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的詩[組詩]

■ 雅 各

基 因

早晨起來

窗臺上落滿了厚厚的雪

用手指在上面寫，畫

寫的什么？畫的

什么

心仿佛是空的，像窗戶敞開

有人早早就在院子里

堆起雪人

他們樂意如此

人，總是有創(chuàng)造人的欲望

用雪，這么白

這么容易消失的東西

也用墨，那么黑

那么不容易消失的東西

鶴已經(jīng)飛走

高大的白楊最先落光葉子

水蠟燭把它的白花揚得到處都是

只有荷的衰微耗盡了你的耐心

秋分過去小雪過去

霜來過了，雪來過

它們依舊立在水中

像鶴已經(jīng)飛走，只把腿留在這里

有一股力量在水下，泥中

支撐著它們。在夜晚

這股力量會拖著這些殘斷的桅桿

在黑暗中航行

誰知道這支艦隊到過哪里

而在白天，它們只呈現(xiàn)給人以衰敗之美

像一片棚戶區(qū)：有一天你在那里看到

坍塌的教堂已在那地下重建

出 院

從醫(yī)院回來的時候已是很晚

我們的房子在黑暗中

一團陰影

一縷燈光滲到我們的院子里

那是鄰家太陽能路燈為我們鋪設(shè)了

一座白色的小橋

小心翼翼地，我們跨過去

牲畜圈里傳來輕輕的喘息

打開門

我們進入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們歸來如客人

又像是已經(jīng)走到人世的盡頭

打量我們最后的住所

我們的孩子已經(jīng)熟睡

甜蜜地呼吸如瓷器微微透著光

祝 福

二十三號

同病房的老人出院

臨行前

他同我們一一告別

祝我們

身體健康，生活幸福

相逢僅一日

此去即是永別

一個老人對陌生人的臨別贈言

就如他對這個世界的遺言

他八十九歲

耳聾

已聽不見我們大聲的祝福

或許，他已被祝福過

不再需要祝福了

金字塔印象

擺脫一個詩人就像擺脫一場風暴。在我

還沒有成為我之前

我是別人

我又是不了別人

海上航行的人把帆視作靈魂

可見靈魂都是要

千瘡百孔的

當水手在風暴中熟睡

帆輕步，逐一查看他們的夢境

每一個大腦都是一幅神秘的藏寶圖呀

一個年老的水手曾對著帆傾訴

他說只有死在海里才安心

真是讓人驚心動魄讓人

失魂落魄

大海呢，倒是平靜了

像藍色的金字塔

像一道閃電

我是漁者

亦是愚者

在臨去時，那人說

不足向外人道也

眼神溫和

但凌厲

像一道閃電

卻并未照亮我

而志

而尋

而尋未果

往往是照亮樂土的閃電

要到閃電過后

才能看見

往往是閃電照亮的苦澀之地

要到閃電過后

才能看見

風 土

枯干在

院門上，已經(jīng)看不出是

清明插上的新柳

再過幾天

苦艾將接替它們

褪色的對聯(lián)還在墻上

堅持：需要抵御的東西太多了

有人在門上裝上鏡子——

一個有很多美好傳說的國家也會有很多可怖

的傳說

就像寶藏都是由毒蛇守著——

風從遠處吹來，星星垂在頭頂

晚飯后，總有一座院落

總有一個年長者，神色悲憫

他告訴孩子們——

對可怖的，不可信其無

對美好的，寧可信其有

雙 兔

四歲時的高粱飴是假的嗎

但它的甜

是真的

十四歲時的烏梢蛇和它消失的草叢

的夏天

是假的嗎？但恐懼是真的

四十歲懷疑前四十年都是假的

但懷疑是真的

道路已經(jīng)荒蕪，疲憊還在

時間并不如水是

流逝如水

都是回聲，回聲

原來如此的真相是原來不如此

人世如夢所以烏托邦不是夢？

雌兔？雄兔？

一雙假假的詞語跳入一雙假假的眼睛

詩，也就是真

誕生了

閣樓上的聲音

上了年紀的詩人整理他們的詩就像

準備后事

我的祖父去世

留下三間瓦房

和一件長得像他臨終一口氣的棉襖

夠他一米三的兒子穿到

他兒子一米六

甚至還可以再長些，但那口氣

夠不上了

因此，時至今日

他仍舊不放心

他不認識路了

總是被什么絆倒

這就是閣樓上常常有聲音響起的原因

底 片

一個人離開

正是她

在另一個人的記憶里停留——

年齡不會再長了

容顏不會再改了

無論多遠

多久遠

但時光還要把她雕琢

她也會把自己打扮

想想她已衰老，我已衰老

想想她仍青春，我已衰老

肖申克的救贖

寫詩也是

挖地道

夜深人靜

獄卒們都睡了

用針挑土

朝下挖

一個秘密的通道

通往屋頂

在那里

喝啤酒，太平洋的海風

輕撫頭發(fā)

太陽落下山脊

星星

落入眼中

循著歌聲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