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庶民
“河東人物氣勁豪,三晉學者如牛毛?!鼻叭酥Z足見山西歷代人才之盛,然而,新時期的書法、篆刻復興,山西執(zhí)風氣之先的前輩不過數人而已,且已陸續(xù)謝世。太原水既生(1928—2021)先生道浚德淵,氣深學泓,于書法、篆刻皆開三晉一代風氣者,尤其以篆刻藝術享譽當代印壇,卓立于藝林殆無疑義。
黃質《古印概論》曾曰:“一印雖微,可與尋丈摩崖、千鈞重器同其精妙?!贝私陨钭R印學者心領神會之語,水既生先生的篆刻創(chuàng)作博達精粹,氣象雄厚,得香留晚節(jié)之氣,尋丈摩崖之勢,為可證賓虹翁所言者。
水既生先生為當代山西印壇翹楚。早在學童時期便迷戀上了篆刻,20世紀40年代所作便已可觀,五六十年代篆刻淪為寂寞之道,而山西鍥而不舍、樂此不疲者,唯水既生、高壽田等數人而已。日積月累,弸中彪外,其人品、書品、印品俱臻高境。他精于古文字學與篆書,于詩文繪畫研究有素,天分工力融而化之,以之入印相得益彰,其印風亦由書風奠定了基本面貌,加之其自創(chuàng)的寬刃長柄銳鋒大刀,治印猶如庖丁解牛,郢匠揮斤。開一代風氣,滋三晉印壇。其獎掖后學,誨人不倦,為山西篆刻藝術的普及與提高作出了巨大貢獻,當代山西有成就的中青年印人,鮮有不受惠于先生案前者。
水既生先生的篆刻出入先秦兩漢,汲取鄧石如、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等流派印之精華,探源競流,熔鑄自我,風采肅然,卓然獨立。其字法略變其書法結字之意,以其鮮明的個人特點成為篆刻風格的主要構成要素。在刀法、章法甚至制作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今日印壇,個人字法風格的確立,無疑是印人成熟的最為重要的標志,而字法也是最能體現作者綜合素質的篆刻要素。只有具備了獨立品格的印人,其作品才具備美學意義和藝術價值。水既生先生的篆刻藝術風格、品位、蘊涵、技巧等,或可用樸厚、雅正、深穩(wěn)、精熟八字略加形容。
1.風格樸厚。一個印人能否稱得上篆刻家而并卓立于印史之中爭得一席之地,關鍵是看其能否有不同于前人的真正屬于個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以形成個人的藝術風格,當代印壇除少數有識之士在進行著藝術創(chuàng)造的認真思考外,很多人沉浸于一種彌漫無節(jié)的反文化傾向之中,表現為追逐時尚競相模仿,徒具形式,毫無意蘊。雖然動心駭目以驚俗眼,卻千人一面?zhèn)€性泯滅。水既生先生能于紛囂的印壇中沉潛守真,深入傳統(tǒng),合以己意,入古出新。挖掘契合于自己氣質稟賦的基因,以自己的才情個性進行風格化的語言原創(chuàng),終于樹立起質樸茂密、雄厚暢達的個人風格,成為獨樹一幟的“水家樣”,尤其是篆刻在向大眾藝術轉型的過程中,能于流風逐波中卓然自立,遠離囂嘩浮掠,堂堂正正不問塵俗,使其風格取向一直沿著樸厚端雅的方向完善,絕無今日印壇風行的阿今取容于時、俯仰勉從于俗的時弊。
2.品位雅正。水既生先生身為陶瓷藝術專家,一生與雅結緣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況且其于書畫詩文皆精研深習,進退從容。他的篆刻雄厚古樸,氣韻沉郁,于豪放中求深致,于致密中求靈動,淳粹精雅的用刀、樸茂厚重的線條、疏密強烈的章法共同構成了一種雋雅典正的品位。隨著年齡的增長,水既生先生治印斂光收焰,隨意所適。他為藝特別強調人品,于篆刻亦然,他在《篆刻啟蒙歌》中曾說:
篆刻雖小技,學問淵源深。
技法雖重要,人品是靈魂。
印章豈例外,高風出高門。
養(yǎng)成浩然氣,出手自不庸。
勸君多讀書,勸君重操行。
胸懷為祖國,有志事竟成。
后來應居上,力爭攀高峰。
