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國凡
1
春天邁著輕盈的腳步,走近了山幽水靜的江南。
路邊上的柳樹,吐出了鵝黃的新芽,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著鮮嫩迷人的光澤,優(yōu)雅、秀麗、驕矜、活潑,柔柔地在那里向你微笑。當你從柳樹下走過,它會輕撫著你的頭發(fā),有時也會貼一下你的臉頰,與你玩笑、嬉鬧。春雨潤酥的嫩葉,香噴噴的,那氣味直往你的鼻孔里鉆,你便會情不自禁地張開嘴巴,打一個渾身暢快的噴嚏,肺也歡樂地笑了,身上的血液哩,也像春天一樣地歡快起來。
遠方飛來的燕子,在柳葉間來回穿梭,雄飛雌從,追逐嬉戲,輕盈的翅膀載著它們的理想,繞著農(nóng)家的屋檐和城郊的高樓追逐,尋找夢中的家園,準備著成家立業(yè),筑巢生子,盡情享受生命延續(xù)的歡樂。池塘里的薄冰化了,化成一面明亮的大鏡子,這些準備筑巢的新燕,便成雙成對地對著它梳妝。
從古運河分流出來的無數(shù)小河,穿過寂靜的村莊,帶著笑聲,悠悠地向前流去。由于加強了環(huán)境保護,小河兩岸綠草茵茵,河水清澈見底,一條條小魚顯著黑色的脊背,在清幽幽的河水里游動,陽光將它們的身影映在河床里,自由和快樂便彌漫在這春天的小河。
小橋流水,杏花微雨,“春風又綠江南岸”“吳酒一杯春竹葉”,江南,浸潤著中國人的詩意。
江南的春天,是人間的仙境。
屋后的小河閃著碧藍、清澈的柔波,歡快地撲向河堤,那是一個嚴冬后的相遇,那是一場穿越風雪后的相思,那是一對戀人久別后的熱吻。明亮的浪花帶著戀人香唇的體溫,一次又一次將思念的唇印,留在了小河的堤岸。于是,迎春花開了,如一群明亮的星星,閃著金黃的光芒,在綠色細柔的枝條上跳躍、閃爍。緊接著那幾棵白玉蘭也開花了,白如絹綢,亮如霞云,是一只只迎春的酒杯,迎著春光高高舉起,一直舉入了藍天。那幾棵紫玉蘭呢,也急匆匆地趕來了,她們是春天花海中一群可愛的姑娘,紛紅的小帽,紫色的長裙,可愛極了。河風徐來,林間便發(fā)出古簫之音,婉轉(zhuǎn)柔和,夢囈纏綿,“鶯聲曉,簫聲短,落花不許春拘管。”江南之春,醉人之春啊!
2
天還未亮,我就起床了。
站在這里,可以看見窗外的小河。
這是一條古運河的分支。
逆流而上,不遠便是《紅樓夢》最后一回寫到的那個毗陵驛。
據(jù)有關(guān)史料記載,全盛時這里有驛馬46匹,戰(zhàn)船15只,水手123人,馬夫29名,分管轄區(qū)水路交通,傳遞公文信札事務(wù),直到民國初期的1912年才被撒裁,將驛站房舍改為了惠商客棧。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一部沉甸甸的《紅樓夢》,竟然是在這里作了最后的結(jié)束。
寒雨淹旬不肯晴,
毗陵夜雪坎軻平。
晨窗旋啟飛花入,
卯酒微醺坐盹成。
這句是《我所居兮》古體詩的最后一句,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小說中說,葬母于金陵的賈政先得到賈寶玉中舉又失蹤的消息,接著又知道他自己已被“恩赦”復(fù)職,便趕路回京。
雪夜泊舟毗陵驛,忽見一人,光頭赤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迎著風雪走來。定睛一看,竟是寶玉,向他倒身下拜。父子相見于風雪之中,想世事艱難,人生難測,不免傷感萬分。寶玉此來,并非想與賈政同行,再享榮華富貴,而且是來與父親辭別。剛要對話,忽來一僧一道,挾住賈寶玉飄然而去。賈政無奈,看著風雪裹著兒子遠去的背影,久久獨立于蒼茫之中,還聽到三人中不知哪一個在唱這首《古風·我所居兮》。詩全文如下: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這首詩的作者,應(yīng)該是續(xù)書者高鶚。最后一句的意思是,在白茫茫大雪紛飛的時候,我要回到我原來地方——大荒山去了。
書中寫的是青埂峰下的大荒山。
在我們市區(qū)不遠處的高速公路旁邊,有一座山名叫大方山,作者在書中是不是取其音譯之意?
對于這個地方,雖然已荒棄多年,但我一直著迷,曾經(jīng)做過一些考查,寫過一些文字。就在這次疫情襲來之前,我還專門去過一次。
據(jù)有關(guān)史料記載,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曾多次乘船經(jīng)過或住宿于毗陵驛,也許當時還帶著愛孫曹雪芹?
我每天早晨起床,就在家里靠窗的這塊狹窄的地方晨練。說也奇怪,窗前這條緊連運河的小河,常會將我的思緒帶得很遠。
康熙四十三年甲申(公元1707年),曹寅約47歲,官至江寧織造,也算個手握實權(quán)的省部級大員了。他乘船過此,恰逢大雪,困于驛中,望雪獨飲,心序陡起,便寫下一首《毗陵舟中雪霽》。全詩四聯(lián)八句,前兩聯(lián)是:“寒雨淹旬不肯晴,毗陵夜雪坎軻平。晨窗旋啟飛花入,卯酒微醺坐盹成?!?/p>
曹寅一生寫過很多詩,有學者認為,其中《楝亭詩鈔》中有兩首葬花詩,便是《紅樓夢》中黛玉葬花情節(jié)的來源。
其一《題柳村墨杏花圖》:
勾吳春色自藞苴,
多少清霜點鬢華。
省識女郎全疋袖,
百年孤冢葬桃花。
其二《題王髯月下杏花圖》:
墻頭馬上紛無數(shù),
望去新紅第幾家。
前日故巢來燕子,
同時春雨葬梅花。
現(xiàn)在正是江南春燕歸來,雨葬梅花的季節(jié),我思緒的流水也沿著屋后的這條小河潺潺地流向遠方,流向那廣漠浩大的文化海洋,流向我所知道的人類文明的綠野,流向浩瀚的天空,無垠的宇宙,流向我案頭上的書稿,流向我書柜上那些散著墨香的新書。有時突然想起某篇文章,便停下來,匆匆跑到書桌前去翻書查找,一當確定,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沒有想到這塊狹窄的天地,竟然會給我?guī)砣绱硕嗟臉啡?,引發(fā)出記憶深處那些已經(jīng)或正在被遺忘的東西,身心得到一種從未有的愉悅。
3
說起我的晨練,還有一段“悲壯”的歷史。
我年輕時是個“夜游神”,晚上喜歡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看書,后來就是寫作。這樣折騰久了,便感到腰椎疼痛,不能彎曲,走路腳上無力,上樓梯時關(guān)節(jié)也疼痛。為此看遍了市里的醫(yī)院,醫(yī)生也曾精心為之治療,但都效果不佳。
一日住院,見一位首長從一輛白色救護車抬下,方知也是同樣毛病,專車去上海找了名醫(yī),動了手術(shù)。
我問醫(yī)生,我可不可以也去上海動一刀。
醫(yī)生聽后連連搖頭,他直言對我說,首長是市里專門聯(lián)系的上海專家,你能有這個“門路”?你就是有這個“門路”,我也勸你不要做,這樣的手術(shù)可不是開玩笑,那是要動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搞不好就會癱瘓。
我嚇出一身冷汗,問他還有什么辦法。
他直言相告,像我這種小人物唯一的辦法就是循序漸進加強健身,多鍛煉。
好,說干就干。
我從開始時的伸腿、彎腰、舉臂、散步等單項練習,到后來的太極拳、廣場舞等綜合性運動,一件一件地來,一樣一樣地學,一招一示從不含糊,無論刮風下雨,暑寒交替,從不間斷。二十多年下來,我不僅腰椎間盤不再疼痛,腿腳有力強健,更是成了一名業(yè)余的“武林高手”。
