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巨欣(中國美術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2)
“物勒工名”出自《呂氏春秋·孟冬紀》。①關于 “物勒工名”的最早記載或以為出自編成于公元前620年《禮記·月令第六》,較公元前239年編成的《呂氏春秋》早381年,二者內容僅個別字相異,其余皆同。但前者主要依據的是《月令》文體的出現時間,實際編定卻在兩漢時期,晚于戰(zhàn)國晚期編定的《呂氏春秋·孟冬紀》,故此以《呂氏春秋》為先。據字面的意思是工匠把姓名勒刻于造物之上,一般的理解是出于保證產品質量需求而實施的一種生產管理制度。實際上,“物勒工名”作為一種行為方式的起源、意義與影響等,不是僅僅所謂的生產管理制度所能涵括。一者,工名有別,“工”的身份不一,其所反映的勒名動因相區(qū)別;二者,物各有用,材質不同,與之相應的勒名內容和形式亦異;三者,勒名即信,權利與責任分離,四者,物勒工名的內容除制造物品的工匠之名外,還包括行管理和省察之職的官吏之名,以及所造物品的數量、工藝、品名、材料、容量、編號等。以上種種差異的存在,提醒我們有必要從系統(tǒng)觀的角度對“物勒工名”進行更加深入的思考。
有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沒有文字便不會有“物勒工名”,故而在討論“物勒工名”之前,有必要回溯其歷史。毋庸置疑,物勒工名的確立始于文字的發(fā)明與應用。為了說明這一點,在此我們將從文字發(fā)明到物勒工名的出現過程,簡單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文字的出現,確立了與姓名的對應關系;第二階段是對文字信仰奠定了物勒工名的信仰體系;第三階段是物勒工名作為一種責任方式的推廣及應用。后一個階段的發(fā)展,往往以前一個階段的確立作為前提。殷代在龜甲或獸骨上契刻文字的方式,處在確立物勒工名信仰體系的發(fā)展階段,這一階段的勒刻文字與產品生產的質量管理無關,與文字作為語言符號的信仰有著更為密切的關系。
根據文化人類學的一般理論,生活在大自然的先民對周圍的一切感到十分陌生,陌生造成恐懼,為了消除恐懼,他們往往會在自己生活的空間、所用器物上刻畫符號,用熟悉的符號來尋求安全感。然而,他們并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故將其視作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并加以崇拜。②詳見[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1992年版中的第十一章至第十七章 “萬物有靈”的相關內容。[1]考古發(fā)現大量原始陶器、骨器上的刻畫符號表明,刻畫符號的活動在原始社會非常普遍。受此情景推動所產生的原始萬物有靈思維形式,用摩爾根的話來說,是人類發(fā)展水平尚處蒙昧階段的產物。[2]
久而久之,先民們發(fā)現了蘊含在符號里的一些帶有規(guī)律性的東西,部分通過視覺形象識別,能夠賦予其某種抽象含義,于是漸漸發(fā)展出了與審美及身份識別相關的文身符號、氏族圖騰等,文字便是其中之一。“‘文’最初指代文身,‘字’指代幼名,‘書’指的是隱藏有符咒目的的咒文,‘契’指的是刻畫符號的記錄方式……由此可知,文字是以儀禮為背景的,在實踐儀禮的過程中,通過字形的形式使之映像化,從而生成了文字。所謂象形,不是單純地用繪畫和摹寫的方法表現意思?!盵3]白川靜對于文字的這一解釋顯然是可信的。
