，揉著眼睛走出客房，說：“看煙花去呀，上天臺?！?/p>
三人一塊兒來到天臺，望見居民區(qū)處處煙花綻放，東湖公園徹夜亮著燈火，樓閣亭臺全裝了彩燈，那座漢白玉橋更是熠熠生輝，美麗極了。
滿歸打個哈欠，說：“全國的人，今晚都不睡嗎？”
玉娟說：“那當(dāng)然—不過愛打瞌睡的，還有那些加夜班的、駐守邊防的，都要除外吧?！彪S即又感嘆起來，“我們中國多大的國家呀，十幾億人！海外華人華僑，不知又有多少，三十夜晚都不睡，真是了不起??！”
舜華不禁踮起腳尖，希望能夠望遠(yuǎn)一些。遠(yuǎn)處的天空呈現(xiàn)著朱砂色、胭脂色、雄黃色、赭石色、暗灰色，這兒那兒火樹銀花。啊，爸爸媽媽此時身在何方？也在守歲嗎？他們會想念我嗎？會想念外公外婆嗎？應(yīng)該會的吧……舜華驀然想到，華人華僑也愛看央視春晚，那么不管他們流落何方，先前跟我在看同一個頻道呢……
舜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怕玉娟和滿歸發(fā)現(xiàn)自己眼角潮濕，就轉(zhuǎn)身去看那些盆花，燈光里，那一盆蔥長得郁郁蔥蔥。
玉娟和滿歸去了得意軒，王一順和滿歸奶奶守在丹青王鋪?zhàn)永?，電視機(jī)也在播央視春晚。奶奶才過九點(diǎn)就去睡了，鋪?zhàn)永镏皇Ｍ跻豁?，?dú)個兒守著紫砂壺。
一年到頭，王一順難得如此清閑，待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他不愛看電視，想去臥室，家里總要有一個人守歲呀。他的目光在鋪?zhàn)永镛D(zhuǎn)來轉(zhuǎn)去，落在紫砂壺上，記起童年一件事情。那時他剛剛學(xué)會調(diào)色，因?yàn)樘貏e喜歡這把會鳴叫的老紫砂壺，就照著畫。他才畫到一半，王丹青過來一瞧就把畫撕掉，說：“要畫你畫‘老三樣’，照樣子臨摹?！?/p>
王一順搓了搓手，飲一口茶，又搓了搓手，終于按捺不住，把畫架擺到桌邊。當(dāng)他拿著畫筆要往潔白的紙上落，心海居然蕩漾起來。那樣一種激動，就像小時候提筆要畫老紫砂壺。
時間悄悄流逝，春晚已經(jīng)結(jié)束，王一順渾然不覺。當(dāng)他畫完了，老紫砂壺跑到了紙上，仿佛能端起來沏出茶水;壺蓋上那只青蛙，仿佛隨時會跳躍鳴叫。王一順信手題上“聽蛙”二字，不禁叫了一聲：“好！”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猛醒似的，四下看看，鋪?zhàn)永镏凰粋€人。他把畫夾起來掛在墻上，慢慢端詳，心中生起多少感慨啊。早年龔雨軒手不抖的時候，王丹青有一次正畫著一幅大畫，又有人來定大畫，而且要得急，王丹青想到龔雨軒日子過得拮據(jù)，就叫王一順傳話，要把活兒轉(zhuǎn)給龔雨軒。龔雨軒卻說：“‘老三樣’我畫不來，我只能畫自己想畫的東西?！边@件事在王一順心里打了個結(jié)，多少年過去一直沒有解開。如今他出乎意料畫了一幅自己想畫的東西，終于體味到，這樣一種快樂那真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他在畫前移動位置，左看右看，遠(yuǎn)看近看，真覺得這一幅很不錯。雖然他平時不畫這一路的作品，做裝裱經(jīng)手的可不少，知道好壞。琢磨一會兒，他將畫取下來，添上一對小小的茶盅，顏色是梅子青，一個細(xì)頸的瓷瓶，斜插著一枝梅。嘿，有了這對茶盅和這枝梅花，雖然沒畫人物，分明是文人雅士對飲的場景。
