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鴻
響晴的天。
樹場上一絲風(fēng)兒也沒有,太陽掛在當(dāng)空,毫不吝嗇地把全部熱量傾泄下來,炙烤得各種蟲子們拼了命地鳴叫。
大青揮舞著鐮刀,輕巧地繞過樹苗和高出來的樹墩,隨著單調(diào)的唰唰聲,一片片半人高的蒿草便仆倒在山坡上,半尺高的樹苗就會顯露出來。
汗水從全身的每個毛孔中不停地鉆出來,衣服黏乎乎地貼在身上,騰騰地冒著熱氣,一群蒼蠅不屈不撓地在熱氣中翻騰。大青時而晃晃腦袋,甩一甩頭上的汗珠。
這是一片百畝大小的樹場,伐光樹木的山坡上,開春時栽上了落葉樹苗。雜草們沒了樹蔭的遮蔽,便開始瘋長。特別是到了伏天,幾場雨一下,長得更加肆無忌憚。
為了包下一片樹場,大青跑了外號孫大耳朵的孫隊長家四五趟。孫大耳朵總是打著官腔說:“樹場都包完了,還是等明年吧?!?/p>
大青明白了他的路數(shù),湊錢買了兩瓶好酒送給他。孫大耳朵假裝推辭半天,還是把酒收下了:“你家的情況我知道,我一定想法給勻出一塊來。你弟弟這回要是考上了大學(xué),就成了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了,我這臉上也跟著有光?。 ?/p>
兩天后,孫大耳朵找到大青說:“我磨破了嘴,差點兒把腿跑斷,好說歹說,總算在黑瞎子溝給你摳出一塊樹場,入了伏你就去干吧。”
大青連連道謝。雖說黑瞎子溝離家將近二十里,但有錢掙,總比在家歇伏強。
上山第一天,弟弟也跟著大青到了樹場。剛干了半天,手里的鐮刀就被一塊石頭崩了個豁口。
大青說:“鐮刀豁了還能磨出來,要是掃到腿上可咋整?”
弟弟不好意思地看著大青:“我小心點就是了?!?/p>
大青說:“算了,你找個涼快地方待著吧。”
弟弟噘著嘴不吭聲。
大青想了想,試探著問:“媽和我始終都沒敢問,你,這次考得咋樣?”
“估計,沒啥問題?!钡艿苷f。
大青嘿嘿笑了:“那你就成了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了?!?/p>
弟弟的臉紅了:“哥,恐怕成不了。”
“咋了?”大青不解。
“我的幾個志愿都填了中專。”弟弟說。
“啥,你說啥?”大青直愣愣地盯著弟弟,“你為啥一個大學(xué)都不填,是不是怕考不上?”
弟弟咽了口唾沫,吭吭哧哧地說:“我尋思,念中專時間短,好早點畢業(yè)掙工資?!?/p>
“你呀,你呀,我可說啥好呢!”大青的眼里一下蓄滿了淚,“我和媽拼著命地想法掙錢,就是為了供你上大學(xué)。你考不上那沒法,可明明能考上,為啥要報中專??!”
弟弟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我看你和媽實在太苦了,就是,就是想早點掙上錢?!?/p>
“你真是太不爭氣了?!贝笄嗪莺莸闪说艿芤谎郏瑥街睋]起了鐮刀,不再理會弟弟。弟弟抹了抹眼淚,找出磨刀石,磨起了那把崩壞的鐮刀。
中午吃飯時,大青看著弟弟滿手的血皰和曬暴皮的臉,冷著臉說:“明天你就別來了,還是在家?guī)蛬尭牲c啥吧。你這樣子到了大學(xué),噢,是中專,不得讓同學(xué)們笑話?”
“笑話就笑話,我不在乎?!钡艿艿目跉夂軋远?。
大青說:“你這個樣子媽看了能不心疼?”
“我尋思著能多幫你干點兒,你就能少受點兒累?!钡艿苷f。
大青說:“我多干幾天就成了,反正這伏天也干不了啥。再說了,你畢業(yè)以后就回不了農(nóng)村了,幫這幾天有啥用?”