在中國,關于文字起源的古代解釋,往往與盛行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倉頡造字傳說聯系在一起。如《世本·作篇》載:“沮誦、倉頡作書。沮誦、倉頡為黃帝左右史?!庇秩纭秴问洗呵铩ぞ亍份d:“奚仲作車,倉頡作書。”不過,流傳最為廣泛且內容詳盡的記載出自《春秋元命苞》,其曰:“倉帝史皇氏,名頡姓矦岡。龍顏侈哆,四目靈光,實有睿德,生而能書。及受河圖錄字,于是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治百有一十戴,都于陽武,終葬衙之利鄉(xiāng)亭?!盵3]
將文字的誕生描述成驚天動地的情景,一定與文字的文化作用關系巨大,而將文字的誕生與神話傳說聯系在一起,則是原始社會符號崇拜心理的延續(xù)。實際上現代人也同樣認識到文字的重要性,故而將文字的發(fā)明視作人類文明最重要的標志。區(qū)別于其他文明,除了用繪畫和摹寫的方法表達思想、隱藏符咒與儀禮之外,文字更是一種標準,可以用它來管理社會,衡量社會的進步程度,而不再只是停留在原始文化那樣,以滿足自身需要的水平上。文明的發(fā)展不僅沒有取代文化,其通過文字的廣泛應用,使其非凡的文化作用成為社會的普遍共識。
最初形成的系統(tǒng)性文字的是甲骨文,一種商朝晚期王室用于占卜記事而契刻在龜甲或獸骨上的文字,其最先為殷代上層社會所掌握。殷人龜卜的方法,一般分為鉆鑿、燋灼、兆璺、書契四個步驟。書契環(huán)節(jié)由刻工完成,其文體款識往往為“某某卜某貞”。關于“貞”,《說文》釋:“貞,卜問也?!薄安穯枴奔磫栐冇谏?,卜時命龜之辭,亦即貞辭?!柏憽钡纳弦粋€字,長期以來沒有定說。有人說是官名,也有人說是地名或所貞之事,直到1929年12月12日河南安陽殷墟大連坑出土大龜四版,才由董作賓據此揭開了其中的秘密。他在《大龜四版考釋》一文中說:
現在根據第4版,可以確定他是人名……又卜辭多“某某卜五貞”及“王卜貞”之例,可知貞卜命龜之辭,有時王親為之,有時使臣為之,其為書貞卜的人名,則無足疑。貞卜而書命龜之人,此為一時風尚,也有一部分卜辭不記貞人的,也有全不記貞人的。①貞上一字是人名的確定。從前研究契文者對于貞上之一字,疑為官名者,有疑為地名者,有疑為所貞之事類者,現在根據《大龜四版考釋》可以確定他是人名。[5]
董作賓認為,“貞”的上一個字是人名,即主持占卜并刻字于甲骨者。貞人就是占卜者,意同巫。《說文》曰:“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像人兩褎舞形。與工同意?!盵6]②參見(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以下 “工,巧飾也”亦見《說文解字注》。又曰:“工,巧飾也。象人有規(guī)矩也。與巫同意?!薄拔住弊值募坠俏膶懽?,從二、從工,工即矩,“矩”之甲骨文作“ ”,像人手執(zhí)工?!督鹞脑b林》引張日昇語:“竊疑字像布策為筮之本字……筮為巫之道具猶規(guī)矩之于工匠?!盵7]可見,巫即工,也就是說,貞人就是刻工,也即最早的物勒工名者。以收入《增訂殷虛書契考釋》中的兩條卜辭為例:[8]
曰乙己卜賓貞三羊用于且乙。(一九)
此外,卜辭里也發(fā)現有非巫身份的“工”者。如肖楠《試論卜辭中的“工”與“百工”》一文贊同卜辭“”字也是“工”的說法,并據此考定卜辭“工”“我工”“多工”不是官,而是受王室嚴密控制的工匠或工奴。他們有右、左(或右、中、左)編制,“百工”屬于族,是殷代社會的平民。[10]需要注意的是,這類非巫身份的“工”者未必就是物勒工名者,因為殷代的工奴和平民往往不識字,且地位低下,絕無扮演巫者得以占卜刻辭的可能。對于卜辭中偶有發(fā)現被認為是非巫身份的工名,或有更多角度的解釋。例如,出自小屯南地甲骨2148釋文第一辭:“今曰雍己夕,其乎(呼)工?大吉”中的“ ”字,一般認為這是人名。據發(fā)掘報告釋義, 執(zhí)工作犧牲以祭雍己。[11]假設 作工名成立,應有兩種可能:一是 扮演巫的角色并刻卜辭;二是 為巫所刻卜辭記事所提及的工名。如此一來,前者或可歸于“物勒工名”的范疇,后者顯然不能滿足“物勒工名”的條件。