王一順放下筆，輕輕拍著畫案喟嘆：“妙啊……妙……”
他小時候頗有幾分天賦，要不是生在丹青店，興許也會成為得意先生那樣的人吧。他把畫重新掛到墻上，看了又看，不覺得天就亮了。
奶奶起了床，說：“一順，去補(bǔ)個覺吧，吃早飯我叫你?！?/p>
王一順這才感覺渾身發(fā)酸，可是有一種東西在血脈中涌流，叫他不想上床。他說：“我去公園里走一走，新年第一天呢?！?/p>
那幅畫掛在那兒，奶奶根本沒有留意，她要祭拜天地、關(guān)公和祖先，還要預(yù)備早飯，好讓守歲的人回家就有的吃。
奶奶正在廚房忙碌，玉娟和滿歸回來了。
滿歸一進(jìn)鋪?zhàn)?，就指著那幅新畫，說：“這不是我們家的紫砂壺嗎？誰畫的？”
玉娟睜大了眼，看一看畫上墨痕猶濕，又看一看畫案上有幾支畫筆蘸著未干的顏料，不由得啊呀一聲，說：“不會是你爸畫的吧？”
然而大年三十晚上，除了王一順，誰會到鋪?zhàn)永飦懋嫯嫞?/p>
奶奶聞聲出來，戴上老花鏡將《聽蛙》看了又看，說：“是他畫的……奇怪……”
滿歸說：“原來老爸偷偷摸摸也不畫‘老三樣’。我去告訴舜華?！?/p>
舜華聽到消息，初一不去別人家的規(guī)矩也顧不得了，連忙到丹青王來看畫。
王一順回來了，見一家老少和舜華都在看他的畫，頓時窘得滿臉通紅，說：“昨晚我一個人守歲，隨便涂抹打發(fā)時間?！?/p>
舜華說：“王叔叔，你畫得很好。”
王一順瞧著舜華，說：“好在哪兒？”
舜華說：“用色特別好，感覺很穩(wěn)固，尤其青蛙身上的綠色。是怎么弄的？”
舜華問到王一順得意之處，他不禁笑了，說：“施加石綠之前，我先上一道淡礬水，等它干透了，用布擦一下，看看顏色穩(wěn)固不穩(wěn)固。不穩(wěn)固就修補(bǔ)一下，等穩(wěn)固了再上石綠烘染，然后再加一道淡礬水，用布擦一下?！?/p>
玉娟說：“這幅畫怎么處理呢？”
王一順說：“裱起來，沒事自家欣賞一下?！?/p>
那幅畫當(dāng)天就裱起來，掛在鋪?zhàn)永铩?/p>
第二天賀生來給王一順拜年，還未進(jìn)門就說：“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
王一順把賀生迎進(jìn)來，說：“我正準(zhǔn)備去你那兒?！?/p>
賀生大笑，說：“鮑老板一早就給我打電話，說酒店生意特別紅火，大堂那幅風(fēng)水畫真是不錯。他想請你再畫一幅，布置在餐廳，也要那么大的，丈二匹紙?！?/p>
王一順說：“好啊?！?/p>
賀生說：“鮑老板還想要高雅一點(diǎn)兒的，顯得更上檔次。他的酒店也要接待作家教授，安排學(xué)術(shù)活動，那個會議室，還有一部分客房，掛文人畫更對客人胃口，總共要三五十幅，叫我替他物色，初八那天送過去挑選。你跟蓬萊八仙說一說？”
王一順說：“真是大好消息?！?/p>