踢腿、抬腿、舉臂,彎腰、出拳、云手、野馬分鬃、白鶴亮翅、摟膝拗步、手揮琵琶……這一招一式不用提醒,不聽音樂,揮灑自如。
疫情來了,雖然不能出門,但健身仍然是我每天必須首先完成的功課。
此時的健身,非彼時的健身,心態(tài)不穩(wěn),效果定會銳減。
這哪是健身,這健的是心?。?/p>
晨練中,我的心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
此時,晨光初顯,大地朦朧,窗外的小樹林子開始蘇醒,鳥兒的叫聲喧嘩、熱鬧,嘰嘰喳喳訴說著昨日的夢境。那是另一個物種的語言,我聽不懂,但我感受得到那種生命的活力與渴望,它們將生命之愛,語言之美,留在了這個春天的早晨。
春日的晨風,用濕漉漉的手,輕輕撫摸著我家的玻璃窗戶,好奇地在那里看著我晨練。
家里健身的這片“空地”,“征用”的是外孫女來家后的活動地盤。前面是一排靠窗的欄桿,經(jīng)常會晾曬些衣物。靠墻還擺了幾盆花草,長得并不茂盛,但總舍不得扔掉,就讓它們在那里喘息。惱人的是有一只書柜豎在那里,巨人一般擠窄了這塊“空地”。身后是一個房間的拉門,上面嵌著玻璃,健身時不敢觸碰。一個漢子要在這樣狹窄的空間里施展拳腳,那真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實在不容易。
然而,這里卻是我的天堂。
這里朝南,陽光充足,溫暖舒適,十分養(yǎng)眼——這里面對著的是那條百看不厭的小河,以及兩岸蔥郁的小樹林,還有河畔正在盡情怒放的野花,五顏六色,斑斕芬芳,嬌羞的倒影在水里形成了一片一片的彩云,隨著河水飄蕩、飛翔。不時還能看見幾個釣魚的老翁,柳下獨坐,依竿垂釣,綠葉撫鬒,香煙裊裊——這是何等浪漫而又抒情的景致。
不遠處的綠化帶已是春光燦爛,花紅葉綠,和煦的春風柔柔地吹著,新嫩的樹綠葉飄著甜絲絲的香氣,發(fā)出童真般的笑聲。那幾樹靠墻的海棠也開花了,細柔的花瓣如一只只倒掛的花瓶,張開喇叭形小嘴,向著如氈的綠野微笑。她太激動了,長長的花蕊竟匆匆地伸了出來,花蕊上那些金黃色的花粉,陽光下閃著快樂的笑意。一只只蜜蜂被迷住了,愛戀地盤旋在她的身邊,嗡嗡地唱著激情的戀曲。
蜂兒不食人間倉,
玉露為酒花為糧。
作蜜不忙采蜜忙,
蜜成又帶百花香。
一只只忙碌的蜜蜂,嚶嚶嗡嗡地繞著那幾株海棠,心中的愛意與歡樂,怎么也唱不完。
人的靈魂竟是如此神奇,再憂郁的沙漠,也會生長出綠色的詩意。
4
晨起,窗外仍然在下雨。
厚重的云層喘著粗氣,移動著笨重的軀體,向屋后的小河上空匯集。
沉沉的黑云,相聚成幾個巨大的“石碾”,在空中滾動著,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那是遙遠的雷聲。我不時伸頭朝窗外看看,當心那些“石碾”隨時都可能滾落下來,掉進屋后那汪潔凈的河水里。
突然,一道刺目的閃電,趕跑了所有的“石碾”,將天幕撕成了幾塊鋸齒形的黑色碎片。天空突然“啪”的一聲巨響,刺耳的炸雷便在屋頂上炸開了,整個樓房仿佛也跟著顫抖起來。粗大的雨點,如鞭子一樣向河面抽去,河里上便發(fā)出了噼噼啪啪的響聲。那粗獷的雨點有些特別——厚實、圓潤,閃著白色的亮光,小河在狂風暴雨的抽打下劇烈地顫抖著……
失去了溫柔與優(yōu)雅,這還是江南的春雨嗎?
是的,這仍然是江南的春雨。
讓我再仔細地聽一聽吧。
終于聽到了,屋檐下仍有燕鳴,風雨中仍有琴聲,誰家的老人還在哼著錫劇《梁山伯與祝英臺》,誰家的女兒正在學唱著評彈,那纏綿的古韻透著吳儂軟語的柔情,隱隱地、緩緩地在雨絲中飄散……
狂野的風雨中,仍然有一個纏綿的江南。
這聲音穿墻而來,硬是將溫情的雨點叫得打起顫來,噼噼啪啪砸向我家的窗戶,仿佛誰家的孩子,在那里敲窗呼喚。天空的云霧,被驅(qū)趕著向小河的上空匯集,河面上變得幽暗起來。跳躍起無數(shù)的水花。那些白色的、晶瑩的水花,調(diào)皮而又快樂地盛開著。屋后的這條小河啊,你是大運河的兒子,挾隋唐古風,裹宋明情懷,浩蕩而來,幽幽而去,你的生命中經(jīng)歷了風雨坎坷,才鑄就了博大的胸懷,堅忍的意志,才能在狂風暴雨中快樂地盛開出美麗的河上之花,給風雨中的江南帶來了水上之美。
5
一早睜開眼睛,手機就“嘟”地響了起來。
打開一看,是負責配送蔬菜的小哥發(fā)來的。
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主動給網(wǎng)格里的人們發(fā)微信,問各家需要采購什么蔬菜和食品,然后再到外面的菜場去購菜,交到小區(qū)的保安手里,讓他們幫著送到各自的單元樓門,讓購買者各自下樓來取。
這位從不認識的小哥,成了小區(qū)網(wǎng)格里最受歡迎的人。
小哥也真有意思,他起的網(wǎng)名就是直接進入主題:“蔬菜生鮮配送”。
他短信上的頭像也與眾不同,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一對年輕夫婦,中間一個可愛的女兒,三個人都穿的紅色上衣,目光溫和而善良。右邊爸爸的旁邊標著:邵爸爸;左邊媽媽的旁邊標著:汪媽媽;中間女兒的旁邊標著:果果寶貝。在果果寶貝的下面,是一行親切的文字: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在這三個人的上面,還寫著一排草書的毛筆字:我愛你們。在這四個字中的“我”字上面,畫了一顆紅色的“心”,而在下面的“果果寶貝”兩邊,一邊是一只手,兩只手組成了一個“人”字,托著一顆小小的紅色的心。另一邊則是一只憨厚可愛的小白兔,幸福地伏在地上,豎著兩只長長的耳朵,胖嘟嘟的腦袋瓜占去了它的大半個身軀。
所有的這一切,都被一粗一細的兩道綠色的圓圈包容在一起。
這是一個多么親切而又充滿著關(guān)愛的微信頭像,看上一眼,就讓人覺得溫暖。
當然,這不是一張真實的照片,而是一張剪紙,是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
這樣的一個頭像,給人以溫暖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僅在這位小哥的微信頭像上,更在他的行動中。
小哥與我們在同一個小區(qū),但他所在的那棟樓房沒有被管控,人員是可以自由地在小區(qū)活動,每天全家可以派一個人外出購買菜蔬和食品。于是,他便做起了志愿者,為被管控和封控的住戶代購。
他開始加入社區(qū)建立的網(wǎng)絡(luò)群,每天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提供各種力所能及的服務(wù)。
這時,有人發(fā)微信求助,說是自己家里沒有蔬菜了,是否幫助采購。
小哥立刻問對方,是哪一棟樓哪一個單元以及門牌號。
對方在小區(qū)網(wǎng)格群里回復(fù)小哥,并問,能不能幫忙。
小哥回復(fù):“沒有問題。”
我看看外面,大雨嘩嘩地往小窗外的小河里澆,河面上,飛濺起白蒙蒙的水花,昔日清晰的對岸小區(qū)的樓房,也被這無情的風雨吞沒,完全看不清了。
我心里不由一沉,這樣的天氣,別說是騎著小毛驢(電瓶車)外出購菜,就是開著汽車也得時刻注意安全。
有人發(fā)帖,勸購菜的小哥不要外出。
小哥回帖:“沒事?!?/p>
對方發(fā)帖:“沒事?出事了誰負責?”
