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寺之冠”永寧寺塔

張叢博

穿越邙山重重隧道，進入洛陽偃師境內(nèi)，道路兩旁那一座座雜草叢生的土丘，許多是當年帝王將相的墳冢。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漢魏洛陽城與它的締造者命運一樣，埋在了綠油油的麥田之下?？赡苁菚r光開的一個玩笑，城里那座高度空前絕后的木塔——北魏洛陽永寧寺塔，也被埋進了“墳冢”。

如今緊鄰隴海鐵路的那一方塔基遺址，在沒有被現(xiàn)代考古發(fā)掘之前，千百年來示人的面目是一座土丘。這樣的土丘在洛陽太過常見，以至于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們幾乎未曾注意到它。清代乾隆年間，洛陽知縣龔松林甚至草率地定之為漢質帝劉纘“靜陵”。

也正是這毫不顯眼的土丘，讓這座“殫土木之功，窮造型之巧”的永寧寺塔遺址得以留存至今。

北魏熙平元年（公元516 年），年僅六歲的孝明帝元詡即位，其母靈太后胡氏臨朝稱制，實際控制北魏政權。在當時王公貴族爭相禮佛的狂潮中，她發(fā)起建造了宏偉的皇家寺院永寧寺。

帶我們“重返”永寧寺的是《洛陽伽藍記》。這部北朝杰作是東魏遷都鄴城十余年后，撫軍司馬楊衒之重游洛陽、追記劫前城郊佛寺之盛而撰，第一篇就是《永寧寺》。

永寧寺寺址北距宮城前門閶闔門僅一里之隔，東臨洛陽城中軸線銅駝大街。寺內(nèi)的標志性建筑是九層永寧寺塔，“架木為之，舉高九十丈，有金剎復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師百里，已遙見之”。

關于塔的高度，文獻記載不一，有研究者根據(jù)文獻記載結合發(fā)掘資料，推測約為136.7 米。我國現(xiàn)存最高的木塔——山西應縣遼代木塔通高67.31米。永寧寺塔比之不僅早了500 多年，高度也是其兩倍。

營造如此恢宏土木，自然會招來反對議論，但這難不倒善于玩弄政治的胡太后。楊衒之在《永寧寺》中寫道：“初掘基至黃泉下，得金像三十軀，太后以為信法之征，是以營建過度也?！本虻鼗?，得金像，在今天看來，這很可能是她動用“圖讖命符”之說，借助“天意”平息民怨的一種手段。

一切如胡太后所愿，永寧寺塔聳立在了讓后世無限憧憬的絲綢之路東方起點漢魏洛陽城。塔身懸掛鎏金銅鐸，共達一百三十枚，高風永夜，“寶鐸和鳴，鏗鏘之聲，聞及十余里”。

其時，西域沙門、禪宗初祖菩提達摩來到洛陽后，見永寧寺金盤炫日，光照云表，歌詠贊嘆“實是神功”。他“口唱南無，合掌連日”，自稱活了150 歲，走遍了世界各地，“極佛境界，亦未有此”。

北魏熙平二年（公元517 年），永寧寺塔建成之后，胡太后攜孝明帝登塔眺望，發(fā)現(xiàn)“視宮中如掌內(nèi)，臨京師若家庭”，下令禁止一般人攀登。不過，楊衒之有幸在河南尹胡孝世的陪同下曾登上了塔頂，他放眼俯看，不由感嘆：“下臨云雨，信哉不虛！”

北魏永熙三年（公元534 年）二月，木塔為雷電所擊，最初是從第八層燃起，天剛亮時已火勢兇猛?！鞍傩盏浪?，咸來觀火，悲哀之聲，振動京邑”，甚至有3 個僧人當場投火而死。孝武帝派羽林軍千人救火，仍無濟于事，火經(jīng)三個月不滅，“周年猶有煙氣”。

這座古代木結構建筑之最，僅僅存在了18 年。

永寧寺仿佛是北魏的晴雨表，興盛時是王朝輝煌的象征，沒落時是政權飄搖的見證：

北魏孝昌四年（公元528 年），先是胡太后鴆殺孝明帝元詡，接著權臣爾朱榮興兵攻洛，并在河陰（今滎陽）溺死胡太后和幼帝元釗。這場“河陰之變”后，爾朱榮在永寧寺駐兵。