殷代以巫為工名所確立起來的“物勒工名”,總的來說是一種信仰系統(tǒng),它奠定了后世物勒工名的思想基礎。但是,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人們漸漸明白天是不可觸及的,所謂與天溝通實乃與人之間的溝通,只不過代表天的人不是活著的人,而是已經死去卻靈魂不滅的人,也就是祖先。周代盛行祭祖之風,是因為周代人特別相信祖先會護佑子孫,只要心誠就能靈驗。于是在不斷適應與調整的過程中,物勒工名的信仰系統(tǒng)就由原來萬物有靈的鬼神信仰轉為逐漸明確的祖先信仰,勒刻之物也由龜甲或獸骨更新以青銅材料為主的器物。
在青銅器上勒刻的銘文最初只有一二字,多者三五字且無工名。后來,出現了徽記、祭辭、冊命、訓誥、記事、追孝、約劑、律令、符節(jié)詔令、媵辭、樂律等銘文形式,雖然有些包含工名,但身份多樣。例如,“衛(wèi)作父庚寶尊彝”的“衛(wèi)”是私名;“母戊”“父甲”的“戊”和“甲”是祭祀對象的姓名;“小臣作父乙彝”的“小臣”是官名;“戈父己”的“戈”是族名;“子申父己”的“申”,是祭祀對象的直系親屬。這些“工名”是器物主或器物主造者,部分是青銅器的直接生產者。至于為何自銘其名,其原因誠如《禮記·祭統(tǒng)》所云:“夫鼎有銘,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惡焉,銘之義,稱美而不稱惡。此孝子孝孫之心也。唯賢者能之?!编嵭ⅲ骸般懼^書之刻之,以識事者也。”[12]1606識事者,識通志,即記,指用來記事或用來記當事者的事跡的意思。
商周時代因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zhí)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jié)也”,①(戰(zhàn)國)左丘明《左傳·成公十三年》,(晉)杜預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40頁。[12]1911-1912所以大量生產青銅禮器、兵器,與此相應,在西周時出現了工商食官制度。據《國語·晉語四》載:“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隸食職,官宰食加?!盵13]工商食官是一種由官府發(fā)放口糧,提供俸祿來組織工匠從事生產勞動、商賈從事商業(yè)活動的專門管理方式。其“工”相當于《考工記》記載的工百。②《周禮·冬官·考工記》載:“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審曲面執(zhí),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14]其中的“商”即《周禮》所謂“府藏皆有賈人,以知物價。食官,官廩之”中的“賈人”。大凡為官府所用的工匠,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手藝較高的族姓工匠。除此之外,周代一些諸侯及權貴之家也自養(yǎng)工匠,如冊命封賜的蔡簋銘“王若曰,蔡……司百工,出入姜氏令”[15]中的“百工”,即屬于此類身份的工匠。
春秋戰(zhàn)國時代隨著私營手工業(yè)的出現,工商食官制度逐漸解體,原來的百工與私營生產的工商群體又一起構成了新的百工群體。例如,《墨子·節(jié)用中》載:“凡天下群百工,輪車鞼匏,陶冶梓匠,使各從事其所能。”這里的“百工”相較于《考工記》中的“百工”,其身份更加復雜和多樣,他們包括小手工業(yè)勞動者和私營手工業(yè)者,有如自由人的庶民或者服徭役者、士卒、奴隸、刑徒工等。百工身份的日趨復雜給生產管理帶來了一定的困難,出于確保產品質量的考慮,“物勒工名”開始被應用于批量化產品生產當中。
