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軍劉得勝
從此八路軍就來了。
八路軍的主力到了咱老家的郭城鎮(zhèn)上。父親說,貼出布告來了,先說事,后面落款寫著名字,司令員、政委、副司令員、副政委、參謀長。父親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把名字數(shù)出來。一個都沒說錯。
父親說,八路軍的司令員開會時給大家說,都說膠東這地方現(xiàn)在不太平,太平了我還不來,我來了就叫它不太平!
司令員果然帶著他的隊伍,把膠東攪得天翻地覆。
父親說,老百姓對這個司令的傳說可多呢!都說他渾身武藝,早先在少林寺出家時練的。要想從少林寺出來,那就得打出來。這個司令就是打出來的。是從后門打出來的。
我問,從后門打出來是厲害還是不厲害呢?
父親說,不知道。
說他聽過司令員講話,那是在鎮(zhèn)上開大會。
開大會都在鎮(zhèn)西南邊的河灘里,扎個臺子,底下好多人,中間是穿灰軍裝的部隊上的人,兩邊是老百姓。老百姓聽說開大會,都趕去看,他們要看看八路軍,也要看看那個厲害的司令員。河灘里擠滿了人,靠近河灘的房頂上也站了人,連樹上都爬著人。
演戲也在大河灘里。那時八路軍的劇團也來了。父親說,有國防劇團和前線劇團。國防劇團演話劇,還有小歌舞,節(jié)目有《血戰(zhàn)雷神廟》,這是講牟平雷神廟戰(zhàn)斗打鬼子的,有揭露敵偽壓榨淪陷區(qū)老百姓的《半升米》,有揭露皖南事變陰謀的《望江南》,還有動員參加八路軍的《劉金福參軍》。小歌舞里“水兵舞”好看,父親說,幾個女孩子戴著船形帽,白衣服黑裙子,跳得很整齊。前線劇團主要是演京戲,也叫平戲,有《打漁殺家》《紅娘子》和《精忠報國》什么的。八路軍的劇團經(jīng)常出來演,老百姓愛看,劇團里有專業(yè)的演員,比村里農(nóng)閑時自己擺弄著唱的要好多了。父親說,那會兒鎮(zhèn)上也有自己的劇團,都是業(yè)余的,里面有布店的會計、網(wǎng)莊的伙計、當鋪的二掌柜,常聚在一起排個戲,一演三里五里的都去看,晚上點著汽燈演,都覺得好。有時候也會請外地的劇團來演,還要給他們搬箱,箱子里都是戲裝,還要搭臺子,一下子唱五天戲,旦角都是男的,沒有女的,都覺得演得好,但是叫八路軍的劇團一比,那就不行了。
父親說,八路軍的劇團里,有一些原來是趙保原那里的,趙保原也有劇團,演員是專業(yè)戲班的,叫八路軍拉過來了。后來鬼子掃蕩,環(huán)境艱苦了,八路軍劇團里有一些年紀小跟不上隊伍的,就被精減下來,有的來上小學,他們學校來了三個男的一個女的,都上低年級。平常住老鄉(xiāng)家,跟著房東的孩子叫爹叫媽叫爺爺奶奶。三個男的一個叫王明生,一個叫馮慶志,一個叫馮慶星。女的叫王桂清,跳過“水兵舞”。馮慶志和馮慶星是弟兄倆,演戲時大家都叫他倆大胡鬧和小胡鬧,真名倒不叫。大胡鬧和小胡鬧跟頭翻得好,有時候用根繩子吊著,在空中翻,有時候在地上翻,翻得跟大車輪子似的,看了沒有不叫好的。都說大胡鬧和小胡鬧從小練功,童子功,幾歲就在地上鋪著被子練。晚上睡覺也不能睡床上,得睡地上,地上鋪上麥秸草,再往上澆水,就睡在澆透水的濕麥秸草上。
我問父親,為什么要睡濕麥秸草上呢?那多難受!
父親說,都傳說,睡濕麥秸草腰會變軟。
不會吧。
會!玉米餅子用水一泡,是不是就變軟了?
還有這個道理?!