北魏永安三年（公元530 年），孝莊帝不滿爾朱榮專權，設計絞殺。爾朱榮侄子爾朱兆攻打洛陽，俘獲孝莊帝，這位天子被鎖在永寧寺門樓上示眾。

北魏永熙二年（公元533 年），又一權臣高歡登場，消滅爾朱氏的勢力，殺北魏重臣楊機于永寧寺。后來成為北齊王朝奠基人。

在永寧寺被焚毀的當年十月，“京師遷鄴”，北魏政權隨之覆滅。

永寧寺塔無疑是北魏高光時刻的見證者，盡管短暫，卻留下了千年唏噓。站在永寧寺塔遺址之上，觸摸著殘存的夯土臺基和燒結的泛紅夯土塊，不由念起宋人司馬光的千古慨嘆：“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p>

那么，永寧寺塔是依靠怎樣的結構，在1500 年前竟能建到百余米高？重見天日的永寧寺塔遺址，殘存的塔基猶在，文物考古工作者通過勘查發(fā)掘，揭開了高塔筑建的密碼。

據(jù)介紹，木塔原來建筑在一座約百米見方的夯土基礎之上，基座為正方形，長寬各約38.2 米，高2.2 米，內(nèi)為夯土，四壁以青石鑲包，從外面看，像一座青石臺基。臺基四面皆置“漫道”，以供人上下。

木塔底層用124 根方柱構成，方柱一般為0.5 米見方，分作五圈排列，組成方形柱網(wǎng)。方柱之下皆墊以礎石，主要為疊置三塊礎石，厚度合計達1.8 米，大大增強了穩(wěn)固性。最外圈為“檐柱”，每面十根，共40 根，“檐柱”之間筑有土墻，厚1.1 米。根據(jù)殘墻及白灰地面的現(xiàn)狀，也找到了文獻中“三門六窗”的設置。第四圈“明柱”以內(nèi)，均以土坯壘砌，形成了一座土坯與木柱混合砌成的實心體?！伴苤迸c“明柱”之間構成回廊式殿堂。實心體面闊20 米，現(xiàn)存殘高3.7 米。在實心體的東南西三面土坯壁上，砌有5 個弧形龕。最內(nèi)一圈為“中心柱”，共16 根，四根一組，組成堅固的中心柱網(wǎng)。

在了解了永寧寺塔的結構之后，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建筑師唐克揚在《洛陽在最后的時光里》中說，在技術上，永寧寺塔倒掉可能與美國“9·11”事件中遭襲擊的世貿(mào)大廈崩塌原因類似：構成塔心柱的夯土本身并不能燃燒，可是土木混合機構內(nèi)的木柱在高溫下炭化，失去了支撐作用，就如同世貿(mào)大廈的鋼結構融化不再能支持原本還堅固的樓面網(wǎng)架，“土崩而瓦解”。

一批精美的彩繪泥塑造像殘件也在永寧寺遺址被發(fā)現(xiàn)，所幸因大火的烘烤，一些殘件得以保存至今。這些泥塑造像多溫婉含笑、典雅靜謐，這種喜從心生、潔凈無言的笑容，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和心靈震撼，令人頓入淡定、超然之境界。

其中，一件殘缺的北魏泥塑佛面造像，被評為洛陽九大“鎮(zhèn)都之寶”之一。造像眼眉、臉頰以上都已缺失，但那豐滿鮮活的臉龐、挺直高頎的鼻梁、輪廓清晰而柔和的嘴唇，依稀流露出寧靜、雍容與慈祥，引人無限遐想，讓它擁有了“東方的蒙娜麗莎”的美譽。

殘缺的佛像，殘缺的永寧寺塔，殘缺的漢魏洛陽城……也許歷史注定殘缺，可佛像嘴角的這抹微笑，依舊溫暖著今天的人們，那是跨越古今對于“永寧”的美好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