小哥回帖:“我自己負責。”
發(fā)帖請求購菜的人在群里說:“聽說購菜要給十三元辛苦費?”
小哥回帖:“不要。”
對方說:“那你是要十五元呀?”
小哥回帖:“沒有這樣的事?!?/p>
對方說:“我在手機上看到的,有的小區(qū)購菜小哥是要加錢的?!?/p>
小哥回帖:“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會要的,買完菜我會給你一個清單,你到時將錢打到我手機上就行了,我不會多收你一分錢。”
對方將信將疑,發(fā)了一個問號。
小哥有些生氣地說:“你不要發(fā)這個東西了,這個時候你有困難,我還想乘機賺你的那幾個買菜錢,這還是人做的事嗎?”
小哥一生氣,還真起了作用,對方立刻回復(fù):“對不起??!”
小哥回復(fù):“沒事,你在家里等著吧!”
沒想到,請求購菜的人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他發(fā)帖說:“我出不去,你能否送到我家樓下的單元門,通知我下樓去???”
小哥回帖:“好的,我到時給小區(qū)保安講一下,請保安幫你送到單元門,你自己下樓來取,那門開著一道縫,是專門用來為你們送東西的?!?/p>
接著,小哥再回帖:“好了,我現(xiàn)在出門了?!?/p>
我走到窗前,只見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雨點如同豆粒般地從灰蒙蒙的天空中撒下來,敲擊在玻璃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這聲音如同敲擊在我的心里,讓我的心直往下沉。如此風雨,如此黎明,那個騎著小毛驢(電瓶車)幫助別人買菜的小哥,真是不容易?。?/p>
世界,因為有這樣的人才變得溫暖。
臨近中午,小哥在小區(qū)網(wǎng)絡(luò)里發(fā)了消息,他說:“我是‘蔬菜生鮮配送’,告訴那位請我買菜的朋友,菜已經(jīng)通過保安放在你家單元門樓下了,請你自己去取?!?/p>
可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讓這位小哥感到有些為難。
十分鐘后,那個購菜者突然在群里發(fā)出一條緊急求救的微信:“群里有開鎖的師傅嗎?”
小哥急問:“你的菜收到了嗎?要找開鎖的師傅什么事?”
對方回:“你幫我買的菜收到了,購菜清單也在里面,菜價合理,謝謝你,我一會通過手機將錢打給你?!?/p>
小哥回:“菜錢是小事,我問你現(xiàn)在找開鎖師傅有什么事,你們單元門的鎖是按上級指示封控的,是不能任意開的呀!”
對方回復(fù):“不是單元門,是我自己的家門。”
小哥問:“你出門提菜沒有帶鑰匙?”
對方回復(fù):“是的?!?/p>
小哥告訴對方:“你敲門讓家里人幫你開門就是了?!?/p>
對方回復(fù):“我就一個人,老婆孩子都一直住在外婆家?!?/p>
小哥說:“這就麻煩了,我又不會開鎖。”
對方說:“求求你,幫幫忙吧!”
小哥有些為難地說:“我能幫你什么呢?先在群里問問有沒有會開鎖的師傅。”
群里立刻有人回復(fù):“我是開鎖的,可以幫助?!?/p>
小哥回復(fù)說:“你也是管控樓里的,按防疫指揮部規(guī)定是不能出門的?!?/p>
這下,三方面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那個購菜的人在群里說:“求求小哥,你到小區(qū)找下保安?!?/p>
小哥回復(fù):“這個我能幫助你,你別急,不要在樓里亂走動,在自家門外等著?。 ?/p>
我看看外面,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雨點仍然敲打著窗戶,當當?shù)刂表?,樓下的大樹也在狂風不中不停地搖曳,那些盛開的玉蘭花,那些嬌艷的美麗,都被這場風雨給掃到了充滿積水的和泥濘的地面。
這時,整個網(wǎng)絡(luò)群里不斷有人發(fā)帖,有安慰那個購菜者的,有詢問小哥是否找到開鎖師傅的,也有直接向社區(qū)工作人員呼求幫助的。
加繆說:“要了解一座城市,簡便的辦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勞動,如何愛如何死亡。”
這些人雖然同在一個小區(qū),之前卻互不相識,現(xiàn)在大家的心都有擰在了一起,風雨中的溫暖,透著人性的光芒。
疫情面前,他們?nèi)詧允刂祟愖顚氋F的財富。
風,仍然在刮起。
雨,仍然在下。
過了約二十多分鐘,小哥在網(wǎng)格群里發(fā)帖:“我已經(jīng)幫你找到了一位開鎖師傅,也將這事向社區(qū)講了,他們同意保安暫時打開樓下單元門,讓師傅來幫你開鎖。”
那位購菜者回帖:“萬分感謝??!”
很快,保安打開了單元門。
保安和小哥根據(jù)規(guī)定都不能上樓,只能在樓下等待。
風卷著雨,從外面猛力地向門外刮來,無數(shù)被吹落的樹葉,卷到了他們的腳下。
他們跺跺腳,稍微移動了一下位置。
開鎖的師傅戴上口罩,乘電梯上樓,很快就幫助那位購菜者開了房門。
購菜者萬分感謝,要立刻付錢。
開鎖的師傅急忙轉(zhuǎn)身說:“我不能要你這個錢?!?/p>
于是,購菜者向開鎖的師傅要了電話號碼,說是以后加強聯(lián)系。
我想,這個“聯(lián)系”一定會包括開鎖費。
這是細心的江南人不會忘記的。
購菜者提著菜進了屋子,又回過頭來對開鎖的師傅說:“謝謝你,你們也代我向那位購菜小哥表示感謝??!”
過了十多分鐘,那位購菜者在群里發(fā)微信問:“購菜小哥,你回家了嗎?”
小哥回答:“回家了?!?/p>
購菜者回帖說:“前幾天老婆帶孩子回娘家了,我一個人也沒有儲備蔬菜,這真麻煩你了,還得讓你跑去請人來開鎖,真不好意思?!?/p>
小哥回復(fù)一個笑臉:“應(yīng)該的?!?/p>
購菜者回帖:“我把菜錢打給你。”
小哥回復(fù):“不急?!?/p>
購菜者回復(fù):“很遺憾,一直沒有見到你?!?/p>
小哥回怗:“一個小區(qū),后會有期。”
購菜者回帖:“你叫什么名字?”
小哥回:“蔬菜生鮮配送小哥?!?/p>
購菜者給了一個笑臉:“兄弟,你多大哪?”
小哥反問道:“你多大了?”
購菜者回復(fù):“小哥兄弟,我今年三十二歲了?!?/p>
小哥回帖說:“什么小哥兄弟,你應(yīng)該叫我大叔呀!”
窗外,雨還有噼噼啪啪地下著。
那雨聲有些煩躁,同時也夾雜著一點抒情的韻味……
6
一早起來,天邊閃出幾縷紅色的亮光。
太陽醒了。
她從平原的盡頭探出頭來了,如手抱琵琶的歌女,有幾分羞赧,含幾分嫵媚,溫情地向著江南這片富饒的大地走來。麥苗在地里已經(jīng)返青,蠶豆在田埂上已長出了豆夾,油菜花如金色的海潮,鋪滿了豐饒的田野。白墻青瓦的農(nóng)舍里,突然傳出幾聲久違的雞啼,那些嗡嗡的蜜蜂,已經(jīng)興奮地抖動翅膀,繞著幽香的田野忙碌起來。
屋后的小河傳出幾聲蛙鳴,幾只小船便從晨霧中漂向河心,輕快而悠閑,咿咿呀呀的櫓聲是江南悠遠的小曲,輕輕地在河心里哼著,太陽聽得一下子就醉紅了臉。
太陽已經(jīng)走到江南平原上來了。
隔著窗子朝下看去,前面是小區(qū)的一條綠化帶,里面長著幾棵挺拔的李子樹,萌發(fā)的新葉閃著紫紅色的光亮,茂盛而濃密,四周是一片草地,里面不時開出一些野花來,閃著深紅和金黃的光暈,在綠草中美極了。
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一個老人,手里拿著一把小鐵鏟,身邊放著一只小竹籃,正蹲著身子在那里挑野菜。
他是小區(qū)里其他幾棟沒有實行管控樓房里的居民,還是脫下保安制服的小區(qū)保安?