第二天,弟弟還想來,硬讓大青給留在了家里。
大青在樹場上機(jī)械地?fù)]動著鐮刀,突然感覺天色變暗,蟲鳴聲也變得稀稀落落。抬頭看去,陰云已經(jīng)涌滿了天空,隨著幾聲悶雷炸響,豆大的雨點便潑了下來。
大青咧嘴笑了笑,把鐮刀揮得更快了。
十幾分鐘后,雨停了,滿天的陰云變魔術(shù)似的沒了影子,熾熱的陽光又鋪設(shè)開來。
大青脫光身上的衣服,掛在一棵小樹上晾曬,然后,又操起了鐮刀。
太陽偏西時,大青遠(yuǎn)遠(yuǎn)瞭見山下有人影晃動,急忙穿好快干透的衣服。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弟弟。
弟弟喘著粗氣說:“哥,我剛從縣里查榜回來,考上了。”
“考上了好,是哪個中專???”大青的話有些冷。
弟弟說:“哥,是南開大學(xué)。”
“南開,大學(xué)?”大青緊緊地盯著弟弟,“你填的不是中專嗎,這怎么?不是騙我吧?”
“哥,我沒騙你,是媽和班主任孫老師商量,把我的志愿給改了?!钡艿芗拥卣f。
大青怔怔地看著弟弟,好一會兒,猛地把他抱起來,接連轉(zhuǎn)了好幾圈,哽咽著說:“走,咱們現(xiàn)在就回家,我要痛痛快快喝頓酒?!?/p>
剛?cè)胍痪牛粋€叫宋奎的關(guān)里人來到村里,在村東廢棄的墳場轉(zhuǎn)悠了半天,租下了老光棍二寶的一間房子。二寶一個人住在村邊三間簡陋的草屋中,養(yǎng)著五六只羊。
宋奎的出現(xiàn),引起了村民的好奇。聽說他要在墳場捉獾子,村長便去勸阻,說:“那些墳存在了上百年,雖然無主,可沒人敢打那里動物的主意,動了就會有災(zāi)禍纏身。”還講了村里人劉大捕捉墳場里的狐貍暴病身亡的真實例子。
宋奎聽完,只是笑笑,說:“墳場的事,二寶都跟我說了。我別的不動,只抓獾子。這東西禍害莊稼,也沒聽說成精啥的。獾子皮好,不僅能做衣服,墊在屁股下面還不得痔瘡?!币姶彘L不自覺地摸了下屁股,宋奎又說:“到時我送你幾張熟好的獾子皮,用上就覺出好了。另外,再給村里留幾罐獾子油,讓大家隨便拿。”
村長想了想,答應(yīng)下來。當(dāng)時一張質(zhì)量好的獾子皮,價值五十多元。
墳場中大大小小的洞穴很多,幾乎每個墳包上都有。宋奎的眼睛很毒,瞇眼看上一會兒,就能分辨出獾子的巢穴,知道里面是否有冬眠的獾子。然后在洞口邊上挖出一條三四米長、半米深、二三十公分寬的溝,用一根細(xì)長的竹竿一點一點往洞里探。
竹竿觸碰到正在冬眠的獾子,獾子很快就會醒來。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下,有的獾子急于逃跑,便頂著竹竿往洞外鉆。宋奎抓著竹竿的手感覺到了這種變化,便快速抽出竹竿扔到一旁,操起一棍木棒緊盯洞口,待獾子露出頭來,這根木棒就會又準(zhǔn)又狠地砸過去,重?fù)糁?,獾子會?dāng)場斃命。
有的獾子被竹竿捅醒后,會猛地把竹竿咬斷一截,縮在洞里,怎么捅也不動。但巢穴受到攻擊,大多蜷縮在洞里的獾子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險,再不敢安心在洞里冬眠了。面對絕境,唯一的辦法就是逃出去。也許十幾分鐘,也許一個小時,也許是更長時間,獾子會突然從洞里躥出來,即使宋奎擊打不及,逃出的獾子也基本會掉進(jìn)事先挖好的溝中。