賀生飲一口茶，注意到掛在鋪?zhàn)咏锹淅锏摹堵犕堋罚挥傻镁投⒆×?，說：“這一幅，不會是你畫的吧？字是你的，筆法也像?！?/p>
王一順微微一笑，說：“你覺得怎么樣？”
賀生過去細(xì)看一番，說：“真想不到你有這一手。等初八那天，和別的畫一塊兒送過去，看鮑老板中意不?！?/p>
八仙的畫，存貨實(shí)在不缺。王一順先跟舜華說一說，又跟芒果老人說一說，兩天工夫就收到好幾十幅。
王一順賣畫是常事，八仙賣畫卻是罕有的。舜華頭一次分到“潤筆”，小部分是她的，大部分是外公的。悟澄師的畫也賣出去幾幅，他不是有畫送給畫友們嘛。
八仙決定慶賀一番，也要感謝王一順和賀生，就在芒果老人家設(shè)宴。
席間談到龔雨軒，蓬萊仙姝說：“要是得意先生還在，不知道有多得意?！?/p>
王一順對舜華說：“你外公那幅《赤壁圖》，還有《天籟》，鮑老板想看一下?！?/p>
舜華連忙搖頭，說：“那兩幅不賣的，我爸爸給我媽畫的那幅也不賣?！?/p>
王一順說：“好，好，不賣不賣。各位，你們以后多畫些，掛在我鋪?zhàn)永?，有的客人不愛‘老三樣’，正好還有你們的畫，免得空跑一趟?！?/p>
滿歸說：“以后兩種畫我都學(xué)，也掛起來讓人家挑。”
王一順說：“你一直在學(xué)啊，別以為我不知道?！?/p>
第二十二章" 南國奇花
過了元宵節(jié)，丹青街的芒果開花了。別看芒果花小得不起眼，一般人都不曾留意它們長了五瓣，也不曾留意花心孕育出綠豆似的小果，但今年芒果花開得特別多，遠(yuǎn)看滿樹籠著淡黃色的霧，落花在地上鋪了勻勻的一層，轉(zhuǎn)成褐色、黑色，掃起來如同泥土。人們呼吸著芒果花粉嘟嘟的香氣，都說：“今年芒果逢大年呢。”
一眨眼就到清明，這天上午蓬萊六仙一起去墓園，相約各自帶上新作，在得意先生墓前品評，王一順和滿歸也去了。
得意先生墓旁的小柏樹發(fā)了新枝，長高了。給外公奠酒的時候，舜華雙頰不禁春溪潺潺。
野茅散人說：“評畫吧，評畫吧?！?/p>
大家都把畫拿出來，先看舜華的。那是《天臺小景》，得意軒棚架上三角梅正在怒放，仿佛著了火一般，棚架下卻空無一人。
蓬萊仙姝也落下淚來，連忙又擦去，笑著說：“佩玉生畫得這么好，我應(yīng)當(dāng)高興才對?！?/p>
餐霞子說：“這幅畫雖然沒有題詩文，意思卻傳達(dá)得很充分，睹畫思人。”
煙波客說：“還要努力，將來考到高等學(xué)府去深造，那時候得意先生就得意揚(yáng)揚(yáng)了。”
第二個看滿歸的，畫的是幾棵芭蕉，色彩的運(yùn)用比過去又長進(jìn)了。
接下來看大人的。芒果老人的正是芒果花，題為《果期在望》。煙波客的是《漁父》，一艘小漁船漂蕩在海天之間。蓬萊仙姝的是《摹于非闇玉蘭黃鸝》，白花黃鳥，婀娜典雅，勾勒罩染，細(xì)致入微。餐霞子的是平遠(yuǎn)山水，《鄉(xiāng)居》。野茅散人的是人物，《春醉》。王一順的是自家旁邊那棵古榕，沒有題跋。
芒果老人說：“這棵古榕守護(hù)你們家?guī)状?，你總算對得起它了?！?/p>
王一順說：“我比你們差遠(yuǎn)了?！?/p>
芒果老人嘆息一聲，說：“我們這幾個，悟澄畫得最好，卻不知去哪兒了。去年立秋雅集，還說今年清明要去他那兒看禾雀花呢?！?/p>