我無法知道。
但是,我羨慕極了!
這個挑野菜的老人,讓我想起了兒時在鄉(xiāng)野里見到的那些野菜。
春天一到,它們就蓬勃地生長起來,如同健壯的孩子一樣。鄉(xiāng)下的小河邊,長著很多野芹菜,嫩得直向外冒著綠液,用手一掐,那帶著辛辣的香味,就直往人的鼻孔里鉆呀!
除了野芹菜,最多的要算是艾草了,
艾草是春天的信使。
每當冰雪融化,春天的太陽剛剛升起,它就會從荒野的土坡上悄悄地探出頭來,東張西望,打量這新奇的世界。然后張開小小的嘴巴,吮吸著春天的甘露,一聲不響地往上長。它的個子越長越高,在那根柔弱的莖干上,便開始長出嫩綠的幼芽,秀氣、孤傲、頑強,一眨眼,就會變成一片片青綠的葉片,將一塊山野的荒地染綠。
每當這時,奶奶就會交給我一只用蘆葦編織的小筐和一把小鐵鏟,跟著村里的孩子們到野外去采野菜,什么紫藤花呀,構(gòu)樹穗呀,榆錢串呀,枸杞頭呀,很快就采滿了一小筐——當然,野菜中采得最多的是艾草,我們有時又將它叫作艾蒿。
我問奶奶,這野菜采來做什么。
奶奶用手摸著我的頭說:“用來做青團給你吃呀!”
一聽說有青團吃,我心里就笑了。
在我剛剛懂事的時候,每到春天,就喜歡站在一只小凳子上,將脖子挺得直直的,看著奶奶將剛采回的艾草一根一根的擇洗干凈。奶奶摘洗艾草時很挑剔,只要上面那節(jié)最嫩的,那真是嫩得都快要滴出汁液來了。奶奶說:“這樣做成的青團才更好看,更好吃。”
奶奶摘好艾草,然后在開水里“煮”了一下——大了以后才知道,那是“焯”了一下,也就是時間很短的在開水里“燙”了一下,并加了一些“鹽”在開水里。
我問奶奶:“為什么要加‘鹽‘?”
奶奶摸著我光光的腦袋說:“那不是鹽,那是小蘇打,你不認識?!?/p>
我說:“怎么跟鹽一個樣子?”
奶奶摸著我的頭說:“好好讀書,將來你就會懂的?!?/p>
我有些不高興地噘著嘴說:“你和爺爺一樣,天天都是催著我讀書,我還沒有上學哩,你們就教我背那本‘湯頭歌訣’了?!?/p>
奶奶摸著我的頭——他最愛摸我的小腦袋了,笑著說:“我們家是中醫(yī)世家,你長大了還是得跟爺爺學中醫(yī)?;实劾献佣紩〉难剑 ?/p>
我直搖頭:“我不學中醫(yī),爺爺?shù)乃幏坷锏教幎际撬幬?。?/p>
奶奶說:“學中醫(yī)好,那治病的藥呀,滿地都是,只要到春天都會長出來的?!?/p>
我幼小的心靈為之一顫:春天,竟然是這樣神奇?
奶奶說:“你不是愛吃青團嗎?你知道這做青團的艾草有什么用嗎?”
我說:“不知道,但我愛吃用它做的青團?!?/p>
奶奶說:“這艾草呀,可是窮人的救命草,可以治很多病的!它溫經(jīng)止血、散蹇止痛,可以治一些婦科病的。外用可以祛濕止癢,皮膚可敏、瘙癢。還可用于吐血、崩漏、月經(jīng)過多、胎漏下血,少腹冷痛……”
奶奶像念經(jīng)一樣地說了一大堆艾草的藥用效果,我當時根本聽不進去,直向她搖頭說:“我不愛背藥書,我不聽這些?!?/p>
奶奶用沾著艾草汁液的手,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說:“好,奶奶不說了?!?/p>
我記得行醫(yī)的爺爺在我們家的門前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有空就站著教我認上面的幾個字:沈紹霖診所。長大后我才知道,他是當?shù)睾苡忻睦现嗅t(yī),不肯參加吃大鍋飯的“公私合營”診所,自己非要單干。那時,經(jīng)常有包著白頭巾的農(nóng)村婦女和戴著破舊草帽的田間農(nóng)民,帶著丈夫、妻子或孩子到我們家來找爺爺看病,奶奶就讓我叫她們姑姑或大伯。
我問奶奶:“我怎么這么多姑姑、大伯?”
奶奶笑著說:“她們都是你爺爺看好的病人,都叫你爺爺?shù)?,是我和你爺爺?shù)母膳畠?、干兒子,當然就是你的姑姑和大伯了。?/p>
我真羨慕爺爺奶奶,多有福分。
那時,我采回來的艾草,都交由奶奶負責給做成青團。
奶奶總是將從沸水撈出的那些艾草捏成團,雙手用力地將里面的汁液擠出,很快,那綠汪汪的水便從她的指縫間頑皮地流淌出來,溢滿了家里的那只銅盆。
一張桌子放在家里的小院里,奶奶將銅盆端出來,放在那張桌子上,就回轉(zhuǎn)身去屋里取做青團糯米粉。
奶奶一走,我就獨自站在那里,盯著那只銅盆看個不停。我愛這盆綠汪汪的汁水,綠得就像一盆晶瑩的寶石,春天的陽光下閃著光,春風的吹拂下泛著細微的漣漪,就連天上的白云,也在這盆子里飄動,使我感到神秘而有趣。
奶奶將磨好的糯米粉放在一只瓷盆里端來了。
她開始將那些亮綠的艾草汁液緩緩倒入,一邊倒一邊不停地攪動,很快,那些雪白的糯米粉就被這些可愛的綠色汁液神奇地凝聚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很大的綠色面團。
奶奶問我:“你要吃什么餡的青團?”
我說:“吃肉的,糖的?!?/p>
奶奶從屋里又端出幾個小盆子來,里面裝著各種包青團用的餡:除了豬肉和白糖還有紅糖、紅棗、芝麻、豆沙。
奶奶看著我眼饞的樣子,手卻一下子停住了,她問我:“你得回答奶奶一個問題?!?/p>
我兩眼直直地盯著那些小盆子里的各種青團餡說:“行?!?/p>
奶奶笑著問:“你告訴我,你愛不愛讀書?”
我噘著嘴說:“我不愛讀書,就愛吃青團?!?/p>
奶奶看我認真的樣子大笑起來,朝我說:“好,不讀書,吃青團?!?/p>
于是,我跟在奶奶身后,給她當了個小小的助手,從取面、和面到包團,接著又從排列到上屜,終于,灶臺上那只用蘆葦稈編成的蒸籠里冒出了騰騰熱氣。
我那時的個頭還沒有灶臺高,就不時地跳起來看看那只蒸籠。其實,不跳也是能夠看見的,因為那蒸籠一共有四屜,高高地立在那里,如同一座小小的寶塔,我仰頭就能看見。
可是,我就是要跳來跳去地看它。
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種童真的樂趣啊!
就這樣,我圍著灶臺來回不停地跳著、轉(zhuǎn)著,小小的鼻子拼力地吸著那股清香的艾草氣味——那是春天的田野上的氣息,被我們引進這屋子里來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奶奶從燒火的灶臺下面站了起來,站在蒸籠前,輕輕地揭開了那個斗笠一樣的蒸籠蓋。
立刻,廚房里彌漫了清香的白色云霧。
一屜一屜青綠可愛的青團被奶奶端上了桌子。
哎呀,那些青團一經(jīng)蒸熟,竟綠意盎然。一個個挺著圓圓的身子,站在那里冒著熱氣,直朝著我笑哩!