戰(zhàn)國中晚期,在以韓、趙、魏三國為代表的兵器生產中,率先實施了以保證產品質量為目的的物勒工名生產管理制度。以《三代吉金文存》收錄的韓國青銅戈銘文為例,其內容為:“六年奠(鄭)命(令)韓熙、右?guī)旃牛◣煟┧抉R 、冶狄?!盵16]其中,六年為造器的時間,即韓桓惠王六年(前267年),鄭令韓熙是行政主管,右?guī)旃熕抉R是生產機構的主管,狄是制作兵器的工匠,這種由省者(即審查官,一般為行政主管)、主者(即生產主持者,一般為生產機構主管)、造者(即生產工人,一般為工頭)以尊卑為序構成的銘文款識,黃盛璋稱其為“三級監(jiān)造”銘文模式。值得一提的是,黃稱“省者”為監(jiān)造者或不甚妥當。監(jiān)造者,顧名思義應即生產制造的監(jiān)督者。實際上,作為“省者”的行政主管一般并不會親臨工場去行監(jiān)督制造這一具體事務,他的事職主要是,孟冬十月工場陳祭器時象征性的親臨現場審查器物的好壞,以及審查工場定期上報的簿冊等。而行監(jiān)督生產制造這一具體事務的,更有可能是主者,也即生產機構的主管及其屬吏,因為他們是生產的具體組織者,少不了要經常下現場去監(jiān)督生產。緊隨青銅兵器之后,一些高檔漆器的生產也開始仿效“三級監(jiān)造”的物勒工名模式。例如,20世紀30年代發(fā)現于湖南長沙的一件戰(zhàn)國晚期漆樽,其銘文內容為:“廿九年,大(太)后詹事丞向,右工帀(師)為,工大人臺。長?!雹凵坛徐裨屪x銘文為:“廿九年六日□月(作) (造),吏丞向,右工帀(師)象,工六人臺?!敝?,裘錫圭更正為:“廿九年,大(太)后□□,吏丞向,右工帀(師)象,工大人臺”。(裘錫圭《從馬王堆一號漢墓 “遣冊”談關于古隸的一些問題》,《考古》1974年第1期,第50頁)1979年,李學勤目鑒實物,再次釋讀作:“廿九年,大(太)后□ (造),吏丞向,右工帀(師)為,工大人臺?!保ɡ顚W勤《論美澳收藏的幾件商周文物》,《文物》1979年第12期,第76頁。)1986年,李學勤在《文博》第5期再次發(fā)表更正銘文,此據《文博》第5期更新銘文摘錄。關于此銘為秦國文字,而漆器卻發(fā)現于楚地,按照裘錫圭:《從馬王堆一號漢墓 “遣冊”談關于古隸的一些問題》(《考古》1974年第1期,第50頁)中的解釋是,因為宣太后本來是楚國人。[17]“廿九年”為造器時間,即昭襄王二十九年(前278年),“太后詹事丞向”即省者,“右工帀(師)為”即主者,“工大人臺”即造者?!伴L”為朱書,其勒名方式別于前述銘文,可能因收納儲物關系而事后加寫,如是,則不屬于“工名”的范疇。
及至秦漢,地方各郡國自營以及中央專營等工場式的生產機構,一直沿用戰(zhàn)國時期“三級監(jiān)造”的物勒工名模式。郡國自營機構的省者,一般為封國的相、郡縣的令(長)及丞……。從西漢中期開始,隨著中央集權政治的加強,國家在地方設置工官,由工官生產器物所采用的“工名”,擴展為包含生產與監(jiān)造者姓名,以及“三級監(jiān)造”以外的,如器物名稱、容量等內容。西漢晚期至王莽時期,“工名”的內容更加詳細。漢代以后至唐代,物勒工名仍是生產管理的重要手段,如東漢李尤曾作《金馬書刀銘》記曰:“巧冶煉鋼,金馬托形。貢文錯鏤,兼勒工名?!盵18]《新唐書·百官志》載:“教作者傳家技,四季以令壓試之,歲終以監(jiān)試之,皆物勒工名?!盵19]《唐律疏議》“工作不如法”條:“校解斗秤度不平、器用絹布行濫短狹而賣”,疏曰“故禮云‘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盵20]
公元前239年,時為秦王政宰相的呂不韋招徠天下名士,集為門客,在今陜西咸陽著書立說,完成了流傳至今的著名典籍《呂氏春秋》。“物勒工名”一詞即出自《呂氏春秋》中的《孟冬紀》:
是月也,工師效功。陳祭器,按度程,毋①參見(清)阮元??妒涀⑹琛ざY記》,無作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工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21]
呂不韋憑借其政治敏銳性,認為秦統(tǒng)一全國是遲早的事,而面臨的真正困難是如何守住江山,所以《呂氏春秋》從根本上說,是一部為秦帝國謀劃長治久安的政治方略書。《呂氏春秋》的內容十分豐富,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各個方面,并集中體現了呂不韋作為主持編撰者的思想。
一般認為,秦國變得強大是依靠了法家政治。秦孝公任用商鞅,通過變法使得秦國逐漸成為戰(zhàn)國中后期的諸侯強國,故而呂不韋實施的“物勒工名”生產管理責任制,也常被認為是在遵循法家政治。其實不然。因為法家政治的特點是用成文法,主要借助國家機器的威懾預先立法,以勢立序,君王至庶民一并遵行,施法原則是誅行不誅心。而《呂氏春秋》則不同于法家思想,其所體現的是樸素的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包含著明顯的道家思想,故而其出發(fā)點與后來秦王政實施的政治主張、制度等皆不盡相符。
“物勒工名”的本義在上引《呂氏春秋·孟冬紀》中已有明確的表述:是月,即孟冬,也即冬季的第一個月。因為孟冬屬水,水遇寒冷冰,以喻萬物收斂,所以百工休業(yè),由工師郊功,陳祭器。即由管理百工的負責人將工匠制作的器物集中陳列出來,供司職的主管檢驗產品的質量與生產的業(yè)績。這種將生產作業(yè)與自然運行相關聯的舉措,便是源于《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老子》道法自然思想的基本邏輯是,人遵循地的規(guī)律特性,地效法于天,天以道作為運行的依據。那么工匠制作的“祭器”又遵循什么規(guī)定呢?即“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為上”,也即不作奇技淫巧來惑亂國君的心志,制作的產品要符合規(guī)定的款式標準,必須堅固而且細致。而“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工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顯然是保證工匠們遵循以上規(guī)定的具體措施。首先是“物勒工名,以考其誠”,目的是使責任明確,要求工匠必須誠信,秉持作器應有的敬畏和謙卑態(tài)度,此屬事前的保障;其次是“必行其罪,以窮其情”,目的是通過懲戒來保障產品質量,并要求必須弄清楚出現質量問題的原因,以絕后患,此屬事后的彌補。顯然,前者屬以道德為準繩的治心,而后者則是以法規(guī)為準繩的治行。
由此可知,內心的覺知和外在的懲戒相結合是產品質量的有力保障這一道理,早已為戰(zhàn)國時期的管理者們所深諳。而從《呂氏春秋》的總體思想來看,顯然更偏重于前者,也即“治心”這一事前的保障。此與《周易·既濟》中的“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樂府詩集·君子行》中的“君子防未然”,以及如今生產管理要求的“預防為主,安全第一”相仿。因此, “物勒工名”的本義,或可以說是一項重在治心,兼顧治行,也即重在預防,同時厲行懲戒的一項生產質量管理制度。