餐霞子說：“小蓬萊也不遠(yuǎn)，我們?nèi)タ椿ò?？上次賣畫，悟澄的錢你們叫我保管，我早想送到公坑寺去?！?/p>
一行人乘公交車抵達(dá)小蓬萊，然后徒步登山。沿路古木遮天蔽日，除了常見的榕樹、紫荊，還有假蘋婆、山牡荊。百鳥載飛載鳴，一只紅頭啄木鳥咚咚咚咚在樹上干活呢。小溪順著山勢蜿蜒，成群的蝴蝶抖動翅膀在溪邊飲水，有一只居然飛到舜華頭頂，不舍離去。
這一路鳥語花香，也有不少落葉飄零。常說秋風(fēng)掃落葉，解落三秋葉，其實(shí)秋葉有不少能熬過冬天見到春光，兀自戀戀不舍掛在枝上，直至新芽萌發(fā)這才讓位。大伙兒上到山腰一個坳子，離坳口還有幾十米，只覺得異馥撲面，精神為之一振。進(jìn)去就見到了禾雀花，比胳膊還粗的藤條蛇蟒一般凌空飛舞，掛著成百上千串酷似小雀的花兒，一串一串密密麻麻，沉甸甸的，如同萬鳥云集，散發(fā)著奇異的芬芳—那種芬芳不像尋常花香那樣輕柔甜蜜，叫人沉醉，而是略帶辛辣，催人清醒，感慨于季節(jié)必然的更替。
滿歸又跳又叫：“真像小鳥，還有喙子呢！”
大伙兒過去細(xì)看，原來滿歸說的是花柄。禾雀花在藤上的時候，擠得那么密，花柄不容易瞧見，而那落在地上的一般都不帶柄。蓬萊仙姝說：“我們來看了多少回也沒有發(fā)現(xiàn)喙子，還是小孩兒眼睛利?！?/p>
有的花兒掉落在地，色如烏血，舜華蹲下去拾在掌心，花瓣肉嘟嘟的，仿佛不幸從窠巢墜亡的雛鳥，舜華就輕輕放入土坑，用落葉蓋住。滿歸也來撿落花，一只蜜蜂正在花心吮蜜，肚子一縮一鼓，受到驚嚇就飛出來，反倒把滿歸嚇一跳。
一個和尚一步一搖從山徑下來，正是悟明師，跟蓬萊七子都相熟，老遠(yuǎn)就說：“各位來看花啊?！?/p>
餐霞子上前抱拳，說：“悟澄師回來沒有？”
悟明師雙手合十，說：“人沒有回來，但有一幅畫寄回來，就掛在客堂?！?/p>
大伙兒趕緊去看畫，那是一幅中堂，標(biāo)題叫作《訪道》，高近兩米，長有一米。峰巒巍峨，云霧繚繞，上齊天際。山石層層暈染，用卷云皴法。樹枝參差虬曲，以蟹爪勾勒。小徑溪泉時隱時現(xiàn)，一位僧人踽踽獨(dú)行。
芒果老人說：“行萬里路，道法自然，不錯?。∥虺螏煵徽撗劢缧亟?，跟過去大不一樣了。”
舜華指著畫上的僧人，說：“悟澄師畫的是他自己?！?/p>
滿歸說：“一個背影你就認(rèn)得出來？”
舜華說：“雖然只是背影，神氣像他，再說他背著黃布包呢?！?/p>
滿歸再看一下，說：“啊，真是他?！?/p>
煙波客說：“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到哪兒了，叫他回來?！?/p>
悟明師說：“他行蹤無定，又沒有手機(jī)，只能等他打電話來?！?/p>
餐霞子說：“也不用找他，時候到了，他自然會回來?！?/p>
舜華心兒怦地一跳，不由得想，爸爸媽媽不定什么時候也會回來吧……
時光的翅膀從來不會停下，它輕輕一扇，一個學(xué)期又過去了。舜華考上了五邑中學(xué)，其余五仙一個一個都來道賀。
野茅散人送來一支茅龍筆，有掃帚那么長。舜華雙手舉著筆，說：“這么大啊……”野茅散人說：“筆越大，你將來越有出息。”