我急著伸手去抓。
誰知那滾燙的青團竟一下子粘在我的手上,湯得我直叫。
奶奶笑著幫我取下那只“討厭”的青團,將它放在一只小碗里,仍然拿了一雙小筷子遞給我說:“吃?。 ?/p>
我于是用筷子夾起,將它放進了嘴里,開口“咬春”。
那時,天是藍的,水是綠的,春天的原野是暢快的
什么時候,我們才能走到無邊的原野上去采摘艾草,做一屜孩提時盼望的青團哩?!
7
屋后的小河與陽光,對我充滿了無窮無盡的誘惑。
我站在窗前,看著悠悠流淌的小河,便對它產(chǎn)生了莫名的愛慕,那是我這個年齡不該有的少男少女之間的愛慕,一種無法鎖住的青春的向往。我覺得這條河,如一位美麗的少女,穿著綠色透明的絲裙,在我的眼前醉舞。這個春天里襲擊而來的疫情,對它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它依然如故,帶著江南少女的柔情,無憂無慮地在我的窗前低吟、傾訴。河風吹拂時,她便發(fā)出悅耳的笑聲,歡快地從我的窗前流過,綠汪汪的流水,映著黎明太陽的金黃,在河水里蕩起絲絲迷人的金線,長長地在河水里漂著。
這么早啊,太陽就已經(jīng)照在了河面上。
是的,太陽害怕我在黑夜里睡得太久了,所以急急地趕來,給我以溫暖,給小河以光明。她知道,那不是河水,那是一種生命的流淌,歲月的流逝,我今天所看到的河水,卻絕不是昨天的河水了。
河岸邊盛開著的玉蘭花美極了,肥嘟嘟的花瓣,如同嬰兒胖乎乎的笑臉,在黎明陽光的照射下,花瓣上的露珠閃著水晶般迷人的光亮。
以往,我總是在這個時候走出家門,來到小河邊晨練。
那棵高大的梧樹下便是我晨練的地方。
黎明的河畔總靜靜的。
現(xiàn)在,我只能站在窗前,看著河邊的景致發(fā)愣。
突然,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一輛嬰兒車被緩緩地推到了那棵梧桐樹下——那棵梧桐樹剛剛冒出滿樹青綠的葉片。
推車的是一位年輕的母親,穿著一件天藍色外套,長長的秀發(fā)披到外套上面,如瀑布一般。那輛嬰兒車是米黃色的,車上的那個孩子,戴著一頂小白兔子的絨帽,一雙小手在那里不停地舞動。陽光穿過那棵已經(jīng)長滿嫩葉的梧桐樹,星星點點如同細碎的金子,灑在她們身上,幸福而寧靜。
年輕的母親讓小車面向河水,然后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深呼吸。
陽光從她的身后照射過來,嬰兒車上的孩子也跟媽媽一樣伸出了兩只小手。
霧,從河面上悄悄升起,薄薄的,淡淡的,悠悠地飄散。
生命,在這條小河邊,是那樣溫馨而美麗!
幾位不甘寂寞的老漁翁又來了——雖然小區(qū)被管控了,但他們幾個住的小樓比我們幸運,沒掛上鐵鎖。
這是他們引為自豪的釣魚資本——可以在小區(qū)內(nèi)活動。
他們大都戴著破舊的草帽,或者是一頂旅行社發(fā)的紅色、白色或藍色的布帽,時尚一點的,戴著兒女們贈送的長嘴遮陽帽??傊?,這些小區(qū)老漁翁們的頭上,都戴著一頂不同色彩、不同風格、不同來路的帽子,這是他們的“標配”。
我從樓上看下去,在春天綠色的河岸邊,那些帽子如同不同色彩的花朵,盛開在黎明的河岸,好看極了。
這些老漁翁大都喜歡安靜。
到了河邊之后,他們便分散了?;驑湎?,或堤畔,或草邊,或花叢,總之是各選所愛,各得其所,互不打擾。
待到各就各位,老漁翁們就打開裝滿誘餌的小盒或塑料袋,往魚鉤上裝放充滿香味的誘餌——以前他們大都靠自己挖蚯蚓,近年來他們也進入現(xiàn)代化,改用專業(yè)生產(chǎn)的誘餌了
他們放好誘餌后就開始放竿、扔線,然后坐下來靜等魚兒上鉤。
這時,我看到窗前柳樹下的那個老漁翁,從身上的衣服里取出一包香煙來,“咔嚓”一下打燃打火機,點上,便開始愉快地猛吸了一口,然后從嘴里吐出一縷淡藍色的煙霧,慢慢地閉上眼睛,享受這恩賜給生命的快樂。
我看著他那快樂如神仙般的樣子,心里不由有些忌妒。
這時,僅僅只隔著一扇窗戶,便是兩樣的人生。
昔日,我每天早晨在晨練時都會與這些釣魚老翁見面,休息下來也會去問問他們的收獲。經(jīng)常是我都晨練完了,他們的小桶里卻還未釣到一條魚。
付出與收獲不成正比。
可是他們說,這樣自由。
這是什么自由呢?他們說,聽不到老伴的嘮叨和指派,聽不到兒子睡懶覺的呼嚕,更聽不到兒媳催促孫子上學的吼聲。自由了心情就好,身體就好,就能長壽。
原來,自由對于生命是多么重要??!
我推開窗戶,讓早晨清新的空氣吹進屋來。
風輕輕地、柔柔地在窗前徘徊了一會,便揮揮手,告別了河岸,靜靜地涌進家里來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那鼻孔、喉嚨和肺都感到一陣舒暢。
啊,空氣,自由的空氣啊,誰能鎖住你,你歡快地吹進我的屋子里來了!
這時,河邊的小路上走來了兩個孩子,他們穿著紅白相間的校服,腳上穿著一雙運動鞋。以往這個時候,這小河邊是看不到這些孩子的,因為他們這時都在忙著準備上學,或者跟著爸爸媽媽去幼兒園。疫情之下,學校和幼兒園都停課了,他們便成了小區(qū)的“留守兒童”。
兩個孩子像兩只春天的蝴蝶,穿過小樹林,飛過那片河邊的花叢,在我窗前不遠處的那塊空地上停了下來,開始在那里跳繩。
他們一邊跳一邊數(shù)著:1、2、3、4、5、6……
太陽從河灣處伸出頭來了,紅艷艷的有些害羞。
她是剛洗完臉吧,那一河盈盈的胭脂,飄著春天的香氣,在空氣中飄散。她們調(diào)皮地跳著,擠著,竟然也悄悄地擠進了我的小窗。
兩個孩子還在窗外的空地上跳著,他們手中的繩子,如同美麗的花環(huán),陽光下變幻著迷人的色彩,他們的校服也變得美麗動人,他們是這個難忘的春天里,飛到我窗口的兩只歡快的蝴蝶。
我羨慕他們。
那里,就是天堂。
8
今天的陽光真好,暖暖的,柔柔的,織成了一絲一絲的金線,輕輕地從天空中灑下來,停留在陽臺上的玻璃窗戶上,微笑地看著我們兩個白發(fā)老人,像是在問候,又像是在安慰。我輕輕打開緊閉的窗戶,一股春天的花香便撲進了小屋。
我猛吸了一口撲進來的新鮮空氣。
在陰雨天氣里卷縮已久的肺,也開始舒展,頓時感到神清氣爽。屋后的小河,仍然無憂無慮地流淌著,哀嘆與憂愁都不屬于它。這是一條古運河的支流,以前曾是商船云集,商賈穿梭,連接南北東西的重要河道,在時代的飛逝中,它竟然安靜下來了。
它當時也曾為此喧囂過,怒吼過,但是那些鮮海的生命,在時光的飛馳和生存的抗爭中,終于離開了它,將它孤獨地拋棄在這個寂寞的角落。這是生命的選擇,生存的選擇,在魔幻而又充滿威嚴的大自然中,喧嘩繁華的小河學會了安靜。
現(xiàn)在,它悄悄地躲在城市的一角,靜靜地流淌著,沒有憂傷,仍是歡樂。
河畔那些成群的白鷺,扇動著雪白的翅膀,在河面上來回飛翔,不時發(fā)出一陣陣低沉而粗糙的叫聲。有兩只白鷺靜靜地站立在不遠處的柳樹枝上,看著河面上那些飛翔著的同伴。也許,這是一對蒼老的白鷺夫婦吧,它們已經(jīng)飛累了,看著兒孫們在春天的陽光下飛翔,那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這些雪白的生命啊,它們的祖先是何年何月尋找到這方熱土的呢?