說王明生和王桂清在劇團里唱唱歌跳跳舞,當小演員。等形勢緩和了,王明生又參軍走了。后來父親離開了學校,就沒再見他們。解放以后,父親碰到王桂清,王桂清還在部隊文工團工作,改了名字。她說王明生當了偵察員,聽說渡江戰(zhàn)役時犧牲了。父親說,大小胡鬧也有下落,都在,一個在劇團,一個在藝術館做群眾文化工作。
司令員講話前,劇團先演了戲。
然后司令員出來講話。
司令員說話喜歡揮拳頭,父親說,那會兒年紀小,離得又遠,也聽不清他說的什么。也不知道說了太平我不來,我來不太平?jīng)]有。就是看見他在戲臺子上走來走去,有時候掐著腰,有時候揮拳頭。
底下的人發(fā)出陣陣掌聲。
八路軍就大聲地喊口號,聲音響得不得了,像風雷頂上打雷,把樹上的鳥都驚得撲拉撲拉亂飛。
父親說,他又去東樓子姥娘家。東樓子村住了八路軍。戰(zhàn)場泊村也住了八路軍,以后才知道,司令員率領的膠東軍區(qū)機關就駐在戰(zhàn)場泊,這一帶成了膠東八路軍的核心活動地區(qū)。
住在東樓子的是八路軍主力十三團。
父親說,其實東樓子就住了十三團的一部分,那時膠東區(qū)黨委針對日軍要消滅八路有生力量的陰謀,采取以營連為單位、分散活動、分區(qū)堅持的方針。十三團就以營連為單位,分成好幾個部分,分散到各地,東海也有,西海也有,主力部隊帶地方武裝打仗,這樣叫敵人捉摸不定,所以到處都是十三團打鬼子的消息。姥娘家也住了八路軍。姥娘騰了一鋪炕給他們住。八路軍可好呢,說話很和氣,也不派飯,就在院子里壘個鍋灶,自己做飯吃。不像趙保原的兵,還有那些司令,進了村就給各家各戶派飯,還要吃好的,把老百姓的糧食都吃光了。八路軍見了老人都叫大爺大娘,叫小孩子都叫小弟弟小妹妹,從來不見吹胡子瞪眼的。他們的武器也好,有四挺重機槍,兩挺水壓的、兩挺九二式。還有四門炮,兩門八一、兩門八二。
還有大騾子,是專門拉炮用的,到時候拉著炮就走。這會兒不用拉炮,大騾子就幫著老百姓干活。當時正好收麥子,戰(zhàn)士就牽著大騾子,一趟一趟地給老百姓從地里往家里馱麥子。
老百姓可高興呢!
父親說,十三團有一挺馬克沁重機槍,大家都叫它“老黃?!?。馬克沁重機槍是水壓式,射擊時要往散熱套里裝冷水,用來冷卻槍管,要不然槍管就打紅變軟了,子彈會卡殼,甚至炸膛。包裹著槍管的散熱套是黃銅鑄的,亮光閃閃,看上去像黃牛油光水滑的皮毛。它參加了很多次戰(zhàn)斗,干活也像賣力的老黃牛,一按扳機就哞哞叫,一點不偷懶,所以都這么叫它。這挺重機槍還是當初雷神廟戰(zhàn)斗后,膠東區(qū)黨委的第三軍攻下蓬萊城,在大軍閥吳佩孚家的老宅子里繳獲的。后來老黃牛就歸了十三團。有一次,部隊被日偽軍偷襲,轉移過程中,把老黃牛丟了。為了奪回老黃牛,團長和政委帶著部隊,又殺進敵人陣地,終于把老黃牛奪了回來。但是在撤退途中,遭到鬼子和偽軍的伏擊,團長犧牲了,政委受傷被俘,后來也犧牲了,還有許多指戰(zhàn)員也都犧牲了。
父親說,軍人把武器看作自己的生命,尤其在抗戰(zhàn)期間,咱八路軍的武器不好,機關槍更是少,所以都把命豁出去,也要保護自己的武器。
八路軍把這些武器都擺在場院里,父親他們都去看。
馬克沁重機槍三條腿抓著地,穩(wěn)穩(wěn)地站在同伴中間,黃銅的身子在太陽底下發(fā)著耀眼的光,顯得特別威風,真像一頭威風凜凜的老黃牛!