3.蘊涵深穩(wěn)。篆刻能從實用的印章發(fā)展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并歷久不衰,除了其獨特的形式美與藝術語言之外,深厚的文化積淀與人文意蘊是其藝術深度與厚度的重要支撐。當代篆刻進入大眾文化語境之中,在展覽機制的催動下,由重內涵轉向了重形式,由重敘事轉向了重表現。技巧膨脹,思想萎縮,形式與內容毫不相干。一股反文化傾向彌漫印壇,一些不知篆刻為何物者甚至以殉葬用的滑石印那種殘破敷衍的形式為書畫家刻姓名印,豈非咄咄怪事!水既生先生以其對傳統(tǒng)文化與古文字的深刻理解,把篆刻藝術中所積淀的文化涵蘊與象征意義予以準確闡釋,寓于字法、刀法、章法等表現語言之中,把中國文化和藝術中的儒雅風度、深穩(wěn)骨氣和自強不息、積極向上的樂觀精神,寓于方寸之中,使其印作瀏亮典麗,韻律鏗鏘。藝術內蘊涵于作品之中,猶如“草色遙看近卻無”,然而滋養(yǎng)于印事發(fā)而為光澤,故其篆刻端雅雄峻,啟迪后學,翼垂翅展,澤被三晉。
4.技法精熟。篆刻藝術的技法,不僅僅是一種手工技能,其中也包含了人的靈性,是通向藝術的津梁。篆刻藝術的技法本質上是一種揭示方式,它承擔著篆刻家在真善美的創(chuàng)造中思想與行為的真切傳達,將篆刻家的生命存在物化為可能、可視的凝固軌跡。水既生先生的篆刻創(chuàng)作以其書風入印,字法精粹,筆意甚強,將甲骨、籀文、秦刻、漢篆融而化之。結體茂密,線型厚敦,神采凝練,渾厚華滋。章法以古璽、漢印這兩種經典為基調,強調大疏大密,留紅布白合節(jié)中律。于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之處,如聞風動鈴響,樂音悅耳。他的運刀亦異于別人,尤其是治大印,長刀寬刃,鋒銳勢疾,加上行刀時的提按擺動,使其運刀既有著鐘磬撞擊的金石韻味,又有著行筆的律動與圓潤。如太阿入匣,龍泉收鞘,雖深含不露而銳氣四射,彈性自在。單刀直下時,淋漓痛快,如輪扁斫輪,大匠揮斤。作小印可細如毫發(fā),纖微畢現,精粹高妙,神與意會。
近幾年,多有以陶瓷印面世而頗為自得者,其實早在20世紀60年代,作為陶瓷專家的水既生先生便以陶瓷制印了,之所以這種歷史上早已被工匠使用過的材料未能流行,是因為與后來的文人治印大異其趣,故文人篆刻家不屑為之。以玉治印,水既生亦為能手,因其工藝性多與文人心性不合,故偶爾為之而已。篆刻家是以印章作為自己對人生體驗和審美理想的圖像,向人們展示自己心靈與性情的。心無罣礙則能手暢刀爽,朱白分布中韻律鏗鏘,線條起伏中感情激蕩……一方方充滿靈性與穎悟的印作,都是篆刻家生命與智慧的結晶。
水既生先生的書法,早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便已受到國內外同道的關注。我學習書法、篆刻,受啟蒙于山東任(熹)曉麓。1982年我由山西回濟南探親,當任曉麓先生得知我要到太原工作時,便向我建議到太原去拜訪水既生先生。其實二位前輩不相識,只是在1981年全國第一屆書法篆刻展覽中,水既生先生的一幅大篆作品引起了任曉麓先生的注意。任先生曾對我說,水先生的金文寫得很好,你如果能去太原,可以向他問學。1983年我到太原鐵三局文化宮做美工,逐漸了解了水既生先生的書法、篆刻等藝術,可以說,大篆是其書法創(chuàng)作的代表書體,其中尤以金文最具代表性。
水既生先生的書法,篆、隸、真、行皆研習有素而尤著力于篆書。他認為:“作書如不知字學,徒事筆墨技法之探索,任寫到何境,依然是俗格?!薄白鲿斡r留意文字之正確應用”方能避免“上愧對古人,下愧對來者”。(《水既生書法篆刻選后記》)從甲骨文、金文到戰(zhàn)國古文、簡策,再到秦刻漢篆皆踔絕不群,取法超邁,氣息淳古,韻味雋雅。其作品藏筋骨于遒麗,標豐神于勁健。甲骨精整端凝,筆意刀韻融合無間;金文如云卷霓舒,從容自由;小篆婉轉遒健,體修筆爽;漢篆以金文筆法出之,結體致密,章法謹嚴,或如古藤老松,或如霽月秋水。水既生先生的金文創(chuàng)作,喜用肥筆濃墨,以增其爛漫華滋、血肉豐腴之姿,而澀筆頓挫、飛白律動又增強了作品的視覺張力與線質的對比。觀之如接太行元氣,如掬汾水真精,水流云動,氣象萬千。