沒人知曉,它們自己也不知道。
它們就是這樣在陽光下歡樂地飛翔著,寒去暑來,一代又一代地守著這條小河——這條賜給它們生命與歡樂的小河。
突然,對面河畔小區(qū)的喇叭響了:“請大家下樓做核酸……”
河面上飛翔著的白鷺,被驚得撲騰著翅膀,各自帶著妻兒老小向著遠方飛去。
只有柳樹上的那一對白鷺,仍然靜靜地站立在翠綠的樹枝上。
通知做核酸的喇叭仍然在河畔響著,一直從水面上漂過河來,鉆進我的小屋。
這對白鷺為什么不跟著飛向遠方?
老了?病了?耳聾了?疲倦了?還是早已見慣不驚?
兩只泰然自若的白鷺,真讓我費解。
老伴問我:“對面小區(qū)今天又做核酸了,我們什么時候做呀,也沒有個通知?!?/p>
我說:“還通知你做什么,什么時候要你做,用喇叭在樓下叫一聲就行了,你又不會跑什么地方去?!?/p>
老伴說:“我們不能每天都這么坐著等呀?!?/p>
我說:“誰也沒有叫你坐著等呀,做核酸的‘小白’(醫(yī)護人員)人手少,他們也是很辛苦的呀,我們應(yīng)該相互理解。我們在家里還可以做別的事嘛?!?/p>
老伴看了看天空,那輪太陽仿佛“騰”的一下,跳上了河對面小區(qū)樓房的屋頂了,火辣辣地閃著光,熱辣辣地俯視著人間。
窗外的樹林一片蔥綠,那是一場夜雨后的綠色,油亮、光滑、充滿著生機,仿佛每一片樹葉都在滴著綠色的汁液。那些枇杷樹的葉子,長長的,如同水牛的耳朵,掛在樹枝上,跟著河風搖曳,可愛而以多趣。
老伴問我:“小區(qū)外面的理發(fā)店現(xiàn)在還開門嗎?”
我說:“這都什么時候了,可能早就停業(yè)了?!?/p>
老伴說:“本來想這周去小店把頭發(fā)剪一下,現(xiàn)在看來不行了,這頭發(fā)越長越長,天氣也越來越熱,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 ?/p>
我說:“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關(guān)系。這場疫情來得兇猛,連我們這座一直認為防疫搞得很好的城市,也都‘淪陷’了……”
老伴不愛聽“大道理”,沖著我說:“剪個頭發(fā)與疫情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怎么沒有關(guān)系,你出得去嗎?”
老伴據(jù)理力爭說:“這與剪頭發(fā)有什么關(guān)系,不要任何事情都往疫情上套?”
我看看老伴,便不予吱聲。
誰知老伴這時卻站起來對我說:“這樣吧,你能不能幫我剪一下。”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裝著不理解地問:“幫你剪什么?”
她用手在頭發(fā)上比了比說:“剪頭發(fā)呀!”
我從凳子上跳下來說:“你是在開玩笑吧?”
她異常嚴肅地說:“誰跟你開玩笑?你說,幫不幫我剪?”
我說:“我不會剪女人的頭發(fā)呀!”
老伴說:“年輕時在‘大三線’,哪有什么理發(fā)店,不都是自己理發(fā)嗎?”
我說:“我那時年輕呀,膽子也大,工程隊買了一把剃頭的推子,那就上陣吧。我理的第一個人是工程隊長,我的頂頭上司,那頭發(fā)被剪得如同狗啃的一樣,都稱他那頭是“剛開墾的處女地”,害得他大熱天總是戴著一頂帽子??蛇@女人的頭發(fā),我卻從來就沒有剪過呀!”
老伴說:“女兒給買了推子和剪子,我開始也不會使呀,現(xiàn)在你的頭發(fā)不都是我?guī)湍憷淼膯?,我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嗎??/p>
我說:“知道知道,第一次理了發(fā),我連門都不敢出。”
老伴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大熱天的,你最后還不是戴著帽子去上班了?!?/p>
我說:“那真是痛苦不堪。”
老伴說:“眼看春天來了,這頭發(fā)也長了,那還是要理的呀!”
老伴說到這里,追問我說:“你幫不幫我理?”
她兩眼直直地看著我,長長的頭發(fā)披在肩頭,。
我看她認真的樣子,就問道:“實在要剪我就幫你剪吧,剪不好可別埋怨??!”
于是,老兩口一起搬來凳子,拿來剪子,再將廚房里干活的圍裙用來掛在胸前,我便開始幫她“理”發(fā)。
怎么剪呢?
我拿著剪子站在她身后,看著她頭上那黑白交錯的頭發(fā),感到無從下手。
她伸出手來向身后比了一下說:“就這樣順著脖子往上剪一點,把長的部分都剪掉,然后兩邊對齊?!?/p>
“咔嚓!”我大著膽子,一剪子下去,將她腦后的頭發(fā)剪下一段。
我問:“怎么樣?”
她說:“挺好,你就順著這個慢慢剪?!?/p>
得到了鼓勵,膽子也大起來了,那握剪子的手也不再發(fā)抖,便順著鬢角方向,用梳子將需要剪去的地方梳整齊,再慢慢地一剪子一剪子地剪,生怕剪多了剪亂了,將那灰白的頭發(fā)變成一個亂“雞窩”。
老伴的手中拿著一面鏡子,“監(jiān)視”著我的工作。
只要發(fā)現(xiàn)我在哪個地方剪多了或剪少了,就會及時給我發(fā)出指令,往這邊剪一點,往那邊剪一點,前面剪多了不要再剪了,兩邊鬢角要對齊?。∥抑坏脰|一剪、西一剪地跟著她的指揮走。
不到十分鐘,我已累得頭上出了汗水。
無論我怎么努力,她總不滿意。
我說:“給你們女人剪頭太累了?!?/p>
她說:“你看那些美發(fā)館,收錢最高的不都是為女人剪的頭嗎?”
好在幫男人們理過發(fā),心里還多少有點墊底的“酒”,也就順著她的指揮,一絲一絲地剪。誰知最后,兩個人卻爭吵起來。
我說要剪去一點才好看,她說要多留一點才美觀,在關(guān)于耳鬢那一縷頭發(fā)的問題上,兩個人相持不下。
兩個人為此都爭紅了臉。
我理直氣壯地說:“不剪了,不剪了。”
她義正詞嚴地說:“愛剪不剪,拉倒?!?/p>
老頭對老太,針尖對麥芒。
謝天謝地,突然樓下響起了喇叭聲,通知下樓做核酸:“封控管理的20棟的居民們,請下樓在樓門前做核酸!”
沉默了很久的電梯響動起來,有人開始下樓了。
我拿著剪子問老伴:“怎么辦?”
她一邊站起來抖落身上的發(fā)屑,一邊急急地說:“快點吧,拿個刷子來把我身上的頭發(fā)刷掉。
刷干凈后,我說:“你戴個帽子下去吧!”
她說:“戴什么帽子?別耽誤時間了,快點下樓吧。”
于是,老兩口急急忙忙穿上鞋子,開門下樓。
9
老兩口一直都牽掛著在外地工作的女兒。
外孫女已經(jīng)上小學二年級了,胖嘟嘟的臉上有一對亮晶晶的大眼睛,從生下來的第一天開始,我們就抱她,愛她,前段時間一直在上海幫著帶這個孩子,人說隔輩親,也真是的。
昨晚,女兒發(fā)了一張外孫女讀課外書籍的照片,小女孩坐在家里的那把椅子上,手中正在捧讀一本名叫《世界博覽》的雜志,那是她媽媽訂的。
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竟然讀起了這本雜志。一場疫情,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連這樣的一個小孩子,也突破了她這個年齡的閱讀范圍,提前步入了青年閱讀的范圍了。
晚上,女兒又發(fā)來個視頻,那是我們可愛的外孫女正在背誦著一篇文章: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現(xiàn)在又到了哪兒?