餐霞子送來一個文具盒。舜華從來沒有用過那么精美的文具盒，帶密碼鎖的，搖一搖嘩嘩響。餐霞子把密碼告訴舜華，說：“你等我走了再打開?！辈拖甲与x去之后，舜華打開文具盒，發(fā)現(xiàn)里頭不只有文具，還有一個紅包，鼓鼓的。
芒果老人送來一冊精美的筆記本，一刀宣紙。那筆記本扉頁題了詞：畫畫要得意，讀書也要得意，唯有做人不可得意。
煙波客送來一套運(yùn)動服和一雙運(yùn)動鞋。舜華試了試，衣服大了一號倒不要緊，問題是鞋子緊了。她想了想，把鞋底的墊子抽出來再試試，剛剛好。
蓬萊仙姝送來一個新書包，里頭裝著一套學(xué)習(xí)資料，還帶舜華下了一回館子。
玉娟仍然與舜華夜夜同眠，一夜一夜變得更加寶貴—五邑中學(xué)所有學(xué)生都要住校，新的學(xué)期，玉娟和舜華只能是周末聚一聚了。
那天深夜，玉娟在熟睡中被舜華推醒，燈光里，只見舜華跪坐在床頭，一臉慌亂，且?guī)е邼?/p>
玉娟說：“是不是做噩夢了？別怕，夢是反的?！?/p>
舜華說：“阿姨……床單……”
玉娟這才發(fā)現(xiàn)，在舜華睡覺的位置，床單有一塊小小的紅斑。玉娟剛剛醒來，神志不很清晰，還以為那是三角梅的花苞，伸手一摸，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玉娟莞爾一笑，說：“沒事，把床單換一下就好。”
她倆換下床單，舜華說：“我想洗個澡?！?/p>
舜華洗了澡又洗了床單，玉娟就幫舜華把床單晾起來。月亮大得出奇，不僅床單的花紋看得分明，棚架上的三角梅也現(xiàn)出花紅葉綠。那些衰疲多年的盆花，這一年長得特別好，此時也在月光下呈現(xiàn)各自的顏色，那一盆四季桂特別好聞。清風(fēng)從湖上款步而至，似乎把粼粼的波光也送過來了。
玉娟說：“半夜里鬧這么大的動靜，幸好還沒有在學(xué)校住宿?！?/p>
升初中，住校，這是舜華期待已久的事情。她對玉娟充滿了依戀，玉娟夜夜來陪伴卻又讓她難為情。但此時提到這個話題，她的依戀又壓過了她的難為情。她仰頭凝視玉娟，只見那豐滿的面頰映著月光，潔白而又光滑，就像貝殼一樣。她不禁抱著玉娟的胳膊，說：“就算在學(xué)校住宿，我也會時時想你?！?/p>
玉娟低頭聞一下舜華潮濕的發(fā)香，說：“滿歸不如你懂事，上了中學(xué)，你仍然要督促他學(xué)習(xí)?！?/p>
舜華嗯了一聲，輕輕笑起來。
玉娟說：“你笑什么？”
舜華說：“那天上午我收到錄取通知書，想問一問滿歸收到?jīng)]有，走出古巷里，望見王叔叔在大榕樹下教訓(xùn)滿歸，滿歸低著個頭。我趕緊轉(zhuǎn)身，以為滿歸沒有考上五邑中學(xué)。誰知道，不一會兒滿歸跑來報喜，原來他也考上了。我問滿歸，為什么你考上了爸爸還訓(xùn)你？滿歸說，就是考上了才訓(xùn)呢，考不上要挨鐵尺?！?/p>
玉娟也笑了，說：“郵遞員到古巷里送信，本來要從丹青街過呀。那天上午我們先收到通知書，我問郵遞員有沒有你的，他說有—你的通知書我們比你還先看到，只是沒有拆信封?！?/p>
舜華說：“太好了，我和滿歸小學(xué)是同學(xué)，初中又是同學(xué)?！?/p>
第二十三章" 新生
開學(xué)那天，玉娟帶著滿歸和舜華來到五邑中學(xué)。