水既生先生學深識廣,他曾將朝鮮《陟州東海碑》中的古文奇字一一考釋,糾正前人錯訛,并將前代學者俟考的“不可識者十三字”(清人曾紀澤跋語)一一考證詳釋,解決了書史研究中的一道難題。其對篆書與古文字研究之深,于此可見一斑。
水既生先生為山西朔州人。書法、篆刻皆無師自通。孩童時期便對刻印產生了興趣,一入門便覺甘之如飴,對鄧石如、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等以及古璽漢印心摹手追,樂此不疲。書法從八分楷法而上溯大、小篆,臨池不輟、無間寒暑。加之與美術、考古、陶瓷等研究相互陶染,齊頭并進相得益彰,故能定力深沉,蠲滌塵俗,超拔流風。曾任山西省輕工業(yè)廳科技處總工程師,山西省玻璃陶瓷科學研究所總工程師,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委員會委員,中國古陶瓷研究會理事,山西省工藝美術學會常務理事,山西省考古學會常務理事,政協山西省第六屆委員會委員,山西省書協理事等,有多項研究成果發(fā)表和出版。
水既生先生為中國書協會員。他是山西省書法組織最早的發(fā)起人之一,早在1965年便有作品參加在日本舉辦的“中國現代書道展覽”,入選全國第一屆、第二屆書法篆刻展覽等多種大型展覽,出版有《水既生書法篆刻選》(1991年紫禁城出版社出版)。著名古文字學家張頷譽之為“既生同志一生治印,書法作品甚多,其所有印章拓模更為豐富,集英薈萃,蔚為大觀?!薄暗豆P相當,得益兩兼……其作品渾然天成,毫無雕飾,渾厚古樸,極具周秦金石韻味。”(《水既生書法篆刻選·序》)
近年來在印壇上風行的陶瓷印,水既生先生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便已刻治過。今天我們還能在《水既生書法篆刻選》中撿得數方,如“金石壽”“長壽”“自有所樂”等。水既生先生是陶瓷專家,曾任山西省輕工業(yè)廳科技處總工程師,也是三晉古陶瓷研究的權威,他是制作陶瓷印的行家里手,尤于磁州窯研究至深,熟知陶瓷全部工藝流程,非今日印壇一些以陶瓷印炫世的“票友”可比。水既生先生認為篆刻家于陶瓷印可偶爾為之,但陶瓷印不像壽山、青田等石印材那樣“善解人意”,能更好地傳達作者的筆意刀韻。工藝的成分多了,作者通過風格與技法所表達的人文意蘊便會被部分遮蔽而受到損失。陶瓷印的稚拙、奇趣等表現是與其材質的特性相關聯的。水既生先生治陶瓷印,便特別注意個人書法風格與筆意的傳達。
玉印在古代也是常用的印材,但刻制難度較大,古代玉印多是由玉工來制作。文人篆刻中使用玉材、象牙、銅材則較少,因為這些印材硬度相對較高。水既生先生早年曾刻過一些玉印,材質大都為青白玉,硬度在摩氏7°左右。水既生先生刻玉印時用的是小號刀具,約1cm寬,0.4cm厚,單面開刃,合金鋼刀頭??讨螘r,先用刀尖突破印面,然后靠指腕的力量穩(wěn)、準、狠地推進。最后修飾一下,使線條整潔肅括、挺健爽俊,以體現玉印特有的質感與美感。附圖“既生”“樂陶”等印即為其早年所作。
水既生先生平時治印用的是2cm多寬、0.7cm厚、20cm長的單刃大刀,故自己戲稱“大刀派”。曾作“大刀派”一印,邊款曰:“余治印不拘流派,慣用寬面厚身平頭單刃刀,寬六分,長七寸,或戲為大刀派……”所作多取法于古璽、漢印與明、清流派印。格調古雅,風度秀逸,使刀如筆,勁健婉轉,明快中見樸厚,爽利中見茂密,誠為三晉老一輩印人中的翹楚。古文字學家張頷稱譽道:“精于篆刻者必先深于書法,既生同志刀、筆相當,得以兩兼。我嘗見其篆刻所用之刀,既大且重,其施用于分寸之地,如運干將切泥,須臾立就。其作品渾然天成、毫無雕飾,深厚古樸,極具周秦金石韻味。”(《水既生書法篆刻選·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