……
是啊,這本來就平靜的日子現(xiàn)在又到哪兒去了呢?是誰把她給“偷”走了呢?
但是,我們相信,地球創(chuàng)造了人類,人類也一定會創(chuàng)造出自我的奇跡。
沒有這個必勝的信念,地球,怎么會成為人類的世界呢?
孩子,努力吧,你沒有摘到的,只是春天的一朵花,而整個春天還是你的。
10
今天的天氣很好。
窗外,陽光閃著迷人的金輝,在樹枝上跳躍,跟著河風搖曳,溫暖、嫵媚、嬌艷、充滿著誘惑。
河畔的樹千姿百態(tài)。
柳樹是樹林王國的美女,飄動著長長的秀發(fā),跟著春風舞蹈,輕柔的腰肢,將路人的魂魄都牽走了。
那幾排梧桐哩,粗壯而敦實,正撐開青綠可愛的“雨傘”,陽光在上面鍍上了一層閃亮的金暉。
風停了。
窗外小河兩岸的綠樹都靜靜地矗立著,肅穆、深沉,帶著感傷的情懷。綠色的頭顱,在陽光下微微低垂。河水在陽光下昏沉沉地睡著了,那清亮滋潤的嗓音也不再唱了,水面深處那些綠茵茵的水草,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漂來的,無助地靜默在水面上。
世界,仿佛凝固了。
那幾棵枇杷樹哩,還是那樣憨厚、穩(wěn)沉。那些厚實肥碩的樹葉,經(jīng)歷過冬日的霜雪之后,長成了“牛耳朵”一樣深綠色的葉片,招魂吸魄,神氣活現(xiàn)地在樹枝上搖動。更令人驚奇的是,枝葉間那些迎著風雪頑強綻放的深黃色花朵,竟然有春天的陽光下開始結(jié)果了。“牛耳朵,粽粑葉,今年開花明年結(jié)。”這是兒時在鄉(xiāng)間聽老人們時常念叨的一句俗語。它是冬天頑強的母體,才孕育了春天沉沉的果實。它是春天萬物萌發(fā)的綠海中,最可敬佩的前輩——唯有它,經(jīng)過風雪,見過嚴寒,并在那段殘酷的時光里頑強地盛開了孕育果實的花朵。
江南的枇杷金黃,個大,清甜,爽口。
11
窗外的路燈,發(fā)著幽黃的光,如同久病者的臉,慘淡而孤寂,有氣無力地照著小區(qū)那條寂靜的路面,疲倦、郁愁而又垂頭喪氣。
前些年里,它們神采奕奕,容光灼灼,逢年過節(jié)更是華服滿身,珠光閃耀,看夠了太多的繁華,聽煩了太多的喧鬧和贊歌。那些喜進新家的老人,那些窗戶上貼著紅色雙喜的新婚夫婦,那些飛馳而過的豪車,那些穿著艷服、舞著彩綢的老年舞蹈隊,那些歡跳著的孩子,那些推著嬰兒車的年輕母親……都是這一排排路燈見慣了的風景。
現(xiàn)在,這路燈突然間暗了下來。
前些日子,在老伴的動員下,每當晚飯之后就拉上窗簾,將路燈昏暗慘淡的光線關(guān)閉在窗外,然后就坐在一起,一邊吃著花生、瓜子,一邊觀看央視播放的電視連續(xù)劇《人世間》。
那些花生瓜子都是過年時買的,由于女兒全家今年沒有回來過年,老兩口吃不完,現(xiàn)在正好拿出來享受——那清脆剝開皮殼的聲音是多么動聽!
我們看得很投入,很激動,因為我們同劇中的人物,有一段相似的人生。
我在2019年曾出版過一本書——《情系大三線》,沉沉的四十萬字。這本被列入國家“十三五”重點出版的圖書,是我們青春的記憶,更是當年理想的放飛,書中寫了近兩百個參加“大三線”建設(shè)的人物,他們都是我的家人、領(lǐng)導(dǎo)、同事和工友,出版后曾產(chǎn)生一定的反響。
有一天晚上,我們正看《人世間》,看到周志剛在“大三線”建設(shè)的崇山峻嶺中,背著一只背簍去貴州看他的女兒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打開一看,是《情系大三線》的責任編輯發(fā)來的:“電視劇《人世間》里那個支援大三線建設(shè)的父親周志剛,讓我突然想到你在《情系大三線》中寫到的你的岳父——那個支援大三線建設(shè)的‘超齡青年’曹國寬,兩個人的性格還真有點像?!?/p>
我將責任編輯的這段話讀給老伴,她說:“哎呀,真的像呀!”
這樣一來,我們對觀看這部電視劇的勁頭更足了。常常是看完之后,我們還坐在那里久久不愿離開,腦子里不斷回放著剛看過的劇情。
疫情之下,“囚籠”之中,夜不能寐,那就談?wù)剟偪催^的電視劇的情節(jié)和人物,談?wù)劶依锏哪切┤撕褪?,談?wù)劗斈贽Z轟烈烈的“大三線”建設(shè)。
老伴經(jīng)常跟我談起她的父親,那個與電視里的周志剛有著相似外貌、相似經(jīng)歷、相似性格的父親。
我與岳父的初次見面是在他工作的“大三線”某機車車輛廠的車間里。
那時,老伴在“大三線”的一所子弟學校當老師,住在我們機關(guān)辦公樓四樓的單身女職工宿舍。這是一座四層樓的小樓,是將一座小山推平后蓋的。一樓二樓為機關(guān)辦公樓,三樓為機關(guān)單身男職工宿舍。
有一天她跑下樓來對我說,要帶我去見她父親。
我一聽就有些緊張,心想,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老頭,見面后他對我是否滿意呢?
一個周日,老伴帶著我出發(fā)了。
那時的“大三線”是多么荒涼啊!
我們順著這座小樓繞了一個小彎就開始爬坡。
山坡上全是光禿禿的石頭,一塊塊閃著深褐色的光。一道水溝從山頂順著流下來,那水也變成了褐色,散發(fā)出一股鐵銹的味道。水花飛濺到我們的鞋襪和衣服上,立刻就會浸下一個褐色的斑點——那是留給我們的青春的紀念。
爬上山坡,前面就是一條鐵道,我們順著鐵道往前走。
鐵道兩邊有些風景了,就是那些零零星星地長在巖石縫里的芭蕉樹。它們東一棵,西一棵,從巖石的重壓下頑強地長出來了,從細小的嫩芽一直長成了粗壯的大樹,那寬大的葉片如同巨大的羽毛,在亞熱帶強烈的陽光下張開著,在風中不停地揮舞,不時還發(fā)出陣陣歡快的笑聲。
看,有的芭蕉樹已經(jīng)開始結(jié)果了。
從這些葉片茂密的頂端,竟神奇地長出了一根粗壯的綠色枝干,嫩綠色的芭蕉,如同一只只小船,笑嘻嘻地懸掛在這根柔嫩而又堅韌的枝條上,亞熱帶強烈的陽光照在上面,“小船”綠幽幽的,可愛極了。
我很奇怪,這滿山遍野的石頭,別的植物都很難生長,它們是如何扎下根來,并且長得如此枝繁葉茂、果實累累的呢?