報了到，領(lǐng)了校服、迷彩服、床上用品和洗漱用品，玉娟先安排好滿歸，然后就送舜華去女生宿舍。
她倆進(jìn)入宿舍，舜華一眼就看見趙萍。別的舍友都來了，不是穿著校服，就是穿著迷彩服，聚在一塊兒吃零食說笑，只有一個獨(dú)自在墻角下鋪整理被褥。
舜華正跟趙萍打招呼，墻角那個女生跳過來，拉著舜華的手，眼中閃著快活的光，說：“是你！”
舜華說：“彩虹！你也考到這兒來了。”
王娟說：“你們怎么認(rèn)識？”
舜華說：“去年國慶節(jié)我在彩虹家住了好幾天?！?/p>
玉娟十分歡喜，對舜華說：“我還擔(dān)心你到了新學(xué)校，環(huán)境陌生呢?！?/p>
彩虹說：“我倒是叫家里人好不擔(dān)心，上川島就我一個在這兒讀書。我外公說你也考到這兒，沒想到居然同班同宿舍。你睡我上鋪吧，我倆挨著?！?/p>
舜華說：“周末倘若你不回家，正好住我家?！?/p>
彩虹說：“我外公也這么說?！?/p>
玉娟把舜華的床上用品放到彩虹上鋪，彩虹就爬上去打理。
趙萍說：“快試一下新衣服呀，舜華?！?/p>
舜華就試校服，女生校服是藍(lán)白二色的連衣裙，腰部恰到好處往里收縮。舜華過去的衣服碼子總是偏大，穿上這身校服十分合體，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成語：亭亭玉立。
玉娟看了舜華正面，又看側(cè)面和背面，看得舜華不好意思。
趙萍說：“你們那時候沒有校服嗎？”
玉娟說：“有是有，不如你們的好看?！?/p>
新生報了到，宿舍安排好，當(dāng)天就不必回去，從第二天開始，新生要參加軍訓(xùn)，為期半個月。
第三天下午，玉娟發(fā)現(xiàn)滿歸的電子表落在家里，就想起給滿歸送過去。學(xué)校統(tǒng)一作息，有沒有電子表關(guān)系不大，其實(shí)玉娟是找個理由去看一看軍訓(xùn)罷了。當(dāng)她再次來到五邑中學(xué)，新生都在操場上，每個班級都有海軍戰(zhàn)士當(dāng)教官，正在進(jìn)行隊列訓(xùn)練。
兩三百個學(xué)生，清一色的迷彩服，一眼望去仿佛一群青蛙，哪能找到滿歸和舜華呢？玉娟就先找班主任，每個班級，那班主任都在一邊監(jiān)督。
玉娟找到初一（3）班班主任，一眼就認(rèn)出兒子來了—他正沖自己眨眼睛，可是身子站得筆直。
接著玉娟找到初一（1）班班主任，就找到了舜華，女生站在最前排，舜華又是其中最俊秀的。舜華像是沒有看見玉娟，然而，等到教官下令解散的時候，舜華就像小鳥一樣飛過來，比滿歸跑得還快。
來的路上，玉娟買了兩支冰激凌，用塑料袋裝好，藏在手提包里。此時她脧一眼操場上的教官和老師，小聲說：“許不許吃冰激凌？”
滿歸說：“怎么不許呀，小賣部還有賣?！?/p>
玉娟就把冰激凌拿出來，哎呀，天氣那么炎熱，她在操場邊看了好久，兩支冰激凌都快化掉了。
但是滿歸和舜華非常高興。
滿歸說：“還是媽媽好。”
玉娟說：“爸爸也疼你的，昨天晚上他還說，五邑中學(xué)的老師很嚴(yán)，怕你受不了。我說，再嚴(yán)的老師還有你嚴(yán)？”
舜華說：“叫王叔叔放心好了，滿歸在新學(xué)校吃得開，今天上午軍訓(xùn)休息的時候教官叫他表演雙節(jié)棍，昨天（3）班班主任叫他參加迎新畫展。”
