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痛苦

林夕

那一年，全國殘疾人運動會在濱城召開。午休時，我和同事一邊吃飯，一邊談?wù)撚嘘P(guān)殘疾人的話題。

“在所有的殘疾中，我覺得失明最痛苦?！蓖抡f道。

我略微思索了一下，頷首贊同：“的確，別的殘疾可以借助醫(yī)學(xué)器具來替代，多少可減輕一點殘疾的痛苦?？墒敲と瞬荒埽瑳]有什么可以代替眼睛。”

“在先天盲和后天盲中，我認為后天盲更痛苦。”同事又說。

“不對，我認為先天盲更痛苦。他們從生下來就看不見，不知道天空和大海的顏色，而后天盲的人卻曾見過。”我反駁說。

“正因為他們曾見過，得而復(fù)失，所以才更痛苦?！?/p>

我倆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們認識的人中沒有盲人，又不能貿(mào)然跑到街上攔住一個盲人去問，所以只好作罷，各自保留意見。時間長了，也就漸漸淡忘了。

前不久，我寫小說把身體弄出了毛病，朋友介紹我去一家診所按摩。診所是一對盲人兄弟開的，他們不僅醫(yī)術(shù)高明，性格也很開朗。每次去都有說有笑，除了眼睛看不見，其他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很快，我們就熟了，我知道了他們的身世。

很奇怪，兄弟倆的父母、祖父母中沒有盲人，可是哥哥剛生下來時眼睛略有光感，到一歲時就完全失明了。弟弟在17歲時患青光眼視力減退，先后做了三次手術(shù)，最后還是失明了。兄弟倆的身世一下就讓我想到多年前和同事爭論的那個話題。

我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問了他們。

還好，兄弟倆并不生氣，他們笑著告訴我還是后天盲更痛苦。在他們認識的所有后天盲的人中，大部分都曾經(jīng)有過自殺的念頭，可是先天盲的人中少有。他們生下來就看不見，以后也看不見，已經(jīng)習慣了，認為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并不怎么痛苦?？墒呛筇烀さ娜司筒灰粯?，特別是剛剛失明的時候，就像突然間掉進無底的深淵，特別恐懼、絕望，那種痛苦無法用語言形容，簡直是生不如死。

我這才知道，原來是我錯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又說：“假如──我是說假如，在先天盲和后天盲中選擇一樣，你們一定會選擇先天盲吧？”

沒等哥哥作聲，弟弟搶先開口道：“不！假如能夠選擇，我當然要選擇健康。如果一定要在先天盲和后天盲中選擇一樣，那我寧愿像現(xiàn)在這樣──后天盲?！?/p>

“為什么？”我疑惑不解。既然后天盲更痛苦，為什么不選擇痛苦少一點的方式呢？

“因為，我雖然現(xiàn)在是盲人，但曾經(jīng)看見過，所以依然能看見──”

“依然能看見？”我更加不解。

“是的。在夢里，我看見天空、大海，它們是那么藍，像鉆石一樣。不，比鉆石還要藍。別人的夜是黑色的，而我的是藍色的。為了這個，我寧愿承受那些痛苦?！?/p>

我感覺自己的眼中一陣濕熱，不是同情，是感動。

的確，沒有人喜歡痛苦。但是，如果快樂需要用等量的痛苦做代價，那么，我也愿意像這位盲人兄弟一樣，選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