老伴當時花一樣的年齡,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眼睛晶亮晶亮,見了人不時還有些害羞,臉微微一紅,更讓人覺得動人、可愛。那時的女孩子,都爭著穿的確良襯衫,那是一種時髦,而她總是穿一件單位上發(fā)的藍色工作服,洗得干干凈凈的,那是另外一種與眾不同的審美選擇。有人說她長得像日本電影《望鄉(xiāng)》里的那位女記者山谷圭子,質(zhì)樸而淡雅。
鐵道線一直伸進了那座位于大山里的機車車輛廠。
老伴的父親穿一件工作服,正有一臺機器面前干活,手上滿是機油。見到我抬起頭來,看著我笑了笑,又只顧和幾個徒弟一起埋頭干活去了。
這位未來的岳父中等身材,四肢強健,雙手如扇,十指粗壯,握力穩(wěn)健。一張國字形的臉,寬闊的下巴,整齊而白凈的牙齒總是喜歡緊緊地咬著。
據(jù)老伴說,父親告訴過她,他們家是滿人,正宗的滿族正黃旗。她小時聽父親叫爺爺為“阿瑪”。
本來,他剛過了廠里規(guī)定的支援“大三線”建設(shè)的年齡,加之愛人生病,全家八口人,基本上就靠他一個人每月83.8元的工資生活??墒牵斨馈按笕€”迫切需要修理機車的技術(shù)工人去帶徒弟時,毅然決定“打起背包就出發(fā)”——他始終沒有忘記當年日本鬼子進村,將全村人召集起來,讓一只狼狗硬是將村里的一個青年人活活咬死。
每當談起這件事,他的牙齒就咬得更緊。
他不能再讓別人到故鄉(xiāng)的土地上來撒野,來殺人放火,他要用自己的努力,讓孩子們的生活過得更好。當然,在支援國家建設(shè)的同時,他也有自己小算盤,“大三線”屬于艱苦地區(qū),到那里去每月可以多發(fā)24元的補貼,這24元錢,對于他家庭真是太重要了,這些錢可以用來為他下鄉(xiāng)的兒子買一床厚一點的棉被,可以為他的女兒們做一件花棉襖,可以給正在上學的老(?。﹥鹤淤I幾支鉛筆和大字本。
家里找遍了也沒有一只可以用來裝零散物口的口袋,只得用廠里發(fā)的毛巾給他縫了一只袋子。臨出門,聽說“大三線”的山溝天氣比東北要熱得多,四弟就從身上脫下自己的白襯衫送給他說:“哥,帶上吧,到了大三線用得著?!?/p>
就這樣,他背上背包,站在樓房的大門前,揮手與親人們告別,獨自前往集合地點——鞍山火車站。
春節(jié)剛過,天空飄著雪花,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大地。
故鄉(xiāng)無垠的雪原上,留下了他深深的腳印……
我坐在沙發(fā)上,聽老伴講著這些,我看見她的眼睛閃著淚花。
那不僅是他的父親,更代表著那一代周志剛似的英雄的人民。
每晚,我們都定時坐在電視機前看《人世間》,看英雄的父輩和我們自己的人生。
處于金沙江畔萬山叢中的“大三線”鋼鐵基地,建設(shè)時由于交通不便,蔬菜水果等物資無法運進去,有時連醬油都沒有,生活的困難令當代的年輕人無法想象。他經(jīng)常同建設(shè)者們一起,用那口堅實的牙齒,啃吃著硬如石塊的干饅頭充饑,還頂著烈日在工地上干活,從來都沒有叫過苦,喊過累。
現(xiàn)在,窗外的漆黑、沉重,很多人家都已經(jīng)關(guān)燈入睡了,可我們老兩口卻毫無睡意,一部電視劇,引出了我們太多的回憶,太多的話題。
說來也奇怪,老兩口談著談著,竟忘了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疫情對心里的壓力也減輕了不少。
談起父親,老伴心里有說不完的話。
她說:“有一次工地出現(xiàn)事故,在來不及使用工具的情況下,父親硬是用那口堅硬的牙齒,將一段麻繩咬斷,使無數(shù)建設(shè)者脫險。他那口堅硬的牙齒很快就出了名。直到在一片荒原上用雙手為祖國托起一座現(xiàn)代化的鋼城后才回到家鄉(xiāng)。父親一手托著兒女,一手托著祖國,我為他自豪!”
老伴說:“在參加‘大三線’建設(shè)的艱苦日子里面,他同周志剛一樣抱回了一條小狗,那是他的老伴帶著老(?。﹥鹤觼怼笕€’探親時,花兩元錢從當?shù)乩相l(xiāng)手中買的,他和工友們用自己省下來的飯菜,一點一點地將這個條小狗養(yǎng)大。他們同小狗成了要好的朋友,上班以后,小狗就為他們守護家院。有一次,自己在學校里參加活動后回家,山路彎彎,陡峭而險峻,亞熱帶強烈的陽光照著大地,地上的石頭都發(fā)燙,她實在走累了,爬不動了,就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墒牵粫?,那條小狗不知怎么看見她了,就從山上跑下來,在她的身體邊走來走去著,不由用鼻子誘著她的衣服的鞋,親昵得很?!?/p>
就這樣,他在“大三線”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這片野狼出沒的荒野上迎來鐵水奔流,鋼花怒放,他才戀戀不舍地打著背包回到北方的家鄉(xiāng)。
回憶是件美好的事情,它會幫我們挖掘和梳理過去不曾在意的片段,并讓我們在還原這些片段中突然發(fā)覺,曾經(jīng)的那段經(jīng)歷是多么重要和刻骨銘心。
遼闊的東北大平原伸出熱情的手臂,擁抱這個從遠方歸來的兒子。
離開這片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已經(jīng)十多個年頭了,這些年來,他鉆山溝,住席棚,在金沙江畔的那片荒山野嶺中棚居濁飲,硬是用那雙粗糙堅實的大手,用那赤子一樣的情懷,同他的工友以及千千萬萬的建設(shè)者們,在這片野狼出沒的荒野上,為祖國托起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鋼城。歲月在時光的隧道中匆匆飛馳,轉(zhuǎn)瞬他已霜染青絲,雪蓋鬢發(fā),當年奔赴“大三線”時交給他“帶徒弟”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一個個徒弟早已成長為機車車輛廠的頂梁柱,他可以放心地回家養(yǎng)老了。
然而,沒回家時想家,真正回到家里卻又時刻惦記著“大三線”,與電視劇中的周志剛不同的是,他還有三個兒女留在了“大三線”。那顆做父親的心啊,自從去“大三線”后就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在故鄉(xiāng)———那里有他的妻子和三個兒女;一半在“山溝”。他和妻子如同兩個領(lǐng)隊,各自帶著一群兒女,天各一方地生活著。
于是,他每年都會從家鄉(xiāng)跑到“大三線”來住幾個月,看看那條熟悉的金沙江,爬一爬那些熟悉的山,會一會那些難忘的同事和朋友,當然,與三個留在深山中的兒女團聚也是一件樂事。
他也有一個跟電視劇中周志剛一樣的“老”(?。﹥鹤?,由于種種原因“沒出息”,他沒有讀多少書,只在廠里當了一名工人,個人婚姻也有相似的周折。
可是,他家這個“老”兒子的命運卻比電視劇里的周秉坤更悲慘。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東北大地上飄著雪花,有人突然告訴他,“老”兒子于昨晚去世了。
原來,“老”兒子下班后與幾個同學聚餐,酒足飯飽之后,其他同學都走了,他卻留下來陪這個同學,后來兩個人便開始洗澡,結(jié)果熱水器中煤氣擴散,出了事故。
安葬“老”兒子骨灰的那天,天氣很冷,風呼呼地刮著,他花白的頭發(fā)如同一蓬蘆花,在寒風中瑟瑟凜冽?;囊吧系臉渲舛d禿的,被吹得呼呼直響,如訴如泣,幾只烏鴉從遠處飛來,在樹枝上呱呱地叫著。云從天空中沉落下來,低低地壓在地平線上,黑沉沉的,叫人喘不過氣來??粗呛谏哪嗤谅馗采w了老兒子的那只骨灰盒,他只覺得眼前一黑,撲通一下倒了下去。
等到身體稍微恢復(fù)后,他又忙著在家里修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結(jié)果再次突然倒地。
他是在黎明到來的時候去世的。
我曾在書里對他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他一生做工,勤勞善良,不進黨派,遠離名利,無論是在鞍鋼還是在“大三線”,都在機車車輛埋頭做工,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推動著中國的機車向前奔馳,卻連小汽車也沒有坐過。出殯的那天,兒女們專門在殯儀館租了一輛黑色小轎車,讓他最后“享受”一次。
一個平凡的靈魂,從此走進了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