物勒工名不僅體現了工匠、監(jiān)造官吏對器物質量的責任關系,而且反映出勒刻工名的社會復雜性。誠如侯旭東所指出的:“稱名與不稱名,在西周春秋以來的日常交往中體現和確認交往雙方地位的尊卑高下。春秋以后則出現了通過‘策名委質’。將隸屬關系固定化的做法用以建立穩(wěn)定的統(tǒng)屬關系。后代出現的百官‘名籍’,與戰(zhàn)國時產生的普遍戶籍制度均有類似的作用與意義?;诖?,百姓又以‘名’為媒介建立了與不同性質的‘物’的責任關系?!盵22]這個觀點對于我們正確認知古代使用工名的意義頗有啟發(fā)。
所有社會都存在等級差別,只是表現形式不同罷了。戰(zhàn)國末期,以荀子引《尚書》曰“維齊非齊”[23]為開端,秦代有“壹政”,②師古注曰:“一切者,權時之事,非經常也。猶如以刀切物,茍取整齊,不顧長短縱橫,故言一切?!庇?,第393頁,“秦據勢勝之地,勝狙詐之兵,蠶食山東,壹切取勝。”師古曰:“壹切,解在平紀也?!贝酥^ “壹切取勝”,源于秦代 “壹政”,同《平帝紀》的 “一切”。[24]漢代賈誼強調借助等級、勢力、衣服、號令以“明尊卑”。賈誼之后,董仲舒以“禮者,繼天地、體陰陽,慎主客,序尊卑、貴賤、大小之位,而差外內、遠近、新故之級者也,以德多為象,萬物以廣博眾多歷年久者為象”[25]一以貫之。以漢代紀年漆器銘文中的各工種人名、各級官吏名以及相應的秩次、排列、稱謂變化為例,可以說明“物勒工名”不僅體現了工匠、監(jiān)造官吏對器物質量的責任關系,同時還是有關工名地位尊卑高下的一種確認,甚至與當朝的政治動態(tài)息息相關。
工商食官制度瓦解后,諸侯王室為了維持產品生產質量,對于手工業(yè)者仍加以嚴格管控。如《左傳》載僖公二十三年(前637年)狐突曰:“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質,貳乃辟也。”[26]策名委質指書名于策而獻于所臣之人,策即登記入冊,其不僅是古代確立君臣關系的依據,也是秦國在獻公十年(前375年)“為戶籍相伍”③(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秦獻公:“令民為戶籍相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鼻孬I公為戶籍相伍,是秦國逐步強盛并最終統(tǒng)一的開端,《史記·秦始皇本紀》 中的這一記載,是目前所知漢語 “戶籍”一詞的最早出處。即將民戶以五家為基層單位編著在冊,使其相保,以便作為政府管理和征派徭役的依據,它同時也是我國戶籍制度之濫觴。
漢承秦制,西漢武帝以后國家集權管理模式輻射到地方經濟,在此背景下,國家工官制度,物勒工名制度更加趨于體系化。以西漢晚期的工官造紀年銘漆器為例,勒刻人名限于生產者與監(jiān)造者。生產者按照工序依次勒刻素工、髹工、上工、涂工、畫工、?工、清工、造工等工名,監(jiān)造者則以尊卑為序,依次為護工卒史、長、丞、掾、守令史等官吏名。生產工序的后道以前道為基礎,前道工序出現瑕疵,后道退回前道或加以修補后再進入下一道。整個過程由官吏負責監(jiān)督,而漆器質量的評價與責任追究權歸由漆器的所有者或使用者,勒名者只承擔制作的責任,與產品所有權無關。
地方工官蜀郡西工與廣漢郡工官漆器銘文中的各種工名和各級官吏名,大約在河平年間有過一次較大的換位調整。即原來工名序列在官名序列之后,經過調整,變成為工名序列在前,機構名稱也同時從原來的“蜀西工”“廣漢”更新為“蜀郡西工”“廣漢郡工官”。變更后兩處工官與帝室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并成為主作乘輿漆器的機構,制造銘文亦相應由“……造”變成“……造……主”。其中部分人員的身份也有相應調整,如蜀郡西工始元二年時,銘文中的“護工卒史”居于“長”“丞”之后,調整后一律改在了“長”“丞”之前。護工卒史是由上級派遣監(jiān)督生產機構的官吏,故而其位置調整為與委派機構有關。例如,始元二年蜀西工杯的主官依次為長、丞、護工卒史、守令史、嗇夫、佐。調整后,如永始元年蜀郡西工乘輿飯盤的主官依次為護工卒史、長、(守)丞、掾、(守)令史。另外,還有一些連鎖的變化,如始元二年的主官嗇夫、佐,在永始元年后遭到裁撤,取而代之的是主官掾。其背后原因或與委派機構改由中央直屬有關。