玉娟就問滿歸：“?。磕阍趺礇]有回家取畫？”
舜華說：“他有不少畫放在我家，昨天傍晚我請了假回家取畫，我也參加了畫展?！?/p>
玉娟說：“在哪兒展出？帶我去看看。”
畫展地點(diǎn)，那是教學(xué)樓門廳，上百幅作品掛滿了墻壁。
到了這兒，滿歸說：“考考你的眼力，能不能認(rèn)出哪兩幅是我和舜華的？”
玉娟把目光那么一掃，就認(rèn)出舜華的來了：“這一幅，別人認(rèn)不出我還認(rèn)不出？得意軒的天臺?！?/p>
原來舜華送展的，正是《天臺小景》。
滿歸說：“我的呢？”
玉娟這面墻瞧瞧，那面墻瞧瞧，指了三四幅，滿歸和舜華都搖頭。
玉娟就說：“要是你畫‘老三樣’，我倒認(rèn)得?！?/p>
滿歸說：“你再想想，去年我參加蓬萊七子的雅集……”
玉娟立時指著那幅《芭蕉圖》，說：“這幅？這兒是在蘭園，要是你不說，我真看不出來。”
新學(xué)期，第一次畫展評比，時間放在軍訓(xùn)結(jié)束那天。結(jié)果公布出來，一等獎里有丁舜華，二等獎里有王滿歸。
“……丁舜華同學(xué)獲得一等獎，為班級增了光……”上第一節(jié)晚自習(xí)的時候，班主任容老師正在表揚(yáng)舜華。
一位胖滾滾的中年人塞在前門那兒，沖容老師微笑著說：“我找丁舜華?！彼樐敲创螅舛嗟枚巡幌?，笑起來就往下掉。
有的同學(xué)竊笑起來，不知是誰說了一聲“天蓬元帥”。
容老師連忙示意舜華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舜華朝前門走去，心里在嘀咕，這位是誰呀？我不認(rèn)識……
“天蓬元帥”退到走廊上，等舜華到了跟前，他端詳著舜華，說：“龔雨軒老師是你什么人？”
“是我外公?！?/p>
“哦……”“天蓬元帥”搓了搓肥大的巴掌，“到我辦公室去?！?/p>
一進(jìn)辦公室，舜華就明白了，“天蓬元帥”是美術(shù)老師。這兒到處擺著石膏模型、畫架、顏料和紙張，墻上擠滿字畫，門后掛著幾件臟兮兮的工作裙。
“天蓬元帥”叫舜華坐下，給舜華倒茶，然后坐在舜華對面，說：“那幅《天臺小景》，我一眼就認(rèn)出是得意軒，我在那兒學(xué)畫的日子不短。我父母是園林工人，經(jīng)濟(jì)條件不大好，你外公不收我的學(xué)費(fèi)，還經(jīng)常留我吃飯。那時候你媽媽也才你這么大……你外公有沒有跟你說？”
舜華搖一搖頭。
“我不該姓朱，又長這么胖。但是你外公喜歡我……慚愧啦……你外公去世我聽說了，正好我家里有事情……”
朱老師臉上現(xiàn)出紅暈，看了看他的鞋。
舜華就叫了一聲：“朱老師……”
朱老師雙手抹一把臉，抬起頭說：“你加入丹青社吧，五邑中學(xué)丹青社，不錯的。”
舜華說：“初一就我一個嗎？”
朱老師說：“迎新畫展得了獎的，都有資格參加。”
周六上午，舜華才吃完早飯，朱老師就登門了。
“我有東西要送到丹青王裝裱，順帶也看看你。”進(jìn)門的時候，朱老師是這么說的。然而看到他自行車前頭的籃子里裝著一大袋糖果，后頭的貨架上綁著一紙箱橘子，舜華就明白這話恐怕要倒過來說。