其實,那個挖好的溝是為獾子準(zhǔn)備的陷阱。獾子的腿很短,半米的深度就很難跳上去;三四米的長度又太短,根本不夠助跑起跳的距離;而二三十公分的寬度,只能容下它們的身子,跑到溝的盡頭,是無論如何也轉(zhuǎn)不了身的。當(dāng)然,也有極少的獾子出了洞口沒能掉進(jìn)溝里,直接逃掉了。如果溝口再向前挖上一小段,就能確保獾子掉到溝里,但那兒是墳?zāi)梗吮I墓的,沒人敢在上面動土。
宋奎在墳場幾乎每天都有收獲,有時候甚至能捕到三四只獾子?;氐蕉毤遥汩_始剝皮。宋奎捕捉獾子,為的就是這張皮子。入九的獾子最為肥碩,也是身上絨毛長得最好的時候。宋奎剝皮時非常小心,寧可多割些油脂,也絕不讓皮子有一點兒損傷。剝完皮,宋奎把獾子身上的油脂取下來,放在一口小鍋中慢慢熬煮成治療燙傷、燒傷的最好藥品——獾油。剩下的獾肉則剁成塊,丟進(jìn)一口大鍋里,放上幾樣調(diào)料燉起來??焓鞎r揭開鍋蓋,立刻滿屋飄香。這香味飄散到村里,有些嘴饞的人便會循著香味來到二寶家,和宋奎坐到一個桌上喝起酒來。
宋奎能吃能喝也能說,他說他家里那邊也有獾子,只是數(shù)量很少。春季忙完農(nóng)活兒閑下來,他也捉獾子,只不過那時的皮子不值錢。除了冬天,獾子都非?;钴S、兇悍,像在墳場上挖溝的方法基本起不了作用。獾子出了洞就會四處亂竄,用棒子很難一下打著。于是就準(zhǔn)備一把鋼叉,追著獾子用鋼叉插。反正皮也不值錢,就是煉點獾油,吃點肉解解饞。這時候捕獾危險性很大,為了逃命,獾子會主動發(fā)起攻擊,見啥咬啥,鐵鍬甚至都能咬穿。捕獾人必須千萬小心,一旦讓它咬上,麻煩可就大了。
連著三年,宋奎在一九時都會到村里來,過年前帶著熟好的皮子回家。
第四年小年那天,宋奎帶著工具來到墳場,準(zhǔn)備最后捉一天獾子就回家。二寶照例趕著羊去看熱鬧。
宋奎挖好溝,用竹竿往一個洞里探,然后拽出竹竿,持著木棒緊盯洞口。不長時間,洞里有了動靜,宋奎也將木棒舉了起來,正準(zhǔn)備打下去時,一個人的頭骨竟然從洞里一點點探了出來。二寶媽呀一聲跑到一棵樹后,偷偷向這邊觀瞧。這時,頭骨已經(jīng)全部出了洞口,下面是獾子的大半個身子。獾子頂著頭骨出洞不遠(yuǎn),便跌進(jìn)了宋奎挖好的溝里,頭骨也隨之甩了出去。獾子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溝的盡頭,竟然慢慢從溝里爬了上去,不緊不慢地向別的墳包爬去,看不出絲毫驚恐和慌亂。
宋奎直勾勾地看著獾子消失后,才回過神來,扔掉木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溝里的那個頭骨鄭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后用雙手將頭骨恭恭敬敬地捧起來,塞進(jìn)洞中,用竹竿小心翼翼地往洞的深處捅。一個多小時后,宋奎確定已將頭骨捅進(jìn)了棺材中,便收拾好工具,徑直走出了墳場。
第二天早晨,天剛見亮,宋奎就趕到了墳場,到昨天的那個墳包前插上三炷香,燒了一大摞黃紙,又磕了三個頭。待三炷香燃完,便回到二寶家取出行李物品,沿著公路,匆匆向村外走去,從此,再沒有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