中央工官(右工、供工、考工)和地方工官(蜀郡西工、廣漢郡工官)雖然都服務于帝室和宮廷,但是物勒工名的規(guī)則卻顯示了中央和地方之間的內外和尊卑區(qū)分。首先是官吏秩次的排位,地方工官漆器銘文的官吏名由尊至卑排序,中央工官則相反,是由卑到尊排序。其次,地方工官的生產管理分“造”“主”兩級,主是監(jiān)管官吏,而中央工官則在“主”之上再增加一級“省”?!爸鳌痹谇?,“省”在后,“主”指具體的管理,“省”指總體上的審查、巡視。例如,鴻嘉五年供工卮的主官為護、佐、嗇夫、掾,省官為右丞、令。但是,主、省官吏設置也非一成不變。如河平元年盤有護工卒史而無掾,其余均無護工卒史,但綏和元年槫、杯、卮蓋的主官僅是掾,省官為右丞、令,居攝三年也即初始元年杯的主官為令史、掾,省官無變化。再是中央工官的官吏名后往往添加一“臣”字,這是地方工官的官吏勒名中所沒有的,顯而易見這種勒名規(guī)則也是一種親疏、尊卑高下的表達方式。
工名同時還體現出了工人的勞動分工與協作關系,以建平三年到居攝三年十二年間蜀郡西工造漆器為例,每一件漆器均由多名工人完成,并且工種不同,參與工人數也不相等,如髹工、上工、涂工、畫工、?工人數較多,人多一定與勞動繁重有關。居攝三年乘輿果盤銘文的髹工、上工、畫工姓名都是廣,而豐又同時為素工、畫工、涂工、?工的姓名。其雖然不排除存在同名不同人的可能,但一定也存在一人兼任不同工種,完成多道工序的可能。中央專營機構的漆器制作沒有像地方國營機構那樣細分工序,在工名中僅保留?工、黃涂工、畫工這些偏重于裝飾的工種的事職,省去了那些偏重漆器胎體制作的素工、髹工、上工、清工、造工等工種。
王莽仰慕古法,熱衷于改制,推行新政,其更改官名、官制在漆器紀年銘文中也有及時的反映。如改“護工卒史”為“護工史”,改“長”為“宰”,改“郡守”為“尹”(大尹)等。地方工官在新莽時效仿中央工官加一級“掌”,“掌”即“省”。不過王莽剛愎自用,改制內容很多不切實際,所以注定以失敗告終,但是包含在漢代紀年漆器銘文中的王莽改制內容卻是一份珍貴且可靠的史料。
綜上,本文得出三點結論如下:
1.物勒工名的起源最初與生產管理制度無關,而是中國漢字文化的產物。中國的文字由原始社會的刻畫符號演變而來,從開始就包含了強烈的原始信仰和先民的崇拜心理。殷代問卜者在甲骨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與神靈溝通,成為最初的物勒工名者。問卜的職業(yè)是巫,甲骨文寫作“工”,但甲骨文的“工”字未必是物勒工名者。殷代物勒工名對文字的信仰奠定了后世物勒工名誠信體系的思想基礎。
2.物勒工名的“工名”身份復雜,最初僅限于巫師階層,后來擴大到王公以及工商食官的“百工”,再就是管理生產的官吏以及社會小手工業(yè)勞動者和私營手工業(yè)者,乃至自由人的庶民或者服徭役者、士卒、奴隸、刑徒工等,其身份的變化與社會生產力、生產關系的發(fā)展、變化同步。與此同時,“工名”身份變化還與勞動組織的兼職與分工以及工匠、監(jiān)造官吏對器物質量的責任關系,工名地位尊卑高下乃至與當朝的政治動態(tài)息息相關。
3.“物勒工名”作為一種產品加工的質量管理方式,可概括為兩種模式:其一是延續(xù)法家政治推行的“三級監(jiān)造”模式,秦漢時期的郡國自營青銅器、漆器生產乃至西漢中后期至東漢初期都在沿用并不斷完善這一模式;其二是理想化的“以考其誠”模式,是為呂不韋《呂氏春秋》在總結戰(zhàn)國晚期“三級監(jiān)造”模式基礎上提出的以德治心。盡管后者在應用中未必有直接的成效,但不可否認它是法家“刑罰尚嚴”的重要補充,且對現代生產管理也有一定啟示作用。