八路軍就在場院里操練,父親在隊伍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
誰?
是剩!
剩也看到父親了,但只是朝他眨眨眼睛,繼續(xù)走步伐。
等訓練間歇,剩走過來。
剩對父親說:“來住姥娘家?我尋思能見到你……”
父親說:“剩!”
“我現(xiàn)在叫得勝,”剩說,“八路軍劉得勝!”
“得勝,劉得勝……”抬頭看,八路軍劉得勝穿著灰色的軍裝,挺著胸脯,肩著槍,可精神呢!
父親和剩,哦,得勝聊起天。得勝把月牙坡打仗的事給父親詳細說了。得勝說,那天老盯著孫天喜,等他發(fā)信號,孫天喜老攆烏鴉,烏鴉老是飛上飛下,分神了沒搶到第一槍,要是搶到,那個鬼子肯定跑不了。剛裝好第二發(fā)子彈孫天喜就叫撤了。說孫天喜知道自己的實力,原本就是想偷襲一下,打了趕緊撤。可是沒料到鬼子的騎兵太快,跑了沒多遠鬼子就追上來了。跑慢的區(qū)丁就遭了難。剩見鬼子騎兵沖過來,把槍一丟,從地堰上跳下去。月牙坡背面坡陡,地堰高,馬跑不起來。他仗著身手好,連著跳了幾個地堰,甩掉了鬼子,鬼子開了幾槍也沒打著。剩下了坡又涉水過河,上了戰(zhàn)場泊西邊的葫蘆頂,藏了好大工夫,聽戰(zhàn)場泊沒了槍聲,才敢出來。還大著膽子又去戰(zhàn)場泊看看。那會兒戰(zhàn)場泊的房子還冒著煙,好多人哭得呼天搶地,地上一攤一攤的血,還有倒在地上的人……說后來遇到八路軍的部隊,他要參加。首長了解了情況,就把他收下了。問名字時,說大名誰誰誰,小名叫剩。首長說,剩不好聽,我看叫得勝!首長拍拍他的肩膀,說,八路軍戰(zhàn)士劉得勝!劉得勝兩個腳后跟一碰,說,有!這個跟著孫天喜練過。
我摸摸得勝背的那桿槍。得勝把槍從肩膀上拿下來,咔咔地拍著槍說:
“怎么樣?三八大蓋,繳鬼子的!”
“你繳的?”
“倒不是,”得勝搔搔頭皮,“早晚我要繳一支……”
得勝還帶我去看了老黃牛!
重機槍的射手告訴我老黃牛怎么操作,哪里是準星,怎么按壓扳機。還給我看帆布子彈袋里的子彈。
我心里癢癢的,問能摸一下嗎?我覺得要是能摸一下,那我回去后,就能給村里的小孩吹吹了,他們都沒見過老黃牛,更別說摸摸了。
那位射手笑著點點頭。
我伸手摸了摸老黃牛的身子。涼涼的,特別光滑!
“對了,”得勝說,“能見到金紡?”
“能!”我說。
“你明天再來一趟吧?!?/p>
得勝又去訓練了。
我第二天再去看得勝訓練。他在隊伍里走得很帶勁,夸夸夸夸。刺殺時就像下山的小老虎,腳把地跺得咚咚響,場院里騰起陣陣煙塵……
休息時得勝過來,從兜里掏出個東西給我。
是兩個子彈殼,特別大的子彈殼,過去沒見過。
得勝說,給金紡一個,云香你自己留一個,這是老黃牛的子彈殼……
父親說,我把子彈殼交給金紡,金紡很吃驚。我給他說了?,F(xiàn)在的情況。金紡吭吭哧哧好像有話要說。我說有話就說。金紡說,那個方瓜的事情……我說早都知道是你。金紡說,我不敢承認啊,怕他揍我……
我知道,膠東的十三團后來成了華野九縱,一路攻克了濟南,打過長江,解放了上海,里面應該就有八路軍劉得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