進(jìn)入客廳，朱老師看到墻上兩位老人的遺像，立即鞠了一躬，說：“老師，師母，我來遲了……”他情緒有些激動，四下看看，又說：“多少年了，《赤壁圖》還在，古琴還在……以前我就在這兒吃飯，師母總給我夾菜。上樓看看吧，那是我們學(xué)畫的地方?！?/p>
二人上了樓，朱老師在畫案邊坐下，抬頭望著棚架，說：“那時候，棚架剛搭起來，種什么植物你媽媽還叫我們出主意呢。有人說種牽牛花，有人說種五角星花，是我說三角梅花期最長?！?/p>
舜華就望著朱老師，眼也不眨，說：“你有我媽媽的消息嗎？”
朱老師輕聲說：“會畫畫會彈琴的，天涯海角都要尋找同道。我有幾個搞藝術(shù)的朋友在歐洲，慢慢幫你打聽?！?/p>
周一回到學(xué)校，丹青社舉行新學(xué)期第一次社員大會，朱老師任命舜華為副社長。丹青社的老規(guī)矩，初一、初二、初三各設(shè)一名副社長，掛帥當(dāng)社長的，正是朱老師。
對丹青社，朱老師那是熱情洋溢，每逢周末就帶社員出去寫生。有的社員因各種原因去不成，下周到了學(xué)校，那真要扼腕嘆息。以丹青社的名義到郊外寫生，游山玩水，那多快樂呀，而且還有收獲。
舜華不只是在丹青社很快樂，在班上也很快樂。
她這樣的家庭情況，沒有哪個老師會帶著好奇向她打聽什么。
有一次開家長會，玉娟以家長的身份出席，班上有好幾個同學(xué)來自東湖小學(xué)，他們的家長見到玉娟，沒有一個覺得驚訝。“你怎么來了？”“啊呀，你待舜華真好。”像這樣會叫舜華尷尬的話，誰也不說，似乎玉娟就是舜華的家長。
大人們，還有同學(xué)們，用善良與真摯筑成一個溫柔體貼的小世界。而當(dāng)舜華覺察到的時候，她只有對每個人報以微笑，只有更勤奮地學(xué)習(xí)，更樂觀地生活。她以這種面貌置身于班級之中，就像晨光照進(jìn)樹林，又像清泉滋潤草地。
一天晚自習(xí)，容老師來到教室，見同學(xué)們相處融洽，學(xué)風(fēng)優(yōu)良，不禁就說：“我最喜歡我們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你們知道為什么嗎？”
同學(xué)們都看著容老師。
容老師就背誦起來，聲音特別響亮。同學(xué)們都笑著，一起背誦：
“親愛的同學(xué)，衷心地祝賀你，成為我校一名新生。希望你在校期間提升品德，暢游學(xué)海，健康成長，度過美好而充實(shí)的初中生涯?！?/p>
這是錄取通知書上一段話，誰不知道呢？
到半夜里，彩虹怎么也睡不著，聽見上方老有響動，就爬上床梯，只見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隱隱發(fā)光。
“出去走一走？”彩虹用氣聲說。
“哎。”舜華輕聲答應(yīng)。
這所校園室外到處栽花種草，道路都有喬木或者花架遮蔽。建筑外墻和屋頂爬滿藤蔓，不留空隙。所有的窗臺和走廊都種著三角梅，舒展著修長的枝條。初秋的風(fēng)柔柔吹拂，植物們默默地散發(fā)芬芳，夜蟲正在歡快地歌唱，月亮在天宇中盡情地傾瀉光華。她倆手牽著手，喁喁低語，在夜色的寵愛中流連忘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